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長得真可愛。”望著粉雕玉琢的小嬰兒,喜恰頓了頓。
老方丈也看著懷中的嬰孩,卻沉默一瞬,才輕聲回道:“是施主心有善念,方得成這份緣。”
他的聲音太輕,喜恰一時沒能聽清,抬眸看他時,才發覺夕陽西斜,他一雙淡然的眼裡恰似盛了清澈的光,猶如浮冰初融,悲憫佛性渾然天成。
喜恰微眯著眼,不由得有些懷疑恍惚,此人真的隻是凡俗僧人嗎......
她正猶自迷茫著,小沙彌已上前將男嬰抱走,也一下攔開了她打量男嬰的目光。
也因此,她並未能看見男嬰頭上赫然凝出的朱砂痣。
唯餘老方丈在原地,他似乎不急著開口,好一會兒才問她道:“天色將晚,施主此刻至金山寺,是為禮佛而來?”
但其實他曉得,並非如此,是緣分使然。
果不其然,喜恰搖搖頭,卻是將來求月餅的事說了。老方丈目光凝在她身上,他微愣半晌,忽而啞然失笑,又驀如歎息。
交談的半分時刻,在喜恰看來,老方丈幾乎是言笑不苟,直至此刻才似人而非肅穆的佛。
但是,喜恰又想著,她見過的佛大都是慈悲善目,溫潤寬和的......
“女施主有救人之量,金山寺正該以素餅為報。”方丈言罷,傳喚禪房前的兩個小僧人,囑咐他們多去做一些。
不過素餅做起來也要時間,他又邀喜恰一同去禮佛。
喜恰看了看天色,黃昏西落,明月升起,晦暗的天色將浮雲也襯得黯淡,沉沉浮浮的月光略略壓抑。
“天太晚了。”她搖搖頭,“此時去參拜佛祖,許是不敬。”
方丈那雙眼疏漠,方才眸間流露的柔軟仿佛是喜恰的錯覺。他抬眸看她一眼,卻似看她,也看眾生。
此刻,蒼生在他眼中,好似並無區分。
“慈悲為懷,即便不參拜也是功德,心術不正,即便參拜也是徒勞。”他沒有強求她,隻淡聲道,“既然施主不便,就隨意走走吧。”
喜恰頷首答應,不知為何,她在這位老方丈麵前隻覺得心神安寧,可縱然他禪法高深,也隻是得了凡俗法道的尋常僧人,何以有這樣的能力。
他也不是金蟬子。
她亦步亦趨跟在方丈後麵,什麼也沒說。
這一路寂靜,木魚聲穿透過窗欞木門,一聲聲叩在人心上,青煙升空,與皓月交織,叫人心也不再浮躁。
臨到最後,老方丈向她雙手合十,似看破了她心中所想,閉目禪語:“施主,即心即佛。”
喜恰對佛理尚是一知半解,可此刻她微微一愣,一瞬間明白了長老的意思。三千大千世界,心即是佛,佛即是心,眾人皆可為佛。
無論靈山佛,抑或俗世佛,皆是佛,又怎能以所生為偏見......想到這兒,她又驀地睜大眼,嘴唇輕顫。
靈山妖,凡塵妖,不亦是如此。
“不必障目看人,遵循本心即是。”老方丈看出她眸中的頓悟,唇角微張,又頓了半晌,“......施主,你生來善心,極為難得,要多釋懷而明樂,不可自陷深。”
喜恰沒有說話。
她不知道,亦或是不敢自己挑明,她究竟陷在了何處,又該釋懷什麼。
但方丈沒再多言,他隻是略微往她身後一瞥,見僧人已經將素餅打包好了,讓出兩步來,斂下目光。
“施主,一路保重。”
喜恰抿了抿唇,終於開口,但也隻是行禮答謝,告彆方丈。
可她又清楚,從天庭到南瞻部洲,她一直猶疑不定的心終於在此刻堅定下來。
......
沒再有半分遲疑,喜恰一路回了天庭,先狀若無事般去了廣寒宮,將她帶回來的月餅交給玉兔。
從哪吒交代她不該亂跑,應當好好待在雲樓宮後,她已經許久沒有自由出入天庭四處,自然也很少得見玉兔。
甫一見到喜恰,玉兔喜形於色,並不想她這麼快又回去。
“你從前不是喜歡四處玩兒嗎?怎得如今整天悶在雲樓宮裡。”玉兔拉著她的手,由她帶回來的月餅倒是放在了一邊,“軟軟,你就有這樣喜歡三太子,其他人都顧不得了。”
玉兔是在打趣她。
可喜恰身形微頓,脊背僵直,隻是垂目錯開玉兔的眼神。
“怎麼了呀?”小玉兔渾然不覺。
喜恰還有正事要做,因此隻是拉著玉兔的手寬慰了一會兒,並沒有多說什麼。
但臨到最後要分彆時,她終究沒有忍住,緊緊擁住了玉兔。
“這是怎麼了?”玉兔一愣,又問了她一遍。
她含糊著,隻是答:“想你了。”
在玉兔嘀咕著“想我就多來看我呀”的聲音裡,喜恰告辭離去。
天庭大道寬坦,也不知何時起,長久一人在水華苑的她習慣了抬眼瞧天柱,三十三根天柱如玉潤澤剔透,總會隨著金烏的身影變幻著光暈。
是靜如潭水的生活裡,唯一的變動,又如唯一的慰藉。
究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從親友眾多到孤身一人,從心向往之到萬念沉寂,這個問題她從未如此清晰的自問過。如今卻全都凝在心頭,那心聲又落在耳畔,振聾發聵。
“軟軟仙子,你何時出去的?”
臨到雲樓宮門處,喜恰正撞見宮娥,宮娥瞧她從外頭回來,不免狐疑。
但為何,她如今連去哪裡都身不由己?喜恰嘴唇紊動,不願辯駁,隻是含糊道:“才出去的,之後不外出了。”
宮娥點點頭,卻見她往東麵而去,不免又一次叫住她,“仙子,水華苑在西邊。”
喜恰腳步未頓:“我去找義父一趟。”
她從不說自己是李家的義女,但其實也沒有誰特意隱瞞過,雲樓宮上下都曉得,如此一說,宮娥頓時不再追問。
李靖天王非領天庭之令除妖而不出,時常在自己的寢殿,但殿室偌大,卻也如哪吒一般鮮少有人伺候。
喜恰還是頭一回踏入光華殿,心跳聲不免漸漸加快。
一步步走過瑤台銀闕,一路無人攔她,直叫她走到寢殿前,輕輕叩響玉門,卻無人答應。
“義父。”她遲疑喊道。
依舊沒有回應,李天王應當是不在。
她也原本,應該就此止步。
可她呼出一口氣,掩在袖下的手輕微發抖,又被她按捺住,緩緩抬手將玉門輕推開。
威嚴殿內依舊是空無一人,不過高堂玉案前,玲瓏寶塔獨自散發著熠熠清輝。喜恰的心跳在那一刻似乎停頓了,她攥緊了門框,不敢再動一步。
她原本也是想著碰碰運氣,誰曉得李天王竟然真的沒將玲瓏寶塔帶走。
但她曾經從哪吒的口中得知過,李天王一向塔不離身,這表示他應當就在殿內不遠,並沒有真的離開雲樓宮。
“李天王,放了小妖吧,小妖真的沒有做過任何惡事!”
塔中花妖似有所感,著急忙慌求饒,聲音哀慟。喜恰盯著寶塔,猜想她應當還在最下層,才會尚有感知。
救不救?
此刻便是最好的時機。
若李天王回來,不一定會答應她的請求,哪吒也不一定會幫她......
“小妖一心向仙,積善行德,荊棘林十裡之民受小妖庇護,皆可作證,求您放我一條生路吧......”花妖聲音哽咽,“您路過荊棘林那日,小妖現形,也隻因山下一民婦難產,施法相救她而已。”
仙神居天之高,立於雲中,觀凡世之百態,凡人之生老病死。
喜恰倏爾恍惚了一瞬,於仙神而言,如哪吒所說......不過是一個人,不過是一隻妖罷了。可卻是他們眼中諸事皆惡的妖,看到了人的痛,看清了患難疾苦。
花妖沒有錯。
三百年前,也是這花妖救下了她,她也沒有錯。
“天王?”見塔外半晌沒有動靜,花妖止住啜泣聲,卻難掩語氣裡的絕望。
她以為李天王再次離開了,殿內複又平靜。才垂下頭,忽聽到塔外轟鳴響聲,原本漆黑一片的塔內倏然炸開一簇亮光。
煙塵嫋嫋下,光亮被無限放大,叫人幾乎迷了視線。
花妖微眯著眼,貌似看到好幾個姿態囂張的小猴子在塔外廝耍,幾乎叫她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少頃,猴子的身影消弭,塵霧也逐漸化散,露出一個身姿窈窕的月白裳小仙子的身影。
“你是......”她不由得問。
但小仙子並未回答,而是向她遞出手,麵色沉靜。
“我帶你離開。”這位小仙子如是說。
小仙子喜恰小心翼翼收好了用過的猴毛,若散落在天王殿裡,她怕極了李天王會找到孫悟空的麻煩。
接著,又牢牢牽住花妖的手,顧不上對方錯愕的神情,帶其離開。
她極善隱蔽之法又腳程極快,幾乎是趁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就帶著剛救出來的花妖一路狂奔至南天門外。
“我們是不是曾見過?”花妖一路上都沒法與她說話,直至此刻才遲疑開口,“小仙子,三百年前在荊棘林......”
她認出她了。
喜恰抿了抿唇,沒有否認,卻是推了她一把:“快些離開這裡。”
寥寥雲霧間,天庭的玉宇瓊樓千百年皆是無儘安寧祥和,又似高處不勝寒,叫人沒由來生出膽顫。
花妖一愣,擔憂問道:“那你呢?”
即便此刻沒有追兵,但這小仙子就這樣一聲不吭將她放跑了。
她不是沒聽過托塔天王李靖的盛名,他可是天庭位高權重的天神,這小仙子又與他是什麼關係,是否能全身而退。
喜恰沉默一瞬,才緩緩搖頭。
“我不走。”,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