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驀地傳來一聲悲呼。
“二師姐、三師姐——”
幾個衣衫華貴的少年少女閃至街口, 他們或跪或蹲在屍體旁邊,人人滿麵悲戚,顯然都是離恨宮弟子,且認識這兩個死者。
一個少年滿眼憤怒地抬起頭, 手上劍紋光芒迸現。
他運起身法高高躍起, 浮空虛踏, 腳下如同踩著天梯一般迅速拔高。
“妖狐, 受死吧!”
少年一手握住憑空浮現的法劍,劍尖彌漫起綠瑩瑩的毒光,另一手捏訣, 空中瞬間閃出千百道碧色流華。
雖然說荊州本是離恨宮的地盤,但是離恨宮也並不在淩雲城附近, 如今會在大街上亂逛的修士, 九成都是要參與八派試煉的。
蘇旭抱著手臂側頭問慕容遙:“若是在上屆八派試煉裡, 這人能否拿到名次呢。”
後者淡淡道:“躋身前百大概有些困難。”
蘇旭大失所望。
八派弟子眾多, 少說也能有上三萬人參與試煉, 結果就這種水平, 居然也能排在一二百名的水平?
怪不得謝無涯一直不讓她參加, 除非遇到前幾名, 類似赫連辰那樣的強者,其他人確實都沒什麼意思。
那少年氣勢洶洶地準備躍入酒樓中, 誰知尚未接近窗口,他的身形忽然停滯在半空。
蘇旭仰起頭。
少年懸浮在空中,清秀的臉容上顯出迷茫之色,眼中的殺氣和怒意漸漸消散, 變得滿是悲哀和絕望。
緊接著, 他全身一震, 眼耳口鼻鮮血直流,竟然直接從空中跌落下來。
他在同門的驚呼中摔在地上,身體劇烈地抽搐著,七竅流血不止,胸口蔓延開一層白霜,臉龐漸漸失去血色。
然後,他的靈壓消失了。
離恨宮弟子人人臉色沉重,忽然有個姑娘抬起頭,一眼瞥見了他們。
少女眸中神情變幻,最終還是大聲斥責道:“你們隻會站在那裡看著麼?當真是枉為八派弟子!”
慕容遙微微皺眉。
他是極為典型的劍修,一心都是劍,且頗為好戰,絕不會因為心生恐懼而放過磨礪自己的機會。
隻是,他也不會輕易去插手彆人的戰鬥,他認為那是一種很不尊重他人的表現。
除非對方向他呼救。
他是新任的飛翼劍主,素日裡也頗有威望,哪怕是斬龍峰裡的長老都不會這樣對他說話,如今被這樣指責,自然心情不佳。
不過,慕容遙也頗重規矩,有門中前輩在側,他也不直接開口,隻是看向蘇旭。
“咦?”
蘇旭奇道:“前因後果皆不知道,又無人向我們求助,我們除了站在這裡,還能做什麼呢?”
那少女怒道:“如今我們在誅殺狐妖,難道你看不出來?斬妖除魔是八派弟子分內之事,何須過問因果!”
蘇旭心道假如那狐妖好端端在酒樓吃飯,你們師姐和人家無冤無仇,隻是垂涎其妖丹皮毛就衝過去,結果自己實力不濟,難道不是死了也活該?
“就算如此,若是冒然插手他人的戰鬥,豈不是毫無尊重之意?”
此話一出,慕容遙頓時目露讚同。
那幾個離恨宮弟子氣得說不出話來,然而他們修為都不如地上的三個死者,若是直接衝過去,明顯是送人頭。
最末的殘陽已然消散,夜幕降臨,集市上明燈高懸,這街口已然是一大片空地,附近的人紛紛恐懼繞行。
一個離恨宮弟子眼神一變,似乎認出了慕容遙,“慕容仙君!這狐妖作惡多端,我們八派同氣連枝,遇到此等妖孽,理應一同——”
話音未落,一陣冰風猛然席卷而來,砭骨寒意刺入體膚。
那三個離恨宮弟子都有築基境,本該是寒暑不侵的體質,此時都生生打了個寒顫。
一道霜白光芒風馳電掣般射來!
慕容遙反手抽出背後的神劍,同時人也如同離弦之箭般閃了出去,一步跨過擋在那三人麵前。
飛翼在空中劃出一道玄妙無比的圓弧,精準無比地自上而下切擊在白光之上。
劍刃上電芒翻騰,璀璨的雷光綻放如蛇,一時光耀勝似滿街燈火。
吱吱嘎嘎的碎裂聲傳來。
那三人驚魂未定,如今定神凝視才看得清楚,那飛射而來的白光,原是一道菱柱狀的大冰錐,霜花碎雪飛舞盤旋其上,周邊寒氣四溢。
冰錐被飛翼劈得四分五裂,破碎的冰晶漫天迸射,每一片都反射出泠泠清光,鋒利如刀。
慕容遙十分沉著地展開劍勢,雷芒交織成光網,密不透風地護住了周身要穴。
可惜的是,三個離恨宮弟子本事不濟,又想要趁機逃跑,離他稍遠時,就相繼被亂飛的冰刃射中。
他們渾身靈力潰散,血脈凍結,臉青唇白地倒在地上。
待到慕容遙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
在一地清脆的冰晶碎裂聲中,他有些震驚地看向蘇旭。
紅裙少女袖手立在遠處,臉上神情都沒怎麼變化,依然是那副平平淡淡的樣子。
慕容遙曾經一招敗在她手下,自然清楚她有怎樣的實力,更彆提她是火靈力,想護住這三人明明是極為輕鬆的。
“蘇師叔,你——”
他想要說些什麼,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這並不是他能夠訓斥教導的師弟師妹,對方年紀雖然和他差不多,卻是他的前輩,而且還比他強。
他知道自己沒有任何資格去讓她做任何事。
蘇旭慢慢走過來,經過一地屍體時並未投去半個眼神。
紅裙少女湊在他身邊低聲道:“我不會救任何一個認為‘隻要是妖族就該死’的修士,也不會救任何一個將人族看作是食物的妖族。”
若有機會,我可能還會殺了他們。
酒樓方向傳來一聲輕笑。
“這位仙君說的極是。”
一把低沉柔和的嗓音響起。
那酒樓三層的某間露台上,垂落的卷簾自行掀開。
有個男人踩著一地碎裂的銀輝,倚在欄杆上,居高臨下地看了過來。
他微微側首,俊美臉廓籠罩在寒霜般的月色裡,冰藍的眼眸裡波光流轉,隱隱有笑意閃爍,無端勾人心魄。
他神情慵懶,側過身輕慢地道:“這話我聽著順耳,且放過你們,滾吧。”
蘇旭怔怔地看著他,腦中轟然炸開。
在許多許多年前,她也曾這樣遙望著一個人。
那人立身於高高的屋脊之上,發間銀冠閃耀,錦袍衣擺翻卷。
他手邊氤氳著寒霧,琉璃瓦上凝結霜花,冰晶如雨屑般散落,在陽光裡折射出虹彩。
彼時,年幼的自己躋身於喧囂嘈雜的鬨市,仰起脖子遙遙眺望著那道身影。
直到那人優雅揮袖,一道霜雪紛飛的白色流光橫貫天幕,射向遠方禦劍浮空的另一道身影。
後者輕輕鬆鬆禦劍閃過。
在人們的驚呼中,那修士身後的一座茶樓轟然坍塌,磚石瓦礫簌然滾落,濺起漫天揚塵。
“……”
“蘇師叔?”
“蘇師叔?”
朦朧中,蘇旭聽到慕容遙的聲音。
她回過神來,“嗯?”
那英俊冷肅的青年正盯著自己,眼中隱隱有些擔憂:“狐妖已經走了,你中了他的魘術?”
蘇旭微微搖頭,“慕容師侄,你知道麼,我爹死得很慘。”
慕容遙一愣。
她咬牙切齒地道:“那日他在茶樓中說書,不巧遇到一個修士和一個妖族鬥法,兩人都頗為厲害,其中一個人隨手打出的法術沒擊中對手,卻落在了那座茶樓上。”
“……”
兩人回到客棧時,大廳裡炸了鍋似的熱鬨。
先前儀態端莊的仙門弟子們,此時都在交頭接耳。
參加八派試煉的修士,最次也是築基境,也能隱隱約約感知到外麵的靈壓變化。
“方才那是妖怪嗎……”
“好強的靈壓。”
“難道是妖族?”
有人倒吸一口冷氣,“這等強度的靈壓,定然是大妖了吧,這裡又並非邊境,怎會有大妖現世?”
此時,大家又看著蘇旭和慕容遙聯袂走入大廳,先前不知說了什麼,兩人的神情都有些凝重。
他們都擺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倒是沒有誰敢湊上來。
許多人仍暗搓搓地打量他們,猜度著他們是否曾經與那妖族交手,隻是見倆人身上毫無傷痕,不但衣衫齊整、靈壓也十分穩定,絲毫不像是戰鬥過的樣子。
蘇旭感受到他們的視線和情緒變化,然而她再無心情去揣摩這些路人的想法了。
兩人走入樓梯間,她隨手在身邊設了一道結界,正色道:“慕容師侄,我與你一同回來,隻是要讓這些人看見我,現在我要去找那個狐妖,我一定要弄清他是否是當年的凶手。”
慕容遙微微皺眉。
顯然這舉動是她不欲讓他人知曉真正實力,倘若她待會兒和狐妖打起來,靈壓定然會肆意外泄,如今她回了客棧,屆時就不會有人猜到是她。
如果彼此間素不相識,一般的修士無法從靈壓來判斷對方是人還是妖。
那些修士之所以懷疑靈壓來自妖族,是因為淩雲城中根本沒有這等高手,秦家家主是靈虛境然而如今也在閉關,無緣無故不可能忽然飆靈壓。
“但若是這樣,一旦師叔你不敵那狐妖,也不會有人前去救援。”
他沉聲說道。
因為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萬一是兩個妖族互相掐起來了呢?
蘇旭暗忖若是我真打不過對方,這裡也沒人能救我。
“我與你同去。”
慕容遙看了她一眼,“若是當真算起來,那人並非故意害死蘇前輩。”
蘇旭苦笑一聲。
她當然知道狐妖不是有意要殺死父親。
一道法術扔偏了而已。
她還知道,慕容遙之所以這麼說,恐怕覺得她未必是狐妖的對手,不願讓她直接去“報仇”。
“不必了,我也不一定和他拚個你死我活,至少要問清當年的事。”
蘇旭停了停,“數十年過去,也興許是我記錯了。”
那時她身處鬨市中,隻能遠遠眺望高空中的身影。
縱然目力強於尋常人,也隻看了個囫圇,若是容貌身形相似的兄弟或是親族,亦有可能。
不過,她仍然記得清楚,自己如何絕望地穿過莽莽人海,奔向那煙塵彌漫的廢墟。
她與許多人一起跪在瓦礫之中,挖得十指破損,雙手血流不止,甚至皮肉剝落、露出森白骨碴。
終於尋得殘缺的屍體時,她的嗓子已經哭啞,淚水亦然乾涸,耳畔回響著哭聲和哀嚎。
大能者之間的爭鬥,一旦凡人被殃及池魚,無異於天降浩劫。
那一日,無數人與至親好友從此陰陽不見、天人永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