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昭用的是問句, 語氣卻很肯定, 根本不需要人作答。
幾乎是在開口的下一刻,他便感受到了一陣森然的殺意。
在這一瞬間,阿好確實想殺了他。
因為, 他實在是太聰明了。
阿好絲毫沒有掩飾自己對他的殺意, 但她並沒有動手,隻是皺著眉注視著他, 仿佛在思忖她該用什麼態度對待他。
子昭任她打量,毫無芥蒂。
“我用人, 並不講究出身。”片刻後, 阿好收回了目光。“但並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樣。”
“你初次拜見我時,態度雖然謙卑,眼睛的餘光卻一直盯著門口, 似乎隨時準備逃跑。那時我便猜測,你身世或許另有離奇之處,隻是不知為了什麼目的, 不得不來到我龐國。”
她看著子昭, 說,“像你這樣的人物,要是身份有所不妥, 如果離開我的視線,或許危害更大, 所以我把你留了下來, 放在鴞衛之中。
“後來, 井人來使,你出現的時機太巧,我猜測你是井國派出的探子,便命你保護井人,暗中派人觀察。但田獵一事,你證明了自己和井國並無關係,我就順勢把你又召回了身邊。”
哪怕子昭擦到了這位王女對他肯定早有懷疑,卻沒想到她在他的身上費了這麼多功夫,不由得怔在當場。
“你懂禮儀,會使用禮器。你識字,武藝多半也得過名師指點。按理說,像你這樣的人,應當是衣食無憂地長大,然而你衣著樸素,對飲食並不講究精細,身上又到處都是乾過粗活才有的傷痕。”
“我觀察過你手上厚繭,位置不在虎口而在掌心,說明你使用農具的時間還要多於使用武器的……”
阿好長歎口氣。
“我實在想不出,哪國的刺客或間客,需要經常下地乾活。”
一旁的子昭聽著阿好的分析,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不由得苦笑。
“我確實隱瞞了身份,但我對龐,並無任何企圖。”
他歎了口氣,選擇坦然相告,“我也不願離開築國,但是我在築國被人追殺,不得以才遠離故國,以全性命。”
子昭知道,自己還能這麼平和的和王女說話,是因為之前他從頭到尾確實沒有表現出任何可疑的舉動。
況且他現在孤身入龐,她身為王女,想要殺他,隻要一聲令下,自己就會變成肉泥。
兩人的地位與實力根本不對等,才是子好雖懷疑他的身份,卻不以為意、仍敢用他的原因。
但今日這角抵克敵製勝的能力之強,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們的預計。
雖說他學會的這些招式都是自己領悟、並非從子好在這裡學來,可既然他已經會了一些,以這位王女的謹慎,之前那些“一到王城就分道揚鑣”雲雲的約定,此時就都要重新考量。
所以,如果他依然堅持瞞著自己的來曆什麼都不說的話……
“王女猜的不錯,我出身上族。我的父親是殷人,母親是築國的宗女,我的母族曾任大司工之職,在諸國之中受到禮遇,我父母也因此相識。”
子昭選擇了先混過眼前,保命要緊。
對方既然選擇了全部“攤開”,隻要他應答的有一絲不對,恐怕就要再度被按在地上摩擦,更有可能命喪當場。
“但在我九歲的時候,我母親督造的糧倉被天雷劈中起火,當年收來的存糧損失慘重,我的母族也因此遭到驅逐。因雷擊不祥,我父親也受到牽連,丟掉了在王都的官職,被貶到偏遠的北方去做外官。”
他選擇虛虛實實地解釋。
“北地苦寒,且常有征戰,我的父親怕我受苦,就把我托付給了返回築國的母族那裡,讓我跟著母親生活。”
“誰料這一路,去北地的父親平安順利,我們回築國的路上卻遭遇羌人襲擊,隊伍死傷慘重,我的絕大部分親人都……”
子昭語氣漸漸低落,臉上浮起沉痛之色。
在子昭敘述身世,阿好一直認真觀察著他的神色,對方言語誠懇,眼神堅定毫無躲閃,臉上的悲痛也不似作偽,她一時也看不出什麼破綻。
“被家中的幸存者送回築國後,我失去了托庇的親人,但幸虧我家在築國還有田地和屋舍,所以為了生計,我在築國學會了種地和營造,成長於版築之間,像是尋常鄉野國人一般長大。你說我舉農具的時間比武器的時間還長,一點都不假。”
他歎息道,“我的父親自去了北地以後,就和我斷絕了聯絡,所以我也隻以築人自居,從未再回過王都。我小時候家境富有,又生活在王都,學會了識字和武藝。我的母族雖然已經沒落,但畢竟是築國宗族,所以我雖也需要勞作,但依然可以和築國宗人一樣習文學武,並沒有渾渾噩噩的長大。”
“既然如此,那你為何又要離開築國?”
他的身世並不能解答外人對他的質疑,所以阿好質問道。
“因為我父親的繼妻容不得我。”
子昭苦澀道,“前不久我才知道,我的父親升了官,並娶了一位母族很有權勢的妻子。她家中得知我父親還有一個成年的兒子,怕我爭奪家產,就派了人來築國殺我。我雖不懼這樣的刺殺,但我在築國還有親人,為了不牽連到他們,我選擇了離開。”
“把刺客引出築國後,我居無定所,一直在外漂泊,又不敢回鄉。後來偶然得知您在挑選侍衛,想著軍中應該安全,才索性投身龐國。”
他據實以告,語氣誠懇。
“所以我才說,我隨時有可能離開,並不想得到什麼重用,也不求什麼榮華富貴。”
“我大概能知道王師對您說了什麼,無非就是我身份可疑,既無根底更非龐人,像我這樣費儘心思留在您身邊的,必有所圖。”
子昭摸了摸鼻子,“而且我還是用這種奇怪的方式留在您身邊的,也不怪王師多想。”
他二人都知道自己是在做戲,可看在彆人眼裡,卻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