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少時起,溫宜青便有自己的主意。
雲城地方小,溫家往來皆是商戶,閨中相識的少女也大多是商戶出身,她們隻學女紅刺繡,少數識字算賬,也是為日後打理家宅瑣事。她不以為然,央請入溫家私塾讀書,還惹來族中不少非議。
好在溫家父母是開明之人,又向來疼愛女兒,進不了私塾,便替她請來一名女先生,在家中教習。
後來再長大一些,她便主動跟在溫父身後,跟他學生意商經,人際往來。
她讀書明理,便知禮義廉恥,心中固有底線,偏偏又做下大逆不道之事。有孕時輾轉難安,上京城前躊躇不定,得知女兒身世後,更是避之不及。
尋常人家三妻四妾也是常事,更何況那人身份尊貴,後宮妃嬪也皆是出身高貴。但無論是平民商戶,還是宗室皇親,她萬萬沒有為人做妾的想法。
可即便是無意,事情也已做下,隻聽太子稱善善為“妹妹”,聽他話語裡關懷愛護,溫宜青更是羞愧難當。
“溫娘子?溫娘子?”
太子喊了幾聲,溫宜青才恍惚回過神。
不過瞬息之間,她就變得臉色蒼白,如今還正是酷暑炎月,太子納悶不已,主動為她倒了一杯溫熱的茶水。
他遞過杯盞時,餘光瞥見桌上裝在錦盒裡的禮,另一隻手往前推了回去。
“這禮,溫娘子也帶回去吧。”
溫宜青低聲道:“殿下,禮不可廢。”
“孤是將善善看作自己的妹妹,既然是一家人,也不必如此生分客套。”太子想了想,又展顏笑道:“溫娘子若真要道謝,不如讓善善多進宮,多與孤親近。往前那麼多年未曾見過,平常也就隻有在學堂裡才能見麵。對了,她先前還躲過孤一陣。”
“……”
溫宜青默然。這說起來,便又是她的緣故了。
“若是善善能住在宮中更好,孤還能天天見到她。”說到此處,太子停了停,見她不應聲,心中也有些遺憾。
當年皇帝從江南回京之後,便日日畫起美人圖,他將那些感懷傷神全都看在眼中,暗暗歎息畫中人年華早逝,後來得知當初是一場誤會,也是為皇帝高興。
帝王孑然一身,這些年為江山社稷鞠躬儘瘁,後宮空置,如今好不容易能有個意中人,卻遲遲不能把她接回宮中,連他也暗暗著急。
想到此處,太子回身從書架上拿起拿起一個錦盒,遞到了她的麵前。
溫宜青哪裡敢接,驚詫道:“太子殿下這是何意?!”
“溫娘子莫要誤會,這是孤給善善準備的見麵禮。”他可惜道:“原是打算等她回宮時再給她,倒不知要留到什麼時候,如今她既已喚孤一聲兄長,這禮不如現在就送了。”
裡麵也不是什麼稀罕物事,是一套玉製的棋盤,兩色棋子都被打磨的溫潤。
溫宜青啞然,隻聽他口口聲聲說著兄長妹妹,也說不出拒絕的話,隻能輕聲道謝,替善善收下。
她心緒複雜,千萬種念頭一晃而過,或許是太子的態度平易近人,好半天,她才呐呐問出口:“殿下對善善這樣好,難道就不曾怨恨過民婦,怨恨過善善嗎?”
便是平民商戶也有嫡庶之爭,何況是規矩森嚴的皇家。
“怨恨?此話從何說起?”太子不解:“這些年來,是皇上將孤教養長大,費了諸多苦心精力,孤全看在眼中,已是感激不儘。皇上一直孤身一人,有溫娘子你與善善,孤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會有怨恨?”
“但……”
他又想起一事:“今日在路上碰見皇上,換做往常,他早就要訓斥孤禦前失儀,卻因善善在,他倒什麼也沒說,怕是擔心嚇到善善。”
太子說著,搖了搖頭:“孤從前隻覺得父皇嚴厲,原來還有溫柔一麵。”
不過,那到底是妹妹。
妹妹便是放在掌心裡疼寵的,再過十年還不知要便宜哪家的大尾巴狼,自然是要趁她如今年紀還小多多疼愛一些。
溫宜青低聲應道:“陛下仁善,對殿下亦是慈愛之心,寄予重望。”
“孤知道,再說,善善畢竟是皇上第一個孩子,又是妹妹,皇上會疼愛她也是情有可原。”
溫宜青剛要替小女兒謙卑,忽然意識到他說了什麼,頓時愣住。
繼而驚詫抬頭:“您說什麼?!”
太子:“……什麼?”
溫宜青極為緩慢地眨了眨眼。
“您剛才說……”她隻覺得自己方才是聽錯了,又下意識屏住呼吸,不敢置信地看著太子,輕輕地重複道:“您剛才是說了……第一個孩子?”
太子點頭,繼而愣住:“你不知道?”
她又該知道什麼?
溫宜青下意識察覺到,太子接下來說出口的定是一件驚天動地的話,本能驅使著她想要離開,可雙腳卻如灌鉛重,動彈不得。
也來不及多想,太子的話便已說出口。
“父皇……”他頓了頓,繼而改口道:“要真說起來,孤本該是要稱呼皇叔的。”
……
午膳是善善期待了半早上的大魚。
行宮裡的禦廚將它們烹飪好,做了滿桌子魚宴,薄如蟬翼的魚片如花瓣般在盤中綻放,魚頭燉了魚湯,魚肉也細細剁成茸搓成丸……善善一瞧,便食指大動。
隻是等人坐齊,她很快發現不對:“我娘呢?”
下人道:“溫娘子說身體不適,今日便不來用膳了。”
“身體不適?”善善頓時坐不住了:“我娘生病了嗎?大夫看過了嗎?”
她說著就要跳下去,卻被坐在旁邊的皇帝按住。
“先用膳。”
善善著急:“可我娘……”
“梁庸。”邊諶道:“讓太醫去看看。”
善善這才坐穩了,吃起飯來也沒了先前的胃口。
不久前分開時,娘親還是好好的,怎麼忽然就病了?
邊諶垂下眼,看著玉碗中雪白的魚丸。
大約是不想見他。
父女倆心不在焉地用了午膳,待用完膳,善善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找娘親,太後卻搶先一步道:“善善,到哀家這兒來。”
看著小姑娘被太後帶走,待人走光,皇帝才抬腳往溫宜青住的小院走去。
他來行宮自然也不是為了避暑。
此處既無沈賀打擾,也無外人眼線,他總不能讓阿青一直躲著他。
但話雖如此,真正走到門前,他欲要敲門,手抬起又放下,猶豫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