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溪給了秦濤一個眼神,拉著妹妹走出屋子。
來得不止兩人,大大小小五個人。
秦溪回去的時候小,對外公外婆沒什麼記憶,秦雪更是從沒見過。
“爸媽,這是老三秦溪,老四秦雪。”
張秀芬給兩位頭發花白的老人介紹,話音才落又朝屋裡吼了一嗓子:“包亮,我知道你在家,還不快出來見外公外婆。”
外公張鐵柱頭發稀疏,皮膚黝黑,瘦得都有些脫相了,目光很慈祥地望著姐妹倆。
看到外婆柳氏時,秦溪隻覺有哪裡不對。
“姐,怎麼外公外婆那麼瘦?其他人還怪胖的。”秦雪附到秦溪耳邊小聲地嘟囔。
兩位老人身後,還跟著三個人。
男人看著四十來歲,個頭矮小,黑褂褲上沾滿灰塵和草屑,棉衣的膝頭和袖口都磨得油亮。
圍著綠頭巾的女人一雙眼珠子不停在院裡到處瞧,眼底的妒忌都快要溢出來了。
而跟在兩人身後的青年長得尖嘴猴腮,看年紀不小,可掛在人中上的鼻涕都凍成冰碴子也完全無動於衷。
三人雖然說不上胖,但一看也知道沒有餓肚子,不像外公外婆那樣明顯的營養不良。
“外公,外婆。”
“外公,外婆。”
秦溪和秦雪忙叫人。
秦溪上前去接外婆手裡提著的包,湊近了就能聞到外公身上散發出來的尿騷味。
“三妹。”
外婆開口,嗓音嘶啞,唇角剛翹了翹乾裂的嘴角就再度裂開,沁出絲鮮紅來。
秦溪見狀,忙讓秦雪去倒茶。
張秀芬又介紹了其他三人。
矮個子男人是大舅張大全,女人是大舅媽劉芬,鼻涕青年是三表哥張得胡。
等把一群人迎進屋裡坐下,女人解開頭巾,上下左右瞅了幾眼秦雪:“城裡姑娘是水靈,哪像我家四妞,一到冬天手就長凍瘡。”
麵對不請自來的大舅一家,張秀芬可沒有多少好臉色。
把茶水端到大嫂麵前放下,皮笑肉不笑地掀了掀眼皮:“如果不想讓四妞長凍瘡,那你就彆讓她冬天去河裡洗衣服唄。”
劉芬訕訕地笑了聲,眼珠子又黏上了茶幾上的一盤子炒花生。
“還是妹子對嫂子好,知道我愛吃花生。”
張秀芬不理她,抓了把花生到柳氏麵前:“媽,我知道你喜歡吃花生,上周專門去商店搶的。”
越到過年,購買年貨的人越多。
國營商店不再收錢,全改成按票購買,有多少票就稱多少。
就這買花生瓜子還得早早就去商店門口等開門,排隊搶。
“你媽牙口不好,吸……不動發生……囉。”張鐵柱說話帶了濃重的地方口音,加上缺牙,一句有半句都沒聽懂。
“爸,你門牙怎麼掉了一顆。”
張秀芬這才注意到,張鐵柱的門牙
缺了顆,旁邊那顆也豁了個口子。
“摔的。”張鐵柱笑了笑。
“媽,我看看你的牙。”張秀芬又忙說。
柳氏張開嘴,露出口東倒西歪,磨損得相當厲害的牙。
“你們怎麼都變這樣了。”
“老了不都怎樣。”
哢噠——
劉芬剝開花生殼嘴裡吧嗒吧嗒地咀嚼著,不屑張秀芬的大驚小怪。
“大家都坐了一晚上的火車,先去睡一覺,晚上吃完飯咱們再說。”秦海忙出來打哈哈。
“也成,咱們也都累慘了。”張大全從坐下起眼皮就沒完全睜開過。
一聽能睡覺,立即像是回了神,站起來伸了個大懶腰。
可要睡覺,新屋子就準備了兩張床,五個人哪睡得下。
“讓大哥他們去睡新屋子,爸媽就睡咱們屋子。”
秦海背對張大全三人,衝張秀芬眨了眨眼。
張秀芬立刻會意,讓秦海帶他們去屋裡安置,順道再點個炭盆到屋裡來給爸媽烤。
自劉芬三人坐下,剝花生的聲響都沒斷過。
他們一站起來,沙發上已經落滿了花生皮,殼子碎渣掉得滿地都是。
就這劉芬還嫌不夠,站起來把盤裡的花生全倒衣兜裡。
“那你們娘倆說幾句悄悄話,吃晚飯叫我們就成。”
秦溪望著她邊走邊飛得到處的花生殼,一下子都無語了。
廠裡賠的屋子距離秦溪家有點距離,就算秦家開著門說話對麵都聽不著。
等他們前腳一走,張秀芬就立即坐到柳氏身邊問道:“媽,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大嫂虐待你們了。”
柳氏慌忙擺手。
張秀芬不信,說著說著眼淚就從眼角流了出來。
眼淚流出的瞬間就嚇了秦溪姐妹一跳。
張秀芬性子烈,不服就乾,秦溪從小到大就沒見她流過眼淚。
“媽,我知道你和爸擔心連累我,因為我不是你們的親生女兒,今天我的兩個女兒都在,我正好趁機會跟她們都說說……”
秦溪與秦雪對看一樣,都從對方眼底看到了同樣的震驚。
張秀芬竟然不是張鐵柱的親生女兒……
通過張秀芬帶著哭腔的緩緩回憶,秦溪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大雪夜被撿回張家的小小媽媽。
四十年前,華國到處一片兵荒馬亂,自己吃不飽丟棄孩子的比比皆是。
那時就是城裡人都吃不飽,更何況看天吃飯的農村。
剛出生的張秀芬在一個大雪天被扔在雪地裡,多虧趕牛車送人去鎮上的張鐵柱經過不忍抱回了家,這才幸運地活了下來。
一家六口人,全靠一畝三分地養活。
那時候餓得吃過野草甚至樹皮,張鐵柱和柳氏硬是把四個孩子養大了。
後來勤快的張秀芬被大隊長看上,把她介紹給了自己遠房侄子,也就是秦溪的爸爸秦海。
秦海雖然是城裡人,但爸媽死得早,底下還有兩個弟弟妹妹。
就這條件,想找城裡姑娘那是想都彆想,所以大隊長這才看上了張秀芬。
兩人結婚沒兩年,正遇上國內建設國營企業的浪潮。
秦海是壽北市人,得到個進入廠子裡工作的機會。
“那時候家裡就大海一份工資,弟弟妹妹還小,我又懷著孕,那時的日子苦啊……”張秀芬回憶起來哭得更是厲害。
從懷上大姐秦梅到生,張秀芬都沒吃過一頓飽飯。
那時自顧不暇,沒能力孝敬父母。
後來秦溪的姑姑下放到農村,二叔去當了兵。
有二叔寄回來的津貼,家裡日子才算改善了些。
再後來秦二叔犧牲在了戰場上,姑姑跟下鄉知青結婚,生孩子時難產而亡。
那幾年秦家人是泡在苦水裡過日子,根本沒有心思想其他。
直到秦雪出生,張秀芬托關係進了廠子食堂當臨時工,這日子才總算有了些盼頭。
“爸,媽,我現在日子過得還算成,你們一定要說實話,是不是大哥大嫂對你們不好。”
張鐵柱長長歎了口氣,乾瘦的手輕輕拍拍張秀芬手背:“你大哥和弟弟根本不把我和你媽當成人看。”
二老年輕時勞累太狠,上了點年紀後這身子骨就虧空得厲害。
兩人動作慢,拿的工分是大隊裡最少,隻能勉強糊口。
張大全和張大森兄弟不僅不幫著些父母,孫子還從老人碗裡扣飯來吃。
前兩年逐漸廢除大鍋飯,實行聯產責任製,老兩口的日子就更難過。
忍饑挨餓已經是常事,就連張秀芬寄回去的錢票也被孫子孫女們搶走。
張鐵柱這身的確良衣服是張秀芬前年用攢了好久的布票買的。
寄回去就被張大全兄弟搶了。
張大全得上衣,張大森得褲子。
是最近聽說老兩口要上城裡來過年,上火車當天兩人才不情不願地還給了外公。
所以這股子尿騷味是秦溪那個素未蒙麵的二叔造成。
“我摔斷了門牙,你媽牙口也不好,你大嫂每天就給我一碗糙米,我們隻能煮熟了喝粥才能咽得下去。”
張鐵柱說著說著都不由紅了眼眶。
還有好些糟心事不想跟閨女說,說出來他自己都都覺得丟人。
柳氏話很少,隻是雙眼含淚地輕輕拍著張秀芬肩膀。
“畜生,那兩個王八蛋。”張秀芬恨得咬緊後槽牙,雙眼猩紅地瞪著窗外,噌一下就站了起來:“哪來的臉讓我好吃好喝著伺候他們。
一想到爸媽被虐待,張秀芬恨不得打死他們,怎麼可能還能給他們好臉色。
“你先彆著急,本來這回我跟你媽是不想來的,不過我有件事一定要當麵交代你……你先坐下來。”
“什麼事?爸你說。”
張秀芬使勁抹了把眼淚,心裡已經打
定主意明天就讓那家子滾蛋。
有話說,但有小孩子在好像不太方便的樣子,秦溪忙站起身說去菜站買肉,拉著秦雪出了屋子。
姐妹倆蹲在大院門口,杵著下巴望天上飄過的白雲發呆。
“姐你說,外公要說什麼秘密是我們不能聽的?()”
就算耳朵怎麼往家門靠,秦雪還是沒法子聽到屋裡在說什麼。
秦溪撿起塊小石頭,在地上無意識劃來劃去。
管他呢,反正有爸媽在。()”
“你們姐妹怎麼坐在門口發呆?”
巷子裡,霍雲騎著自行車威風凜凜地停到姐妹麵前,一開口就從嘴裡就冒出股霧氣來。
“霍同誌,你怎麼來了?”
秦雪驚喜道,豔羨的目光直勾勾地望著……嶄新的鳳凰牌自行車。
黑得發亮的車架子,隨著霍雲得意地撥動了下,車鈴叮當脆響。
“怎麼樣?這車好吧!”
“太好看了,你瞧這鳳凰標誌,多漂亮。”秦雪繞著車轉了好幾圈,恨不得親自騎上試試。
“我們單位發給我的獎品,你瞧這還印著優秀獎幾個字呢。”
霍雲長腿一跨,架好自行車,非常得意地向秦雪展示。
“霍同誌,你今天來不是專門為了給我們看你自行車吧?”秦溪哭笑不得地問。
“當然不是!”霍雲似是終於想起正事,豎起兩根手指笑道:“今天我來是為了兩件事。”
“一是告訴你周寶山一家的判刑已經下來了,周寶山和周翠判十四年,周家兩個兒子都是十年,送回他們老家服刑。”
秦溪點頭,對這個量刑還算滿意。
說完第一件事,霍雲就突然變得扭捏起來,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第二件事是想請你幫個忙。”
這個忙關乎到黎書青所說的霍雲對象。
兩人處對象的事跟家裡人抗爭好幾年。
霍家人眼看霍雲翻過年都二十七了,終於在前幾天鬆口,答應去姑娘家跟女方父母說說結婚的事。
“我對象啥都好,就是不會做飯。”
所以!霍雲想請秦溪幫忙做幾道拿手菜,不能因為這麼點小事壞了大事。
“恭喜啊。”秦溪連忙出聲恭喜。
“我聽書青說秦同誌做飯手藝好,不知道能不能請你幫我這個忙,當然不是白幫……不管票還是錢我都有。”
“錢票就算了,是我們應該感謝你的幫忙才對。”秦溪笑著擺手。
正愁沒機會感謝,秦溪立即同意下來,站起來拍拍棉褲上的灰。
“想做什麼菜你告訴就成。”
“太好了,那明天我讓我對象來找你,帶你去她家。”霍雲立即笑道。
秦雪摸完車子,又好奇其他:“黎醫生怎麼知道我姐姐做飯好吃?”
“不是你這個小丫頭吹的嗎!說你姐做飯國營飯店都比不上,就黎書青那記性,說過一
() 遍的話他都能記下。”
麵上說得義正言辭,心裡差點沒笑得露餡。
前兩天黎書青下夜班就直接跑到公安局來,開口第一句話就是讓他去告訴秦溪自己有對象的事。
當時霍雲還奇怪呢!
後來才想通了其中的關鍵點,肯定是黎書青誤會秦溪看上自己了。
黎書青眼睛瞎,他可不瞎。
秦溪對他可沒有半點超越革命友誼的感情,聽到他有對象笑得那叫一個燦爛。
“那成,我先回去告訴黎書青這件事。”
霍雲還是沒忍住笑了出來,重新跨上自行車,衝兩人點點頭:“回見。”
是得明確地跟好友說清楚……秦溪對霍雲沒那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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