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界。
他穿過無邊無際的混沌, 來到了白骨如海的廢墟深處。
在現世的某個角落,定然有一片已然化作殘骸的神殿遺跡——
此處便是投影。
遠古時的大能者們,將古魔封印之後, 又開辟了現世之鏡像的裡界。
他走過無數殘破斑駁的牆壁、傾倒斷裂的階梯,幢幢黑影森然搖曳,廢墟之中遍布著零散或堆積的骸骨。
他途經之處, 漆黑的霧氣悄無聲息向前蔓延,染黑了那些森白骨骼,霧流緊緊追隨著他的身影,浪潮般湧過地麵, 又攀過斷壁殘垣。
那人在廢墟的最深處停住腳步。
千千萬萬的骸骨升騰而起,如同逆行的雪雨般向空中彙聚, 拚湊成巨大的尖爪、枯瘦的手臂、緊接著是肩頸肋骨、眼見著即將出現一副完整的人形。
然後, 那些骸骨上滲出層層黑色霧氣,黑霧如絞樹藤蘿般纏繞其上, 層層疊疊將之包裹——
那副巨大巍峨的骨架轟然破碎。
碎屑如雪般灑落,紛紛揚揚飄灑而下,沒入霧氣之中看不分明。
……
數日後, 另一個消息如同颶風般席卷了中原九州。
——大荒局勢已定, 東西南北的九位妖王,悉數臣服於中境。
萬翼天宮從鳥族聖地,變成了妖皇的神殿,妄城隨之成為妖族都城。
無數的鳥妖部族開始日夜狂歡,族長們紛紛前往朝聖,那些有名或無名的大妖們, 也從各地趕來。
同一時間, 因為大量修士被卷入裡界、麵臨著前所未有壓力的中原仙道, 那虛假的山雨欲來的平靜,終於被打破——此事便如同巨石落入湖心,砸起一片驚濤駭浪。
數百年來,妖王們紛爭不休,都想搶奪彼此的領地,大妖們也因此撕得不可開交。
對於九州仙府而言,他們算不上坐收漁利——因妖族而喪命的修士仍然隻增不減,但至少不會麵臨數位妖王聯手的糟糕境況。
妖王們的力量毋庸置疑,他們的肉身之強橫,根本不是修士手中劍訣法術能夠毀滅的。
甚至哪怕是如今業已呈現的萬仙宗宗主——在下任沒有繼位之前,淩霄仙尊依然是宗主,他曾分彆和橫山王以及裂蝕王交手,也隻是擊敗了她們。
她們重傷敗退離去,卻遠遠不到瀕死的地步。
淩霄仙尊飛升之後,再沒人於劍道一途達到他的境界。
“我聽師父說,若是首座不曾被離火王重創,再過個兩三百年,興許也能達到宗主當年的境界。”
桃源峰的春雨絲絲飄落,漫山桃花燦若紅霞,在雲霧中若隱若現。
幾個內門弟子坐在亭中閒話。
“首座拒絕繼任——”
有人憂心忡忡地道:“你說他究竟怎麼想的?蘇師叔雖然是妖族,然而並未做過什麼壞事——”
“噫,她不是將韓曜推進埋骨之淵了嗎?”
“對她而言那也算不上什麼壞事吧,換成我的話,我說不定早就忍不了了。”
謝無涯拒了宗主之位,卻並未說理由,人們自然想成他自覺愧對門派,因為將妖族收入門下。
然而,大家嘴上不說,心裡誰還不清楚,滄浪仙尊是什麼修為,他絕不可能看不出自己的徒弟是妖怪,而且當年蘇旭入門時也謁見過其餘的長老,她身上毫無靈壓是有目共睹的。
說白了,她不太可能是妖族奸細之流——妖族不會使這種詭計手段不說,使了也沒什麼用,又不是兩軍交戰還需派人來偷重要情報。
她應當就是個流落中原的半妖,被謝無涯撿到之後心生憐憫帶回了宗門而已。
當然,這是一部分對滄浪仙尊頗為尊敬之人的想法。
還有些人心懷惡意,堅信以他的修為,不僅能看出蘇旭是個妖怪,還應能看出她血脈非比尋常。
那火鳳凰的兒女們差不多個個都是怪物,而且定然有些平凡妖族沒有的力量。
謝無涯曾經和離火王交手,雖然身受重傷,依舊能留下性命,而非被燒得魂飛魄散元神毀滅——
再聯係蘇旭的事,他們篤定這兩人定然有不可告人的關係!
“雖說不知道究竟怎麼回事,但蘇師叔當真挺好的。”
亭中的少年少女們沉默片刻。
旁人低聲附和道:“是啊,她總是給我們解惑答疑,從不端著架子裝模作樣。”
有個姑娘神秘兮兮地招手,示意同伴們湊過來。
“我覺得她是被逼走的,聽說首座早就答應將靈犀給她,結果不知怎麼出爾反爾——”
有人倒吸一口冷氣,“你從哪裡聽說的?”
“是斬龍峰那邊傳來的消息,他們也是聽來的,”那姑娘嘟囔了一句,“說到底還不是因為韓曜?我還聽說他是個魔族呢。”
眾人驚得下巴都要掉了,“這話又從何說起?!”
“他怎麼會變成魔族——不對,哪個魔族生得和人一模一樣?還能修煉玄門功法的?”
“我不知道,我也隻是聽說的。”
姑娘擺手道:“然我覺得有幾分道理,你們想啊,他是個三靈根,結果築基比誰都快,這且不說——”
她眼珠一轉,將金湖城陸家和淩家聯手坑了萬仙宗弟子一遭的事,也講了出來。
眾人知道她在斬龍峰那邊有幾個好友,也並沒有多想,隻是聽著那番遭遇連連驚歎,“所以,其實是蘇師叔救了他們一夥人?”
玉桂仙君身隕,她的兄長陸家家主也死去了,陸家瞬息之間有數位高手喪命,現在族中一片混亂,剩下的人忙著爭權奪利,聲勢大減。
“當時淩家的人也曾用照妖鏡試探過他!”
陸月嬋死後,血契失效,當時參與那場秘密集會的人,都可以隨意將事情說出去了。
這事很快被消息靈通之人得知,然後越傳越廣。
“最初他們懷疑韓曜,是因為淩家的人知道蘇師叔和其他幾位師叔都是妖族,他們見他修行速度太快,認為他必然和他們一樣,結果他在照妖鏡下安然無恙!”
“那也不能就此確定他是魔族吧?”
“當然不是。”
那個姑娘清了清嗓子,“但他被推下了埋骨之淵,按理說,他應當死了,然而——”
她故意停頓了一下,直到旁邊的好友忍不住推她,“他的結魂燈尚未熄滅!”
少年少女們紛紛嘩然,“真的假的?!”
“真的,我昨天偷跑去看了,你們不信也去看看啊。”
一群人稀裡嘩啦地撤出了亭子,紛紛駕起飛劍直衝峰頂,幾道彩霞流光瞬息間遠去。
這山腰的涼亭裡,先前說話的姑娘伸了個懶腰,身形變幻,已然是另一副模樣了。
他抬頭向著山巔遙遙望了一眼,才消失在原地。
——事實上,早在仙緣台事件之後,修士們都去關注古魔和裡界動向,或者也是離火王和蘇旭的關係,至於被這妖王之女殺掉的師弟,倒是變得無人問津了。
沒人在意他的死活,或者蘇旭殺死他的緣故,因為這些相比之下,似乎都不再重要。
真實又殘酷。
然而,這一天,隨著一群桃源峰弟子跑到命緣池旁邊,找到了韓曜那不曾泯滅的結魂燈——
新的流言再次傳遍萬仙宗。
看守命緣池的弟子也表示很震驚。
他們已經在這待了數年之久,平日裡隻自顧自修行,看著不允許人跑進來搗亂罷了。
彆說他們對外界的事不太清楚,就算是知道的,也沒有誰想過去看看韓曜的結魂燈。
“不過,也有許多師兄師姐進入了裡界,結魂燈卻並未熄滅的啊!”
“他們是直接進、入、裡、界,誰是掉進埋骨之淵的?”
埋骨之淵裡的魔瘴最是濃鬱,倘若是被某個魔族領主拉入裡界——而且大部分失蹤修士的經曆也確是如此,就完全不同了。
另一邊,靜心殿中再次聚集了諸峰首座和數十位長老,並一些身份重要的內門弟子。
慕容遙赫然在列。
他麵色無波,維持著冷峻肅然的姿態,悄然斂去眸中的憂色。
因為他們正在討論現今大荒的局勢,並且說起新任的妖皇。
“哎,誰能想到,離火王竟將位置給了——”
講話的桃源峰尹長老停頓了一下,她曾經也認識蘇旭,還被那小姑娘尊敬地稱為師姐。
“暘山君。”
最終她也隻能說出這樣冰冷的稱呼。
殿中尚有人不知那是哪位大佬,慕容遙聽見自己的師弟師妹在後麵交頭接耳。
“是啊,就是蘇旭——”
“首暘山一直無主,人都說那是離火王特意給她留下來的。”
年輕人們小聲說了幾句,又安靜下來,聽著師長們議論。
“這並不奇怪。”
程素微微側過頭,嬌俏臉容上浮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
“火鳳一族有涅槃重生之說,並非傳言,多有鳳凰隕落於**之中,離火王——縱然她的神火無可匹敵,也未必能確保自己全身而退。”
眾人不禁看向說話的天岩峰首座,有些年輕弟子首次聽聞這說法。
“你是說,她讓暘山君繼位,是因她要去渡劫了?”
顏茴輕輕蹙眉,“她的兒女眾多——”
“且妖族並無父母傳位給子女的說法,大妖們的山領都不可能,妖皇之位更隻會是能者居之。”
林嶠打斷了雲海峰首座的話,同時若有若無地向對麵的桃源峰首座看去。
“蘇旭定然有本事服眾。”
靜心殿裡安靜了一瞬。
不少人明裡暗裡看向了謝無涯。
仙緣台之後,人們背地裡議論紛紛,揣測紛紜,卻極少有人再光明正大提起這名字。
更彆說後來她成了首暘山之主,人們更是將她當做其他的大妖,一律以山領稱之。
如今滄浪仙尊還在那裡坐著,身邊卻空空蕩蕩不再有哪怕一個親傳弟子,隻有一群長老們環繞著他。
長老們後麵各有徒弟,相形對比之下,他竟莫名顯出幾分孤家寡人的味道。
謝無涯看上去極為平靜,聽到那名字也麵不改色,“她自然有本事,除了靈力稍遜色一籌,離火王能做到的,她都能做到,離火王做不到的,她亦能做到。”
滿殿修士瞬間嘩然。
誰也沒想過他會給出如此之高的評價!
千百年來的大大小小的戰役,以及隕落在離火王手下的各派大能者——相比之下,蘇旭甚至毫無戰績可言。
謝無涯並不做解釋。
“你們早晚會知道。”
隻留下這麼一句神神秘秘的斷論。
滄浪仙尊如今拒絕擔任宗主之位,那按照規矩,唯有其他幾位首座中,挑修為最高的。
另外四位首座都是化神境,隻是小境界有所不同,林嶠和顏茴是化神九重,曾梨是化神五重,程素因為年紀最小,如今也才化神二重。
雲海峰首座性子溫和,而且並非劍修,很快也表明了態度,自言不配繼任。
林嶠的表現卻是在諸人意料之中,他並沒有直接拒絕,隻是有些猶豫。
——長老們都看得出來,他是願意的,隻是仿佛還有些顧忌。
或者隻是想裝裝樣子,不願立刻答應下來罷了。
在場的也都是人精,誰也不點破,隻安靜地等他點頭。
林嶠正待開口,殿中異變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