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昭問出這樣的問題, 倒不全是為了私情。
龐在二十年前和殷的一戰,間接導致了殷國剛剛遷都後穩定的局麵重新動蕩。殷王遷新都, 本就失去了不少舊有方國的支持, 後來遷完都又打了一場大敗仗,更是損失慘重, 失去了更多此前臣服的諸侯國。
殷對招惹了“龐”這個國家, 結果踢到一塊石頭的經曆, 可以稱得上又憤恨又後悔。
龐也沒好到哪裡去,舉全國之力對抗數國,國人死傷慘重不說, 女王還像是個搖尾乞憐的戰敗者那樣拋棄了自己的孩子, 嫁給了一個異國人為“妻”。
要知道, 龐的女王往上數多少代, 都沒有“從一而終”這件事,更沒有成為過誰的妻室,“女王下嫁”本身就是一種最大的羞辱。
在殷人看來, 這是結兩姓之好;可在龐人來看, 就是女王犧牲了自己的名譽, 用自己和了親。
在這種情況下,哪怕兩國休戰, 那也是麵和心不和,不說成為世仇, 至少也會陰奉陽違。
可不知這位龐的柳侯是政治手腕太圓潤, 還是龐人就是這麼守信, 在向殷國效忠後,就真的如同最忠誠的諸侯那般,不但從未斷絕過對殷的朝貢,殷王在龐象征性占據的“王田”,也一直是龐國最肥沃的土地。
除此之外,柳侯再也沒有和其他男人生過孩子,保證了兩個孩子都有殷的血統,還經常派出使者向殷王進獻禮物,這也讓原本對龐滿是敵意的殷國找不到任何錯處,反倒在幾十年的時間裡,一點點打消了之前對龐的敵意。
能挑選出龐的王女作為宗婦的人選,本身就是對“龐”信任的一種證明。
在來到龐之前,子昭也以為柳侯多年來的忠誠隻是表麵風光,不覺得龐人對殷這個主國能有什麼感情,可自他到了龐國,看到的卻不是如此。
龐城裡不但有殷人仿照王都修建的官學,也有殷人工匠乾活的工坊,甚至連殷國貞人的草廬都有,龐國並不禁止殷人傳播殷的文化,也不禁止國內龐人和殷人通婚,隻是龐女不太習慣這種契約式的關係,最後能成的眷屬很少而已。
就連殷人在背後鼓搗著王子期和王女好作對,龐國上下也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這明顯不是仇恨對立情緒下的兩個國家能辦到的。
如果說這些都有可能是忌憚殷國武力而做出的表麵工作,那這麼多天來,子昭跟隨著王女巡視朝貢隊伍時的親眼所見,卻不可能作假。
龐作為一個和殷人並不同根同源的母係方國,為了這次朝貢準備的貢品,早已經超出了一個普通諸侯國的規格和數量,甚至已近一個“子國”向“共
主”表達恭敬的程度。
子國是由殷分封出去的“同族”,他們將殷當做“共主”,向侍奉父親那樣的侍奉殷王,所以才有這樣的慎重,那龐呢?
他之前親眼見過母嫘如何訓斥王女,說這次朝貢掏空了龐國曆年來的庫存,龐經過二十年經營,家底比很多國家都豐厚,連這樣都覺得被掏空,足以證明柳侯和龐國對新任殷王的重視。
所以子昭有十足把握可以肯定,龐國和子好非但對新任的殷王沒有敵意,恐怕還帶著交好與和盟的意圖。
這也是他敢提議阿好去殷國為官的原因。
但這種可能,是阿好之前沒有想過的。
她所學、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自己的國家強盛,而不是去某個大國謀取晉升之資。
“去殷國為官?”
阿好覷他一眼,反問道,“殷人在我龐至今不能被信任,我一個龐人到了殷又能被他們信任重用嗎?”
殷號稱富有天下,事實上能直接控製的國家隻有幾十個大小子國,其他國家都是定時朝貢、應征和防禦外敵的諸侯國,隻有利益一致時,才會令行禁止。
也有不少諸侯國的國主或大族族長在殷為官,但那些都和殷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或是利益交換,或是互相利用,有些甚至就是這些諸侯為了得到信任派出的人質。
“你可以試試,殷人並不禁止諸侯國的國人或公族在殷為官。現在的地官長就是井人,軍中也有不少人方、鬼方來的將領。”
子昭擔心阿好對殷人有先入為主的偏見,勸她道,“殷原本就是靠無數兄弟之國才能強大的國家,對人才非常重視。這些年王都那邊雖然亂了點,但既然新王繼位,肯定是要萬象更新的,也許有不少機會。”
阿好聽著子昭的解釋,表情卻有些將信將疑。
龐的文化和殷不入,所以這麼多年來,兩國雖然沒有斷過交往,龐卻沒出過什麼在殷的高官。
倒是同時母係氏族衍變來的國家“井”,倚靠著出眾的種植技術,有不少族人在殷國從事地官,也有和殷人通婚並生兒育女的。
人方、鬼方更不用說,兩個國家一個在西北、一個在東北,都是為中原抵禦外敵的大國,國人能征善戰驍勇無比,和殷國是時而反叛時而臣服的關係。
有外敵入侵需要殷支持的時候,他們就臣服,太平時候又老是反叛,那些臣服時留在殷的國人們後來也漸漸在殷國成為軍中的主力,並不因為經常反叛的關係受到歧視。
“就算你生在殷,也十來年沒有回國了吧?那你憑什麼那麼肯定新王繼位,就一定能讓萬象更新?”
阿好雖然對子昭有了好感,卻沒有被戀愛衝昏了頭腦。
“我的父親被發配到邊關,含冤受苦十幾年,但依然有回到王都的一天,就憑這一點,我相信殷國還是過去那個重信守義的國家。”
子昭在開口建議之前就已經想好了如何應對,此時無論是神色還是語氣都誠懇無比。
況且他也不是信口胡說。
王都的六卿明明可以扶植更年幼、更容易□□縱的國主,然而哪怕是最強勢的太宰,依然選擇尊崇祖訓,從遙遠的邊關將垂垂老矣的繼任者迎回了王都,這說明殷人並沒有因為政治上的動亂,而遺忘了他們骨血中的傳統。
“原來你對你的國家如此期待著……”
阿好眼神微黯,知道自己留下他的可能更小了,“難怪你曆經九死一生,也想法設法要回到故國的。”
“作為殷的諸侯國,殷能重新崛起,對龐未必不是機會。”
子昭雖然不善辯論,但他久居鄉野,見多了人間疾苦,也能窺見一些龐國現在的窘境。
“你不能否認,殷國乃是當世最大的國家,哪怕你不願長留殷國,去王都多看看,懷著相互學習的想法聽取多方意見,也許對你治理自己的國家也有幫助。”
“你考慮考慮我的建議?”
子昭的語氣裡帶著自己都不知道的期待,他此時的表情像是一隻希望主人能多牽他出去溜達的巨。
他摸著鼻子,有些羞澀地開口,“其實更多是因為我不想和你分開。我恨不得你能留在王都,還像現在這樣,我給你當侍衛……”
比起之前隻是乾巴巴地勸她去殷國試試,子昭之後說的話倒是字字金玉良言,可謂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甚至連大膽告白心意都用上了。
阿好並不是固執的人,何況她還身負最後一道考驗,是要將為龐國將為殷王立威的王節帶回來的,在被子昭這麼一勸,多少有些意動。
“你還想給我當侍衛?你不是說你的父親在殷國升官了嗎?我可不敢勞煩尊貴的公子給我當一個小小的侍衛。”
聽到最後時,阿好忍不住莞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