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依舊是梅雨時節,這一天難得有明媚的陽光。因為最近連綿不斷的陰雨,覺得身體都快發黴了的屯所眾人,也興致高昂起來!幫傭們忙著浣洗和打掃屯所各個角落,新選組的組員們,完成了日常的訓練,也會找機會外出走一走。
白河倒是沒有興趣出門,但他被內藤催促著去醫生那裡複診,差不多是被推出了屯所。
在一直看病的西醫那裡做了複診,又開了新藥。時間還早,這個時候白河又不想這麼早回去了,便一路散步,欣賞都內的繁華。
大概到了鬆竹町一帶,白河忽然在一家叫‘敷丸’的吳服店前看到了藤原信介。隔著街道就招手大喊:“藤原先生!藤原先生!”
“是的,衣服我非常滿意,腰帶上的圖案很完美,繡球花、梔子花、沙羅花、泰山木都開的很好,今天送到我家就可以——”藤原信介的話被打斷了,他循著聲音看過去,看到了白河。陽光下,他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就這樣了,拜托了。”匆匆和‘敷丸’的老板結束會話,等到白河過來,他看到了白河手上拿的紙包,上麵有醫生家的名號,就知道他是去拿藥去了:“最近咳嗽好一點了嗎?”
“還是原來的樣子。”白河有點兒漫不經心:“之前是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要我來說,藤原先生你和副長他們都太緊張了,我從小就喜歡咳嗽,根本不值得擔心——話說,藤原先生也出來買東西嗎?”
就是因為白河從小咳嗽,才更加擔心的。白河的家族有因肺病去世的前科,他的父親,還有祖母、姑姑,都是因此早逝的...讓人覺得這會不會是家族遺傳病。
然而白河不太想談這個問題,像他這樣從小健康,能夠經受繁重的劍道練習的年輕人,才更加避諱身體上的問題。說是諱疾忌醫也好,說是難以接受自己身體有問題的事實也好,他很快轉移了話題。
藤原歎了一口氣,點頭道:“和老板約好了要去‘鎬屋’去看看。”
‘鎬屋’是藤原熟悉的刀具店,他現在用的一把短刀就是在鎬屋購買的。另外,新選組戰鬥頻繁,他有需要修理刀劍、打磨刀子的時候,也都是交給鎬屋的。相較而言,白河就對鎬屋不熟了,他有自己常去的刀具店。
這年頭的劍士就是這樣的,都有一兩家最為熟悉的刀具店,建立起穩固的聯係之後很久都不會改變。不隻是因為彼此之間有了信任,也是因為刀具店熟悉了自己的刀,也熟悉了自己用刀的習慣,這樣無論是買刀,還是修刀,都更方便。
“我也去!”白河顯得興致勃勃的樣子。鎬屋雖然不是他熟悉的刀具店,但就是因為不熟,才更有看頭啊!反正他又不是要買刀。借此幾乎看看沒看過的刀,也挺好的——對於劍客來說,逛刀具店,就和女人逛胭脂店是一樣的!
藤原沒有反對什麼,和往常一樣,笑著說‘好’,然後就把白河帶到了鎬屋。
他首先選好了自己平時保養刀具用的丁子油、奉書紙等物,老板一邊為藤原將這些東西包起來,一邊道:“之前藤原先生說,需要小人搜羅一把好刀...若是藤原先生的話,普通的刀劍,小人不敢拿出來。但今天,真有一把刀可以拿出來給藤原先生看看。”
打包好東西,放在了櫃台上,老板讓夥計拿來茶水,另外將他新收的那把刀拿來。
不一會兒,茶水和刀都拿過來了。不過白河和藤原看到刀之後,就隻看的到刀了,茶水根本碰都沒碰——正常情況下這當然有些失禮,主人可能會責怪。但刀具店老板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這樣的‘刀癡’,當然不會放在心上。
他就捧著茶杯,在一旁笑嗬嗬地看著兩個年輕人看刀:“如何,藤原先生和白河先生儘可以上手。”
這是一把好刀,看到這把刀的第一眼,白河身為一個優秀劍士的直覺就判斷出來了。
金梨地絲卷太刀刀鞘,華麗精美,刀柄則是朱絲柄,刀鍔是金象嵌工藝的茶花鍔,很優雅。
隨著藤原拔出刀,可以看到偏厚的刀身,刀身兩麵都開了‘樋’(就是都市傳說裡存在的‘放血槽’,但其實這不是用來減輕血對刀的壓力,方便拔刀放血的。這個結構最大的意義是減輕刀身的重量,同時又不讓刀身強度不足)。
地肌則是小板目肌與杢目肌,亂刃明顯而精美。另外,刃上還有瓔珞、蓮花、梵文等紋飾,華麗又吉祥。
刀銘是‘備前長船’,對此老板笑著說道:“這是備前國一座無名神社裡收來的,按照神社的說法這把刀名叫‘青燈切長義’、‘青燈切’...據說是長船長義的傑作,是為當時備前國一位僧侶鑄造的。”
“當時的僧侶有四方遊曆傳法的傳統,僧侶說法往往會用故事的形式。”
“就和‘狂言’差不多?”白河插了一句。
“對,就和‘狂言’差不多。”老板很好說話的樣子,繼續笑眯眯地說:“說的故事多了,就引來了‘青燈鬼’。一開始僧人以每天一個故事穩住了青燈鬼,但後來故事說完了,青燈鬼依舊糾纏僧人,驚慌之下僧人拔出了這把刀,將青燈鬼斬斷,這才有了‘青燈切’之名。”
華夏的法會裡,僧人也有將佛經裡的典故當故事講的傳統,像‘目連救母’就是其中的經典。這一點在東瀛也得到了傳承,甚至發展出了不同的藝術形式!如今京都流行的‘狂言’就是其中一種。
聽老板這樣說,白河首先就不相信了:“不可能的,從未聽說過長船長義有過這樣的作品!他那樣出名的刀匠,打造出來的刀也不可能籍籍無名...不過這把刀確實符合備前地區刀匠的風格,豪壯大氣。”
“或許是某個備前地區的刀匠打造,為了抬高身價,用了長義的刀銘...”白河很快得出了結論。但他並不因為這把刀不是長船長義的作品而看輕這把刀,這把刀本身已經足夠出色了。
“確實,這是個問題,不過這把刀也不會便宜就是了...畢竟工藝非同一般。而且看看這刀鞘、刀柄、刀鍔——都不是新配的,過去能用上這些的,也不是一般人。”
老板還在竭儘所能誇讚這把刀:“之前小人曾經手過一把粟田口真品,刀鞘不如這把保存的好,刀工也隻能說是差不多,當時紀州藩的家老花了七十兩買到手。”
這裡的七十兩並不是銀子,而是金子!東瀛因為金銀礦資源都很豐富,古代的金屬貨幣除了銅錢,金子和銀子也都有用到——這就和華夏不同了,華夏雖然偶爾也拿金子當一般等價物,但金子從沒有過貨幣職能!哪怕是民間都沒有(銀子作為貨幣也從來沒有得到過官方認證,隻是民間都那麼用罷了)。
“雖然是這樣說,但不是長義的作品就是最大的問題了。那些購買名刀的人,多多少少也為‘刀匠’的名氣付了錢吧?”白河在旁滿不在乎,新選組大多數人都沒什麼錢,就算有人擁有名刀,也是可信度存疑的那種。
“這把刀很好,所以您打算要多少兩?”藤原將刀插回了刀鞘,認真地看向老板。
都不是不懂行的外人,騙凱子的搞法是不成的。考慮到一直以來的交情,最終老板報出了一個不算離譜的數字:“二十兩如何呢?”
前些日子他剛剛賣出了一把虎徹——虎徹的刀在整個江戶時代都很受歡迎,虎徹不見得是最貴的,但在那個層次的刀中它十分好出手。很多古刀的價錢比虎徹都要貴,但想要賣到那樣的價格、順利出手,就得遇到一個喜歡的人。虎徹就不一樣了,江戶時代的武士們都喜歡虎徹。
大概是這個原因,虎徹的仿品也很多。
老板經手的那把虎徹是仿品,這是公開對客人說過的,因為仿的還不錯,最終賣了二十兩。類比那筆買賣,眼前這把長義的贗品賣二十兩,不算誇張——虎徹或許更好賣一些,但這把長義的贗品工藝上也確實出色。
武士老爺們都是不會講價的,要麼覺得不行走人,要麼就接受價格。當下藤原沒有講價,點了點頭,這件事就算是成了:“這把刀我帶走了,稍後會有人給您送錢來。”
彼此之間不是第一次做生意了,是有信任的。老板自然不會說不可以,當下就笑眯眯地送藤原和白河離開。
“真是沒想到啊,藤原先生還挺有錢的。”白河取笑了藤原一句。
他們這些新選組的成員,沒有好的出身,加入新選組之後雖說有了津貼,卻也是杯水車薪。即使一些重要的活動之後,會有相應的‘賞金’,窮的還是真窮!
當然,如果是為了買一把好刀的話,擠出二十兩還是有可能的,畢竟刀對於劍士的意義不一般。更何況,白河的印象中,藤原不像內藤副長那樣,要在女人身上花那麼多錢,有一些積蓄也很正常。
這個時候的白河完全預料不到,這是他最後一次和藤原先生輕鬆交談了。
回去之後,入夜時分又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直到第二天也沒有停。
翌日,白河從自己的私宅來到屯所,見關音泡好了茶,伸手就拿了一杯,喝下去才發現苦的過分。見白河的臉都皺起來了,關音才眨了眨眼睛:“這是藤原先生的茶,他的口味就是這樣的...宗次郎你真是太心急了!”
說著將點心也拿了過來,白河拿起一個甜甜的點心塞在嘴裡,這才覺得自己重新活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