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皚皚,枯樹枝上堆滿了積雪,若是有人從樹下經過,隻需一點微小的動靜便能讓那雪簌簌而下,凜冽的寒風迎麵吹來,風硬如刀,刮在人臉上片刻便能留下一道傷口。
冗長的隊伍似蟻般挪動向前,馬蹄留下的蹄印迅速被風雪掩蓋。
白茫茫的大地晃得人眼幾近失明,叫人辨不清方向。
穿著的布甲士兵行走在雪地裡,他們的鼻頭泛烏,皮靴被雪水打濕,手腳幾乎都失去了知覺,隻能麻木的繼續朝前走去。
隊伍的最後,一輛木輪馬車已經陷入了雪中,十幾名士兵一起推車,竟然都沒能把車推出去。
身著皮甲的將軍站在車邊,他的聲音幾乎被風聲淹沒,隻能用粗嘠地聲音喊道:“君上!必須棄車了!”
坐在車裡的人裹著獸皮毯,即便如此,他在寒風中依舊被吹得渾身輕顫,他強忍著哆嗦,眉宇間儘是憤恨,無可奈何地說:“把我的馬牽來。”
棄車上馬,獸皮毯也不能裹了,陳侯甚至不敢吸氣,一吸氣,寒風灌進體內,五臟六腑都因此生痛。
將軍策馬在陳侯身側,兩人距離極近,這才能聽清對方的聲音。
“君上,我們的糧草……”
陳侯咬著牙:“叫兒郎們以雪充饑,如今方向未辨,糧草決不能輕易消耗。”
“趙公……騙我好慘!”
將軍抿唇:“大夫當日就勸過君上,趙公狡猾,如此大方,必是陷阱。”
陳侯苦笑一聲:“我怎能不知?可陳國弱小,這麼多年,無論趙國鄭國,隻要伸手,我陳國無有不應,他們說我什麼?說我甚效我父,父子倆都是膽怯懦弱之人,不堪為候。”
“他們哪裡知道,不說趙國鄭國,隻說晉國,也有八萬大軍,我們呢?東拚西湊,也不過湊出五萬人,其中多少軍奴,老弱?”
陳侯咳了兩聲,將軍連聲說:“君上!君上保重身體!”
陳侯擺手:“還好,還好我走前立了太子,若我不能回去,夫人定能護住我兒。”
“說到底,是我貪心。”陳侯長歎了一聲。
趙國攻打魯國,以魯國靠近陳國的三關為酬,讓陳國與他兩麵夾擊,瓜分魯國。
陳侯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應下了。
但魯國有能臣,有虎將。
魯國公子敖,乃魯公同胞兄弟,十三歲入軍營,十五歲帶兵打仗,打下了魯國糾河以南的數十郡,這十郡原本是衛國土地,如今儘歸魯國。
魯國因此國力大漲,隻此十郡,便可征兵二十萬。
魯公即位前,魯國兵力不足三十萬,如今魯國有六十萬雄兵。
且魯國幾乎年年打仗,每年征兵,卻依舊還有六十萬!
太師對他說過,魯公和其弟公子敖,此二人對魯國缺一不可,公子敖手下精銳無數,偏偏魯公從不疑心,君臣相宜,可成就一段絕世佳話。
若陳國有公子敖這樣的將才……也不必龜縮一隅。
陳侯心中痛苦難當,再次歎道:“是我貪心……”
將軍忙說:“君上也是為了陳國!若不設法圖強,陳國即便不經戰事,怕也要……亡。”
陳侯眼眶泛紅,他輕輕搖頭,再不說話。
陳國的老百姓已經受不住了,陳國的田地再好,也經不住各國朝他們伸手,送往各國的糧食哪裡來?還不是從百姓的嘴邊掏出來,明明是產量大國,自家的百姓卻吃不飽肚子,他這個國君,當的窩囊。
“隻盼我兒勿要效我。”陳侯看向前方的雪山。
他以為趙國攻打魯國,趙國為主,他們隻需在旁策應,若成,便能拿到三關,陳國國力大增,今後便不必看魯國臉色。
不成,也不過白跑一趟。
為表誠意,他身為陳侯,親身上陣。
哪裡想到,趙國是以他陳國士兵為馬前卒,他們被魯國截殺,損失大半兵卒,又與大部隊失散,隻能逃往荒原。
結果現在被困在此處,不辨方向,糧草也被劫掠大半。
一國之君啊,恐怕要死在這荒無人煙的雪地之中,太子尚幼,即便有母族相幫……
陳侯不敢再深想下去。
隊伍中不斷有士卒倒下去,其他人從他身邊走過,很快,這些倒下的人便被積雪掩埋,雪地上隻留一個凸起的雪包。
天色漸晚,士卒們必須趕在全黑前找到可以擋風的巨石或山洞,否則就地紮營,夜裡更冷,不知要死多少人。
“君上,喝點水吧。”將軍拿出水囊,拿起的那一刻發現,即便他將水囊揣在懷裡,依舊凍結成了冰。
陳侯看出了他的窘迫,苦笑道:“遍地是雪,何必喝水,吃雪就夠了。”
“雪倒也是個好東西,能止渴,能果腹。”陳侯抬頭望天,天邊如火燒般泛著橘紅。
“來年,我陳國百姓又能豐收了。”
將軍:“君上勿要灰心!太子年幼,君上若不能回去,各國必定施壓,再是豐收,糧食也進不了我陳國百姓的肚子,隻有君上回去,方有轉圜之機。”
“我等誓死護衛君上歸國!”
將軍再次大喊:“我等誓死護衛君上歸國!”
隨行的士兵們也跟著大喊:“我等誓死護衛君上!”
陳侯笑道:“看來我這個國君當的,也不算太失人心。”
夜幕降臨,寒風比白日更加猛烈,陳侯以布遮麵,露出來的皮膚依舊被刮得滿是細傷,他甚至不敢朝後看一看,後麵的一個個的雪包,埋葬的都是他陳國兒郎。
陳侯甚至覺得,自己死在這兒大約也是幸事,否則歸國後,他如何跟那些失去丈夫兒子的國民們交代?
他們都是想在戰場上殺敵,報效陳國的好兒郎。
但他們卻沒有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寒冷與饑餓中。
是他貪心,犯了錯,卻讓他們填進了性命。
“君上,上山吧。”將軍策馬上山,他們手裡沒有乾木,天若全黑,他們就無法再前進。
陳侯的身體在馬背上輕晃,將軍大驚失色:“君上!”
陳侯用儘全力才穩住身形:“無事,上山。”
最後一絲天光消散之時,他們依舊沒有找到用以容身的山洞,在獵獵寒風中,士卒們已經失去了求生的意誌,他們隻想就地坐下休息,騎兵們尚好,步兵已然損失大半。
沒人覺得他們能活著歸國。
能感受到的隻有絕望和疲憊。
“再往上走走吧。”陳侯對將軍說,“或許山頂能找到山洞。”
他們還是要找個能擋風的地方生火,撿不到乾木,也總能湊出點可燒的東西。
士卒們隻能聽令,再往山上走,就著微弱的月光,陸續又有人倒下,甚至有騎兵從馬背上掉下去,沒人因此停下腳步,他們隻能對同袍的死視而不見。
上山的路格外崎嶇,陳侯不知道他們究竟走了多久,隻知道人越來越少,而風更加凜冽寒冷,若不是有將軍看顧著,陳侯恐怕也已經掉下馬背了。
終於,在快要到達山頂的時候,陳侯的身體終於支撐不住,他雙眼一閉,朝身側倒了下去。
“君上!”將軍立刻跳下馬背,單膝跪地,他半抱住陳侯的上身,一直穩重的表情終於支離破碎,他大喊道:“君上!君上您不能出事!陳國百姓都還指望著您!”
“趙、趙公狼子野心。”陳侯用最後的力氣抓住將軍的手腕,“魯、魯公有、有虎將若乾。”
“你若能歸國……需對夫人、夫人儘忠,護著他們娘倆……”
將軍虎目含淚,士卒們圍了上來。
“君上!”
“君上!”
“君上不會死!君上萬年!”
就在此時,前方探路的斥候踏雪而歸,他舉著手中紅布,不敢大喊,急切地策馬跑來,停下的時候直接從馬上掉了下來,但他來不及站起身,隻撲倒在地,高昂著頭說:“君上,將軍,山頂有異!”
將軍急切道:“何異?道來!”
斥候從雪地裡爬起來:“山頂有怪異房屋,此屋方正非常,其間燈火通明,雖未曾聽見人聲,卻能見人影走動。”
斥候小聲道:“此處人跡罕至,莫說人,便是野獸也少見,就怕……此乃陷阱陰謀……”
將軍看向懷中的陳侯,陳侯已然昏迷,他臉色蒼白,耳尖和鼻頭已經泛紅發青,再耽擱下去必死無疑。
“走!”將軍將陳侯抱到馬上,叫親兵與陳侯共乘一匹,他再次翻身上馬,“為了君上,就是龍潭虎穴,也要去闖一闖!”
“兒郎們,隨我走!”有將軍策馬開路,士卒們立刻跟了上去。
他們拐過最後一道彎,終於在枯枝後,看到了斥候嘴裡的奇異房屋。
將軍愣在枯樹旁,他嘴唇微張,以為自己看錯了。
就在不遠處,有一棟方正房屋矗立,宛若天成,不曾有人工雕刻,那房屋有數道無色窗,能叫屋內的光透出來,隻是那光不像火光,不帶暖色,亮得慘白。
裡頭的人從窗邊走過,便能在外投射出一道身影。
“將軍。”斥候小聲問,“小的近前去看。”
將軍點頭:“去吧,小心行事。”
此處若是凶地,那他們自有下場,但也要戰到力竭之時。
若是救命之所,那便是天不亡陳國!
斥候領命而出,他弓著腰,從光為照到的地方繞過去,他身材矮小細長,但腳大,正因如此才能成為軍中斥候,他小心翼翼地走到牆邊,後背貼牆,慢慢挪到窗邊。
他隻看了一眼,便被這窗驚出了一身冷汗。
傳聞衛國王室有一寶,此寶為杯,無色透光,昔年有趙國君王以七座城池為籌也未能交換,後來衛國戰亂,此杯不見蹤影。
而這窗戶,正是無色透光之物!
一個杯子便能值七座城池,拿來做窗……
這是何等財力?!
又為何建在此物?難道是什麼隱世高人?!
斥候搖了搖頭,強令自己不許胡思亂想,透過那窗看進去。
果然有人!
是個女人!
外頭冰天雪地,她在裡麵竟然隻穿著一件露著胳膊的衣裳,可那衣裳又不像是因為破爛所以沒有袖子,邊緣齊整,更像原本就是這個模樣。
這女人頭發隻到肩下,身上無甚裝飾,發間也無釵飾。
換作往常,斥候隻以為民間女子,窮困些也是平常,可他卻不認為屋內的女人不戴首飾是因為沒有。
窗戶都價值萬金,怎麼可能連首飾都用不起?
女人站在一個架子旁,似乎是在清點東西,她偶爾左右晃晃,悠然自得。
她穿的竟然不是裙子!
斥候隻覺得天旋地轉,世間怎能有如此女子,隻穿褲子,勾勒著兩條細腿,實在是有傷風化!
斥候隻稍稍移開了目光,等他再去朝內看去,已經不見那衣著奇特的女子。
他吐出口氣,放鬆了些許。
突然——
一張女人的臉貼在窗前,那雙黑色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他。
斥候被嚇得動彈不得,整個人向後倒去,就在這時,女人突然拉開了窗戶,一隻手抓住了斥候的衣領,將他抓向自己。
女人很高,比他高得多,力氣也大,他好歹是個男兒,卻被女人抓得雙腳幾乎離地,不得不用儘全力掙紮,即便如此,他也未能掙開女人的手。
屋內的暖風撲麵而來,被凍得手腳失去知覺的斥候愣了愣,就是這愣神的功夫,他失去了最後逃脫的機會,被女人抓到窗邊,又被她一條胳膊勒住了脖子。
他聽見女人說:“這兒竟然還能看到活人。”
斥候反應過來,立刻大喊:“我乃陳國兵卒!你若殺我,必定性命不保!”
女人卻嗤笑一聲:“你覺得我會害怕?”
斥候隻覺得眼前的女人雖然有張好看的臉,卻比夜叉更有可怖,他掙脫不得,又舍不得屋內的溫暖,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看見女人用另一隻手從褲兜裡掏出了一個什麼東西。
斥候瞪大雙眼,褲子裡竟然也能裝東西嗎?!
那東西隻有人手掌大小,女人把那奇怪的東西湊到嘴邊,似乎按下了一個紅色的凸起物,然後對著那怪東西說:“老板,有人來了,是個當兵的。”
斥候又害怕又迷茫,然後就聽見那奇怪的東西裡竟然傳出了人聲。
“就他一個?”
斥候全身止不住哆嗦,他聲音顫抖:“千、千裡傳音……”
女人看了他一眼:“應該不止一個。”
說話的時候女人的手臂用力,她的肌肉僵硬如鐵,牢牢的勒住斥候的脖子,讓他整張臉紅腫充血,眼珠幾乎要從眼眶中被擠出來,女人笑著問:“說,誰讓你來的?你們有多少人?”
斥候伸手拍打女人的胳膊,但他的力氣和女人相比,簡直是蜉蝣撼樹,不堪一擊。
好在女人也沒想勒死他,眼看著他快死了,便鬆開了胳膊,她突然換了一張麵孔,笑語嫣然地問:“外麵很冷吧?我讓你進來休息,裡麵很暖和,隻要你回答我剛剛的問題。”
“不然,我就隻能送你去死了。”
斥候不斷咳嗽,好不容易不再咳了,他卻緊握雙拳,閉眼道:“不必再問,姑娘動手便是,我若求饒,便不算男人!”
“姑娘?”女人念到這個詞,她似乎覺得這詞很有意思,“既然你不說,那我就自己去找。”
說完她便朝後喊道:“鄒鳴!有人來了!拿兩把槍跟我出去,再叫幾個人!”
斥候下意識的朝女人喊的方向看去,果然,那裡很快走出了一個人。
是個男人,穿著和女人一般無二,都是露著雙臂的上衣和長褲。
是她的丈夫?
不對,若是丈夫,哪裡能直呼其名。
況且這等女子,應當不是正常男子能消受的。
斥候看著男人走近,一手撐著窗邊,直接跳了出去。
這樣單薄的衣裳,他竟然不覺寒冷嗎?!
他聽見那名叫鄒鳴的男子說:“應該在枯樹那邊,隻有一條路能上來。”
女人點點頭,又衝手裡能千裡傳音的東西說:“老板,我們先過去看看,要是沒問題我們就領人回來,有問題我們就直接動手了,行不行?”
依舊是先前那道男聲:“好,你們先去。”
伴隨著那道男聲的,似乎還有些微水聲,但那水聲像是細密的雨聲。
斥候已經懵了,他雖然依舊被女人鉗製著,可已經失去了反抗的動力,他喃喃道:“這裡究竟是何處?你們究竟是何人?是人?是妖?是仙?”
可沒人回答他,女人叫來了幾個壯男,幾人合力將他用繩索束縛,從窗邊拉了進去。
斥候束手就擒,他盤腿坐在地上,雙臂被束縛在後背,他脫力般靠在牆上,不知從哪兒來的暖風吹到他身上,熱意叫他的手腳慢慢恢複了知覺。
這裡真是暖啊……
和外頭簡直是兩樣天地。
他回頭望去,那對男女手裡不知道拿著什麼東西,已經朝將軍和君上所在的方向走去,斥候衝窗外大喊:“將軍!!此處有詐!”
“此處有詐!將軍!!!”
斥候連聲大喊,發現身旁守著他的兩個男人並沒有阻攔他。
他茫然的看向站在他左邊的男人:“你們……為何不攔我?”
男人麵無表情地說:“關了窗,任你如何叫喊,外頭都不會有人聽見。”
斥候卸力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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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陳旦至今未歸。”親衛甲士扶著陳侯,他麵露愁容,望向那房屋的方向,“君上已經……若再逗留,恐怕君上不測。”
將軍緊抿嘴唇:“再等一刻,若還不見陳旦返還,便攻過去!”
“將虎皮毯取來!”將軍,“給君上再裹上!”
被甲士架著的陳侯已經被裹成一個大粽子,可即便如此,他身上仍然沒有太多暖氣,連嘴唇都已經開始泛烏。
“君上危在旦夕,不能猶豫啊將軍!”甲士勸道,“將軍給我一隊人馬,我領人衝殺過去!”
將軍搖頭:“不可,如今能動的士卒不多,再有損失……即便攻下了這屋子,將來又如何離開?”
“此處無人領路,雪覆冰封,一旦被困,便無求生之路。”將軍皺眉,“即便要攻,也要留下活口。”
更何況,這樣的地方有一間屋子,實在太過詭異,詭異到他不敢輕舉妄動。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將軍!”甲士再三相勸。
“什麼非常之時?”一道女聲忽然自前方傳來,“你們商量就商量,聲音這麼大,大聲密謀可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