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正盛,張子蘭邁出這名為超市的房子時踉蹌了一下,他差點摔倒,幸好旁邊的“導購”拉了他一把,才堪堪叫他沒有臉先著地。
門外的人群依舊沒有散去,他才剛出門,就聽人群傳來喊聲:“小郎君!裡頭如何?可有妖魔鬼怪?”
張子蘭知道此人是在打趣自己,他哼了一聲,並不仔細回話,隻從馮玲手中接過購物籃,朝台階下的人喊道:“店家說了,家資不豐可彆進這扇門,你是眼紅本公子進得去,你若想知道裡頭如何,不如自己進去瞧瞧。”
話畢,他提著墜胳膊的購物籃,一搖一擺的下了台階。
圍觀的人也都知道他是張家公子,因此並不為他的話生氣,畢竟世家公子嘛,傲一些,狂一些似乎才正常。
張子蘭從人群中擠出去,小聲嘟囔:“早知道就把阿善帶上了。”
他嘟囔完了才想起來——家裡人是不許他出來的,他這次出來還是讓阿善攔住了其他仆從。
帶著這麼多東西,也不好翻牆回去,況且出來時鬨出了那麼大的動靜,他爹娘就算是瞎子聾子,過了這麼久也該知道了。
張子蘭歎了口氣,看了眼籃子裡的酒瓶,又覺得他帶這麼多東西回去,應當是不會挨揍的。
就算挨揍,應該也不至於明天下不了地。
他提著一籃酒,走幾步就要歇一歇,還不容易走到自家門前,這才把籃子放到地上,衝門內喊道:“李伯!開門!你家公子回來了!”
喊完以後,張子蘭就一屁股坐到台階上,他又看了一眼籃子。
除了酒以外,他還買了些從未見過的東西,比如夜光珠——導購說著夜光珠隻要白日放在陽光下,夜裡就會自己發光,幽幽熒光,雖然不能將室內照得亮如白晝,但彆有一番風味。
幾乎導購介紹什麼他便買什麼。
以防他爹娘罵他,他還捏著鼻子買了“作業本”和鋼筆。
張子蘭平生最恨的便是讀書刻字,作為世家子弟,什麼都能懈怠,唯獨讀書不能,他的手因為在竹簡木板上刻字,從小到大不知受了多少次傷,常常都有細小傷口。
且無論竹簡還是木板,都需要用力氣才能刻字,他常常刻字的兩根手指都生了繭子,甚至有些變形,張子蘭頗為愛美,時下男子沒有條件的便罷了,但凡有些條件的,頭冠組玉等等都要配齊。
無論男女都尚美,且對美的崇尚五花八門。
張子蘭崇尚的就是文弱之美,身體不能粗壯,要修長,皮膚要白,絕不能曬黑,走路的儀態也要美。
他們家都是這個審美,父母兄弟姐妹,出門幾乎都要打傘,他的小妹妹甚至捂出了一身雪白的皮膚,頭發養的極好,漆黑的發,雪白的膚,殷紅的唇,哪怕她還不足十歲,都已經有無數世家上門求娶了。
張子蘭看著鋼筆,以為這也是刻筆,刻筆雖然也是筆,但其實是刀。
他們雖然也用毛筆寫字,但毛筆隻能在絹布上長久保存,若是在竹簡上,很快就會因為卷起攤開的動作褪去墨色,所以即便用毛筆寫了,為了能保存,都得再刻一次。
隻是那本子他看不懂。
“導購”不許他問,他便沒問,如今還是搞不清楚本子究竟是什麼,紙又是什麼。
身後傳來了開門聲,張子蘭站起來,他邊轉頭邊不耐煩地說:“怎麼這麼慢?!李伯,你是不是又去廚房偷吃了?”
他話落音的時候正好轉完了頭,映入眼簾的不是李伯那張老邁慈和的臉,而是一張怒氣衝衝板正的一張臉。
張子蘭立刻慫起了肩膀,小聲喊道:“爹……”
“你還知道我是你爹?!”張深看著自己的兒子,強壓著情緒,他衝張子蘭說,“進來。”
張子蘭知道自己在劫難逃,隻能小心翼翼的提起籃子,跟著他爹往裡走。
守在門口的李伯在張子蘭經過時張開嘴,無聲地說:“求求饒。”
張子蘭哭喪著臉點頭。
“去祠堂。”張深的臉色黑得能滴出水來。
張子蘭隻能乖乖走去祠堂,他在外頭敢擺趙家子的款,回了家,他這個趙家子便不值錢了。
“你還提著東西!”張深終於忍不住罵道,“你知不知道昨日發生了什麼?!你知不知道君上如今正在整頓政務,張榕是被抓回來的!”
張子蘭愣了愣,他知道張榕,但其實親緣關係已經遠了。
他家是張家旁支,百年前隻能在邊關苦哈哈的過日子,是世代打拚,才從邊關回了王都。
家裡人出門也從不自稱鄭姓張氏,隻說是張氏。
他們都不想和主支扯上關係,一旦扯上,主支又會變成他們的主人。
張子蘭把手裡的東西忘了,立刻說:“又沒人知道我們和他們是一支,就算知道了,分了這麼多年,難道還能合回去嗎?有好處的時候沒我們的事,惹了事自然也跟我們無關。”
“況且君上是個好人。”張子蘭說,“張榕又是他好友,恐怕不會治他的罪。”
張深看著自己兒子,他怒極反笑:“若是有一日,你出門在外,你大哥幫著外人奪你財產,囚你妻兒,你當如何?”
張子蘭一愣,他立刻說:“那他便不是我大哥!我跟他之間,必要死一個!”
若是常人叛他,叛了就叛了。
可他大哥叛他,那是萬萬不能原諒的。
張深冷笑:“你倒還不蠢,那你現在說,君上會不治張榕的罪嗎?!”
“君上不僅要治他的罪!還要在宮門前行刑!梟首之刑!”
張子蘭張大了嘴:“……怎……怎會如此?無人去勸嗎?!爹!你沒勸君上?刑不上大夫啊爹!”
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倒不是庶人就沒有禮儀,大夫就不用接受處罰。
而是庶人生活艱難,不能要求他們每個都懂禮儀,都像世家子弟。
大夫犯罪,為了照顧他的尊嚴,也不能讓他接受庶民一樣的刑法,叫他自裁,給他和他的家族留一點臉麵。
“君上……這是要與世家撕破臉?”張子蘭看向父親。
他是不馴,但不傻。
張深點了點頭,一臉沉重:“君上今早晨會時才說了要將張榕梟首,世家官員們全都退了。”
張子蘭轉念一想:“這是好事啊!”
張深瞪了兒子一眼:“好什麼好!”
張子蘭:“誰也不知道我們與鄭姓張氏是一家,父親又不是靠張氏舉薦才能當官,如今君上要打壓世家,必然要提拔父親。”
“這對世家是禍,對我們可是福。”張子蘭笑道,“更何況張家人走完了才好,一個蘿卜一個坑,大哥和二哥可還沒能找到事乾。”
被兒子這麼一說,張深的表情也平和下來,他思索了一番,也覺得張子蘭說的並非沒有道理。
他能當官,是因為父親舉薦,而他們家從邊關來到王都,則是隱姓埋名,假稱自己是魏姓陳氏。
若非如此,本家是絕不會容許他們這些分支之後進入王城的。
一個家族,分支越多,被弱化的就越多,所以一個家族的新一代,隻有兩三個人會被留在主支中,剩下的全部趕出王都。
這是為了最大限度的保存家族的力量。
但被趕出的呢?明明都是趙氏子弟,為何你能留在王都,為官為相,而我隻能去邊關苦寒之地過苦日子?甚至不被允許回到王都?
若說這世上誰最恨張氏,反而是他們這些分支出來的張氏子弟。
原本想讓兒子去祠堂跪著的張深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行了,不用去祠堂了,說吧,你出去乾了些什麼?”
張子蘭立刻笑嘻嘻地說:“兒看熱鬨去了,好大的熱鬨,城南那被燒過的宅子您知道吧?如今那塊地裡上新起的屋子,可是新奇得要命。”
張深:“宅子有甚稀奇?”
張子蘭眉飛色舞:“說是一夜之間建成的,可與旁的不同,那屋子沒咱家這麼多柱子,四四方方,裡頭大得要命,還有無數架子,上麵擺滿了貨……”
他滔滔不絕地講,張深根本沒聽進去——他這兒子慣常誇大其詞,一個小水塘都能說成大池塘,他若是聽進去了,才顯得他像傻子。
“對了,這些東西就是我從超市裡買來的。”張子蘭,“我出門的時候沒帶什麼錢,隻能把那組玉賣了。”
剛剛平複心情的張深再次暴跳如雷:“你知不知道你那組玉是你娘花了多少心思才給你買回來的!你這個敗家子!”
張子蘭看著他老子的巴掌立刻就要呼上來了,立刻把籃子湊到張深眼前:“我可不是為自己買的,您瞧瞧,我買的都是酒,好叫您和娘佐餐。”
張深還想罵,什麼酒能值那樣好的一組玉?
但他低頭看了一眼,這話就說不出來了。
他雖然看不出這些酒的好壞,但一眼就能看出這些瓶子一定價值不菲。
“這是哪裡來的?!”張深的聲音都大了幾分,眼睛也瞪圓了。
張子蘭終於得意起來:“就是在那超市買的,這些東西在那兒可不少,多得是,就是價高,但隻要有錢就能買到,如今隻有咱們這兒有。”
“您和娘喝完了酒,咱們再把這瓶子交給商人,往外一賣。”
張子蘭已經無師自通的學會了倒買倒賣。
張深拿起一瓶酒,酒瓶透明無色,他將酒瓶舉高,逆著光去看,發現裡頭的酒沒有一點絮,清澈透亮,半點都不渾濁,現如今的酒再好,都會有一點渾濁。
“這看起來……”張深喃喃。
張子蘭連忙說:“還買了彆的,這夜光珠能在夜裡發光,導購說光不亮,但夜光珠嘛,能發光已是神奇,如何能要求它能如火炬般亮?這東西若是能往外賣……”
張深皺眉:“家裡虧待你了嗎?明明是世家公子,如何這般市儈?”
張子蘭小聲說:“那咱們衣食住行都不花錢啦?您又不掙錢……”
張深一腳給兒子踹了過去:“我是你爹!”
張子蘭捂著屁股嘟囔道:“知道您是我爹,您要不是我爹,我早還手了!”
他們家沒有依附主支,來錢的路子就不多,現如今家裡靠的也是祖輩積累的財糧,他在外頭充公子哥不差錢的款,也隻是怕彆人小瞧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