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晨光熹微,日光穿過小軒窗,勻勻灑在床邊,落在床鋪中央孩童軟嘟嘟的臉頰上。
丫鬟在床邊輕輕叫了幾聲,善善從被褥裡鑽出腦袋,慢騰騰坐了過來。她抬起雙手,丫鬟熟練地給她穿上青鬆學堂的製服,再彎腰套上鞋子,人就被抱了出去。
許久沒有上學堂,善善還有些迫不及待。
她好多日沒見學堂裡的其他小朋友,更是攢了一肚子的話想要與其他人說。她一回到家,就收到了許多其他人托石頭捎來的禮物,讓她的百寶箱堆得滿滿,連代為轉達的問候都讓石頭複述了許久。善善隻恨不得能給自己的白馬插上一雙翅膀,馱著她立刻飛到學堂裡去。
她囫圇用過早膳,便急不可耐地抓起書袋往外跑。
奶娘捧著碗追在後頭:“善姐兒,再吃一口!”
善善頭也不回地爬上了馬車。
石頭落後她一步,上來時手裡還提了兩兜包子。
包子是家中廚子做的,時下秋蟹肥美,天不亮就去買了一籠大閘蟹,先剔下蟹黃蟹肉,煸出蟹油,再加以肉茸拌勻,滿滿蒸了一大籠。另一兜則是甜餡,將紅豆熬製成豆沙,甜蜜可口。
車夫一揚馬鞭,馬車緩緩駛動。
香氣從未封口的布袋裡傳出來,善善的目光也忍不住往那瞟去。石頭先拿出一隻蟹黃包遞給她。
包子還熱乎滾燙,善善捧在手心裡來回倒,也不等它涼下,便迫不及待地先咬下一大口。
蟹香盈滿口腔,她忍不住眯起眼睛。
石頭又拿出一隻豆沙包掰開,分一半到她麵前,另一半塞自己嘴裡。
早膳已經吃過半飽,肚子裡也裝不下更多東西。好在廚子做的包子個頭不大,善善嘗了一隻蟹黃半隻豆沙,如此吃了個十二分飽。
馬車搖搖晃晃,她懶洋洋地躺下,看石頭三兩口飛快地將剩下兩兜包子全部吃掉,等肚子裡的十二分飽消化到了十分,馬車也在青鬆學堂門口停了下來。
善善被抱下馬車,還沒進學堂大門,就立刻有人發現了她。
“溫善?!”
不遠處,一個同班的小朋友大嗓門地喊了一聲,然後從家中馬車跳下,提著書袋朝她跑了過來:“你終於回來了!”
這喊聲一出,學堂門前所有人都聽見了。
在青鬆學堂,善善還是個名氣響當當的大人物呢!
無數個小孩兒從四麵八方湧了過來,將她圍在中央,七嘴八舌地問:“溫善,你這些日子去哪了?”
“我聽我爹說,你的馬在街上鬨事,所以你被抓到大牢裡去了,這是真的嗎?”
“你進了大牢,怎麼還比之前還胖了一點?”
“……”
石頭撥開人群,將善善背到身上。他比周遭的小朋友高上一大截,善善扶著他的肩膀,就像是坐在自己的大馬上,她一揮手,高興地說:“進去再說!”
學堂門口的一群人烏泱泱全跟著跑了進去。
等到教舍,善善的桌案前圍滿了人。
這些事情說來話長,她先從白馬被高源欺負的事情開始講,講到白馬在街上失控時,學堂的大鐘被敲響,夫子拿著藤條走進來,已經到了今日課程開始的時候。眾人正聽到興起,眼看著就要到最關鍵的地方,忽然被打斷,誰也不甘心,一時吵鬨不休。
夫子拿著藤條敲了好幾下,小朋友們才不情不願地回到座上。
好不容易捱到上午的課結束,眾人便提著自己的食盒,將善善圍在了中央。
“溫善,後來呢?”
善善:“我被抓啦!”
小朋友們倒吸一口涼氣。
那可是大牢,常被用來嚇唬小孩的地方。有人緊張地問:“那你被打了嗎?”
“沒有。”
“他們拿鞭子抽你了嗎?”
“也沒有。”善善忿忿:“是高源害了我的馬,要打也應該是打他才對。”
“我聽我爹說,高源的腿摔斷了,也離開京城了。”
善善也不大清楚:“是吧?”
“你是怎麼做到的?”
善善便更茫然了。
高源在學堂裡欺負過不少人,在座也有被他欺負過的小孩兒。高家忽然失勢,開始低調行事,可外麵那些大風大雨卻鮮少刮到他們身上,大多人都隻記得曾經高源多麼可惡,在學堂裡行事多麼霸道。
就在此時,一個穿著學堂製服的人提著食盒停在了他們的旁邊,比他們年歲大許多,看著也很麵生。
有人認出:“高演?”
姓高,那就是高家的人了!
小朋友們立刻反應過來,齊齊擋在善善麵前,警惕地看著高演。隻怕他是來尋仇的。
卻見高演將手中的食盒放下,從裡麵拿出幾盤點心,擺到了善善的麵前。
善善滿眼茫然,文嘉和替她問:“高家這是什麼意思?”
高演道:“聽說溫家小姐喜歡吃寶芝齋的點心,祖母特地讓人送過來,托我轉交給溫小姐。”
旁邊一個人插嘴:“你們不會在裡麵下毒吧?”
其他人紛紛警惕起來。
高演便主動拿起一塊,先嘗了一口,以作試毒。
眾人互相看了一眼。
有膽子大點的,便湊上前去檢查。
“真的是寶芝齋的點心。”
高演和氣道:“之前是我家兄長的不是,給溫小姐添了麻煩,希望溫小姐莫要見怪。日後若有能幫得上忙的地方,也隻管與我開口。”
善善猶豫:“我……我沒什麼要你幫忙的。”
高演:“溫小姐能記著高家就好。”
善善勉強應道:“好吧。”
旁邊聽到這番對話的其他人卻是滿臉不可思議。從來隻有彆人求著高家辦事的時候,哪裡有高家與人主動套近乎的時候?
還送點心?
還……還當小弟?
高演的目光看過掃過眾人臉上的驚詫,大約知道他們都在想些什麼。
這些時日,外麵對於高家的猜測傳的風風雨雨,誰也不知道高家因何事觸怒皇帝,被連番調職。要來討好一個商戶出身的小姑娘,他起先也有些不願,但祖母將他叫過去,親口與他說了皇家的隱秘。那些不可與外人說,他現在隻剩下後怕與慶幸。
他在家中處處比不上高源,要不是高源這回踢到了鐵板,怎麼會有他的出頭之日。
想到這兒,高演麵上的笑容便愈發真摯。
看著他走遠,大家都有些回不過神。
寶芝齋的點心真真切切擺在麵前,也不是他們憑空想象出來的。
“溫善,高演為什麼忽然對你這麼好?”
善善搖頭:“我不知道。”
“那……那你被抓進大牢,後來發生了什麼?”
善善想了想:“我進宮去了。”
眾人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進——進宮?!”
“對呀!”
“進宮做什麼了?”
“我在宮裡住了好多天。”善善掰著手指頭數:“我在宮裡每天吃飯,睡覺,玩,也沒做什麼。”
“……”
眾人麵麵相覷。
坐在此處聽故事的也都是與她年歲差不多的稚童,個個知道皇宮威嚴,可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她的話有何不對。他們隻知曉那是天底下了不得的地方,就是他們的爹娘也沒有辦法住到那裡麵去。
“不可能。”立刻有人反駁:“你家又不在皇宮,怎麼能住在宮裡?”
“我受傷啦,流了好多血,是禦醫幫我治好的。”
“以前我爹被皇上打板子,也沒有在宮裡住下,還是回家找大夫,養了好久才好。”
善善又想了想:“太後娘娘說想我留在宮裡陪她玩,就讓我住下了。等下回學堂放假的時候,我還要去看她呢。”
“真的?”
“嘉和還進宮去看過我,你們不信,可以問她。”
文嘉和點了點頭,表示確有其事。
小朋友們:!!!
小朋友們愈發不可思議:“可那是皇宮啊!”
善善以前也覺得稀奇。
她雖然年紀小,但也知道那是多了不得的地方,不是什麼人都住的了。
可她的稀奇來得快去的也快,如今皇宮裡全都是自己的熟人,皇帝的床榻也睡了好幾回,連外人或許一輩子都見不到一麵的皇帝也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逐漸便覺得沒什麼大不了了。
住了一段時日,她還有點嫌皇宮太大太遠,沒法天天見到娘親。
善善絞著手指頭:“其實也沒什麼特彆的,嘉和也住過呀……”
文嘉和:“……”
文嘉和:“……嗯!”
小朋友們麵麵相覷,腦子裡如一團亂麻,一時也無從反駁她的話。
天人交戰許久,最後紛紛把糕點往她麵前推,個個眼睛亮晶晶的,等著她說出更多皇宮裡的事情。
善善拿起一塊點心,想了想,說:“那我就說說皇上的寶瓶吧……”
……
宣平侯府。
祁文月近日過得實在不算好。
起初是她被江老夫人關了禁閉。她身為當家主母,卻連屋門也出不得,管家權被江老夫人拿走,每日有下人送來飯食,還有兩個麵相凶厲的老嬤嬤拿著藤鞭,天天來給她說規矩,若有做錯一二,藤鞭就會毫不留情笞下,令她苦不堪言。
好在,她身為宣平侯府的夫人,各府總動總得要她出麵。江老夫人稱她病重,替了幾回,怕外人說起閒話,才將她放了出來。
隻是出來歸出來,祁文月卻不敢有半句怨言。
隻因宣平侯府也知曉了她的身世!
當初忠勇伯府派府中管事去雲城接人,錢管事可沒遮掩,不但明說了抱錯一事,閒談間還大加誇耀伯府。那可是雲城的大事,雲城百姓皆知此事,如今還有不少人樂道溫家母女進了京城,不知過得何等富貴榮華。
那日江老夫人起了疑心,命人快馬加鞭去雲城打探。派去的人稍稍打聽,都不用多費工夫,很快便從熱心百姓口中得知了前因後果。他們侯夫人是商戶出身的真相也水落石出。
祁文月本還有幾分怨言,一聽東窗事發,好幾日夜不能寐,心中惴惴不安,隻怕宣平侯府得知真相後便要將她趕出侯府。好在江老夫人將此事按下,也責令下人也不準再提。
又被關了幾日,再見到江老夫人,祁文月心裡已經是半句怨言也不再有。
江老夫人對她的臉色更加冷淡,見她低眉順眼到麵前來,也沒緩和半分。
“日後你便待在家中好生教養兒女,莫要再生事端,至於其他,若你我不提,就無人會知曉。”江老夫人道:“嬤嬤和你說的那些規矩,可都記下了?”
祁文月乖順道:“記下了。”
“若真記住了就好。”
江老夫人也不願與她多說,“前些日子就是祁大人的生辰,祁家派人過來問了好幾回,我替你送了禮,也替你回了。既然你已經知道規矩,明日便回去一趟。你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祁文月恭謹道:“兒媳知道。”
“回去吧。學堂該放學了。”
祁文月這才福身告退。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隻覺得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下人好似都知道她的秘密,在她不知道的角落裡偷偷竊笑。可嬤嬤說的規矩言猶在耳,她繃緊了臉,頭也不回。
沒多久,馬車便從學堂回來了。
江惠柔撅著嘴巴,一路不高興地回來。
她進門便道:“娘,我也想進宮!”
祁文月先警惕地看了一眼外麵,走過去將屋門關緊,才道:“你當皇宮是什麼地方?是你想進就進的不成?”
“可是溫善就去了!”
“溫善?!”她眼皮一跳:“她又怎麼了?”
“她不但進了皇宮,還在皇宮裡住了好幾天。”江惠柔滿臉忿忿:“整個學堂都傳遍了,所有人都知道了!”
“……”
祁文月擰緊帕子:怎麼又是溫善?
但她剛受過教訓,此時也不敢妄加斷論。她很快想到一事。
她從禁閉出來後,就聽說了溫家與高家的事,京城裡鬨得沸沸揚揚,幾乎無人不曉。後來卻忽然沒了消息,連高家也平靜的不可思議。
“那高家呢?高家那麼多子弟在學堂,就沒對溫善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