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倒要麻煩母後。”
不論是真是假,真相如何,眼下溫宜青隻是一介普通婦人,皇帝直接召見有損她的聲名。
“哀家知道。”太後吩咐身邊的宮女一聲,宮女便領命走了出去。她笑道:“恐怕宮中馬上就要有喜事了。”
皇帝默不作聲,隻唇邊露出微不可查的笑意。
等待的時間漫長,饒是皇帝性情沉穩,失而複得的愛人馬上就要出現在眼前,他亦是坐立不安。
杯中的茶喝了半盞,忽地,他這才注意到,在淺淡茶香後,還有未消散的酒味。
邊諶低頭看去。他身上酒液已乾,隻餘下滿身酒臭。
太後還未回過神,便聽杯盞咣當一聲響,坐在身邊的皇帝如一陣風般快步走了出去,眨眼不見人影。明明是坐穩帝位再穩重不過的人,此時卻像個半大小子,毛毛糙糙。
不多時。
派去喊人的宮女去而複返。
太後體貼地為二人留出說話的空間,隻讓人將溫宜青那邊的小童帶到自己麵前來。
善善牽著宮女的手,與娘親告彆,腳步輕快地走進去。
她已經知道了,皇帝就是之前給自己好吃點心、還把走丟的她送回家的好叔叔,如今知道太後召見也不害怕,進宮前的緊張也全都忘了個乾淨。
她見到太後,規規矩矩的行了禮,等站起來後,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座上的老人。太後娘娘慈眉善目,就像好心的皇帝叔叔一樣親切,善善抿起嘴巴,頰邊的梨渦深深,對她露出一個甜甜的笑臉。
對上那雙烏溜溜的眼睛,太後心頭一樂,立刻想起了這小孩方才在宴上香碰碰的吃相。
她拿起桌上的糕點,笑眯眯地道:“好孩子,過來,讓哀家瞧瞧。”
……
邊諶換過一身玄色衣袍。
他匆匆沐浴焚香,快步走回,及至門前,已經影影綽綽看見屋中的人影。他又低頭看了一眼,見衣冠整齊,才揮退宮人,抬腳邁進去。
溫宜青站在屋中,木然看著桌上茶盞上的花紋發呆,聽見身後動靜,她連眼皮都沒動一下。
腳步聲停在她的身後。
那個熟悉的低沉聲音輕輕喚她:“阿青。”
她深吸了一大口氣,轉身跪地行禮。
“民婦參見皇上。”
邊諶微微一怔。
他慌亂退後一步,看著跪在麵前的人,眉頭緩緩皺了起來。
六年前,他微服私訪體察民情,途中接到急報,江南連年水患,朝廷撥下的賑災款卻不翼而飛,致民不聊生,連派兩名欽差前去調查都沒了音訊。
他登基多年,朝局平穩,治下國泰民安,不信那些地方官員竟手眼通天,便自己親身前往。他於江南一處小城落腳,裝作是雲遊四方的旅人,便在那時遇到了來彆莊散心的溫宜青。
的確是一段短暫歡欣時日。
隻後來案子越查越深,那些貪官在江南盤踞多年,連欽差大臣都敢殺,非但侵吞賑災款,還有造反意圖。他得到消息,匆匆調兵前去圍剿,留了信任的人在溫宜青身邊保護。
分開前,二人感情正是濃時。他還想著,等鎮壓逆臣,處理好江南事務後,便與溫宜青說明真相,帶她回京。哪知回去後,隻見到大火焚燒後的遍地殘垣。
滿腔柔情也儘歸塵土。
邊諶把人扶起,看著心上人冷淡的麵容,喉口像被堵住,艱澀難堪,“阿青,你不識得我了?”
溫宜青冷淡地道:“民婦不敢。”
邊諶從未在她身上見過如此冷漠的態度。
她性情向來溫和,連與丫鬟下人說話也態度平和,便是遇到不平委屈也鮮少動怒。在他麵前,亦有女兒家的嬌俏可愛。
但那些全都沒了。
他欲接近,剛踏出一步,溫宜青便倉促退開,唯恐避之不及。
“阿青?”
溫宜青撇過頭,“皇上自重。”
邊諶如墜冰窖。
他想過責罵,想過懷念,卻萬萬沒想過會遭受如此冷待。
“你若怪我,也是應該的。”皇帝聲音喑啞:“當年,我回去時,一切都已經被燒得乾淨,我去找到你家,你爹娘也說你死了。阿青,你既然沒死,為何要躲著我?”
“……”
“你既活著,明日我就告知禮部,讓他們準備封後大典。”
“不必了。”
“是我早就欠你。當年我就允諾過你,會帶你回京,風風光光迎娶你。”
“那也是從前的事了。”
邊諶呼吸一頓。
仿若有一隻大手,將他五臟六腑狠狠揉亂捏碎。
“阿青,你不妨罵我。”
“您是皇帝,您是九五至尊,民婦如何敢說您的一句不是。”溫宜青冷冰冰地說:“便是您要民婦的性命,也隻是一句話的事。”
“我怎麼會想要你的性命?”邊諶啞聲道:“這些年月,我日日都想要你重新活過來,隻後悔當初離開時未將你帶在身邊,那樣或許還能護你周全。”
溫宜青總算抬起頭來看他。
她的杏眸冰冷,輕輕地道:“可是我已經後悔了。”
“……”
“若是當年我未去彆莊,就不會遇到你,也不會被你三言兩語哄騙,將一顆真心白白錯付於你。你是皇帝,富有江山四海,我不過是你閒來消遣,在你眼中與器具玩物並無分彆。”說到最後,她的眼眸濕潤,聲音帶上鼻音,“從前之事,已過去那麼多年,隻怕你也早已忘記,便隻當從未發生,何必再提起。”
邊諶急切道:“我對你亦是真心。”
“……你連身份都是騙我的。”
溫宜青的杏眸盈盈泛起淚光,隻是強忍著沒有掉下來。她絕望地道:“若早知你是皇帝,我豈會應下你。”
她倒還不如過得糊塗點,聽爹娘的話,嫁給門當戶對的公子。那樣也不會遇到眼前人,不會累及爹娘為她勞神傷心,還過得如此辛苦。
“……朕並非有意瞞你。”邊諶見她眼淚,更是揪心愧疚,他啞聲道:“隻是那時情況危急,隻怕透露身份會連累你。”
“……”
“阿青,當初是我虧欠了你。”他放輕了語氣,幾乎是祈求地看著眼前人:“你如今孤身一人帶著善善,諸多辛苦,她亦是朕的孩子,前麵這些年歲我已錯過,便讓我今後彌補你們二人。”
“若是您當真覺得虧欠,便當做從前之事從未發生過,當作你我二人並未相識,往後再也不出現在我們麵前。”
溫宜青垂下眼,眼睫濡濕,低聲說:“您是皇帝,民婦隻不過是平民百姓,一介商婦,高攀不得。民婦如今的日子已經過得很好,不想再有任何變化了。”
“那善善呢?”邊諶問:“我第一回見到她,她還想要找爹。”
“從前沒有您,我們母女二人也過得很好。”
“她也是我的女兒。”
“她是我的孩子。”
“你們住在祁家,連學堂的馬車都將她拋下。她本是公主,不必受這些委屈。”
“可她是我唯一的孩子。”溫宜青哽咽道:“而您已有太子,今後還能有更多。若您還有一點仁慈,就請不要將她從我身邊奪走。”
她垂下頭,一滴熱淚落下,低低道:“……求您了。”
“……”
皇帝僵在原地,如一尊風化的石像。
屋中落針可聞。
大太監站在門口,屏氣凝神,連呼吸也不敢。唯恐會發出一點動靜。
也不知過去多久,才聽帝王沙啞的聲音低低傳來。
“……好。”
“若這是你想要的,朕……如你所願。”
……
皇帝久久佇立在原地。
哪怕屋中另一人已經離開許久,他也沒有動過。
梁庸小心翼翼靠近。
大太監大氣也不敢出,唯恐會觸怒帝王:“皇上?”
他像是剛回過神來。
高大的身軀像被什麼擊垮,踉蹌一步,扶住了旁邊的桌子。
“鄭容呢?”
皇帝啞聲問:“他人呢?!”
當年他微服私訪,隻點了鄭貴妃之弟同行,諸多事宜也交由鄭容督辦。後為剿匪離開時,也是留了鄭容在溫宜青身邊保護。
他與鄭容情同手足,最是信任不過。
鄭容告訴他,是逆黨反撲,查到了他的住處,一把大火將兩座宅子都燒得乾淨,宅中十餘口人無一生還,他中了調虎離山之計,沒來得及將阿青救出。還將他贈予阿青的定情玉佩交與他,說是從屍體上找到。
後來,京中又傳來急報,邊關戰事突起,他匆匆回京,也將鄭容留在雲城,交由他處理剩下事務。
皇帝雙目赤紅:“讓他滾過來!”,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