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球仿佛徹底變成了一個毫無用處的裝飾品。
它渾濁的內部積滿了類似灰塵的物體,飽滿的球身不再散發任何光芒。
原泊逐離開後,原挽姣特地去弟弟房間裡,無論是枕頭,被子,衣櫃裡的所有衣物,書桌上的筆筒,書本,一一試遍,沒有反饋。
這是今天的第四次嘗試。
她什麼都看不見。
原挽姣歎氣。
她從原泊逐的房間出來,家裡人都已經走了,這套說大不大的房子,竟然顯得冷清。
原挽姣咳嗽了兩下——都怪satan手下那幾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B級雇傭兵,明知道女巫的身體有多嬌弱,還敢對她使用異能。
如果她死了,satan那張總是笑裡藏刀的臉上立刻就能露出死了爹媽的悲傷。
因為他三百年內不可能再找到一個和原挽姣能力相當的女巫。
原挽姣坐回她自己的梳妝台,把水晶球隨手扔到一邊——這玩意兒,她的工作室有二十幾個。說是本命法器,也不過是信口胡謅。
強大的預言,用一塊石頭也能照出未來。
隻是水晶球看得清楚一點罷了。
“唉……”她忽然歎了一聲氣。
無色,憐憫,不重要的存在。
這是她當初對satan偽造的說辭。是因為害怕原泊逐被牽連進這件事情裡,所以冒著被反噬的危險,胡亂編出來的預言。
事實上,她那天,什麼都沒有占卜到。
原挽姣這一生所有的預言,隻在自己弟弟身上失效過。
這是最可怕的情況。
因為她強大的通靈之力,最不濟也能占出原泊逐第二天早上哪隻腳先邁出家門。
但自從原泊逐十八歲以後,她對弟弟的所有占卜都變得時靈時不靈。
準的時候,她能測出原泊逐命犯桃花,不準的時候,比如現在,她連個影子都看不見。
但原挽姣必須要反複嘗試。
因為在巫妖靈被奪走的瞬間,原挽姣從satan身上,看到了原泊逐的未來——是的,不能從弟弟自己身上看到,卻總能從彆人身上看到。
和上次從林雙徊那兒看到的模糊的死亡不同,那天她從satan那兒看到的,是完整的,一清二楚的,原泊逐的屍體。
無法準確知道死於何時何地,但她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如果未來如期而至,她的弟弟將難逃一死。
原挽姣回了房間,在裡麵整整發呆了五個小時。
忽然,心臟處感到一陣抽搐的疼痛,原挽姣抬手捂住那裡——能量腺的所在。
她知道,satan在動用她的巫妖靈。也許他想試試,能不能吸收女巫的能量。
但這沒有任何意義。
巫妖靈和能量核最大的區彆在於,它仍然受到巫妖本身的控製。它是活著的靈魂。它隻能死亡,而不能被征服。
沒有人能吸收掉原挽姣的能量。
疼痛很快就褪去。
satan應該也明白,他的祭禮始終離不開原挽姣。
拿走巫妖靈最大的作用,就是絆住她的手腳,拿死來威脅原挽姣。
但連原挽姣自己都覺得很奇怪的是,她完全沒有恐懼感。
她不怕自己死,不怕人類滅亡,但具體到她的家人,她卻惶惶不安——現在隻能祈禱satan沒有發現這個秘密。
沒有發現,原挽姣已經徹底被人類的感情所馴化。
“姐姐!”
柊舒的聲音忽然在客廳響起。
原挽姣嚇了一跳。
她趕緊左右看了看,確保自己沒有把什麼奇怪的東西遺落在房間。然後門就被推開了。
原挽姣無語:“媽媽,你要敲門啊。”
柊舒立刻退到門口,彌補地敲了兩下門,大呼抱歉:“對不起啊對不起,媽媽一激動,忘了你有隱私的!”
原挽姣又氣又笑,問她:
“什麼事啊,這麼急。”
柊舒:“今天美容院做周年慶,閨蜜打七折!我特地請假回來了,免得等下人多。姐姐陪我一起薅羊毛吧!”
原挽姣搖搖頭,頗為遺憾地說:“不了,媽媽,我還得去店裡呢。最近很忙。”
可柊舒卻推開房門,走了進來,完全不給她拒絕的機會:“瞧瞧你,臉色一點都不好。氣血不足會影響很多東西的。姐姐對自己太不上心了。”
細跟的高跟鞋走在木地板上,發出輕快的哢噠聲。
原挽姣這才注意到,一向注重細節的柊舒,今天竟然沒有脫鞋就進屋了。
她停在原挽姣身旁,上下打量了一眼,目光忽然落在旁邊淩亂的化妝品上,然後選了一根正紅色唇釉。
“來,媽媽給你抹個小口紅!”手抬起原挽姣的下巴,細致地為原挽姣蒼白的唇上塗抹豔麗的顏色,說,“最近休息一下吧。”
“我……”
“沒有什麼事可以阻止我們女人漂亮地活著。”柊舒忽然打斷她,開玩笑般說道,“世界末日也不行。”
原挽姣知道她是隨口說的,卻忽然在那一刻,感到緊繃的神經軟了下去。
“媽媽,你像個哲學家。”
“胡說。”柊舒放下唇釉,滿不在乎地說道,“媽媽隻像媽媽。”
*
原棲風睡得正香,忽然被什麼聲音吵醒。
他睜開眼,竟然坐在自家客廳裡。
爸媽為弟弟十八歲生日買了個超大的蛋糕,上麵點著十八根水果蠟燭。
原挽姣看著它們歪七扭八的樣子,說:“好像應該買那種數字蠟燭。”
原棲風聽見自己開口,欠揍地說了句:“就你懂,那你現在下去買?馬後炮。”
“我三天不揍你你是不是皮癢得慌?”
“你揍我?你能揍到我?嗨我怎麼那麼不信呢!”
兩個人突然就開戰,你一言我一語,比爸媽唱的生日歌還吵。
他們家最老實乖巧的原老三,認真地盯著蠟燭,以防它們在被自己吹熄前,先被原棲風和原挽姣的口水澆滅了。
雖然哥哥姐姐在吵架,但不難看出,他們倆心情都很好。
原棲風能感受到自己溢出心臟的快意和輕鬆——他等了很多年,就在等著一天。
隻要原老三安然無恙地度過這一天,他就把任務報告一遞交,順利交差。
“阿逐生日快樂!!”
“弟弟生日快樂!”
聽到他們這樣說,原棲風也笑起來,張了張嘴,想說“圓老三成年快樂”。
然而開口,說的卻是:“去死吧。”
光線陡然一暗。
原棲風耳邊是呼嘯的風聲。
爸媽的驚呼,原挽姣的尖叫,原泊逐的哭求。
原棲風卻仿佛失去了自我,他伸出的利爪,先掐斷了原挽姣的脖子,然後割破了原紀朗的頸動脈,又把柊舒的肚子捅了個對穿。
他們死在身旁,原棲風也沒有停手。
他走到原泊逐麵前,毫不留情地破開弟弟的心臟,抓出了那塊蓬勃跳動的能量腺。
血液濺開,四周陷入無儘的黑暗。
原棲風忽然反應過來自己乾了什麼。
他驚恐地望著滿是鮮血的雙手,嘴裡含糊不清地念著:“不是……我沒有,我沒有殺他們……這是怎麼回事?!我沒有……”
比死亡更深的恐懼,是看見家人的死亡。被他殺死的幾具屍體就倒在腳邊,血流成河。
原棲風感到疼痛,但他身上沒有任何傷口。是心臟,每跳動一次,就像被千刀萬剮。
他痛苦地嚎叫,震耳欲聾的獸類的咆哮響徹整個死寂的屋子。
……
再一睜眼,原棲風正站在琥卑城郊的一片荒地裡。
周圍是幾具獸人的屍體。
而他的手裡還抓著他們的血肉。
原棲風一驚,忽然倒退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殺人了?!
“在夢裡還能殺人,你的暴脾氣就不能改改?”一道帶著笑意的男聲在耳邊響起。
原棲風立刻認出了他的聲音。
“無間,你找死!”
無間,蛛域僅有的幾個S級雇傭兵之一。他強大的異能可以操縱意識,侵入夢境,尋找到人們內心最恐懼的事物。
當他們陷入崩潰,最脆弱的時候,無間就能用一根指頭輕描淡寫碾碎他們的腦袋。
“我以為你會夢到我。”無間忽然出現,就蹲在原棲風跟前。
在原棲風猛地一爪子拍過去的時候,他又消失不見,笑說,“夢到我把你的腸子扯出來,涮著吃。”
“吃屎吧你。”原棲風站起身,警惕地環顧四周。
他的記憶,因為無間的侵入而有片刻的混亂。
原棲風記得,他最近來到琥卑城,為了逮捕幾個最近到處犯事的稀有種。
今天,他跟著他們來到城郊,那幾個獸人打算反抗,卻被原棲風輕易製服。
正準備拷住他們,呼叫管理局的人來收拾殘局的時候,他就失去了意識。
夢裡的一切無比真實。
原棲風到現在仍然滿頭冷汗。
無間的身影出現在右側。
原棲風一腳踹過去,踢了個空。
“每個被我入侵夢境的人都會見到自己最恐懼的畫麵。按理說,你最怕的不是我嗎?”
“我怕你媽!”
“我媽很早就死了。”
“……你們蛛域最近是不是真的很閒?一定要到處犯賤?”
原棲風真的很討厭這些精神異能。
他們如果與他正麵交鋒,逃不過他一爪子。
但這些小癟三永遠隻會躲在暗處。
無間忽然說:“與其浪費時間到處逮捕稀有種,不如直接去剿了蛛域老巢。你不知道嗎,satan馬上就要複活赤地了。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他在發一種很新鮮的瘋。”
“你也知道他是在發瘋。”
原棲風抓不到他,乾脆不抓了,就地坐下,把手上的血往土裡擦了擦。
蛛域這幾個s級,很難真的逮捕歸案。
但他們並不盲目聽命於satan。
這一點上,至少好過其他稀有種。
“但我覺得統治人類的計劃還不錯,我已經準備加入了。”
好個屁!
原棲風從地上彈起來,要是變回原形,一定炸了毛。
“他拿什麼複活赤地?就憑一個預言?相信他計劃的人都是傻逼!這世上根本沒有複生血脈。”
“總不能你找不到,就說沒有吧?”無間仿佛故意氣他,抬杠地說,“也許他明天突然覺醒呢?”
原棲風衝著某個方向比起中指:“那我會在太陽升起前殺了他。”
“哈哈哈!”無間終於躲得累了,落在原棲風中指的正前方,坦然地接受了原棲風的侮辱,然後說了句,“你先想想,自己殺了那麼多人,怎麼和管理局那邊交代吧。”
下一刻,狂風四起,卷起黃沙。
原棲風被迷了眼,抬頭時,無間已經消失了。
他懶得追。
能在蛛域獲得s級的評價,無間的異能不是他可以對付的。
但原棲風也並不怕無間。
他的意誌力比一般人強得多,即便被入侵夢境,也能在精神崩潰前醒來。
眼下更麻煩的是,腳下的幾具屍體。
他千真萬確地,又殺人了。
原棲風煩躁地抓了抓頭發。
他看著天邊,混亂的思緒裡,有一個最深處的隱憂。
預言是真的嗎?
……不可能的,原棲風擁有比任何人都敏銳的嗅覺,他可沒聞到什麼複生血脈的味道。
假的吧。
一輛黑色越野車從遠處疾馳而來,輪胎碾起一陣塵埃。
還不等原棲風辨彆車牌,車頭就已經圍著他打了個圈,刹車刺耳響起,車子停在他身邊。
防窺車窗無法看見裡麵的人。
但很快,車窗下降,從駕駛座伸出一隻細白的胳膊。
拿著一個警車專用紅藍爆閃燈,放在車頂。
同時,車廂裡的藍牙音箱發出了警笛的聲音。
原棲風“操”了一
聲,大罵:“你他媽的要不要這麼有儀式感?”
她單腳蹦躂著,回身在車上翻出一雙拖鞋,著急忙慌穿上。
然後優雅轉回來,衝原棲風拿出自己的管理局糾察隊隊長的徽章。
原棲風無語。
她又說:“血狼種獸人沼淩,編號02779,公民身份無業遊民,公民姓名原棲風。我以琥卑城特殊血種管理局治安糾察大隊隊長身份,警告你,你丫犯法了。”
“錢司瓊,你有病?我今天出任務跟你報備過!”
“報備的時候可沒說你要殺人。”錢司瓊指著地上慘不忍睹的斷肢殘臂,露出痛惜的表情,“手段極其殘忍,影響極其惡劣,你完蛋了。”
警笛還在響。
原棲風說:“先把你那玩意兒關了。”
錢司瓊拿出手機按了暫停,說:“自首吧,你殺的家夥也不算無辜,我可以申請幫你減刑。不過你隸屬阡城分局,這個案子判起來有點麻煩。看在咱倆當初是同一批應屆生的份上,我幫你寫自首書。”
原棲風歎了聲氣,看了她半晌。
錢司瓊一臉正義,風吹過來打了個哆嗦。但還是緊緊盯著原棲風,怕他畏罪潛逃。
“我碰到無間了。”原棲風的聲音沉下來,疲憊地說,“殺人是我失手,這事兒我懶得解釋了,你自己品吧。”
錢司瓊的表情沒變。
但收起了警徽,轉身把紅藍爆閃燈也卸了下來。
她一言不發地掃了一眼地上的屍體,彎腰抓了一把土,揮手一揚,泥土仿佛從她手上被無限複製,洋洋灑灑鋪在了屍體身上。
不消片刻,血被埋了個乾淨。
“幫我毀屍滅跡?”原棲風揚眉。
“怕嚇到路過的人類。”錢司瓊發了個定位回局裡,讓人過來清理,然後拉開車門,“不是你有意識地殺人,就不算犯禁令。上車,有彆的事和你說。”
特殊血種管理局在稀有種治安管理上麵,和普通人類的法律有很大不同。
因為死者身份不無辜,犯了很多案子,且原棲風受到意識操控的情況特殊,錢司瓊綜合情況作出判斷後,直接為原棲風實行了免責條款。
他們開車,方向不是管理局。
而是機場。
原棲風看出了不對,剛想問,錢司瓊就直接開了口。
“沼淩,你的任務結束了。你可以離開原家了。”
原棲風差點咬了舌頭,無意識吞了口唾沫:“這……這麼突然?”
“並不突然,你上個月遞交的任務調研報告,總局開大會看過了。我們都認可了你的結論。原家隻是個普通的人類家庭。現在你有新的任務。”
原棲風的腦子還停留在她的上一句話,根本也沒關心她要說什麼。
錢司瓊看了他一眼,拔高音量,道:“蛛域似乎找到了神鳥一族。”
“什麼玩意兒?”原棲風的注意力成功被喚回,“不是說消失幾百年了,說找到就找到?誆人呢吧。”
“不確定,但不能掉以輕心。神鳥血脈是繼承赤地能量核最多的族群,如果真的被蛛域先找到了,那就完蛋。”
錢司瓊凝重地說,“我當初選擇和人類合作,是以為世界還會再和平個幾百年。現在我芳華正茂,年紀輕輕,正該享受人生,末日大戰什麼的,最好讓它死在搖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