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牆之隔,一股若隱若現的血腥味從裡麵溢出。
原泊逐蹙了眉。
老實說,他原本做好了被惡作劇的準備。
林雙徊看上去不是一個容易陷入麻煩的人。
他聰明,敏銳,慣於偽裝,最拿手的就是讓自己時刻保持在一個完美狀態。
這樣的人,按說應該很擅長解決突發狀況。
原泊逐一路上都在試圖為林雙徊找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來解釋他大晚上把自己叫過來的合理性。
但無法忽視的鮮血的氣味,預示著也許林雙徊是真的需要幫助。
即便原泊逐仍然不明白,林雙徊出事了為什麼不去找家人朋友,而是找到他。
按響門鈴,卻沒有人來開門。
原泊逐在外麵靜靜等待了一會兒。
他聽得見裡麵輕微的動靜。
水聲。
大概在洗澡。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要在他按了門鈴以後,才突然開始洗澡。
但原泊逐給了他五分鐘的時間。
再次按響門鈴的時候,裡麵傳來一陣手忙腳亂的動靜。
赤腳踩在地板上的雜遝,悶悶的。
急促而躁動的呼吸,輕而亂。
緊接著是衣櫃的開合,衣服的細微摩擦。
然後咚的一聲。
摔了。
他又聽到林雙徊嘶聲抽氣。
可以想象到這短短時間內,林雙徊在他空間有限的一室一廳裡多麼忙碌。
耳力太好並非好事,原本安靜的環境,對於原泊逐來說竟然也變得熱鬨。
很快,門被拉開了。
原泊逐以為開門的人會有多狼狽,猜測他滿目瘡痍,亦或鮮血淋漓。
倒是都沒有。
林雙徊穿著一整套乾淨的居家服,溫暖的橘色,在光線的反射下,將一抹異常的紅投映在他的臉上。
他的頭發被包裹在厚厚的毛巾裡,水珠順著縫隙流下,沾濕他的眼睫,鼻尖,下頜,順著細瘦白皙的脖頸,滑入看不見的深處。
明明是一副剛剛洗完澡的樣子,但周身卻感覺不到溫度。
或許是洗的冷水。
“原同學,你來啦。”
又是那樣的笑。
和往常無異,連呼吸都已經恢複得沒有破綻。
原泊逐麵色淡淡,既沒有流露出疑惑好奇,也不打算關心林雙徊在剛才那幾分鐘裡究竟掩蓋了什麼秘密。
“嗯。”他站在門口,把林雙徊要的剪刀遞過去。
林雙徊看了一眼,雙手接過,說:“謝謝,真是太麻煩你了。你先進來坐一下吧,我給你倒個水。”
原泊逐沒來得及說“不用”,林雙徊已經把門拉開,自己轉身跑去接水。
他不太習慣進入彆人的家。
不過林雙徊的房子,也暫時無法稱之為一個家。
客廳隻有一張沙發,小小的一張矮凳暫時充當茶幾,上麵隻放著三把零散的鑰匙和一張小區大門的門禁卡。牆上有一些剛拆裝過的痕跡,或許是前任租客或房東卸下了一些舊物,顯得狼藉空蕩。
很明顯能看出來,林雙徊剛搬進來不久。
就連空氣裡都彌漫著一股陳舊冷清的味道,與林雙徊這個人並不相符。
浴室房門緊閉,不知道裡麵是不是藏著林雙徊不想給他看的秘密。
難道林雙徊殺了人?
可即便殺了人,叫他來又做什麼?
他們沒有熟到可以為對方掩蓋罪行的地步。
原泊逐沒來由地看了一眼那個方向。
也許,這就是林雙徊突然決定隱瞞的原因——在這個人腦子清醒以後,終於意識到,原泊逐不可能幫他毀屍滅跡。
林雙徊端著水朝他走來,發現他的視線往浴室望去,關心地詢問:“你要用洗手間嗎?我今天剛搬過來,還沒有收拾好,裡麵很亂。你不介意的話,我先——”
“不用。”
原泊逐收回目光,看向林雙徊。
對方把水杯遞過來,他接了。
不小心碰到林雙徊的手指。
如想象當中一樣冰冷。
原泊逐在林雙徊的邀請下,坐上了那張與林雙徊氣質不符的舊沙發。
他並不渴,但仍然喝了一口水,然後問:“是什麼事。”
林雙徊的表情看上去非常抱歉,雙手合十做出拜托的動作,說:“真的很麻煩你跑一趟,是這樣的,原同學,我今天剛搬到這裡,然後我發現……這裡竟然鬨鬼。”
“……”
原泊逐沉默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會兒。
算了一下,他打車過來,十多分鐘的時間。
竟然還不夠林雙徊想出一個更好的借口。
鬨鬼?
那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敷衍。
原泊逐就連裝都很難裝,為了符合正常人的邏輯,他合理地開口質疑:“鬼?”
“對,很可怕。”
林雙徊愁眉苦臉地在原泊逐身邊坐下,“你彆笑話我,我膽子很小。”
怎麼會膽小。
原泊逐想,你連這種鬼話都說得出來,你膽子大得很。
“原同學,我知道你肯定很好奇,我為什麼不找彆人,非要找你?”
林雙徊忽然湊上前,兩人之間的距離僅僅一拳之隔。
原泊逐手上的水杯幅度很小的一晃。
他緩慢抬手,將水杯抵在林雙徊額頭上,稍稍用力,把人推開。
“為什麼?”原泊逐順著他的話問。
被推開的林雙徊乖乖坐端正,說:“因為原同學看上去,非常有男子氣概。”
“……”原泊逐聽他編。
“陽氣重的人應該可以克鬼吧?反正我是這麼想的。”林雙徊的臉上竟然看不出一點說謊的羞臊,他很坦然地胡說八道著,
“原同學是我見過的所有人裡麵,最穩重最有安全感的人。我就想,你來了,鬼肯定就不敢靠近了。”
原泊逐在家聽完胡言亂語,過來又聽林雙徊睜著眼睛說瞎話。
他心裡莫名地想:不知道林雙徊和家裡那兩個比起來,誰比較能編。
但林雙徊的目的尚未可知,比起原棲風和原挽姣情有可原的偽裝,原泊逐決定懲罰一下這個不誠實的人。
他一言不發地站起了身——血的味道來自某扇門背後。
原泊逐把水杯放在一旁,淡淡睨著林雙徊,道:“我去一下洗手間。”
然後轉身就走。
這突如其來的一個動作,嚇得林雙徊差點從沙發上摔下去,連忙衝過去拉住他的手。
“不要!”
那副虛張聲勢總算露出破綻,林雙徊的臉色在一瞬間就慘白下來。
原泊逐回頭看他,在想這個懲罰是不是過頭了。
林雙徊看上去快被嚇死了。
電光石火間,水管爆了,馬桶堵了,電燈燒了……
一係列的借口在林雙徊的腦子裡閃過。
最後他卻說:“裡麵有鬼。”
原泊逐:“……”
很好,死不悔改。
“嗯。”原泊逐麵不改色地走向那扇緊閉的門,“我去看看。”
他的確可以當個瞎子或傻子,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但誰能保證林雙徊以後會不會故技重施?
當笨蛋也有風險。
一旦被人當做可以隨便打發的對象,以後就會常常麵臨這樣的事。
原泊逐徑直走向洗手間。
他隻打算給個警告,而不會真的進去。
揭穿彆人的秘密不是什麼好事。
徒增麻煩。
這事需要掌握一個尺度——
既讓林雙徊覺得他可以糊弄過去,又不能讓林雙徊覺得他是輕易打發掉的。
“原泊逐!”
警告很有效,林雙徊急得直接叫了名字。
原泊逐故意腳步一頓,給他時機衝到自己麵前來阻攔。
一切在計劃中。
林雙徊跑到他麵前,用力伸出雙手抵住他。
這樣的度就剛合適。
他猜,接下來林雙徊就會找出一個看似合理實則胡言亂語的借口,來解釋為什麼不能進洗手間。
原泊逐要做的很簡單:順著他的話點頭就好。
然而發生了一個很小的插曲。
林雙徊跑得太急,動作幅度太大,纏住頭發的毛巾不可避免地失去了它完美的裹覆。
歪歪一倒。
鬆開了。
原泊逐看到他的黑色長發濕濕垂落,墜至腰間,在燈光下,這種黑色又泛著金褐色的光澤。
等等,長頭發?
原泊逐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
長長的發尾在墜落過程中濺開幾滴水珠,輕輕打在原泊逐的手背上。
他想,不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
是林雙徊出了問題。
兩個人都沉默了。
半晌,林雙徊表情凝重地抬起頭,看著原泊逐,很艱難地從唇齒間擠出了最後一句謊話:“我,剛接的假發,厲害吧……”
大概是連林雙徊自己都覺得離譜,也已經預料到原泊逐在懷疑他,所以說完這句話,他就深深埋下了頭。
手也從原泊逐胸口收回,默默攏好長發,於事無補地抱住自己的發尾。
信與不信全在原泊逐的一念之間。
他不會讓事情變得更加棘手。
“學校會扣分。”原泊逐這樣說。
“啊。”林雙徊呆呆地又揚起下巴,望著原泊逐片刻,好像在辨彆這句話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隨後終於緩緩笑起來,道,“對,就是要扣分,所以我讓你幫忙帶把剪刀,我想剪掉它。”
原泊逐點頭。
他走回沙發,拿起那把還沒拆封的剪刀,回頭看了林雙徊一眼,道:“我幫你?”
“好。”林雙徊擦掉臉頰上不知是汗還是水珠的癢意,小跑著到了原泊逐跟前,點點頭,“你幫我。”
-
書中的世界,一切都依照著它既定的劇情發展,那些被白紙黑字記錄過的角色,有他們恒定的人生方向。
從穿越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原泊逐就很清楚——
他不需要被安排好的故事結局。
所幸,原泊逐和他的家人,都隻是書裡不起眼的炮灰。他們的生活不遵循任何規律。
儘管在十年後,原棲風和原挽姣都出現在了主角的檔案簿裡,成為了【稀有種死亡登記報告】裡微不足道的兩個冷冰冰的名字。
而原紀朗和柊舒也因為未知原因,一個被關押在聯盟監獄,一個被遣返故鄉星球。
但至少,此時此刻的故事,與他們無關。
原泊逐這十八年來,隻做一件事:守住他和他家人普通平淡的生活,遠離一切可能與主線劇情有關的人和事。
事實證明,他是個相當成功的守秘人,規避風險專家。
他記得每一個原文裡重要角色的名字和身份,記得他們第一次的出場和永久的離場,記得故事的起承轉合,危機的爆發。
原泊逐在剪掉林雙徊的一縷長發後,很確定地想:
林雙徊這個名字,沒有出現過。
原文主角在這一年,還是個讀小學的熊孩子,與原泊逐相隔甚遠,從未有過交集。
而其他與主線相關的劇情和人物,大部分沒有介紹到他們過去的背景故事,原泊逐無法確認,這一年,他們分散在何處。
但林雙徊,大概不是一個重要角色。
原泊逐努力回憶了半天,都找不到任何線索。
也許就和原本的“原泊逐”一樣,林雙徊是個炮灰到不值得著墨的龍套。
“原同學,這樣是不是不行。”
林雙徊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碎發,感覺這一剪刀不痛不癢的。
他鼓勵原泊逐:“沒關係,你就放心大膽地剪吧。它……很快會長出來的。”
“嗯。”
原泊逐應下,從後麵抓起林雙徊的頭發,但剪刀遲遲沒有落下。
他覺得,以他的水平,這一剪刀下去,林雙徊大概就要從一中校草寶座上退位。
忽然,一隻手順著他的胳膊摸了過來。
抓走了剪刀。
還不及原泊逐反應過來對方要做什麼,就看見林雙徊毫不留情地哢擦哢擦幾下,把頭發剪得亂七八糟。
丟掉那些不再屬於他的部分後,林雙徊轉了個身,麵對著原泊逐。
他眨了眨眼,將剪刀再次遞過來,說:“幫我修一下前麵吧,原同學。我自己看不見。”
原泊逐很少認真注視過誰的臉。
因為對他來說,記住一個人就等同於和這個人產生瓜葛。
但現在不注視似乎不行,他要幫林雙徊打理前額的劉海。
萬幸林雙徊長著一張不怕亂來的臉,發型之於他的效果似乎隻是錦上添花。
即便是這樣淩亂的時候,看上去倒也不算難看。
原泊逐動了剪刀,修得很慢。
林雙徊從零星掉落的碎發瀑布中,虛睜著眼,看向他。
“原同學,我很慶幸今天求助的人是你。”
林雙徊沒頭沒尾地這麼說。
原泊逐沒什麼反應:“是嗎。”
“原同學很溫柔,也很體貼。”林雙徊笑說,“很讓人安心。”
體貼?
當然了。
該問的,不該問的,原泊逐統統不問。
這是他十八年來駕輕就熟的本事。
如果原泊逐不能讓一個說謊的人相信自己的謊言成功了,那麼他也不可能在這個世界安寧地生活到現在。
林雙徊忽然抿了抿唇,不自覺地低下頭,聲音很輕:“原同學,我們這樣算不算朋——”
“彆動。”
原泊逐看不見他的臉了,差點把那一縷劉海剪出缺口。
他指節抵在林雙徊的下頜,稍稍抬起林雙徊的臉,借著這個角度確認了一下頭發的長度。
剛好看見碎發落在了林雙徊的睫毛上,一不小心就要戳到眼睛,就伸出食指輕輕一撥。
林雙徊的眼睫隨著他的動作,猛地一顫。
他沒有太注意,又繼續修剪旁邊過長的而發,順便問道:“剛才說了什麼?”
“……”
林雙徊突然安靜了。
原泊逐沒等到後話,不解,把視線從頭發挪到那張離他很近的臉上。
才發現林雙徊的兩頰紅得不像話。
那雙瞳孔倒映出原泊逐冷淡的表情,纖長的睫毛自然卷翹,如羽毛般細密扇動。眼裡像浸了一潭水,在無風的時候泛起漣漪。
古怪。
像要哭了一樣。
原泊逐蹙眉,一瞬間的錯愕後,放下了剪刀,認真地問:“剪得太短了?”
林雙徊忽然往後靠了許多,與原泊逐拉開距離,低低埋著下巴,搖頭。
不說話。
原泊逐也不是每件事都擅長的。
比如他現在就不知道,能說會道的林雙徊怎麼就不說話了。
還好,隻片刻後,林雙徊就恢複了正常。
他揉了揉滾燙的兩頰,然後抓了一把劉海,感受一下長度,說:“好像已經可以了。”
原泊逐並不知道可不可以,但林雙徊這麼說了,那麼說明這件事已經解決了。
他嗯了一聲,站起了身,道:“那我走了。”
“就走了嗎?”林雙徊下意識地直起身子,好像有些急迫地要追上去一樣,說,“再,再坐一會兒吧。”
原泊逐看著他,問:“還有事?”
林雙徊真正的危機不肯說出來,原泊逐自然不可能追問。
現在是最好的散場時機。
他不懂林雙徊為什麼留他。
“就是……”林雙徊的眼睛快速眨了眨,當著原泊逐的麵就開始瞎編亂造,“因為我還在害怕鬨鬼的事,不敢一個人。”
“……”
原泊逐有些想笑。
這個人好像不懂見好就收,剛才差點被揭穿,現在又要拿這個漏洞百出的謊言出來挑戰原泊逐的智商。
兩根手指自以為悄無聲息,實則光明正大地抓住了原泊逐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