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座上被推翻的杯盞嘩啦啦落地,一隻圓潤的酒杯咕嚕嚕順著台階滾下,咚,咚,咚,在空曠寂靜的大殿內回蕩,仿若鼓槌敲在眾人的心上。
太後壽宴,帝王忽然失態,樂師舞姬俱都停下,眾人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
“皇帝?”太後已看出他的不對,循著視線看去,卻並未看出什麼,“怎麼了?”
邊諶沒有應答。
他直勾勾望著遠方某處。大太監擦乾地上的酒漬,剛要起身,就被他一把推開。皇帝大步邁下台階,撥開擋在麵前的人,狼狽又迫切地朝那處大步走去。
善善跪在地上,額頭貼著冰涼的地磚。
她還不知發生了什麼,嘴巴裡還有未散去的好吃點心味道,隻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靠近,一片明黃色的衣角出現在了她的眼前。她剛想抬起腦袋,卻被娘親拉住了手。
帝王聲音發顫:“你……”
聲音極其耳熟,還不等善善想清楚,下一瞬,她就感覺到娘親抓著自己的手驟然收緊,她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轉頭看去,就見娘親低著頭,睜大了眼睛,臉色煞白。
善善擔憂:“娘?”
邊諶的目光隨之落到她身上。
他神色巨震,雙目赤紅,一字一句地問道:“你叫她什麼?!”
善善這才想起來娘親的叮囑,她連忙要低下頭,下一瞬又聽麵前的皇帝道:“抬頭,讓朕看看。”
娘親握著自己的手越來越緊,那樣慌張的心情好似也傳到了她的身上。善善惶恐不安地抬起腦袋,緊緊閉著眼睛,一眼也不敢看,唯恐會得罪貴人。
邊諶怔怔看著眼前孩童。
從第一眼見到起,他就覺得這個孩子分外親切麵善。原先連他自己也不明白這股親近從何而來,如今總算是看清了。
這孩子的麵貌一半像溫宜青,另一半是像自己。
他的目光貪婪地將她看過,恨不得連她每一根顫抖的睫毛都深深記在腦中。是了,先前他怎麼沒有發覺,若他與溫宜青有個孩子,理所應當就該長成這副模樣。
六年前他遇到溫宜青,而這孩子今年五歲。
這是他的孩子!
邊諶伸出手。
他的手微微發顫,不敢多加一絲一毫的力氣,輕柔地落到了善善的臉上。粗糙的指腹撫過她柔嫩的臉,她緊閉著的顫抖的眉眼。
“你叫溫善,今年五歲?”帝王的語氣柔和得不可思議:“彆怕,睜開眼睛,看看朕。”
善善小心翼翼地睜開了眼睛。
她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厲害的人物,胸膛裡心跳砰砰快,像是有人在她耳邊打鼓。她先看到眼前人錦衣華服上的繁複衣紋,有一隻大手輕柔地托著她的臉,讓她抬起頭。她的視線往上,越過寬闊的胸膛,喉結,棱角分明的麵龐,最後對上了一雙眼眶微紅的眼睛。
傳聞中威武高貴的皇帝,此時正又驚又喜地看著自己。
善善呆住。
“叔叔?!”善善神采飛揚,腦袋高高昂起,一點緊張也沒了,驚喜地說:“怎麼是您呀?”
她繼而看到皇帝頭上的金冠,還有衣上的龍紋,吃驚地道:“您是皇上?!”
邊諶微微一笑。
殿中跪伏的眾人微不可查地輕輕吸了一口氣,心頭大撼。
皇帝素來威嚴,連太子都不敢在皇上麵前造次,那個孩子究竟是何身份?!
善善剛還想要說點什麼,忽然,一隻手伸過來將她扯了過去,動作粗魯用力將她的腦袋壓下。
溫宜青深深低著頭,“小兒無知,膽大妄為,望皇上恕罪。”
邊諶一愣。
他低頭,隻對上溫宜青後腦勺的烏發。
霎時如一碰冷水潑下,讓他因欣喜若狂而微微發漲的腦子冷靜下來。
皇帝環顧四周,高座上的太後與鄭貴妃皆是目瞪口呆,遠處的太子與賀蘭舟麵露擔憂,想往這邊走來,而長公主亦是一臉不可思議。
今日是太後壽宴,不好鬨開。
他也有滿腹疑問。明明他的阿青早已故去,他連墓碑都見過,可本該於地下長眠的愛人,為何會再出現在他的麵前?!
還帶了一個孩子!
“皇帝?”太後也步下台階,朝他走來。
邊諶勉力定下心神,道:“朕無礙。”
知道此時並非一個良好時機,他又深深看了溫宜青一眼,見她絲毫不予回應,才失望收回視線,道:“朕身體不適,先回去歇息。”
待皇帝走後,眾人才陸陸續續站了起來。
眾人麵麵相覷,數不儘的目光從四麵八方投到母子二人的身上。溫宜青許久才起身,蒼白著臉,緊緊牽著身邊的孩子。
賀蘭舟快步穿過人群,步到她的身邊,關懷問:“沒事吧?”
“沒事。”她麵無血色,怔怔看著某處出神,輕聲道:“我隻是……有些嚇到。”
她隻不過一介平民,與皇帝咫尺相對,會被嚇到也是情有可原。賀蘭舟不疑有它,輕聲安撫。
溫宜青胡亂點頭應下,坐回到位置上。旁邊鄭夫人還想與她交談,也被她含糊過去。
長公主也不知方才發生了什麼,也有滿腹疑問等著問詢。但她方才離得近,也看得出,她的皇兄起初是走在溫宜青麵前,後來才被那小童吸引了注意力,帝王的一切失態,皆是因為溫宜青。
她想起被皇帝束之高閣的美人圖,上麵的美人已經許久未畫出相貌。長公主心思千回百轉,但見溫宜青心神不寧,也隻能暫將好奇壓下,不動聲色地替她擋去周遭探究的目光。
“娘?”善善擔憂地看著她,小手捧住她的臉:“你怎麼了?”
“沒什麼。”
溫宜青很快想起什麼,緊張地抓住了善善:“善善,你方才叫他什麼?!”
“娘,你可不知道呢!”善善眉飛色舞地說:“皇上竟然就是我先前遇到的那個叔叔!”
“哪個叔叔?”
“就是我們去上香時遇到的那個,上回我與石頭哥哥走丟了,就是他把我送回家的。你上回還說,要我見到他的時候,好好感謝他呢。”善善高興地道:“娘,我們參加宮宴,是不是他給我送的請帖?”
溫宜青如遭雷劈。
她的腦袋嗡嗡作響,又從四肢百骸裡透出陣陣寒意,整個人如墜冰窖。
竟是那麼早……
饒是她千防萬防,藏藏掖掖,該是他們父女的緣分,連菩薩都要助他。
不遠處。
旁邊的官夫人議論出聲,祁文月才從震驚中回過神。
“不知長公主身邊的那個人是什麼身份?竟然能得皇上青眼?”旁邊的王夫人說:“你們方才可曾聽到?那孩子可當真膽大,在皇上麵前竟半點禮數都不顧。她隨長公主來,莫不是出身宗室?”
祁文月立即反駁:“怎麼可能?”
另一夫人問:“江夫人,你認得此人?”
“她呀。”祁文月掩唇一笑,道:“我倒當真認識,她並非是出身宗室,連哪戶人家都不是,卻是京城東市一間胭脂水粉鋪子的掌櫃,做些生意,養家糊口。”
“竟是個商婦?!”
周圍人皆滿目震驚。
“也不知她如何攀上了長公主,能夠混入今日壽宴中來。今日可是太後壽宴,皇上一片孝心,便是發現了也不願發作,那個孩子倒好,對皇上竟如此大不敬。便是長公主仁慈,恐怕還要受此連累。”
眾人麵麵相覷,紛紛將吃驚壓下。
祁文月遠遠看去。
溫宜青仍坐在那個位置,遠遠都能看出她的失魂落魄。
她勾起唇角,收回目光,端起桌上杯盞,淺酌了一口佳釀。
心中得意萬分。
便是有的人能有那個運道又如何?就算能攀附權貴,進了宮宴,老天爺將時機放在眼前,不該有的還是不該有。
得罪了皇上,隻怕後麵還不知會被如何治罪。
過了許久,果然見一宮人將那母女倆請出去,她的猜測成了真,心中更加暢快。
……
太後跟著皇帝一起出去。
她是皇帝親母,親自撫養長大,對自己的兒子最了解不過,方才更是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自打皇帝登基以來,十數載日月,她親眼見這兒子越發嚴肅沉穩,已經是許久未見他如此失態。
方一坐下,她就迫不及待地問:“皇帝,究竟出了何事?方才那人是誰?”
“母後,那是阿青。”
“阿青?”太後頓了頓,繼而大吃一驚:“雲城的那個?”
“是她。”
太後當然知道。六年前,皇帝微服私訪,失意歸京,之後時常望著某處出神,本就不苟言笑,在那之後便愈發寡言鬱沉。
皇帝早立太子,直言不願讓太子再麵臨當年皇位爭奪,連後宮也空空蕩蕩,身邊連個知心人也沒有。好不容易有個意中人卻早早身亡,她亦是歎息。
“可她不是早就死了嗎?!”
“朕也以為她死了。”
當年他尋上溫宅,阿青的爹娘親口與他說阿青死了,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那個儒雅隨和的商人,抄起手杖親自抽他。連累人家中年失女,他自是愧疚,亦悲痛萬分,半點也不反抗。也去溫宜青的墳前拜過,墓碑上分明就是寫了她的名字。
邊諶眉頭緊皺。
他尚有滿腹疑慮不得頭緒,但溫宜青千真萬確死而複活出現在他麵前,做不得假。哪怕時隔多年,他一耳就能聽出溫宜青的聲音,她與從前並無太多變化,連頸後的小痣都在同一處,一模一樣,隻是歲月令她比少女時愈發溫婉成熟。
“既然人已在宮中,倒不如直接把人叫來問問。”太後道:“當年是死是活,一問便知。”
邊諶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