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雙徊一直是個很讓人省心的孩子。
他初中三年,年年都是全校第一,德智體美勞全麵發展,品行優良,性格活潑。老師對他交口稱讚,同學把他視作知己。
原泊逐從來沒有接到過任何告狀的電話,沒有操心過林雙徊的學習。
每次易容去家長會,還總是被班主任點名起來發言——主要內容就是“如何教育出如林雙徊一樣優秀的孩子”。
原泊逐當然不會演講,他根本就沒有教育過林雙徊。
他們本是兩個毫無血緣關係的陌生人,因為原泊逐的一次心軟,於是有了交集。
原泊逐本來想過,要不要想個辦法給林雙徊重新上戶,讓兩個人從公民身份上成為一家人。
但把這個想法說給林雙徊聽的時候,林雙徊表現得很抗拒,連連搖頭,大喊:“絕對不要!”
原泊逐當時以為,林雙徊是對於家人的存在依然抗拒。
他也無所謂,他和林雙徊本來也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兄弟,兩個人的相處模式也和真正的家人相去甚遠。
說到底,無非就是一起相處得關係不錯的人。
於是原泊逐放棄了上戶口的想法。
而今數年過去,他們相處越發和睦,林雙徊叫他哥,他對外也稱林雙徊是他弟弟。
原泊逐從過去的淡漠疏冷,逐漸也溫柔體貼起來,偶爾關心林雙徊在學校的事,看到林雙徊長高一點,便帶他去買新衣服新鞋。
親手將一個小孩兒養成大一點的小孩兒,很容易就對此投入耐心。
原泊逐將他看作自己人,連臉上的表情都多了起來。
而林雙徊的變化更是肉眼可見。
他最初連起夜都害怕,淩晨爬起來喝口水或者上個廁所,生怕弄出一點動靜,吵到原泊逐。
後來,他也敢對原泊逐開玩笑。
敢趁原泊逐不注意,跳到原泊逐背上,威脅他:“不帶我去玩,我就拔掉你的胡子!”
原泊逐笑說:“我有胡子了?”
林雙徊搖搖頭:“沒有。”
“那你應該說,不帶你去玩,就拔我頭發。”原泊逐教他。
“不行不行!”彼時已經十一歲的林雙徊,露出嚴肅認真的表情,拒絕道,“你頭發好看,不能拔。”
原泊逐但笑不語。
這孩子謹慎得很,連開玩笑都要注意分寸。害怕真的要拔原泊逐頭發,所以選了個不存在的胡子。
有很多次,原泊逐都在想,林雙徊的家人怎麼這麼不懂珍惜。
林雙徊是個多好的孩子。
-
中考結束後,原泊逐問林雙徊,有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
林雙徊思考了很久。
手機電腦遊戲機,衣服書包籃球鞋,他需要的任何東西,原泊逐都已經給了他足夠的錢讓他自己買了。
林雙徊實在想不出來,就說:“哥,我能不能把這個許願留著,以後我要是做錯事兒了,就搬出來當免死金牌?”
原泊逐猜他是最近考完試,太放鬆,看太多電視劇,拿裡麵那套出來應付自己。
果斷拒絕:“今日事,今日畢。”
林雙徊撇撇嘴,對原泊逐八年如一日的高冷沒轍,隻能嘟囔了一句:“是你要送我畢業禮物,那應該是你來想啊。”
原泊逐想了想,竟然答應了。
於是他親自給林雙徊挑了一個畢業禮物。
那天,十四歲的林雙徊出去和朋友打了一下午球,汗淋淋地回到了家。
他收到了來自一十歲的原泊逐精心挑選的畢業禮物。
一個保溫杯。
林雙徊手裡的籃球啪嗒一聲掉地上,他無言地抬頭看著原泊逐,說:“哥,大夏天你送我這個?”
原泊逐同他解釋:“保溫杯,保熱也保冷。出去打球可以帶點冰。”
林雙徊眨巴眨巴眼,臉上看不出情緒,實際上心裡已經在幻想跳到原泊逐頭上撒潑。
他想要的禮物,是驚喜,是打開以後讓他感動到落淚的紀念品。
他可以日夜抱著他哥送的禮物入睡。
哪怕是個手表腕帶帽子之類的,他也可以把它們供起來當作傳家寶。
偏偏是保溫杯。
一個林雙徊用腳趾頭都沒想過自己這輩子會用到的東西。
原泊逐買東西,要不要這麼實用啊?!
然而畢竟是他哥送的,好歹這保溫杯看著質量還不錯,沒準兒也能保一輩子溫。
他強裝開心地接過來,皮笑肉不笑地抽了抽嘴角。
原泊逐低頭看他,唇邊悄無聲息地扯出個揶揄的弧度。
他當然知道林雙徊不滿。
其實保溫杯也是他無可奈何的選擇,因為原泊逐不擅長買禮物,更不擅長給人準備驚喜。
他隻是看林雙徊每天都要喝那些個冰奶茶,沒一會兒就嚷嚷著“冰都化了”,所以覺得林雙徊會需要這個東西。
可買回來,原泊逐也覺得不太好。
沒有哪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會帶著保溫杯去球場打球。
林雙徊那模樣,看起來是失望得很,原泊逐還偏要問他:“這麼不喜歡?”
林雙徊從十三歲開始,身高瘋長,這一年一下就從小矮子竄到了同齡人的前列。
如今在原泊逐麵前,已經可以平行於他的胸口。
但想要看原泊逐的眼睛,還是得用力抬頭。
“喜歡。”
林雙徊抱著他期待了一天一夜的禮物,仰起下巴,咬牙切齒道,“謝謝哥。”
原泊逐揚了揚眉:“不客氣。”
-
那之後原泊逐悄悄觀察過一陣。
他發現,林雙徊雖然有點嫌棄那個保溫杯,事實上卻每天都把它帶在身邊。
夏天,他用它來裝冰水,冬天又裝熱水。一年四季不離手。
從高一用到高一。
有一天吃完晚飯,算下來這次該林雙徊洗碗,他收拾完,就帶著保溫杯一起去廚房清洗消毒。
原泊逐倚在門邊,隨口問了句:“還保溫嗎?”
意思是,不保溫了就扔了,再買個新的。
林雙徊頭也不回地說不用,他用著還好。
順便還感慨,原泊逐很會買禮物。
這玩意兒說不定真的能跟他一輩子。
每天知冷知熱的。
原泊逐麵上沒什麼表情,淡淡說了句:“嗯,所以禮物還是要選實用的。”
他說完就走了。
廚房裡的林雙徊卻垂著眼發呆,半晌沒擰開水龍頭。
“保溫杯都比你懂我。”
*
原泊逐一直以為,像林雙徊這麼懂事聽話的人,是不會有叛逆期的。
所以原泊逐這些年從來沒有管過林雙徊。
沒有想到,就在林雙徊即將高考的這一年,在學習的緊要關頭,他的成績忽然一落千丈。
林雙徊姍姍來遲的青春叛逆期,大概是有些厚積薄發在身上,竟然比同齡人要嚴重許多。
他不僅上課睡覺,遲到早退,甚至還開始逃課。
老師找不到他去向,就給原泊逐打電話。
原泊逐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林雙徊這學期開始,好像確實變了。
他之所以沒有及時發現,也怪他最近這個月,突然忙了起來。
原泊逐如今的存款,已經完全足夠兄弟倆衣食無憂過一輩子,即便以後林雙徊要結婚生子,他也能拿出豐厚的儲蓄金,給林雙徊當老婆本。
所以從公民身份到了一十四歲那年,原泊逐就不再繼續在蛛域做事。
退下來以後,原泊逐傾向於做這個世界的普通人,但他前一十四年,和普通人類接觸得太少。
未來還有漫長的人生,如果一直這麼與世隔絕,似乎很難融入到這個社會,於是他去找了一份工作,打算從職場入手。
原泊逐的大學讀的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學校,專業也學的是最不起眼的類型。他的目的就是要不引人注目,本本分分按照一個普通人的身份走完流程。
這文憑注定找不到什麼厲害的工作,但原泊逐也並沒有什麼要求。
他單純隻是需要接觸一些現代社會的人類,以保證自己不會和這個世界脫節太過嚴重。
所以原泊逐進了一家遊戲創業公司,在裡麵當一個默默無聞的小職員,每個月到手三千五的月薪,項目結束會有獎金,朝九晚六,偶爾加班。
之所以進遊戲公司,其實和林雙徊也有些關係。
林雙徊暑假的時候玩了一款手遊,老讓原泊逐陪他,原泊逐耐不住他纏,就下載下來陪他玩了。
本以為一個小小遊戲而已,不過就是做做任務浪費時間,沒想到裡麵的對決十分激烈,代入感極強。
原泊逐和林雙徊兩個人組隊,抱著隨便玩玩的心態,被隨機對手虐了兩個多小時。
最後,原泊逐大手一揮,花了三千九百九十九,給自己和林雙徊買了最好的裝備。
在第一次贏的時候,林雙徊從沙發上跳起來,原地轉了好幾圈。為自己和原泊逐的共同勝利而歡呼。
原泊逐看著他,沒說話。
當天晚上,他悄無聲息地上網研究手機遊戲是如何製作而成。
關於一個遊戲的前端後端研發和策劃運營,原泊逐花了一晚上時間終於弄明白。
緊接著,他態度端正地重新看著手裡的遊戲app。
原泊逐再次注冊新賬號。
氪金的玩了一遍,不氪金的玩了一遍。
然後他覺得這個遊戲有bug。
不管新手老手,不管角色等級,不管技術再硬,操作再強,裝備差的永遠打不贏裝備好的。
這遊戲隻是為了逼玩家氪金。
如此一來,玩家的興致很快就會被消磨。
遊戲壽命必然短。
兩天後,原泊逐研究透徹,把他的想法告訴了林雙徊。
他本意是想提醒林雙徊,這遊戲沒有長期玩下去的意義。
如果林雙徊真的喜歡電子競技,可以找一些策劃得相對完美的大遊戲投入精力,練練操作,享受技巧的廝殺。
結果林雙徊當時的表情精彩紛呈。
他對原泊逐說:“哥,你可以不用這麼認真鑽研,我玩遊戲不是為了贏。”
原泊逐不解:“不想贏,那想做什麼。”
林雙徊有些好笑地看著他,似乎覺得這個答案顯而易見:
“我隻是想和你一起待著,所以隨便找了個遊戲玩而已。”
原泊逐並不是太理解他的這種多此一舉。
他們每天都在一個屋簷下,本來就是一起待著。
林雙徊的說法實在奇怪。
但原泊逐沒有過問太多,也許這就是小孩兒心思,每天都跳躍得很。
這事兒,原泊逐便放下了。
但他經此一遭,無意的就懂得了手遊的很多東西,因而去找工作的時候,對方問什麼他都對答如流。
成功入職後,原泊逐在家的時間就比較少。
林雙徊起先問過他,為什麼非要去找工作,明明錢多到用不完。
原泊逐隻說找點事情打發時間。
那時候,林雙徊看起來還不是很叛逆。
原泊逐回憶了一下,林雙徊究竟是從哪一天變得不對勁的。
但他有些記不太清了。
他唯一有印象,是有一天,他和林雙徊發生了一點小爭執。
但嚴格說起來,連爭執都不算。隻是林雙徊在一些事情上還了原泊逐的嘴。
畢竟是十七八的少年,偶爾毛躁,可以理解。
林雙徊沒有在彆的事情上讓他操心,他覺得林雙徊的還嘴是小概率事件,所以當時沒有放在心上。
但如今再一回想,林雙徊好像就是從那天開始,越來越少和原泊逐說話。
到底發生了什麼,讓林雙徊的性格突然就這麼不柔順了呢?
-
那天是周六。
當時原泊逐正在外麵聚餐。
一開始有同事提出周六去聚餐的時候,原泊逐是拒絕的。
因為是創業公司,攏共也就十來個人,大家關係都還不錯,多數人都答應了。
原泊逐不去,就顯得另類。
幾個同事對他非常熱情,一定要他到場,哪怕隻是去坐一會兒。
原泊逐正打算繼續推辭,就聽辦公室的前端開發說了句:“我發現我們辦公室的小原啊,是真的和一般人不一樣,你看他說話做事,有時候就跟和我們不是一個次元的一樣,哈哈哈。”
旁人附和地笑說:“是有點兒。”
本是一句玩笑話,原泊逐卻默了片刻。
他身上那層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氣場,還是沒有散去。
他應該去聚會。
於是周六晚上,原泊逐就隨波逐流地跟著同事們到了聚會的地方。
他才終於知道為什麼大家一定要他去。
因為這是一場有女孩子的聚會。
同事們用原泊逐的照片,邀請了隔壁友司的運營部姑娘們一起吃烤肉。
原泊逐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成了個門麵。
同事們給他各種求饒討好,希望他不要生氣。原泊逐當然不生氣。
因為他當時根本就不知道聯誼是什麼東西。
他隻是覺得,本來就熱鬨的聚餐,怎麼又多了幾個人。
好吵。
整個聚餐,那幾個女孩兒都在和原泊逐搭話,而原泊逐總是“嗯”“是嗎”“哦”“我不清楚”。
久而久之,女孩兒們也就不好意思再熱臉貼冷屁股。
中途林雙徊給他發消息,問他什麼時候回去。他說不知道。
林雙徊道:【我剛打了球,熱死了。】
原泊逐說:【去洗澡。】
林雙徊:【洗完你就回來了?】
原泊逐看著這條消息,有些失笑。林雙徊什麼時候這麼黏人?
他回了句:【我儘量。】
林雙徊:【你給我一個地址,我去接你。】
原泊逐:【接我?】
林雙徊:【公司聚餐不是一般都要喝酒嗎?我怕你喝迷糊了,被人揩油。】
林雙徊下個月就十八歲了,說話也越來越放肆。沒了當初在原泊逐麵前的那股子小心翼翼。
居然還說得出“揩油”這種話。
該收拾一下。
林雙徊看他一分鐘不回,立刻又發了一條:【你該不會已經喝醉了吧?哥,男人家家在外麵要注意安全。地址給我,我去接你。】
原泊逐真想敲他腦袋,再問問林雙徊,高中三年是不是淨學插科打諢了。
不過他還真的把聚餐地址發了過去。
因為原泊逐正苦於沒有借口離席。
普通人的生活真的太麻煩了。
要應付這些不必要的聊天,原泊逐不擅長。
待會兒林雙徊來了,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離開。
旁邊人看他玩手機,紛紛來勸酒。
原泊逐給林雙徊發完地址,就放下手機,淡淡抬頭,推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