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的風氣豪爽又熱情, 無論男人女人,都是享樂主義者,從不會壓抑自己的天性。
也因為如此, 在如此“放縱自己”的國家,一直對男女之事沒什麼好奇的王女, 就像是個格格不入的異類。
等到了她年少叛逆的時期,柳侯又時刻用生育的事情敲打她, 話裡話外都似乎把她當成了個生育的工具。
她與柳侯是一脈相傳的驕傲, 彆人越強迫什麼她就越反感什麼, 於是, 對於“男/歡/女/愛”這樣的事情就越發不上心了。
除此之外, 影響阿好最多的,還有對“預言”的敬畏。
和能明確告知結果的“占卜”不同, 大巫的預言往往是模糊而充滿神秘的, 通往謎底的道路有千萬條,但最終指向的結果卻隻有一個:
——而這個結果,是她最不願意承擔的那個。
阿好討厭失敗。
從小到大,她就是個自製力強大到讓人敬佩的人, 對於可能會引發惡劣後果的事情,她總是能忍住不做。
對待預言, 她也是如此。
既然她有了孩子就會被打敗,那她就不要和男人歡好, 不要享受那片刻的歡愉帶來的苦果。
在她性格未定的年輕時候, 柳侯對她的這種自製樂見其成, 所以雖然無論在人前還是人後都對她催生催得厲害,卻從來沒有做過和她強勢性格所匹配的強迫舉動。
連讓懷桑給她送男寵,被拒絕後帶了回來,也沒有什麼生氣的意思。
可現在不同。
柳侯派出了五名專門教導王族人事的女官,終於插手起女兒在這方麵的教育了。
阿好從小就知道這些女官是做什麼的,這些世襲的女官和大巫一樣在龐傳承了無數年,教導女人們享受和保護自己的身體,也教導男人們如何取悅追求龐的女人。
她曾不止一次的見到過有各式各樣的男人“神神秘秘”地來找這些女官求教。他們往往帶著很難獵捕到的獵物作為禮物,隻是為了得到這些女官抽空“點撥”他們的三言兩語。
等到他們得到了心儀之人的歡心後,往往還會送來更多的謝禮。
阿好知道這些女官遲早有一天會來教導她這些,隻是這麼多年來,柳侯好像忘了這件事,既沒有派這些女官來找過她,也沒找過子期,阿好也就在潛移默間也忽視了她還有重要的一門知識沒有學習。
但無論她之前做過多少心理準備,也沒想過她會以這種方式,在這種地方,和這個人在一起學習。
阿好和子昭跪坐在那裡,姿態挺拔優雅到對禮儀最挑剔的人都找不出任何的錯誤……
如果能忽視那兩個人僵硬的肩膀的話。
“放鬆點,這並不是什麼羞恥的事。”
見到兩個年輕人一副要受刑的樣子,幾個女官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們也教導過不少人,可見到這麼有趣的一對還是第一次,尤其這兩人在外麵風聲那麼香豔,可是她們一看就知道這兩人都沒經驗,這更有意思了。
她們笑意越濃,阿好和子昭就越緊張,表情是一模一樣的肅殺。
是因為他們兩情相悅的緣故嗎?
怎麼不但動作相似,儀態相似,看著連表情都一樣了……
年紀最輕的那個女官在心裡念叨著,眼睛笑得更彎了。
而對子昭和阿好來說,這氣氛實在尷尬得想要殺人。
如果他們真的兩情相悅或互有情愫就算了,偏偏他們都知道他們隻是為了達到各自目的下的交易。
他們之前沒有感情基礎,認識的時間也不長,現在卻要這麼親密的在一起學習人倫之道,就好像被人扒光了評頭論足一般,不尷尬才奇怪。
阿好緊抿著嘴唇,修長白皙的頸項微微低垂著,仿佛在認真聽她們說話,手指卻攥得死緊。
再看子昭,雖然坐得筆直,但是兩眼明顯放空發指,思緒都不知道飄到哪裡去了。
剛剛長成的年輕男女都是羞澀的,女官們對於緩解氣氛很有經驗,於是最年長的那個看了他們神遊天外的樣子,咳嗽了一聲,找了個切入點。
“王女,您的天癸來了多久了?”
“嗯?”
阿好沒想到她問的是這個,不自在地看了下子昭,才猶豫著答道:“來了有好幾年了。”
通常來說,天貴一到,女孩子就不怎麼長高了,她的癸水來的比彆人要晚一些,所以她比很多女人長得都要高。
“王女覺不覺得這東西很麻煩?”
那女官用閒話家常一般的口氣,放鬆著王女緊繃的情緒。
“自然是,麻煩。”
阿好想起每個月最煩人的那幾天,撇了撇嘴。
“然而這麻煩,卻是隻有您這樣的貴人才會擁有的煩惱。女人的癸水,是一個女人最尊貴的特權。”
女官的語氣漸漸鄭重,表情也沒有了之前的輕佻,而是一副正經傳授知識的樣子。
“這不可能。”
相比起之前的氣氛,阿好明顯更適宜這樣“教學相長”的氛圍,她正了正坐姿,一時忘了身邊的子昭,反駁道。
“女人的天癸使我們無法和男人一樣捕獵。我們身上的血腥味會向獵食者暴露我們的行跡,又讓我們逃避獵殺時陷入虛弱,每個月都以這樣的方式丟失我們寶貴的血,實在是一種愚蠢。”
“正因為有這樣的缺陷,我們生存的幾率反倒要高高大於男人。”
女官搖頭,“在上古時期,沒有男人行獵時會帶太多的女人。捕獵的過程往往長達數日甚至數月,連受傷都會造成整個隊伍的覆滅,誰也不願承擔隊伍裡可能出現反被獵物追蹤的風險。所以女人留在氏族裡照顧孩子和老人,管理氏族的資產,延續整個族群的血脈,漸漸才有了我們龐這種女人作為主母的風俗形成。”
阿好皺著眉頭,不太讚同這個女官的說法,但也找不到什麼理由反駁。
一旁的子昭搔了搔臉,尷尬地動了動身體,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坐在這裡聽六個女人討論每個月的麻煩這個問題。
“但這不是我認為您的天癸尊貴的原因。”
女官有些悲哀地看了同伴一眼,歎息著,“因為,在這個世上,大部分的女人,可能一生之中都沒有來過幾次癸水。”
“……為何?”
這下,阿好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她出生即是王女,身邊接觸的不是龐國的上層人物就是沒有自主權的奴隸,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會和她討論關於她們生/理上的問題。
“一個女人,從她天癸初至開始,就等於向這個世界告知她做好了生育子嗣的準備。很多女人從有了癸水開始,就開始為家族延續血脈,而懷了孕的女人,是沒有癸水的。”
另一個女官接了她的話,語氣平靜地說,“懷孕不會有癸水,在哺育自己子女的時期,也不會有癸水。她們一胎接著一胎,從她們可以開始懷孕開始,她們此生都會處在這樣的生育狀態。”
“很多女人在生產中死去,也有女人一輩子都保持這樣的周而複始,直到她們再也沒有癸水。終此一生,她們能擁有癸水的次數寥寥可數。”
宮中的女官雖然都精通人事,在這一點上,卻和絕大多數女人一樣。
“所以,王女啊……”
她的語氣裡帶著一抹麻木。
“能擁有癸水的女人,代表她能徹底掌控自己的身體。”
阿好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論點,子昭也沒有。
他們都是天生聰慧的那種人,於是在這一瞬間,他們腦子裡都閃過許多思緒。
“我們龐過去並不強大,為了延續部族的生存,我們的女人會不停的生育,孩子的數量越多,就越能捕獵中死亡帶來的損失。但孩子生得多了,難產帶來的死亡也越來越多,捕獵死的是幾個男人,難產死掉的卻是很多個孩子的母親。”
她說,“通常母親的死亡,會使孩子也無法生存,所以我們龐才有男人養育自己姐妹子女的規矩,因為我們不能坐實這種犧牲帶來更大的損失。”
“普通女人要用生育換取族群用性命換來的獵物,可大巫和王母卻不同。王母組織生產、管理部落,大巫教導知識、醫治傷患,對於王母和大巫來說,生育雖然也很重要,但難產死亡帶來的損失卻更大,尤其是大巫,一旦大巫突然死亡,部落的傳承就會斷絕,所以久而久之,大巫便選擇不再生育了。”
女官們訴說著那些古老的過去,聲音在空曠的宮室裡回蕩著。
“而王母作為部落的管理者,有延續血脈的義務,但頻繁懷孕又有暴斃的可能,所以在我們龐,能和王母孕育子女的男人都是部落裡精挑細選的勇士。”
說到這裡,女官目光掃過子昭高大的身軀,顯然對這任王女挑選的“對象”很是滿意。
“健壯的男人會使王母的孩子同樣健康強壯,王母一脈獲得了最強壯的孩子,獲得的食物會更多,存活幾率更大,戰鬥力也會大於氏族裡其他的家族。”
爭奪繁衍機會的過程通常又是氏族內部自我競爭和自我篩選的過程,王母生育的次數越少,競爭的就越激烈,男人們因此對王母懷著更大的忠誠,因為王母能為自己生育子嗣是最光榮的榮譽和證明。
這才是龐的王母能世代不絕,保持地位的原因。
“既然覺得生育帶來的死亡可能太高,為什麼不乾脆讓男人擔任管理者?強壯的男人可以同時使很多女人受孕,自己又不會因為這樣的原因死亡,這難道不是像殷這樣的國家越來越多的原因嗎?”
子昭猶豫著問。
他出身殷國,這是個父權爭鬥的國家,最厲害的男人擁有最多的女人和財產,他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理論,也無法理解一個厲害的男人為什麼要對體格和武力都不如自己的女人俯首稱臣。
“我們嘗試過。”
作為龐的繼承人,阿好知道這段過去,她看著子昭,嗤笑出聲。
“那些得到權力的男人拿到權力的第一件事,就是殺掉了認為不是自己所出的孩子。”
男人的天性是侵略和掠奪,是自私的占有和血腥的殺戮。
龐也有過和其他氏族一樣轉變的時期,在種植帶來的安穩生活漸漸取代朝不保夕的獵捕的時候,男人們的數量和地位都在得到提升,終於有一天,有一位王母在臨終時,第一次嘗試著將族長給與族群中最強壯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