淡河守(一)(2 / 2)

“如果情況到了被外敵攀上城牆而我們無能為力的地步,那裴某在哪裡都是一樣的。”他微笑著拒絕了對方。

雲梯在盾兵的掩護下搭上牆頭,箭矢落下的間隙裡蟄伏在第二排的弓兵向上開弓。

騰起和墜下的箭是兩股不同的水流,在半空中交錯的簌簌聲伴隨著令人牙關發緊的叮當。

被掀下雲梯者的尖叫聲,上下的嘶喊聲,兵器相撞的聲響混合在一起,膨脹在揚起的赤紅色塵團中。

而一切聲音都在離嬴寒山遠去。

她的耳畔安靜了。

係統的聲音逐漸清晰,五,七,十三,十四,它以一種奇特的韻律緩慢地讀數,與此同時,令人頭皮發麻的溫暖從她的脊骨爬上來。

嬴寒山覺得自己仿佛泡在某種粘稠而溫暖的液體之中,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都隨這溫度的攀升而張開。

她感到健康,她感到情緒的振奮,有某難以遏製的狂熱和傲慢在胸腔中膨脹。

她的雙眼似乎脫離身體而升入高空,城牆上下的士兵們抬起頭,像是看到雨雲的螞蟻一樣仰望她。

他們是凡人,是隨時都可能死去,脆弱不堪的凡人。

可她不是,她是築基的修士,是對於這個凡人世界來說神一樣的存在,神需要在乎人嗎?

人從不會在行走時低頭看看螞蟻怎樣,如果她想,她現在就可以……

守在垛牆邊的士兵掀翻爬上牆來的敵人,分神間瞥見身後的影子。

劇烈運動帶來的氧氣消耗讓他眼前發黑,連帶著看到的事物都帶上重影。

他看見原本應該離他有一段距離的寒山先生就在他身後,某種不祥的,如同線蟲一樣的青灰色痕跡正從她的脖頸向顴骨爬動。

即使是城中疫死兩日的屍體也不會有這麼恐怖的麵容。

在被那蠕動痕跡掛滿的麵孔上,那雙金色的眼睛正饑餓地盯著他。

他驚恐地倒退,脊背抵上城牆,眼前這像是鬼怪一樣的人正緩慢地逼近他。

她的手迫近他的眼睛,衣袖裡似乎藏著什麼閃閃發光的銳器……

嬴寒山旋身把他身後剛剛翻過垛牆的敵人掀了下去,士兵劇烈震顫著回過神來,眼前的女人麵容嚴肅,臉色正常,正惱火地盯著自己。

“愣什麼!不要命了嗎?”

他來不及道謝,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嬴寒山已經不站在原地。

剛剛一定是看錯了吧,他這麼安慰自己。

戰鬥一直持續到黃昏,第一次攻城沒能衝破城門,對方就不得不把強攻換作圍城。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不能一舉而克,後麵的就全都是平白增加傷亡。

嬴寒山從一邊的水桶中掬了一把水洗臉,其實她臉上沒有塵土,也沒有血,純粹隻是為了讓血熱平息下來。

到戰鬥結束,係統的讀數到六十五,隨著對麵撤退,它總結性發言:“今天您的殺生數量是六十五人,請做好近期突破準備。”

現在她知道戰鬥中的狂熱感是哪裡來的了,在她參與(或是領導?)的戰役中,所有戰死的人都被視作“因我而死”。

今天她唯一一次動手是把那個衝上城牆的敵軍掀下去,但今天她漲了六十五個殺生數量。

嬴寒山下了城牆,找了塊牆根坐下了。

夕陽落在她額頭上,轉瞬被誰遮住。

裴紀堂在她眼前站定,有些猶疑地試圖給自己找個合適的姿勢。

他沒辦法向她一樣大喇喇地歪坐著,也不想站著這麼居高臨下地俯瞰他,在他找到一個合適位置之前嬴寒山自己爬了起來。

“會有援軍來嗎?”她問。

她說的是第五浱,被說“包庇逆賊”的襄溪王,說好的包庇逆賊,這邊打起來了那邊卻連個動靜也沒有。

裴紀堂沒有回答,嬴寒山不再追問。

“那個抓住的假和尚還活著吧?”她問,“彆和之前那個一樣自儘了事了。”

“活著,”裴答,“但沒說出什麼。”

日色漸漸昏暗,人聲也隨著日光而低下去。她用手肘碰了碰裴紀堂的手肘,神色輕快地開了個玩笑。

“好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淡河縣能扛過去的話,老板再給我漲工資啊。”

打個縣城死上幾百人是件丟人的事,外麵的人比裡麵的人更清楚。

於是第一天之後,城內外就再沒爆發更大規模的衝突。

城內剛剛疫平,滿打滿算三百多士兵,不是個長期守城的數目。

城外兩千多人,大冬天跑彆人地盤上,也不是長期圍城的打算。

城上城下臉對臉,誰都是一臉要熬到天荒地老。背地裡都希望對方趕緊撐不住。

圍了十天不到,外麵開始朝裡喊話。

一開始是類似於裴家奸佞我王仁德隻擒賊首速開城門之類的套話,以裴紀堂在城中的人望基本上相當於白喊。

後來外麵也意識到這一點,喊話開始往下三路拐。

晌午裡有人稟報,說有處城牆塌了一小塊。裴紀堂撂下筷子就帶人到場查看情況。嬴寒山估計著他手下的人裡還有不可信的,自己也跟上去。

問題不大,城牆不是真塌,隻是上一次攻城時射了火箭上來引燃了一片地方,燒的時間長了些,磚頭被烤酥,一熱一冷有了裂紋崩落幾塊。

裴紀堂安排好人手修補,冷不防城牆下開始喊話。

“裴姓小兒聽著,這沉州諸鄉裡皆知,你爺三十有餘無兒無女,你娘老子和人苟合才有了你這個孽種。可笑裴家旁支子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竟替彆人養了十幾載的野種!”

城牆上在一瞬間安靜下來,裴紀堂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並沒有向下看。

“修補完了就罷了,不必驚慌。”他溫聲安撫身邊的士兵,“隻是被灼燒過的磚塊易碎,下一次若是再火起,必要儘力撲救,不知守城要到何時,城牆切不能出事。”

“是。”

叫嚷逐漸停下,有府吏看看底下,露出為難的神色。

“不必管他。”裴紀堂說,“左不過汙言穢語,不切實際,找些激怒人的說罷了。”

再將要下城牆時,外麵響起了第二段。

“裴姓小兒聽著。你們裴家世代無德,不得善終,你爺你娘合該早死,是遭天報應!”

“死也不得安寧,狗食蟲咬,不得超生!”

日色昏昏,嬴寒山看到裴紀堂的睫毛輕微顫動著,臉上的表情有些不明。他慢慢停住了腳步。

“請借某弓一用。”他平和地對身邊的士兵說。

然後,就在幾秒內,他接過那弓箭步從女牆邊折返,瞄也不瞄地對著遠處開弓拉滿。弓弦震動射出箭矢的聲音如吹響銀元,叫罵聲在一聲驚猝的“呃”聲中戛然而止。

站在弓箭射程邊緣叫罵的那人被一箭釘在地上,周圍人紛紛退後到盾兵之後。

裴紀堂在意味不明的各種目光裡鬆開了弓,還給身邊的兵士。

“多謝。”

在箭矢射出的那一瞬間,修真者的直覺突然感受到了什麼。那不僅來自於城下的死亡,也來自於裴紀堂本身。

嬴寒山有些探究地看向他的臉,裴紀堂麵色如常地下了城牆,沒有再和任何人說話。直到走到府衙前,他站定,抓住了嬴寒山的手腕。

“扶一下我。”

下一秒,一口血噴在了青色官服的前襟上,那個年輕的縣官頹然倒了下去。,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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