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坑。
下墜的速度並不快, 甚至稱得上閒適從容。謝不寧很快鎮定,撈起衣角上兩隻毛球。
方才所有人反應不及,隻有胡毛三和黃二仗著身手敏捷, 縱身跳上, 伸出彎爪勾住他的衣服,一起跟了下來。
長生注意到他的小動作,並不在意,轉過身去,滿意地望著坑中石壁:“謝老師,你是第一個欣賞我作品的人。”
他語氣頗為驕傲。
謝不寧按著一狐一黃大仙的腦袋, 聞言不由朝石壁看去,一眼瞧見黢黑石壁上遊動的黑影, 仿佛幽魂。
長生貼心的施展玄光術,指尖凝出一簇亮光, 好讓他看得分明。
隨著墜落向下, 天坑石壁上的圖案被照亮,一路蔓延而下, 又很快隱沒於黑暗。
石壁上顯現一叢叢浮雕,黑色的石壁被刀削斧鑿, 刻出層層人物和動物。他們排隊蜿蜒而行,竟然是朝著天坑深處而去。
越往下,石壁上的人物又發生變化。隊伍旁多了一些人, 他們長著牛頭人身,或是馬頭,又或者露出獠牙,舉著鞭子作抽打行人狀。
看樣子,這些人竟像是奴隸一般。
隨著繼續下墜, 壁畫裡的人越發不像人。他們身形更高大,昭示力量更強,地位更高,身體顯出動物或厲鬼的特征,神態猙獰地朝一個方向跪拜。
謝不寧處在天坑中央,墜落的速度加快,石壁上的人倒像正朝他們行禮似的。
興許是長生懶得展示無關緊要的畫麵,腳一跺,拉著他迅速往下。
一幅幅畫麵急速掠過,從一群群似厲鬼的人,到手提鎖鏈的官差,再到身穿蟒袍的官員……黑色壁畫猶如刻畫出的冥界,竟囊括數萬陰魂鬼差,以及判官冥官。
遊離石壁上的鬼影,更顯得壁畫裡的鬼怪陰官猶如活物。
不說懷裡的狐狸和黃鼠狼被震住,就是謝不寧臉色也不好看,差點大罵出來。
這人是不是有病啊!竟然把整個冥界陰司鑿下來,有這能耐你當什麼反派?申請非遺啊你。
長生非常欣賞自己的傑作,問道:“是不是很宏偉,很壯觀?”
謝不寧嗬嗬一笑:“帶藝術家。”
長生臉上有一瞬疑惑,懷疑自己聽錯了:“不是大嗎?”
謝不寧:“嗬嗬。這你就不懂了,這是表示親切的稱呼。”
長生抿嘴一笑,大概猜到不是什麼好話,謝不寧恨不得立刻殺了他,哪會和他親切到一塊兒。
“你知道它們有何用麼?”長生一指石窟望不到儘頭的鬼畫。
萬鬼的歸處當然是冥界,沒想錯的話,這裡便是通往冥界的路。
不知下墜多深,壁畫下端的雕刻逐漸稀少,出現一道古樸簡陋的牌坊門頭。謝不寧墜過巨大的門頭,又往下許久,忽然踩到堅實的地麵。
絲絲涼氣從地下冒出來,空曠而巨大的坑底,傳來哢噠的回響。
牆上刻著一道石門,謝不寧抬頭往上看,高的望不到頭。站在其下,就像螞蟻撼動大樹一樣渺小。
“這是鬼門。”長生上前一步,把手掌按在上麵,語氣讓人捉摸不透,“回來了呢……”
轟隆一聲巨響,石壁上雕刻的石門竟然開啟一道裂縫!
無數鬼影如潮水般湧向鬼門,正像一隻大手用力推門,終於在鬼影被石門吸儘之前,裂縫不斷擴大,變成一個半開的通道。
謝不寧剛抱緊兩位大仙,就被興奮的長生拽了進去。
腳下猛然失重一墜,下一秒,他們踩在一條滿是泥濘的路上。四周灰霧蒙蒙,天空掛著兩輪紫色月亮,渾圓皎潔。
黃泥路上可見半透明的魂魄,默不作聲地低頭向前。兩人突然出現,尤其謝不寧渾身陽氣,把周圍的鬼嚇一跳:“哎呀媽呀!”
“活人怎麼還下來了?”
黃泉路上的鬼可八卦了,瞬間議論紛紛起來,對著兩人指指點點。有新死鬼認出他,是個老大爺:“唉?那不是那誰……”
旁邊個年輕點的接話,可激動了:“謝老師啊!他演的雁春秋是我生前男神!”
老大爺:“啊對,我孫女兒也喜歡。他,他怎麼就下來了?”
八卦傳播極快,不一會兒,竟然許多人都認出謝不寧。有看過他電影的觀眾,也有聽到他名字就聞風喪膽的鬼……
“你好像很受歡迎。”長生饒有興趣,不過他可沒有耐心看人追星。
長生想走,這裡的動靜卻已經驚動鬼門關前把守的鬼差。眼看一個鬼差手持三叉戟飛來,謝不寧忽然掙斷腰上的藤蔓,大喝一聲:“都給我散開!”
呼啦一聲,方圓幾百米頓時形成真空。
圍觀的眾鬼不明所以,耐不住有的鬼做賊心虛,一聲大喝就被嚇得哭嚎逃竄:“彆殺我彆殺我,我再也不敢偷錢了!”
“謝老師追殺到地府來啦,快跑啊!!”
如此一來,沒有一隻鬼敢停在原地,溜得乾乾淨淨。
眾鬼一跑,路上獨剩謝不寧兩人,格外顯眼,那鬼差自然衝他們來,一鏈子鎖在長生腕上:“什麼人鬨事!”
謝不寧已無心顧及,等的就是這一刻。冥界陰司眾多鬼差,隻要通知周朗和王五來拿人,長生也不見得能逃脫。
他速速給周朗傳信,許是在冥界的原因,不到片刻,一群陰差聞風即至,把長生團團包圍。
“這就是打破修羅道的罪魁禍首?”周朗站到謝不寧旁邊,驚呆,“謝老師你怎麼下來了?”
謝不寧的青銅劍早在被抓時就掉了,幸好隨身小褡褳還在,摸出一把符:“有空再跟你解釋,快,抓住他,這家夥想用人命上位!”
不消他提醒,眾陰差被長生身上的陰煞和死氣驚得後退一步,“這是什麼?就是鬼王來了也沒這麼重的業障!”
長生手指輕輕一彈,禁錮住他細腕子的勾魂鎖便斷成兩截。他歎口氣:“你真是不讓我省心,既然如此,我便提早送他們一程。”
眾鬼差大駭,勾魂鎖是用玄鐵和地獄烈火熔煉的陰間法器,勾魂無往不利,卻抵不住他一根手指。
“謝老師,你不妨也見識一下我如何招魂?”長生微微一笑。
眾陰差一齊用鏈子鎖他,長生沒被鎖住,卻也被砸了好幾下,頓時有點生氣。輕哼一聲,他揚手執起一道符籙,念咒燒起。
謝不寧聽出念的是召魂符,可詭異的是,那符竟是黑色,火焰幽藍。想到長生曾說過,魏長生試圖吞噬他卻被反殺,難道他把魏長生吃了,連帶道術也學了去?
符一燒起,黃泉路上陰風陣陣,鬼門處憑空湧進一片濃黑,裡麵衝出無數厲鬼。
這番景象,正和謝不寧在天坑中看到的一樣。
更多陰差加入戰鬥,和長生召來的厲鬼纏鬥起來,一片混亂。
奈何橋邊不斷有魂魄被打落忘川,河邊的彼岸花折了大片,整個一亂鬥現場,慘不忍睹。
胡毛三化作人形,和黃二護在謝不寧身周。
先前黃泉路上眾鬼更是躲得遠遠的,就怕被殃及池魚
“我靠,你到底招惹什麼怪物?”周朗入職晚,哪像前輩們還會各種招式,光抱頭鼠竄了。
謝不寧對大亂鬥現場也很無語,風中淩亂:“不是,這都不找領導啊?!”
黑白無常呢?陰律司判官呢?起碼找個能打的吧!
周朗拚命摁令牌:“我也想啊,可是感應不到!”
頭頂黑霧蒙蒙,隔絕一切景象,想必又是他弄出什麼手段。不過隻是時間問題,謝不寧很快想到,隻要拖到冥官發現,局勢就能扭轉。
長生身邊圍繞一群神獸,無人能靠近,他信步朝謝不寧來走,前頭的猛虎把擋路陰差一個個掀飛。
“沒有用的。他們都會死,隻是時間早晚的差彆。”長生提手一攝,笑了,“整個陰司,包括山上你那些朋友,都會成為我的一部分。嗯?我允許你做唯一的見證人。”
變態啊,做個鬼的見證人。
謝不寧被他抓住,拋下混戰的鬼群,徑直向酆都飛掠而去。
……
結界中,撲閃撲閃飛來一隻小千紙鶴。
周朗一把抓住,大家都在拚命乾架,小東西出現的不太合時宜……
不過千紙鶴是謝老師被抓走以後出現,謹慎地,他躲到角落打開。
鶴身黃色,還帶點朱砂字跡,這是一枚傳信符。
周朗拆開,一行紅色歪扭的字跡顯現。
“開鬼門,逃。”
……
長生帶著他往酆都城飛去。
忘川,奈何橋,冥界的曠野被拋在身後。
途中,他們經過酆都山。那是冥界唯一的山脈,寸草不生,終年籠罩陰沉的死亡之氣。
酆都山附近少有鬼接近,即使是鬼,進入酆都山也難以再走出來,那裡是陰間有名的不能去。
謝不寧看到山附近有鬼嬰,有的像人類嬰孩,有的隻是一團團黑色氣體,徘徊山的邊緣。
“當年我也是這樣小。”長生忽然來了興趣,隨手捉住一隻還不會走的鬼嬰,“有的大鬼喜歡捉小鬼吞噬,魏長生他受傷很重,可惜,運氣不好選中了我。”
那鬼嬰已生出些智慧,被他掐住,還曉得掙紮。
謝不寧皺眉:“你抓它做什麼。”嘲笑道,“難不成打牙祭?”
長生一笑:“你對誰都這麼憐憫,為何不肯憐憫我呢?謝老師,我對你這麼好,隻是想長生而已啊。長生有錯嗎?”
謝不寧一字一句說:“你是邪物。”
手指一個用力,鬼嬰化作一團黑氣,長生用無辜的神情對他說:“你看,它也是邪物。”
“……”
謝不寧說他是邪物,他便能隨手了解鬼嬰的性命,證明給他看,喏,這也是邪物。
可見變態沒有正常人的思維,在他眼裡,一切隻有可利用與不可利用,根本不把生命當回事。
謝不寧懶得同他理論,因為他根本沒有人類適應世界的那套理論,隻淡淡道:“鬼是鬼,邪是邪。若無善惡、是非之心,諸佛是邪,道袍上身亦是邪。”
“我知道了,”長生悅然撫掌,唇角彎彎,“你有一顆分辨善惡是非的心。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來看看,它到底長什麼樣。”
謝不寧差點噴了,看吧,說他是變態沒有一點點冤枉!
長生笑嘻嘻說:“不過挖出來有點可惜。如果你男朋友不要來打擾我,唉,要不我就讓你活著。”
“對了,你方才說鬼是鬼,邪是邪,”他繼續道,“如果你喜歡的人是這座酆都山上最大的邪物,你也這樣想?”
謝不寧斜睨一眼:“少趁我男朋友不在挑撥離間。”
長生:“我隻是實話是說罷了,他沒告訴你嗎?酆都山是他的墳墓,陰間無數邪物從他死亡之息中誕生,要說誰是邪物,唉,他可是源頭。”
謝不寧定了定心神:“我為什麼要相信你。”
長生偏頭對他一笑:“無所謂你信還是不信。隻要你在我手上,酆都山之主也不敢與我為敵,不是嗎?”
酆都城中,長生輕而易舉擊退守衛,長驅直入。所到之處,黑霧如影隨行,湧現無數厲鬼。
他最終停在一座宏偉的大殿前,巍峨的宮殿高門緊閉。自從上一任北陰大帝消失之後,這扇門就再也沒有人……鬼能打開。
關於北陰大帝和一些冥官的消失,陰間眾說紛紜,有說到三千年任期,也有說和酆都山有關……總之,誰也說不清真相。
謝不寧走近,發現巨大的門的材質似石似金,非常沉重。
彆說推開,整塊門渾然一體,連個鑰匙孔都找不到。
長生走到門下,隻說:“把玉龜給我。”
謝不寧從褡褳裡拿出玉龜,正是去年和司桷羽在玉村遇見的那隻。也是昨天,才知道後來被司桷羽花一億多買走。
這可是一個億啊……
謝不寧給的不情不願,同時疑惑,難道是鑰匙?
烏龜做鑰匙,那什麼,北陰大帝是不是有特殊癖好……
之前聽說,玉龜曾有一對。眼下,另一隻被長生拿了出來。
謝不寧盯著看,隻見他走到門邊,蹲下去。巨大的石金門底下,有兩個不起眼的小凹槽,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極容易被忽略。
長生把兩隻玉龜放下去,不到片刻,石門裡傳出咯啦聲。
先是細小的聲震,然後越來越密集,仿佛地震。
兩隻玉龜活過來一般,體型慢慢變成巨龜,同時一點點駝起石金門。
等到巨龜高到隻能仰望,北陰大帝殿完全向兩人洞開。
謝不寧被神奇的一幕震驚了,兩隻大仙跟他一樣,露出沒有見過世麵的樣子。
“贔屭……”
傳說中龍的第六子,形似龜,力大無窮,能背負三山五嶽。不知怎麼就流落到陰司打工……
謝不寧仰頭,望著龍子的貴足驚歎。長生卻是等不及了,進入莊嚴巍峨的大殿,興奮到不能自已,一路大笑。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沒有人能再控製走向。
強忍內心的驚懼,謝不寧抬起腿,跟著邁入門內。
大殿的正中央,是高高的北陰大帝寶座。比任何皇帝的寶座更威嚴,那裡象征主宰生死的最高權力。
長生向著寶座而去,眼裡容不下其他。
每向寶座走一步,便殺死一隻身體裡的妖物。
他的麵容和身形幾經變幻,從狐狸,到虎豹、豺狼……這一路走的十分漫長。
空蕩的殿中隻有前後不一致的兩道腳步聲響,以及每一步踩下的靈魂的尖叫。昔日羅列冥官的兩列,隻有光滑如鏡的地磚和灰塵。
長生走到寶座儘頭,他已經完成對自身的淨化,看起來像人又像仙,著上繁複威嚴的玄學北陰大帝袍服。
隻消一步,他就能踏上寶座。
謝不寧不再觀望,再等下去,黃花菜都歇了。抓起一把符籙,咒起符動,統統朝長生背後疾射而去。
長生揮一揮袖子,那些雷符變得焦黑,從空中掉落。
“彆急,很快我就能坐上陰司最尊貴的帝王寶座。”長生哈哈笑道,“天地,隻要夠強,出身又如何,手段又如何,邪不邪物又如何,我一樣能得到天地的承認。”
謝不寧咬牙,繼續念咒、催符:“你做夢。”
“不信嗎?”長生再一揮手,殿中羅列眾厲鬼,卻是身著冥官袍服。
眾鬼互相扯看,喜不自勝,就差沒跪下齊聲高喊大王。
長生打落幾枚雷符,微笑:“看來,你的男朋友不打算下來救你,做選擇很難吧?謝老師,你看看這滿殿冥官,勝負已分。”
謝不寧有些狼狽,頭發垂落下來,襯得他白皙的臉越發蒼白。
“你以為,我會等著他來救我?”謝不寧笑了,淩厲的眼神美得妖孽,“你錯了。”
“哦?”長生有點興趣。
謝不寧卻說:“把福生福珠還給我。”
長生又忍不住哈哈大笑,從袖子裡甩出兩隻小鬼:“我真是不懂你,這兩隻小鬼一點點修為,要來有什麼用。不過也好,讓你們臨死前團圓,你說,我夠不夠仁慈?”
他並不需要回答,大笑著,長生振臂一揮,一股巨大的能量以大殿為中心擴散。
眨眼間,冥界上空出現一道漩渦,足以將整個天空遮蓋。它瘋狂抽取一切能量,鬼的、獸的,來不及逃走的孤魂野鬼,淪為一道道黑氣被吸納其中……
……
天坑上方結陣的人首先感受到一股波動,接著,封住洞口的法陣破碎。
用儘全力完成的陣法,在那股力量麵前不堪一擊,好些人遭到反噬,受傷不輕。
他們不由絕望的想到,謝老師,也失敗了……
無數厲鬼從天坑下噴湧而出,黑氣衝天而起,猶如遮天蔽日的烏雲,向著山下城市湧去。
“司先生……”慧雲捂著胸口,氣喘籲籲望向唯一還站立的人。
司桷羽掌心正停著一隻千紙鶴,熟悉的字跡,一眼瞧出來自何人。
紙上隻有六個字:救人、安好、勿念。
匆忙之中,他仍記著不讓自己擔憂。司桷羽展開著符紙,幾乎在嘴裡把“安好,勿念”四字反複咀嚼。
想必他又咬破手指,事後該喊疼了。
“司先生……”
一聲呼喚打斷他的出神,司桷羽俯視地上眾人,他們傷的不輕,卻還有人掙紮爬起來,砍殺湧出來的厲鬼。
從山頂眺望遠處,城市的光在黑夜中散發溫暖。
有人的地方,就有光。
他的視線,又落在“救人”兩個字上。
原來,你想保護他們的心情,是這樣麼。大拇指摩挲著紙上鮮紅的血跡,司桷羽一如往日平靜,眼睛裡多了一絲溫柔:“我懂了。”
慧雲正詫異,忽見不遠處的青年消失,刹那間自己被籠罩在一片比方才更濃重的黑霧之中。
無聲無息地,山頂上所有人睡到在地。
沒有人看到,整個京市迅速陷入黑暗,連同所有光亮,被一起吞噬。
……
午夜三點四十四。
城市陷入沉睡。借著月色的掩護,沒有人發現窗外不尋常的景象,整個城市一片寂靜,仿佛被吞噬一切聲音……
鬼門大開,無數陰魂出現在十字路口,驚慌失措地逃離冥界。
所有的鬼湧向黑暗籠罩之下,它們感受到與自身同為一體的強大氣息,本能尋找強者的庇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