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 謝無涯臉上毫無意外之色,就像他料到對方終究會問出口,除非他們明確表示不想她知道。
他也無所謂講一個故事。
儘管那是他此生最不願提及的一段往事。
最後一次見到媱姬時,他在想什麼?
師兄之死引起了師父的懷疑, 更遑論她數年來容顏不變, 縱然他在師門編了些諸如妻子曾經被雲遊修士指點過的謊話, 也隻能瞞過一時。
他回家時本想告訴妻子, 快點離開這裡。
然而他看到的是院中血流滿地,凶相畢露的蛇妖在啃噬母親的屍體。
他依然記得許多年前,那條奄奄一息渾身燒傷的水蛇,那雙冰冷卻澄澈的黃色眼眸, 像是秋水映著晚霞。
那一刻, 她獠牙畢現, 蛇鱗斑斕,眼中滿是嗜血的凶光, 身上的枷鎖終於壓不住蟄伏多年的獸性。
——他還能做什麼呢?
他什麼都說不出來,什麼都做不了,隻能轉身離去。
誰知當夜樂水宮的修士們就動手了, 等他再得到消息時, 隻有一句冷冰冰的蛇妖已然伏誅。
——媱姬在那小鎮村落的一方天地中困了多年,早就不是曾經莽莽撞撞的小妖怪。
她將院裡收拾得極乾淨, 樂水宮的人根本不知道她殺了她的婆母,他們隻是為了那師兄報仇罷了。
為了一個想要奸汙師弟妻子的人報仇。
隻因他被妖族殺死,隻因妖族都該死。
謝際坐在道場門口的台階上,夜色涼薄如水, 許多身影在燈輝下來來去去。
他們一邊說笑著, 一邊抱怨沒能挖出蛇妖的內丹、剝下她的鱗片。
恍惚間, 前麵傳來一陣哭聲,他看到幾個同門圍著一個梳著婦人髻的修士,他們不斷安慰相勸,他聽了兩句,才知道是那位師兄的道侶,丈夫死在媱姬的手中。
謝際站起身來走過去,“張師兄早年就曾當著我的麵,對媱姬出言不遜,我都不知道他還有道侶——”
“定然是那賤人勾引他!”
那修士滿麵怒意地嘶聲叫起來。
“你應當知道張師兄是什麼德行,”他皺眉望著她,“你當真是這麼覺得嗎?”
那人的神情僵硬了片刻,旋又喊道:“她是妖族——定然早早看中他的性子,想要勾引他,隻為吃了他增加修為!”
這說法倒是比媱姬生性放浪想要勾搭男人要靠譜許多。
——人們看著謝際那張俊美無瑕的臉,心中暗想那蛇妖有這樣的丈夫,哪還看得上彆人。
有個師妹湊到他麵前,笑嘻嘻地讓他放心,說大家都知道他是被蒙騙的。
後來,後來又發生了什麼?
道場之外伏屍滿地,血流成河,鮮血肆意蔓延,填滿了遍布苔痕的古舊青磚罅隙。
清霜似的月輝映著血光。
他麵無表情地走在血泊裡,身邊飛旋著數道水流凝成的劍刃,每隔幾步就有屍體橫陳前方。
“我聽聞媱姬死訊之後,殺了許多人。”
許多年後,滄浪仙尊在他曾經的弟子麵前,異常平靜地回答道:“最後我亦然重傷——”
尚且年輕的修士,渾身浴血跌跌撞撞衝入山林,月色淒冷,四周僻靜無人,唯有夜風低嘯。
他跪倒在河邊,望著水中宛如鬼魅的倒影,拔劍想要自毀金丹,了卻殘生。
“我遇到了師尊。”
謝無涯風輕雲淡地講道,“她說我有極大的機緣,日後可左右此世命數,並讓我活下來。”
他不是值得拯救之人。
謝際這麼想著。
他隻是個徹頭徹尾的廢物,他救不了母親,不願懲罰妻子,也救不了妻子,最終隻能用這些人出氣。
——這些樂水宮的修士當真個個該死麼?
事實上,他不知道這答案,但他並非是覺得他們該死才殺了他們。
他隻是想這麼做罷了。
“故此我亦不是為了救你。”
月光冷凝,水畔蘆羽如雪,漾開的清波中染了血色。
女子佇立在彎月之下,裙裾在風中飛揚,高深修為塑成絕世風華,一時飄飄渺渺恍若融入殘夜之中,一時又仿佛隻是溫柔親切的鄰家婦人。
她傾身凝望時,眼眸柔和憐憫,卻又透著一絲看透世事的涼薄,“若是一定要有個緣由,就算為了天下蒼生吧。”
一身狼狽的青年諷刺地失笑出聲,“這天下蒼生又值得拯救麼?”
“這答案要由你自己尋找了。”
那人微笑道:“我說這些隻是要告訴你,我不會讓你死。”
言下之意就是,我管你怎麼想的,就算你不同意,有我在你也求死不得。
謝際:“…………”
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的處境,隻能同意了。
“但我再也不會殺死妖族。”
他默然片刻,“儘管我知道,妖族當中也有作惡多端、罪該萬死的,我依然不會殺任何一個妖族,隨他們如何罵我好了,反正在我心裡,就算是那些為了吃人而亂造殺孽的妖族,也不比那些明明垂涎妖族內丹骨血卻裝出正義凜然的修士更加惡心。”
九玄仙尊並沒有回答他。
也許她不在意這些想法,也許她內心是認同的。
“你們姻緣已儘,若是誠心相侯,他年亦有相逢之時。”
“——在何處?”
“轅靈山,萬仙宗。”
雨越下越大。
細細密密的水珠綴成簾幕,在寒涼的風中支離破碎,成片成片潑灑在桃林之中。
被狂風急雨打破的花瓣幽幽凋落,墜入湍急流淌的溪水中。
媱姬低眉斂目,隻垂眸望著旁邊的紅裙少女。
他的神情亦有變化,卻似乎隻是在聽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情緒會隨著主角經曆而有悲喜之彆,卻也不過如此。
雨水綿綿不絕,千頃花海籠罩在水霧之中,仙人與妖魔的身影都變得模糊,像是被攪碎的水中鏡像。
謝無涯抬頭時,對麵的妖龍恰好也看了過來。
四目相對。
凡人的悲喜情感,在他們眼中淡化消逝,像是風乾的歲月。
半晌,妖龍微微一笑,“仙尊心願已了,想來進境再無阻礙。”
謝無涯長歎一聲,“閣下身兼妖魔之力,且已證道化龍,不日必將體悟天境——暗咒邪窟龍巢遍地,卻未必有誰比得上你。”
媱姬不置可否:“你又見過多少龍族呢?”
“我師尊擊敗了鮮山君和流山君,滅度王曾向她尋仇,失敗之後陷入沉睡,此後倒是有不少人潛入過暗咒邪窟,我亦是其中之一,見過幾個我記不清,但也足夠多了。”
他輕描淡寫地說完,忽然轉向一直沉思的紅裙少女,“陛下還想問什麼?”
蘇旭抬眼看他:“你第一次見到韓曜,就能感覺到他與尋常霧魔不同——那時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後者不答反問:“你認為我是何時初見他?”
蘇旭一愣。
是了。
他那時早就注意到有這麼個人,雖然說的是邽山君的信物這種借口,但他連韓芸娘的事都清楚,顯見知道的不止這些。
她旋又想起他們之間的境界相差甚大。
這差距不能決定戰鬥的勝敗,卻能影響他們對世界的感知。
“——他進入萬仙宗的時候,你恐怕就有所察覺了吧。”
蘇旭看到滄浪仙尊欣然點頭,不禁暗自磨牙,“廢話不多說,你覺得他到底是怎麼回事?不用證據,隻說你的直覺。”
謝無涯卻沒有很乾脆地回答她。
倒不是不願意說,而是他似乎也很難給出答案,最終也隻是輕聲道:“也許你想的並沒有錯。”
我好像什麼都沒說吧。
蘇旭一驚,“這種時候就不必裝出與我心有靈犀了吧。”
媱姬神情微妙地看她一眼,接著就笑而不語,“並沒有那麼難猜吧,若是知道前因後果。”
蘇旭默然,目光在這兩人身上轉了一圈,“兩位可還需要再敘一會兒?”
媱姬滿臉無所謂,隻隨手拂去紅裙少女發間的花瓣,“我並無什麼好說的呢,隻是謝仙尊想與我聊幾句,方才你似乎也不怎麼願意看到他,我才應了。”
謝無涯自然也並無話說,隻揚手丟出一道水色光芒。
蘇旭伸手接過,手邊瞬間燃起一道明亮火光,光焰中隱隱浮現出劍刃的寒芒。
他深深望了兩人一眼,身影驟然遠去,消弭在風雨之中。
天際忽然黯淡下來。
鉛灰天空中陰雲密布,隱有雷鳴之聲橫貫蒼穹。
瓢潑大雨傾盆灑落,雨勢沉重癲狂,天地間唯餘一片蕭瑟水聲,林間桃花在水中暈染了漫山紅霧,霧氣又被暴雨撕開,變得支離破碎。
雨水打在身上時,透過護體靈力,都能感到幾分冷硬生疼。
蘇旭橫過手中的重劍,玄鐵劍刃流淌著清光,正中一道菱形彩紋又蘊藏著灼灼烈焰。
“——靈犀。”
她垂眸看著手中的仙劍。
劍靈已被韓曜吞噬,從此這神物再也不會認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