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
舊日的霜雪化去,枝頭長出了新芽,夾道桃花盛放,善善從馬車裡探出腦袋,一片粉嫩的桃色在她麵前飄落,她下意識伸手去接,又聽翅膀撲棱聲響起,一隻豐滿的雀鳥拍著翅膀飛遠走。
她往遠處看,已經可見巍峨的城門。
城門口有穿著兵甲的衛士把守,錢管事遞了文書,士兵看過,便擺手將他們放了進去。擦過而過時,善善趴在小窗上,抿著唇朝堅毅的士兵露出一個甜甜的笑臉。
輪值的士兵不動聲色,卻也多看了她一眼。
錢管事樂嗬嗬地道:“就快到了。”
忠勇伯府。
今日堂屋裡坐滿了人,家中無論是大的小的,便是已經出嫁的姑娘也帶著孩子回來,焦急地等待著。
“不是說今日就到嗎?”祁夫人焦急道:“人怎麼還沒來?”
她身邊坐著一個年輕婦人,此時勸道:“娘,再等等,天還早著呢。”
其他人紛紛應和,私底下對視一眼,心思各異。
無他,隻因那坐在祁夫人身邊的,正是她放在心尖尖上疼了二十多年,如今已經嫁到宣平侯府做了侯夫人的假女兒!
正說著,外麵急匆匆地跑進來一個下人。
“來了,錢大回來了!”
眾人便紛紛打起了精神,朝門口看去。
與京城相比,雲城實在是個鄉野之地,便是伯府出身尊貴的真千金,在泥塵裡滾了一遭,料想也早已成了泥珠子。他們早已想過,今日來的是個大字不識的村婦。
卻見大門遠遠進來一對母女。
女子如雲霧般的長發挽起,雖是簡單戴了一套玉飾,可成色好,水頭足,一眼就能看出價值不菲,她娉娉嫋嫋走來,似是注意到了打量的目光,微微抬眼看來,露出姣好溫婉的麵容,螓首蛾眉,杏臉桃腮,豐姿綽約。她身邊的孩童亦是白白嫩嫩,玉雪可愛。
與想象中境況淒苦的寡母孤兒毫不相關。
眾人微微一怔。
善善也在偷偷打量著他們。
屋子裡坐滿了人,還有與她年紀相仿的孩童,錢管事在來的路上與她介紹過,她更是想了一路,隻一打眼,善善便知道了,這些全都是她的家人們!
善善哪見過這麼多人呀!
雲城的家裡隻有她和娘親,便是過年也沒法熱熱鬨鬨的,這麼多人,一張桌子都坐不下,叫善善認都認不過來。她一眼掃過去,瞧著他們都親切極了,半點也不怕生。
善善美滋滋地牽著娘親的手走進去,脆生生地朝著首座上的兩人叫道:“外公,外婆!”
這一聲,才總算是將眾人叫回過了神。
祁夫人定睛看去。
站在她麵前的小童白嫩可愛,烏溜溜的圓眼睛,軟乎乎甜糯糯的一個小姑娘,不帶一點棱角,連笑臉都甜得像是含了蜜糖般。她向來喜歡孩子,一眼便從心底生出喜愛。
隻是還沒未等她露出心意,旁邊的宣平侯夫人便親熱地搶先道:“這便是溫家的姑娘了吧?”
沒得到回應,善善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她下意識去找錢管事,來的這一路,錢管事都說她的外祖父母會如何喜歡她,可當真見了,卻與善善想象中的一點都不同。她回過頭,跟了一路的錢管事已經沒了身影。
她不知所措地仰頭看娘親。
溫宜青也在打量自己的親生家人們。
祁府有三子一女,均已成家,坐在堂上的幾人麵容皆與自己有幾分相似之處,她一一認過,才看向首座三人。兩個是她的親爹娘,而另一個,與已過世的溫母有□□成的像。
她垂下眼,輕聲提醒:“善善,行禮。”
行什麼禮?
來的路上,娘親特地教過她,見著了京中的大官要行禮,隻是善善記性不好,這會兒忽然將那些禮數忘了個乾淨,與娘親大眼瞪小眼。
又是宣平侯夫人笑道:“溫妹妹,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多禮。你們從小地方來,不懂這些也屬常事。”
她站起身,快步走了過來,拉著溫宜青的手,仔細打量她的麵容。離得近,也將這幅與祁家眾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臉看得更清楚。
她麵上心思不顯,關切地道:“從雲城一路趕來,辛苦了吧?我已是聽說了,你一個人帶著孩子,過得實在辛苦,往後就在家中住下,家中定會好好照顧你。”
她回頭問下人:“溫娘子的院子收拾好沒有,將她的東西搬過去,動作小心些,彆磕著碰著。往後她便是祁家的一份子,你們可得記牢了。”
下人們紛紛應是。
善善在旁邊天真地問:“姨姨,你是誰呀?”
旁邊的下人連忙介紹:“這是四姑奶奶,宣平侯府的夫人!”
善善知道的,錢管事與她說了一路,她好奇地道:“你就是與我娘親抱錯的人嗎?”
霎時,滿堂寂靜。
饒是宣平侯夫人麵上端的是親切和善,此時也不禁一僵。
祁夫人出聲道:“是青娘吧,到我這兒來。”
溫宜青這才牽著女兒走過去。
得知孩子被調換的那日,祁夫人就哭了半宿,她等了又等,好不容易見到自己的親女兒,此時也不禁濕了眼眶。她摟著溫宜青,哽咽著說:“孩子,你受苦了。”
血脈相連的親生母女,即便是二十餘年未曾見過麵,可一照麵,就下意識打從心底生出了親近。溫宜青也眼眶濕潤,輕輕喚了聲:“娘。”
“哎,哎!”
祁夫人連聲應下。
又摟著親生女兒,與她介紹了一番其他家裡人。
善善便跟著娘親一起認過去。
她喊了舅舅舅娘。大舅舅蓄著短須,端方正直,模樣像雲城裡古板的教書先生,大舅娘和善可親,摸了摸善善的腦袋。二舅舅早已病逝,留下一個說話都細聲細氣的二舅娘。三舅舅吊兒郎當,坐也沒個正形,三舅娘笑眯眯地踢了夫君一腳。
然後將表哥表姐們也認了一圈,家中每一個人都比善善大,唯一相同年紀的是一對龍鳳胎,是宣平侯夫人的兒女。善善友好地朝著其中那個小姑娘笑了一下。
最後是忠勇伯開了口。
“好了,趕了一路,青娘也辛苦了。”他慈祥道:“累壞了吧?帶著孩子去好好歇一歇。剩下的事情明天再說。”
溫宜青溫聲應下。
伯府早命人將她們的院子收拾了出來,正值春日,院中的一顆杏花開了滿樹,雪白的花瓣紛紛落下,善善牽著娘親的手走進去,一眼就相中了它。
“娘,我要在這蕩秋千!”
溫宜青含笑應:“好。”
待進了屋子,裡麵也是家具物事一應俱全,善善看奶娘帶著新下人一起收拾東西,將他們從雲城帶過來的東西一一放好,很快,陌生的屋子也有了熟悉的模樣。
她帶著石頭在小院裡跑進跑出,好奇地將每一間屋子都看了遍,繞著那棵杏花樹轉了兩圈,回過神來時已經走出了小院。
到一個陌生院子前,剛要進去就被門口下人攔住。
下人已經認過了她,好聲好氣地道:“善姐兒,這是大爺的院子,您不能進去。”
“為什麼?”
“待小的先去和大爺通報一聲,大爺同意了,您才能進去。”
“為什麼?”善善不解:“這不是我家嗎?我家為什麼不能進?”
下人笑道:“善姐兒,這是禮數。”
善善眨了眨眼,她是個好說話的小孩兒,下人要她等著,她就在外頭等著。
好在下人很快就回來了。
善善跟著她進去,見到了方才碰過麵的大舅娘。
“善善怎麼來了。”
善善說:“我就四處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