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
送走所有人的阿好沒有去休息, 而是一直等到夜深人靜,才召來了自己的心腹。
幾道振翅聲響過之後,阿好目送著鴞鳥們離去, 靜靜等候著消息。
離母柳回到湯宮已經六天了。
這六天裡,除了偶爾從湯宮裡賜過來的東西,以及王師懷桑傳達的一些命令以外,阿好沒有再得到過來自母親的消息。
要不是之前柳侯一怒震動龐宮, 又有殷人鬨事弟弟被牽扯的事情在後, 依阿好的脾氣,兩三天前就已經親自前往湯宮了。
“湯宮不在龐城內,鴞鳥能探知到的消息也有限。”
鴞衛行長“方響子”不解地問, “其實湯宮那邊守衛嚴密,又有王師親自把守, 何須每日派出鴞鳥窺探呢?”
他的家族世代訓鴞, 龐宮大室裡那些鴞鳥就是他的族人負責照料的。
王女的雪鴞顏色醒目, 偵查時很容易暴露目標,更多的時候是一種身份的證明和地位的象征,而湯宮地理位置更遠,飛行路程太長,會增加暴露的風險,無法像在龐宮裡那樣來去。
在這種情況下, 王女隻能秘密向鴞衛方響子求助。
雖然是心腹, 可阿好並不想向方響子解釋她心裡的疑慮。
她出使王都是何等的大事, 就連最深居簡出的父親都親自來囑托一些事, 而作為最關心她出使成果的母親卻沒召她去叮囑些什麼,實在反常。
還有,殷人一開始鬨得那麼凶,又是抬貞人玖的屍體放在湯宮逼迫、又是叫囂讓母柳交出被庇護的子期,而她查出的真相又並不能為弟弟洗脫嫌疑,按照常理,這些殷人應該更不會善罷甘休的,可最後隻以“子期以子侄之禮厚葬貞人”這樣的處理結果告終,頗有點雷聲大雨點小的意思。
再加上大巫提醒她注意湯宮和王師的那些話,甚至為此將巫喜送到了她的身邊……
雖然大巫江覺得懷桑行跡刻意,但從頭到尾,阿好都沒懷疑過舅舅對母親的忠誠,她現在擔心的是,母親是不是病又重了。
她本來身體就不好,現在又癱瘓在床,前些日子被殷人這麼一鬨,一旦沒休息好,很容易加劇病情。
而以她母親那個要強的性格,為了不耽誤她的出使,或是怕這個關頭出現動蕩影響到她的出發,很可能會將病情瞞下來,隻為了安定人心。
就這樣在夜風中枯等了好一會兒,鴞鳥們回來了。
這些夜間的精靈在空中盤旋了幾圈,在方響子的手勢指揮下紛紛落下,討好地發出幾聲尖促的叫聲。
“湯宮一切正常,整個湯宮裡沒有死人。”
給回來的鴞鳥們一一喂了食物,方響子向王女回稟,“也沒有可疑的人在湯宮附近來去。”
聽到這個消息,阿好才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一直緊皺著的眉頭也放鬆開。
鴞是禽鳥,哪怕龐人有辦法“獲知”一定的情報,可在這些鴞看來,每個人類估計長得都一樣,讓它們精準的找到母柳,那是不可能的,況且前幾天他們也沒辦法用鴞鳥探查什麼,因為那個殷人的屍體就放在宮室門口,很影響鴞鳥們的判斷。
但這兩天殷人們得到了母柳的回應,抬走了貞人玖的屍體,湯宮裡看似又恢複了往日的秩序,於是阿好才命令再次放出鴞鳥探查。
如果母親病情嚴重,那些消息比她還靈通的族長與公卿們肯定會秘密派人在湯宮附近打探消息,湯宮中也肯定會因此加強戒備。
宮中的巫醫若被悄悄請去湯宮用藥,也隻有趁著夜色來去才不會引人注意。
現在既然沒有外鬆內緊,也沒有從宮中急調人去,說明湯宮情況沒有惡化,一切還在王師的控製之中。
阿好唯一擔心的隻有母親的身體,但既然這幾天鴞鳥連續送回的消息都是“一切如常”,說不定舅舅以血肉為藥引的法子真的有用。
想到這裡,阿好對半夜去巫殿“割肉”為藥的懷桑,滿是感激之心。
今夜,終於可以睡個好覺了。
***
與王女一殿之隔的偏室裡,有人卻注定難以成眠。
作為隱藏身份混入龐國的子昭與傅言來說,他們在龐國逗留了兩個月,等的就是明日要出發的這一刻。
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這幾個月裡,子昭將能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拆分到各處,零零散散地藏在龐宮中,如今出發在即,子昭便派傅言去將東西一一取回。
再加上子好之父子亞送的那些東西,哪怕隻是重新整理一番,也要兩人收拾一陣子。
“來的時候孑然一身,連住的地方都沒有,走的時候這麼一箱……”
子昭看著被整理出來的隨身物品,哭笑不得地說,“明天要被人看見了,肯定又是一陣風言風語。”
不用想,“盛寵在身”、“以色侍人”這樣的話都是好的,說不得說他“出賣皮肉”的都有。
“人說龐國富裕,果然名不虛傳。”
傅言幫著收拾,也是咋舌。
除了作為俸祿的幾串貝幣以外,短短兩個月的時間裡,子昭得到了不少柳侯賜下的用物,再加上王女為他準備的衣冠鞋履,王師懷桑贈與的兵器,子亞送的那些奇巧之物,塞了滿滿一箱子。
彆的還好說,僅這龐絲織就的衣裳和這種硬度的銅刃,就算在王都的貴人裡,也不是人人都能擁有的。
“也是子昭並非真正的築人侍衛,要換了其他人,還真未必願意離開這位王女,這裡麵很多東西隨便拿出一樣來,都能讓一個善戰的侍衛為人效死了。
傅言一邊想著,一邊悄悄看了眼子昭。
“不,說不定貴人也不想離開……”
子昭察覺到了傅言的目光,回視了一眼。
“對了,我讓你做的事情,做好了嗎?”
“做好了。”
傅言聞言,連忙折身打開屋中的包袱,從中取出幾件衣服。
他在子昭麵前將幾件衣服展開,翻出內裡。
“主人請看。”
白衫上用染料畫著簡易的線條,衣擺、衣襟和下裳上的圖形皆不相同,仔細再看,竟是龐宮和龐城的結構圖。
子昭麵色一整,認真地勘察了一遍,點了點頭。
“你這門手藝實在是出色,如果不能把你帶回王都重用,實在埋沒了你這一身才華。”
傅言連稱不敢,心裡卻安穩了不少。
誰都不知道他這幾個月的心焦。
他本是築國的奴隸,願意冒死隨從子昭返回王都,當然存著借此“一飛衝天”,恢複自由之身的念頭,其中也不乏趁此一展抱負的野心。
這幾個月來,他眼看著這位貴人不但跟在她後麵裡裡外外亂跑,還毫不藏私地教導王女築人的“點數”之法,幫著她處理雜務,仿佛以後真要“嫁”給這位王女一般,他是真怕子昭被龐國的王女迷惑住了心竅,從此拜倒在她的裙下,不準備回國了。
好在半個多月前起,子昭借著幫王女傳話、跑腿的方便,讓他勘查、記錄龐城內外的構造,尤其是城防和河流道路的布局,這才讓他擔驚受怕的那顆心又放回了原處。
他會被子昭發現、結交、收為己用,靠得就是這門繪圖的本事。
殷人尚白,子昭之前的衣服多為白色,後來他的衣物由王女打點,顏色和種類才多了起來,之前那些衣衫就沒穿了,給了傅言做畫布。
傅言借著子昭出入織染坊的便利,從染坊裡討要了一些染料,用樹枝蘸著,將龐城的內外城防和龐國構造繪了出來。
龐國染料聞名天下的不易褪色,這幾件圖樣存上幾年沒什麼問題。
“這龐城並非築人建造,用的還是百年前夯土版築的法子。這樣的城牆不怕風雨,但遇暴曬或火烤後容易開裂,再遭巨石撞擊,就能整段倒塌……”
說起老本行,傅言終於能侃侃而談,如數家珍,“龐宮則占地廣闊,多為石牆,易守難攻。但主人請看,龐宮東南有龐水流經,如果堵住這裡的水渠,則龐水暴漲,或許能衝擊開這段……”
“等等等等,我叫你記這個不是為了攻城!”
子昭越聽越迷糊,聽到最後終於明白了傅言這麼興奮是為了什麼,啼笑皆非地打斷了他的話。
“主人讓我繪製圖形,不是為了提防龐國,做日後征伐所用?”
傅言指著圖樣的手一頓。
“你也看過龐的朝貢之物了,你覺得以他們準備的貢物,像是有不臣之心的樣子嗎?如果我們都能烤了龐城的城牆了,你覺得那城牆在不在那又有什麼意義?”
子昭反問他,將案上鋪著的衣袍小心地卷了起來。
傅言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