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9年7月8日
天授王權,王授軍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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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肉/體是人類,而意誌卻不是。]
這裡是被譽為‘國王之城’的蘭斯。
少年率領軍隊拱衛著他效忠的儲君,前來加冕為王。
恢宏瑰麗的哥特式建築,在視野儘頭遙遙佇立。
那是蘭斯聖母院,包括後世被譽為的‘太陽王’的路易十四,法蘭西史上留有威名的王,都在此處加冕。
長久以來,蘭斯聖母院都被視為‘法國國王的禦用加冕大教堂’,其地位等同於英國的威斯敏斯特教堂。
而今天,是查理七世的加冕典禮。
過了加冕儀式,誰也不能再說他並非正統法王。雖然,立夏心中明白,眼前的王儲查理,並沒有將這些放在眼裡。
他的意誌,甚至並非人類。
然而不論如何,加冕之地的大門終歸已為他敞開。
‘貞德’率領千人的軍隊,行走在王儲身旁。
最新鋪設翻整的道路乾淨敞亮,其上,有馬蹄嗒嗒。
盔甲的碰撞,旗幟的飛揚,風的呼嘯,戰馬沉重的吐息。
王儲身後,皇騎莊嚴。
弦樂鳴奏。
由細細商量,至宏遠嘹亮。
‘――旗幟,鳶尾。’
唱詩班用不屬於凡塵的空靈嗓音,悠揚唱誦出為迎接新王而作的詩。
‘黑暗裡被點燃的火焰,您愛民如子,愛民如子。’
在大氣恢宏裡又顯得雅逸的詩與歌,經由美麗的聲音念誦出的那一刻寫就曆史與傳奇,最終,在筆觸下描繪出美麗的紋路。
然而,那些唱出的詩句……悠揚著悠揚著,卻開始變得晦澀危險。
最起碼,在當權者心中一定是這麼想的。
‘天父永遠不會背棄他愛民如子的王,天父永遠站在為民請命之人的身旁。’
愛民如子,為民請命。
‘是您讓恩慈降臨人間。’
降臨在人間的,天父的恩慈。
少年低垂下頭顱,睫毛輕顫,偶然間從他眼底流露的藍,像早春初化的凍湖。
而即將大權在握的王,則聽著那些為歡迎他而來的歌,露出溫和到古怪的笑。
‘心懷景仰與敬畏,向您致以崇高的敬意,您是熊熊燃燒的榮光。’
這是一首似是而非的歡迎詩。
作為迎接新王的禮讚足夠虔誠,卻又有著另一個人的身影。
被讚頌的,究竟是新王,還是那位天賜的聖徒?
這其中的危險,令窺視到這些東西的人,不禁提心吊膽起來。
“――貞德。”
位於少年前方不遠的王儲呼喚了他,於是他打馬上前,在落後王儲一步的位置勒住韁繩。
立夏恭敬垂首:“殿下。”
以尊稱及恭順的姿態,示意著尊敬。
“折回希農比去時用的時間更長啊,是路途中遇到了什麼特彆棘手的事情嗎?”明知故問的魔物,他將眼珠向右後偏移,用餘光去觀察落後一步的人類少年。
“英格蘭的殘軍?還是不懷好意的勃艮第人?”他追問道,平穩的語調尋不出任何心虛的痕跡,似乎底氣十足。
“沒那回事。”少年笑笑,否認道:“隻是在養傷而已。而且因為戰爭勝利了嘛,不隻是平民,士兵們也都非常開心,返途的氣氛比較輕鬆,和去支援奧爾良的緊張不一樣。”
“傷呢?”加冕前最後作為儲君的時光,查理顯得比以往更輕鬆些,他扭頭,關切的看著少年的肩膀,“已經恢複了嗎?”
“是!”對方非常有活力的回複道:“已經全部恢複了,感謝殿下的關心。”
“應該感謝的,是天父的眷顧。你不是他的眷屬嗎?”披著人皮的魔物,這樣回答,以及帶著些隻有他自己明白的惡意去反問。
雅威早就放棄了他們,天父不在,神眷不顯。
眼前的人類少年,實際上隻是個小騙子,僅此而已。
隻一個,不得不偽裝崇高的賭徒。
王儲查理的笑容非常謙和,眼底的情緒卻有些空洞感,“養傷的日子還好嗎?會感覺痛苦嗎?我是說……傷口,據說創口愈合時會感覺癢,這是真的嗎?”
王儲查理的語氣意外單純,甚至透著些不知人間苦厄的意味。
如果不是知道,他就是造成特異點的存在,立夏覺得自己一定會被他的無辜所蒙蔽。
然而……就算對方是帶來了麻煩的家夥……
少年默默的歎了口氣,說道:“因為養傷,所以睡得稍微有點久。”
“做夢了嗎?”魔物想到對方沉睡後,蠕動的嘴唇。
他一直在看著這個人類,戰鬥,掙紮,被尊敬,背負信仰。
卻在對方倒下後才意識到人類的脆弱。
立夏像是沒有注意到對方晦暗的目光一樣,依舊語氣輕快:“是的,做了一個夢。因為過於美麗,所以,即使知道是夢也能沒忍心醒來。”
不擅長說謊的騙子少年。
魔物在心中,再一次這樣感歎著。
“是什麼樣的夢?”非常平易近人的對話,一問一答。
似是沒預料到對方還會細究,立夏嚅囁片刻後,才繼續說道:“我看到了和花一起落下的雪。”
“不難想象,那一定是非常雅致的風景。”王儲的口吻中略帶欣賞,以及不能親眼所見的惋惜。
“是。”少年眼底,似乎還殘留有夢裡細雪的剪影,“正因如此,才會被夢留住。”
他有去了解過歐洲中世紀上層人的生活,附庸風雅,光鮮亮麗。
隻要將話題往這上麵貼合,總不會出錯。
而接下來,果然如他所料。
君王唏噓了片刻諸如‘真美麗的夢啊’、‘不愧是被天主眷顧的孩子’、‘今後也請繼續帶來勝利的福音’這樣的話。
這些話,正好印證了立夏心中的一個念頭。
大腦中充斥著諸多紛雜的思緒,而現實裡則冷靜的像另外一個人。
他平和的應和著對方,臉上的笑容始終不變。
正當少年以為這樣官方的互相吹捧會這麼一直持續下去時,驀然聽到了一句足以敲響警鐘的話――
“今天開心嗎?”非常自然的,問出了這麼一句話。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說出這句話的瑪門,隻是因為覺得就算是魔物聽到讚美心情也不會壞,所以人類聽到讚美詩一定會感覺開心。
但是在隨行的侍從耳中聽來,則極其險惡。
法蘭西的危難被解決了,所以救國之人就可以不被需要了。
開心嗎?
與王一同被讚頌,在民眾心中擁有獨一無二的地位……感到開心嗎?
少年統帥身後安靜的,隻有鐵蹄哢噠。
今天是一切輝煌的開端,今天是一切毀滅的開始。
少年像是沒有感覺到身後那些侍從騎士們戰栗的恐懼,態度平穩,眸光溫和。
他不卑不亢,舉至從容。
少年自始至終,都用很平靜且尊重的態度對待眼前的存在,就好像他真的是查理七世一樣。因為感覺不到惡意,儘管不知道對方究竟在想什麼,為什麼表現的這麼……溫和?
摸不到頭緒,就以平常心對待。
於是,他對查理露出極為燦爛的笑臉:“是的,今天非常開心。”
“因為讚美詩?”
來了……他問出來了……果然平時表現得再隨和懦弱無主見,國王總在權謀開始的時候變得強硬。
吉爾元帥遙遙的注視著他們交談的身影,緩緩握住了腰間的劍柄。
想要拔劍出鞘,以下犯上,將法王的頭顱扔進燃燒的火焰。
讓他體會那個時候,聖少女的痛苦。
然而――
“彆妨礙他喲?”自稱‘賢明’的少年王,拍上了他的肩膀。
小小的身軀,令人驚駭的威壓,殷紅眼眸的注視。
“身為從者,多少還是遵從禦主的意誌比較好吧?”小小的王,殘忍的戳破了這個英靈的幻想,“他可不是你所想的那個人,還是說,你想讓那個英靈的王座自此消失?”
躁動的殺意被壓抑了下來,形銷骨立的男子默然點頭,咬牙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