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穢宴 黑貓白襪子 74962 字 3個月前

第15章 三更合一

“……”

隨著齊騖的命令落下,謝希書的身體也瞬間變得無比僵硬。

他控製不住地抿緊了嘴唇,原本就淺淡的唇色這下徹底變得毫無血色。即便就在不久前正是齊騖從怪物的包圍中將他救了下來,但回蕩在謝希書腦海中的鮮明記憶可不僅僅隻有齊騖的英雄救美,還有男生在小巷裡表現出來的那種……那種不正常的貪婪。

但在遲疑了很短的一瞬後,謝希書卻垂下眼簾,默不作聲地將手伸向已經破破爛爛遍布血汙的校服。

不管怎麼說,這一次齊騖在讓他脫衣服的同時,手中還拿著包紮傷口用的藥。而無論對方是不是真的“隻是”打算為自己包紮,現在也絕對不是矯情的時候。

然而,在平時無比日常普通的行為,對於這一刻的謝希書來說去也頗艱難。

之前逃出教室的時候,他身上的割傷相當嚴重,此時傷口處的血液早就已經與校服的布料連著在了一起。

他一脫衣服,相當於從傷口處直接扯下早已結痂的血塊。

“嘶——”

寂靜昏暗的藥房裡響起了一聲隱忍的抽氣聲。

太疼了。

疼到謝希書維持著脫衣服的姿勢,眼角直接滲出了眼淚。校服破破爛爛的掛在他的肩膀上,而他卻隻能維持著這個彆扭的姿勢,一動不動地抽著冷氣僵在原地,完全不敢動彈。

而齊騖看著他,濃黑眉梢輕輕跳動了一下。

隨著齊騖目光的挪動,謝希書暴露在空氣中的肩膀與腰側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他不自覺地咬住了嘴唇,雪白的牙齒幾乎要深陷到嘴唇的皮肉中去。

然後他便聽見了齊騖格外生硬的聲音:

“……真嬌氣。”

什麼?

謝希書還沒反應過來齊騖的意思,男生便用行動代替了進一步的解釋。

濕潤,滾燙,黏膩的觸感霎時貼上了謝希書的皮膚。

有些東西……那些“舌頭”,悄無聲息沿著他的腰側一路上滑沒入他的校服。

“唔。”

謝希書本能地打了個哆嗦。那些舌頭細致地舔乾淨了他皮膚上殘留的血跡。

最後它們齊齊停留在謝希書最嚴重的那幾道傷口處,來回地觸壓,撥弄,伴隨著大量唾液的分泌,腥氣騰然而起,宛若無形的蛛網般,絲絲縷縷地包裹住了謝希書。

傷口處的血痂正在被軟化。

謝希書感到一陣細微的暈眩——原本如同小鋸子般不斷切割著他神經的劇烈疼痛感正在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麻木感。

很顯然,齊騖異變後所新生的那些“舌頭”並不僅僅隻能用來殺戮,而它們所分泌的唾液也不僅僅隻是唾液。那些有腥粘的稠液還帶有非常強烈的麻醉作用。

……但無論從哪個方麵去想,這種特殊的麻醉作用都沒辦法讓謝希書安心下來。

畢竟,除了人類會在做某些手術時使用外敷型的麻醉劑外,自然界中生物一旦分泌出帶有強烈麻醉作用的唾液,通常都是為了減緩獵物的掙紮,方便捕食者對其進行進一步的消化。

更不用說,謝希書現在的視角,剛好可以讓他看到齊騖的喉結正在不斷地滾動——跟纏繞在謝希書身上的“舌頭”那過於熱情的表現完全不同,後者此時簡直就像在痛苦地忍耐著什麼一般,額角的青筋就像是蚯蚓一般蠕動著,呼吸也異常渾濁沉重。

齊騖現在的表情,再一次喚醒了被謝希書拚命想要忽視的記憶:在小巷裡撲倒謝希書不停舔舐並且攝取血液時,齊騖也是現在這般模樣。

謝希書瞬間汗毛倒豎,全身戰栗。

這完全是一種根植於基因本能的恐懼。

舔舐完血液後,齊騖表現出來的那種饜足與狂熱,總是會讓謝希書想到瘋子,野獸,以及其他一些難以表述的,模糊的不祥之物。

偏偏就在此時,齊騖仿佛察覺到了謝希書驚恐的窺視,他猛然間抬頭,直勾勾地對上謝希書的視線。

蠟燭的火焰跳動了一下。

微弱的光線下,男生的瞳孔卻縮成了針尖般細細的一點,然而他的虹膜卻格外大,大得幾乎要填滿整個眼眶。

無論外形維持得多麼像是個“正常人”,但毫無疑問,現在謝希書看到的,是一雙怪物的眼睛。

謝希書的呼吸一滯,下意識地往後躲了躲。齊騖卻忽的抬手,直接朝著謝希書的臉頰處貼來。

男生的掌心中有一道很深的裂縫。

跟其他裂縫都不太一樣,那幾乎就是一張完整的人嘴,看上去與齊騖麵龐上的,人類的嘴唇彆無二致,有著線條銳利的唇線,深紅色的嘴唇內側,則是細密的白色牙齒,唯獨唇間隱藏的那條舌頭,是異於常人的細長鮮紅。

而他舌尖處的細孔,在探伸出來時,正滴滴答答不斷往下淌著半透明的口涎。

也正是因為這樣,被那玩意抵住自己的眼皮時,謝希書再也忍不住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叫。

“彆碰我——”

應激反應讓謝希書無意識地朝著齊騖舉起了手中那把駑鈍的小刀。

隻不過,他甚至連手都來得及抬起,手腕處驟然傳來了一陣酸麻,某些細長濕潤的條狀物死死絞在了他的手上,輕而易舉便讓那把小刀脫了手。

小刀掉落的聲音讓謝希書驟然回神。

“那玩意都鈍了……而且本來也對我沒什麼用。彆老是用它對著我。”

他聽到齊騖冷冷說道。

說話時他已經撤了手,那條細長的舌頭倏的一下縮回了掌中的縫隙深處。

而謝希書的眼皮上則多了一道黏糊糊的痕跡。

等到熟悉的麻木感在眼角那一小塊區域蔓延開來,謝希書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眼皮上也有一道非常細小的傷口。

可能是之前跳出窗口的時候被細碎的玻璃碴子劃傷的,而齊騖方才隻不過是……

“我得把你身上所有的傷口都處理乾淨,然後覆蓋上我的味道。”

齊騖陰沉地瞥了一眼掉在地上的小刀,緊接著又補充道:“不然的話會引來更多的怪物,你的血……”

實在是很香甜。

香甜到能讓已經徹底墮入另外一個世界的怪物,也徹底為之瘋狂。

*

異樣的沉默再次降臨,齊騖接下來的動作變得相當正常。

藏在他身體內側的那些“舌頭”再也沒有出現,謝希書身上的每一道傷口都被無比仔細地包紮起來,做這一切的時候,齊騖的動作相當乾淨利索,顯得格外熟練。

不得不說,在沒有展露身體異狀的時候,這個陰鷙冷漠的男生,看上去竟然相當沉穩。

謝希書警惕地觀察著齊騖,他很快就意識到,雖然偶爾還是會有輕微的失控,但如今站在他麵前的人,跟之前比起來,似乎正處於完全不一樣的狀態中。

事實上,就算是在最失控的時候,齊騖的表現,也比謝希書遭遇到的其他怪物(比如說“李老師”)要正常許多……

哪怕同為怪物,但齊騖仿佛也是特例般的存在。

而對此,齊騖的回應聽上去比之前更加冰冷了:”……彆把我跟那種發育還沒有完全的東西相提並論。”

“發育完全?”

謝希書一怔。

“變成這幅鬼樣子之後,會有一段發育期,發育期的時候人會變得相當不對勁。”

齊騖回憶著自己之前那段時間的遭遇,撇了撇嘴角,含糊其詞地低語道。

“那個時候會有點類似於喝醉了,理智會變得很稀薄,會變得很難控製住自己。”

事實上,齊騖有些輕描淡寫了。

在那所謂的“發育期”中,強烈的,動物性的欲望會如同海嘯般不斷從身體深處噴湧而出,隨著身體不斷出現非人的改變,作為一個普通人類,在漫長的社會規訓中培養出來的自製力,也會在那種可怖的,難以抵抗的渴欲中分崩離析。隨後過載的五感會讓稀薄的意誌墜入無儘地獄,而同時身體則會被烈火般饑渴不斷焚燒鞭撻。

……

提及自己變異初期時的感受,齊騖不由眉頭輕蹙,即便是到了現在,他依然十分抗拒當時那種近乎失控的狀態。

要知道在最瘋狂的時候,他甚至會控製不住地想要將這個世界上唯一芬芳香甜的存在,一口一口吞噬,納入自己的腹中,好緩解那種難以抵禦的饑渴。

幸而最後關頭他終究還是忍住了。

靠著謝希書貼身用品上殘留的氣息,齊騖相當勉強地維係著脆弱的理智。經曆了大量痛苦的自我壓抑與掙紮,這才勉勉強強度過了第一輪的“發育”。

能夠做到這一點的個體相當的稀少,齊騖可以感覺到這一點——之前他們遇到的那些怪物,也都是基於這種天然的等級壓製,才被他以氣息驅逐走的。

而那些怪物,全部都是“未發育體”。

“發育完全之後會變成什麼樣?是李老師……那樣嗎?”

謝希書看著齊騖沉默不語,臉色驟然變得鐵青。李老師留給他的心理陰影實在太深,以至於他甚至都可以壓製住對齊騖的恐懼,抓著男生的袖子,不由自主地追問了起來。

發生在這個城市的一切都太過於恐怖離奇,他在這時候根本就是發了瘋一樣,隻想要得到一個答案。

“還有,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事情的,為什麼你可以知道那些怪物發育完全不完全,是有人告訴你了嗎?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大家會變成那種怪物,你們到底是什麼東西,為什麼會這麼恐怖?你……你會跟其他怪物一樣,想吃了我嗎?”

“砰”的一下,謝希書的聲音隨著視野的天旋地轉戛然而止。

“咳咳……咳……”

少年發出了一陣細弱痛苦的咳嗽。

而齊騖的手指牢牢掐在了謝希書的脖頸間,單手便將他死死壓在了藥房的玻璃櫃台上。

“沒有人告訴我任何事,發育完全不完全什麼的,這種事情隻要變成了你說的‘怪物’,自然而然便知道了。至於發育完全之後變成什麼樣子——你不是看到了嗎?就是我這樣的。其他怪物隻要靠過來,聞到我的氣味便會逃走,而隻要我願意,我便可以輕輕鬆鬆地把它們變成肉泥,然後吃乾淨。”

齊騖的臉頰處裂開了口子,一根舌頭探出來,靈活得像是手指一般,輕輕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

但他的表情在這一刻看上去,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陰沉恐怖。

“我還想問你呢——你到底是什麼人?”

齊騖朝著謝希書低下了頭。

他的鼻息撲打在了謝希書的脖頸處。

聲音則是貼著謝希書的耳側響起來的。

“你知道的吧,你的香氣和味道……簡直能讓人發瘋。”

有什麼濕漉漉的東西沿著謝希書的頸側滑動了一下。

“順便說,是的,我想吃你。即便是現在,在我腦子裡依然有個聲音在叫囂著,要我把你一口一口的嚼碎了,含進嘴裡,然後把你身上的每一滴汁液都榨取乾淨。”

隨著齊騖的話音落下,謝希書的呼吸變得比之前急促了一些。

兩個人的身體在此刻緊緊地貼在了一起。

五感早已變得比正常人敏銳無數倍,齊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在謝希書單薄的胸部肌肉的包裹下,那顆熱乎乎的心臟正在瘋狂地跳動著。

仿佛一隻不小心落入了網中的小鳥。

他不由自主地想象了起來,想象著自己將那顆心臟吞進喉嚨深處時滋味。他現在的“捕食”已經相當熟練了。

撕開身下這個孱弱人類的胸口,用舌頭卷起那顆心臟送入咽喉中時,那顆心臟恐怕還在跳動吧……光是想到這一點,他便不由自主地分泌出大量的唾液。

“從一開始我就是這樣覺得,你的氣息跟所有人都不一樣,簡直就像是在特意誘捕我這種‘怪物’一般。而且每當我快要徹底瘋狂的時候,隻要能嘗到你的味道,便能得到滿足。”

伴隨著陰沉的話語,齊騖原本的人類形態正在一點一點潰散。

“所以,謝同學……你能告訴我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熟悉的饑渴感再一次在齊騖的身體深處蔓延開來,有那麼一瞬間,幾乎要徹底覆蓋他所剩不多的人類意誌……直到一滴濕潤的液體落在了他指腹上。

或許是因為缺氧,又或者是因為恐懼,謝希書眼睫早已被淚水洇濕,那雙濕潤的瞳孔盯著齊騖,毫無血色的嘴唇輕輕翕合了好幾下,擠出了幾聲破碎的音節。

“唔……好難受……”

又是一滴眼淚滑落。

變異後的身體完全無法抵禦這甘美的誘惑,幾根細細的觸須猛地從指甲下方探出來,貪婪地將那一滴來自謝希書的眼淚舔舐得乾乾淨淨。

那一絲細微的饜足電流一般沿著神經末梢飛速傳遞到齊騖的整個身體,他重重地顫抖了一下,倏然回歸了清醒。

他猛然鬆開了手。

謝希書發出了一連串的咳嗽,好半天才緩過氣來。

又過了好一會兒少年,才用手撐著冰冷的玻璃櫃台掙紮著坐起來。

齊騖目光閃爍了一下,臉上的縫隙漸消,而那些張牙舞爪蠢蠢欲動想要探向謝希書的舌頭也被他收了回去。

“我——”

他下意識地開口,然而開口之後,卻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他厭惡失控。在“發育”完全後,有一段時間他也以為自己已經戰勝了身體裡屬於怪物那一部分。

嗯。

然而,當嗅到謝希書身上散發出來的“厭惡”氣息後,他還是無可避免地狂躁起來。

*

齊騖以為謝希書會因為他方才的行為變得更加恐懼,更加厭憎他……就跟之前無數次那樣……但出乎他意料的,再因為掐脖而導致的咳嗽平息之後,謝希書竟然完全沒有提及方才發生的事情。甚至少年溫熱的皮膚之下散發出來的香氣中,也僅僅隻有餘悸未消帶來的輕微澀意。

然後,齊騖忽然聽到謝希書開口。

“我看到過那些東西。”

那句話說得有些沒頭沒腦,讓齊騖一時怔住。

“什麼?”

“之前在那個路口,他們用來做圍擋的東西……”謝希書用手揉了揉脖子,然後慢慢將視線轉向齊騖,“你應該也知道吧,那些喪屍電影總是這樣演的,最開始隻是看似平常的一些傷人事件,然後突然發生了暴動。接著官方會企圖設置圍擋,將危機控製在一個小小的範圍內,但最後還是會失敗。真好笑,我以為那些電影都是瞎拍的,但是,現在,我們遭遇到的事情,就跟那些電影一模一樣。唯一的不同,也就是感染了病毒的人,並沒有變成喪屍而是變成了怪物。啊,不對,其實甜蜜家園裡的怪物就已經是類似的怪模樣。“

說道這裡,謝希書心裡忽然一突,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又在齊騖麵前說了好幾聲“怪物”。

他的喉嚨瞬間有一些發緊,他忍不住多看了齊騖一眼。見對方並沒有跟之前一樣忽然變得暴躁,這才不動聲色地嗯鬆了一口氣。

“總之,先假設,這種會讓人變異的病毒,有著類似於喪屍病毒一樣的功效:感染者在被感染以後,便會天然地對活人,也就是未感染者產生渴望。”。

聽到這裡,齊騖的瞳孔微微縮緊。

“……可我隻對你產生過渴望。”

男生皺著眉頭,冷冷開口糾正道。

“因為,很可能,隻有我是未感染者。”謝希書的氣息一直到這時候才徹底平息下來,但說到這裡的時候,他還是頓了頓,然後深呼吸了一下。

“也許,是那場流感的問題,之前整個A市都在大流感,你還記得嗎?”

“嗯。”

“你有感染過嗎?”

齊騖沉默了一瞬,然後點了點頭。

而謝希書卻是苦笑了一下,抬起手指了指自己。

“我沒有。”

他說。

“我的體質非常弱,非常容易發燒,所以我一直都特彆小心,不想在高三這種重要的時刻感染流感耽誤學習。”謝希書說道。

“而據我所知。我身邊好像隻有我一個人是從來都沒有感染過那場流感的。”

*

在進行了這麼一番溝通之後,至少在表麵上謝希書和齊騖之間的關係,恢複到了最初那種微妙的平衡狀態。

一場流感。讓整個A市所有的人,淪陷變成了怪物,

隻有謝希書因為謹慎,幸運……或者說不幸的,逃過了感染。

在喪屍電影裡,他便是整個城市裡唯一的幸存者。

其實細究下來,他們的分析還有許多無法解釋的地方,比如說為什麼其他人變異後都徹底淪為嗜血瘋狂的怪物,而齊騖卻依然保持著人類的理智;又比如說為什麼在舔舐謝希書的皮膚後,作為怪物的齊騖就能迅速地回歸冷靜;齊騖的這種“正常”狀態到底能夠保持多久?是否有一天,他會再也按捺不住怪物的本性,直接吃掉作為未感染者的謝希書……

但關於這些,早已精疲力竭的謝希書,卻已經失去了繼續探究下去的心情。

現在,他在意的事情隻剩下了最後一件——

“剛才你說,隻要嘗到我的味道便可以滿足。”

趁著氣氛,尚且算是平和,謝希書鼓足勇氣,強裝鎮定地朝著齊騖開口問道。

“你讓我跟你走,也是為個?隻要得到某種程度的滿足,你就可以恢複理智維持人類的狀態……你需要的也隻是攝取到我的……”說到這裡,謝希書的聲音頓了一下,“我的氣息而已。”

他的神經緊繃,異常謹慎地挑選著詞句。

“……所以,你所需要的,就隻是,隻是舔舔而已,對吧?”

“……”

聽到謝希書帶著細微顫音,甚至還有點混亂的問話,齊騖倏然抬眼,看了謝希書許久。一直看得麵前少年臉上原本強裝的平靜片片龜裂,露出內裡驚惶不安的底色,他這才忽然咧開嘴,意味不明地反問道。

“你說呢?”

*

一直到那天晚上在藥房裡裹著衣服和衣睡去,謝希書也始終沒有得到來自於齊騖的確切回答。

齊騖的一聲反問,在那一瞬間便消耗掉了他所有的勇氣。

謝希書不敢,更不願意繼續追問下去。而此時外界的天光早已暗淡,齊騖隻拉開卷閘門往外看了一眼,便決定跟謝希書一同留在這裡等待天明。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裡,無論是他還是謝希書都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

謝希書以為自己會因為緊張而跟齊騖大眼瞪小眼直到天亮。然而,也許是因為白天的消耗過大,外加過度驚嚇,謝希書蜷縮在牆角看著齊騖的背影,不知不覺,便被昏沉的睡意完全俘獲了。

隻是,精神上的極度緊繃,外加之前受到的嚴重驚嚇,謝希書這一次的夢境變得比以往更加混亂迷離。

潮濕的腥氣在夢境中也如同連綿的雨水一般緊緊地包裹著謝希書混沌的意識,大概正是因為這樣,謝希書夢到了一口魚缸。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夢中的謝希書迷蒙地回憶道。

那個時候他的母親還沒有出國,而他也尚未因為自己的糟糕體質而被父母徹底放棄。作為研究員的母親忙於工作,偶爾也會因為過於忙碌而不得不將年幼的謝希書帶進了研究所,安頓在自己的辦公室裡度日。

在那間現實中早已被推平的老舊辦公室裡,謝希書夢到母親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前,正就著瑩瑩亮著藍光的電腦屏幕,專心致誌地工作。

她的身影在這個夢境裡隻剩下了一道稀薄的淡灰色影子。

真正在夢中清晰且鮮亮的,隻有那口海水缸。

謝希書夢到自己正無比安靜的伏趴在海水缸前,好奇而欣喜地,觀察著缸內飼養的那些生物。

這口缸裡沒有熱帶魚,沒有水草,隻有缸底那一團團寶石般散發出迷離瑰麗光澤的……海葵。

……應該是海葵吧。

謝希書想。

也隻有海葵會有這麼多柔軟的,黏糊糊的形態各異的觸手。

而它們此刻正在那裡,在毫無波瀾的人工海水中,不斷緩慢地搖曳著。

謝希書將手貼到了冰冷光滑的缸壁上——下一刻,原本矮矮胖胖軟乎乎的“海葵”們便倏然拉長了觸須,接連不斷,近乎瘋狂地隔著玻璃,吸附上謝希書的手掌。

謝希書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他想要收回手,然而夢中的“自己”卻並沒有這麼做。

他無比新奇地將臉貼得更近了一些,好更好地觀察那些可愛的生物,而大概也正是出於這種喜愛之情,夢中的他伸出手往魚缸裡頭喂了些東西。

時至今日,夢中的謝希書,早已無法回想起自己究竟往海水缸裡放了些什麼。

大概是蝦仁或者魚肉一類的東西吧。

落入缸中的肉塊雪白,細膩且瑩潤。

它們魚缸中緩緩下降,最後直接落到了“海葵”圓孔狀的口器中間——下一秒“海葵”的觸須瞬間縮緊,它們緊緊包裹住了那團白肉,緊接著,最開始靠近白肉的觸須開始細微地抽搐,一根接著一根,隨後整簇的肉質生物都開始有規律的痙攣。原本顏色豔麗的體表浮現出無數細密的斑點,斑點逐漸聚攏,晃動,在謝希書的視線中化作一條條飛舞旋轉的斑紋與線條……它們原本顏色燦爛的觸須逐漸被染成了一團團翻湧不斷的黏膩猩紅,可愛的形狀也一點點抽長,化作了無數表麵遍布細密凸起如同舌頭般蠕動不休的模樣。【審核你好這是在描寫海葵捕食】

原本懷舊的夢境在這一刻開始變得格外怪異,謝希書恐懼地看著麵前不斷長大,甚至擠擠挨挨直接湧出魚缸的“海葵”,他想要向後退,退到那些觸手夠不到自己的位置……但他發現自己根本就做不到。

母親的辦公室,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變化為了一口更大的可以把他容納在內的“魚缸”。

冰涼的液體包裹住了謝希書。

他開始緩緩地下墜。

下墜……

最後落入一大片無邊無際,翻湧蠕動的細長觸須之間。

黏膩腥臭而光滑的軟肉不斷湧動而來,死死包裹住了謝希書的每一寸皮膚。那些令人作嘔的東西緊緊地吸附在謝希書的身上,不斷蠕動,遊走。海葵的觸手分泌出大量的消化液,那些液體在水中漸漸包裹住了謝希書——他的身體也因為消化液的麻醉效果而變得愈發鬆軟無力。

【救命——】

【誰來救救我——】

【救命啊——】

謝希書在夢中發出無聲的尖叫,但就算已經恐懼到快要崩潰,他唯一能夠做的嗎,也隻是無助地在那些“舌頭”的包裹之下,無比虛弱地輕輕顫動。

自己正在被消化。

謝希書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

他的頭顱被那些觸肢包裹著,鼻腔,口腔甚至耳道裡都填滿了蠕蠕而動的軟肉,它們拉扯著他的頭,將其一點點從頸椎上拉扯開來,

然後是他的四肢,再然後是軀乾……

消化液讓神經麻木,在混沌的麻木中,謝希書感到自己的整個身體正在漸漸分解,然後散開。

那些觸手擠進了他空落落的腔體內側,輕輕地擠壓著他支離破碎,柔軟疏鬆的身體,將他的汁液壓榨出來,然後吸收殆儘。

它們正在吞吃他。

而他正在跟怪物融為一體。

……

*

“救——”

從噩夢中驚醒的那一瞬間,謝希書喉中溢出了一絲絕望的低呼。

隻是,那聲哀鳴便被死死堵在了他的舌根之下——齊騖冰冷的手正死死地捂在他的唇前。

*

謝希書很快便意識到自己之所以會做那麼惡心怪異的夢是有原因的。

而那原因並不僅僅是他白天受到了驚嚇。

就在這一刻,無數根滾燙,汁水淋漓的“舌頭”,正死死的絞在他的身上。他幾乎是以跟夢中一模一樣的姿勢,被困在已經“海葵”化的齊騖懷中。

【彆動】

幾根纖細的觸須狀軟肉直接滑入了謝希書的耳道,發出了隻有他可以聽到的低語。

【有東西……有東西在門口】

*

清醒過來之後,謝希書便知道,為什麼齊騖一定要用這種方式纏住自己了。

事實上,這一刻的他壓根就不在地麵上,他純粹是被齊騖用觸手束縛著,兩人緊緊相擁,貼在了藥房角落的天花板上。

之前為了照明而燃起的蠟燭早已熄滅,化作一灘冰冷的蠟塊凝固在玻璃櫃台上。

四周一片黑暗。

牆上的掛鐘上有兩點綠色的熒光,指針顯示現在正是淩晨三點。

就算是在異變沒有發生的以前,這也已經是萬籟俱靜的深夜時分。

可就在這時候,藥房的卷閘門外卻傳來清晰的人聲。

“有人嗎?”

“有沒有人啊?”

“請問有人在家嗎?請救救我……請救救我……”

……

女人的哀鳴顯得格外淒厲,光是聽都能想象得到,她究竟是在怎樣恐怖的情景下才發出了這樣一聲聲呼喚,在絕望中懇求著有人能夠前來拯救她。

即便理智上無比清楚,在這種時候忽然出現在門外的“人”相當可疑,但謝希書在聽到那樣的呼救後,依然不由自主地心頭一顫。

然後他便發現,在聽到女人聲音的那一瞬間,齊騖身上的肌肉便瞬間繃緊了,就連纏在他身上的那幾條舌頭也變得愈發用力,來自於齊騖唾液的腥臭味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濃烈。

這讓謝希書變得緊張起來。因為,齊騖正在戒備。

而能夠讓齊騖這樣的怪物戒備的,隻可能是……

“滋啦——”

卷閘門發出了一聲巨響。

一下,然後又是一下。

站在門外的女人……又或者是彆的什麼東西,在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後,開始抓撓起了那扇金屬卷閘門。

謝希書的心跳陡然開始加快。

他驚恐地看著卷閘門在刺耳的抓撓聲發出哀鳴,然後變形。

緊接著,灰色的鐵皮上,倏然出現了長長的裂口。

首先從裂口中探進來的,是幾根鉛灰發綠的手指——女人的手指——隻不過跟正常的手指比,起來那些手指的數量實在有些太多了,也許有二十根,又或者,三十根?謝希書完全無暇數清那些手指的數量。

但他可以看清楚,金屬門在那些手指的撕扯下,並沒有比鬆軟的紙箱堅持得更久。不到一個呼吸的時間,卷閘門便被門外之物一分為二,豁開了一條巨大的口子。

一股濃烈的腐臭味瞬間湧了進來。

暗淡的月光從裂口處傾斜進店內,照亮了來者那可怖的輪廓。

“有人嗎嗎嗎嗎嗎——”

女人的聲音比之前更加清晰且尖銳。

然後,“她”踉踉蹌蹌地從門外走進了藥房。

“她”沒有頭。

跟傳統恐怖故事或者電影裡所描述的不一樣,那並不是所謂的斷頭女鬼。

“她”的肩頭往上一片平滑,皮膚是灰色的,看上去有種半透明的質感,隱約可以看到,“她”皮膚下方那樹根般交錯縱橫的血管。

女人穿著一件非常普通的印花裙子,手臂無力地向下耷拉著,細長的手指一直從腋窩長到了掌心。

而此時,“她”的手中,正拽著兩團淩亂如草的長發,長發之下,則是兩顆頭顱。

在女人行走時,那兩顆頭顱就像是家庭主婦下班回家時拎在手裡的兩顆西瓜似的,微微地晃蕩著。

滴滴嗒嗒的黑血不斷從頭顱脖頸處的豁往下滴落,謝希書之前嗅到的那股腐臭味,正是因此而來。

事實上,那兩顆頭顱也確實呈現出了巨人觀的特征,它們腫脹,浮腫,有一顆頭顱的眼珠子都已經被腐敗的腦漿頂出了眼眶,此時正懸在鼻梁兩邊,咕嚕嚕轉動個不停。

然而,那兩顆頭,是活著的。

“有人嗎?能救救我嗎?”

飽含恐懼的聲音從灰紫色的腐爛頭顱口中不斷冒出來。

那異常鮮活的音調,和頭顱死板灰敗的麵容,形成了令人作嘔的對比。

與此同時,被令在女人手中的另外一顆頭顱,大半張臉頰都豁開了,可以清楚地看到腐敗的牙床上交錯的散落著幾顆尖銳的黃牙。

每顆頭顱的眼珠,無論它們是不是還在眼眶裡,無論它們是不是呈現出死人才有的渾濁灰黃,這時都在無比靈活地四處轉動。

它們在觀察周圍。

謝希書不由地感謝起齊騖將他束縛得如此之緊。

不然的話,他很難保證,自己在看到這玩意後不會驚叫出聲。

女人的腳步拖遝,手提著頭顱在淩亂的貨架中間來回晃蕩著,提著的頭顱從貨架的最下方,一直仔仔細細看到了最頂層。

最後,“她”背對著謝希書和齊騖,站在了他們停留最久的那處玻璃櫃台前。

手中的頭顱湊在了早已熄滅的蠟燭旁邊,發出了呼哧呼哧的喘息聲。

“有人——”

“有人啊啊啊啊這裡有人——”

原本一直哀鳴不斷的頭顱深處,倏然傳出連綿不斷的嚎叫。

“好香好香好香嘶嘶好香啊!”

“是好吃的!”

“是好吃的人!”

*

也就是在這時候,謝希書忽然意識到,自己之前問齊騖的那個問題,其實相當愚蠢。

他曾經問對方,怎麼知道哪隻怪物會是“未發育體”,哪些又是“發育體”。

現在答案直接擺在了他的麵前,兩者之間的區彆明顯到根本不會弄錯。

即便謝希書根本就沒有感染也沒有變異,也可以清晰地感覺到那種不同。

李老師已經相當怪異恐怖,之前圍堵他的那些影子也無不猙獰瘋狂,但它們帶來的壓迫感,加在一起也比不過如今提著頭顱,發狂班在店內不斷遊走,尋找著他們留下蹤跡的那個“女人”。

好在齊騖跟他一直躲在天花板上——對於那個“女人”來說,這個位置確實是一個死角。

可就在這一刻,忽然有東西在天花板上發出了一聲簌簌的輕響。

謝希書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他這才看到,天花板上竟然還殘留著先前那名怪物店員留在那裡的擬態軀體。

留在那裡的不過是一小截乾癟的,腸子似的器官,也不知道是感受到了“女人”的恐怖,又或者是單純地收到了幾次開始神經反射,它就像是一條小蛇似的在天花板上不斷遊走。

而“女人”也在這短短的一瞬間猛然過身來,她抬起了手臂。

那雙瘦弱細長的手臂倏的拉長,然後探到了天花板上。

而手中的頭顱也倏然綻開,露出了顱骨內側猩紅而犬牙交錯的口器——

“發現了發現了發現了發現你了!”

腐敗的頭顱發出了狂喜的尖叫。

第16章

這可能是謝希書人生中最恐怖的時刻——哪怕是當初的“李老師”,在異變屠殺之前,好歹也給了點緩衝時間。

【被發現了——】

謝希書但心跳在這一個快的,幾乎要衝破胸口,他都已經可以想象得到即將到來的血腥畫麵。

然而,就在下一秒,提頭女人的頭顱卻直接朝著反方向轉去,血淋淋的裂口壓上了藥房另一側的天花板。

那根原本正在四處遊走的“腸子”被它一口攝住,含入了合攏的顱骨內側。

“嘎吱——嘎吱——”

從腫脹的頭顱內側發出了咀嚼時的聲音,然而謝希書看得很清楚,因為過度腐敗,它的喉嚨早就已經綻裂破碎,在咀嚼吞咽之後,一團軟爛不成型的深紅色肉泥,便滴滴答答地混合著汙血和屍液,一同從它脖頸處裂口處再次擠了出來,然後“啪嘰”一下,直接落在了地麵上。

頭顱微微晃動了一下,儘管屍骸的五官早就變得僵硬爛糊,但在這一刻,謝希書卻覺得自己好像能從中看出些許困惑且急躁的意味。

“不對,不對!”

果然,緊接著那頭顱將臉貼在天花板上,再次嗅聞起來。

那對破損外翻的嘴唇蠕動著,從喉嚨深處發出了尖銳暴怒的嘶鳴。

“不對不是這個味道不是這個不是不是不是——”

明明近在咫尺,可提頭女人卻像是完全沒有發現角落裡的謝希書一般,那兩顆爛乎乎的頭顱就在距離他們僅有半米之隔的位置不斷的徘徊,脹成一大條的紫色的舌頭擠出口腔,不停地舔舐起之前那根“腸子”在天花板上留下來的粘液。

*

謝希書的眼角有什麼東西正在微微晃動。

那是齊騖——或者更準確的說,是齊騖的“觸手”。在謝希書印象中總是濕濕滑滑,深紅黏膩的舌頭,在這一刻卻像是真正的海葵一般簇擁在一起,在空氣中緩慢地蠕動,晃蕩。

原本分布在舌頭表麵的“味蕾”,如今卻幻化成了無數大大小小,明明滅滅的斑點。它們共同拚湊成了一些在謝希書看來毫無意義,完全沒有規律的條紋。此時此刻,那些條紋正在不斷的旋轉,閃動。

對比起之前默不作聲的潛伏,這一刻的齊騖看上去幾乎稱得上絢爛。

可提頭女人在黑暗中明明視力絕佳(謝希書剛才親眼看到它伸出舌尖準確的卷住了在貨櫃陰影中簌簌爬行的一隻小蟲),此刻卻對齊騖,以及被齊騖死死包裹住的謝希書完全視而不見。

想來那些斑點確實能對怪物起到某種謝希書無法理解的隱蔽作用。

隻是,視覺上的遮掩固然有效果,齊騖卻很難將謝希書的氣息屏蔽得完全不漏。

這一點從提頭女人始終沒有收手就此離開就能看出來,事實上,那顆頭顱正在一點點朝著謝希書他們所在的方向湊過來。

“在這裡我知道人就在這裡我能聞到我能感覺到!就在這裡!”

腐爛的頭顱在尖叫。

而它每叫一聲,謝希書的心臟會顫一下。

【會被發現。】

【一定會被發現的。】

那種預感強烈得讓謝希書幾乎快要窒息——而如果不是齊騖用“舌頭”將謝希書整個人都死死困在了自己懷裡,而謝希書也確實被那些纏在自己手腕腳腕處的細長肉塊絞得完完全全無法動彈,這個時候他恐怕都已經屈服於本能的驅使,一邊慘叫一邊瘋狂的逃跑了。

事實上他的預感也確實沒有錯,在無比漫長的幾分鐘之後,提頭女人腫脹的頭顱便一點一點地爬到了謝希書的麵前。

謝希書已經可以看到那人皮膚表麵上濕漉漉的,不斷往外滲出的屍水。

它的鼻子早已消失,現在那裡隻剩下一個黑乎乎的大洞。

但它確實是呼哧呼哧地嗅聞。

“好香……”

倏然,怪物發出了一聲細細的,呻·吟一般的含糊囈語。

謝希書的動作徹底僵住了。

少年的背脊緊貼著齊騖,這一刻,他可以感覺到身後男生也瞬時發生了變化——他很慶幸自己現在不必回頭,也不用看到齊騖完全喪失人形的樣子。

在黑暗中晃動著的“舌頭”們停止了動作。

它們表麵的斑紋變成了一道一道細而銳利的黑線。

謝希書覺得……那是一種它們即將進行攻擊的呈像。

*

時間忽然變得異常漫長。

謝希書呼吸凝滯,驚懼不安地等待著戰鬥的到來。

可就在這時候,一道無比突兀的嘈雜聲響,轟然自從藥房外的濃重夜色中響起。

【“媽媽!”】

那是一道過於童稚的聲音,讓提頭女人和謝希書都不由自主轉過了頭,望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隻見一台無人飛機正發出嗡嗡細響懸浮在藥房外的半空中,而就在無人飛機的下方懸掛著一台手機,手機的屏幕是亮著的,那裡正在不斷循環地播放著一則手機錄像。

【“媽媽,媽媽,我最喜歡媽媽了……”】

錄像的主人公是一個隻有三四歲的孩童,說話都說不利索,眼睛圓溜溜的像是黑葡萄一樣,身上的衣服整潔乾淨,一看便知道是在家長精心的嗬護下長大的小孩。

而她此時正仰著頭,懵懂地衝著鏡頭外的人結結巴巴地說道。

孩童的言語中充滿了對母親天然的依戀。

緊接著錄像中又響起了一個女人抑製不住笑意的溫和聲音。、

【“囡囡真乖,媽媽也最喜歡囡囡了!”】

隨後一個男人笑著在一旁插嘴。

【“啊,那我怎麼辦?囡囡,你最喜歡媽媽,那爸爸呢?”】

女孩被自家父母的調笑弄得有些懵,咬著手指困擾地愣在鏡頭裡,滿臉都是困惱。

【“爸,爸爸,囡囡也喜歡爸爸。”】

……手機視頻的內容相當平凡。作為主角的小孩看上去固然可愛,但也隻是普通可愛而已,拍攝手法更是尋常,是每一個當了父母的人,手機裡都會存上一大堆的日常記錄。

但也就是這樣一則普通的手機視頻,將提頭女人的注意力完完全全地吸引了過去。

明明已經鎖定了那令人發狂的氣息所在的位置,怪物卻倏然縮回了手,那對修長胳膊宛若僵屍一般,直直向前伸著。

那對被拽在它掌中的腐爛的頭顱,則是一眨不眨地,死死盯著無人飛機下的手機。

“囡……囡囡……”

半晌,她忽然發出了一聲非常含糊且沙啞的呢喃。

緊接著,提頭女人以完全不同的迅捷,砰然撞翻了藥房內無數貨架,凶狠地朝著無人飛機撲了過去。

而無人飛機也在這時適時拉高,帶著那台不斷發出聲響的手機,飛快地朝著遠處遁去。提頭女人發出了一聲憤怒的嚎叫,毫不猶豫地離開了藥房,緊追著無人飛機跑進了屋外深沉的夜色之中。

隨著女人的身影氣息漸漸消失,謝希書隻覺身上有東西一鬆。

來不及反應,他已經裹著一大團粘液,與齊騖一起嘩啦啦直接從房頂摔在了地上。

當然,在“舌頭”的包裹下,謝希書並沒有摔上,可身側齊騖的狀態卻讓他的神經無比緊繃。

“齊騖?”

謝希書驚慌失措從那一灘軟塌塌的軟肉中掙脫出來。

他站起身,試探性地呼喚道。

房內太黑了。他隻能隱約看到齊騖的輪廓鬆散,無數四散而落的細長影子在黑暗中微微抽搐著,看上去像是想要縮回齊騖的體內,但卻無能為力。

而且,男生的喘氣聲聽上去也格外急促沉重。

“你還好嗎?”

謝希書的心跳頓時停跳了一拍。

“嘖,我……我有什麼事。”

齊騖的聲音慢了半拍才響起來。

“不過是另外一隻發育體,視覺乾擾上稍微費了點力氣而已。”頓了頓,男生莫名其妙補充了一句,“我很好。用不著你擔心。”

但齊騖的影子卻在說話的同時,往藥房角落的更深處蠕動了一下。

——仿佛是刻意不讓謝希書看清楚他現在的模樣似的。

謝希書忍不住微微皺眉。

“你確定真的沒事嗎?”

他又問了一句,可這一次卻並沒有等來齊騖的回應。

“齊騖?”

……

就在這時,藥房外忽然傳來了動靜。

剛被提頭女人嚇得不輕,謝希書這下頭皮都快炸了,他倏然轉身看向門外,卻看到一個人影猶猶豫豫地在藥房門口外徘徊了幾步,這才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一般,梗著脖子探出了頭。

“喂,那個,那個學生仔,你,你還是人吧?”

那人戰戰兢兢地開口問道,聲音壓得很低,大概是因為太過於害怕,話尾都在發著抖。

謝希書瞬間怔住。

*

那是一個戴著眼鏡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說話時的聲音聽上去略微有些耳熟。

跟謝希書說話的時候。他刻意把手抬了抬,好讓少年可以看清楚自己手中還拿著一把刀。隻不過,那也就是一把菜刀而已,配合著男人嚇得青白的臉色,說實在的,並沒有什麼威懾力。

“你確實是人吧,我之前看著你跟另外一個男生從三中的方向走出來的。”

見謝希書一時之間沒回答他,男人也不知道胡思亂想了些什麼,哆嗦得更厲害了。脫口而出的質問,聽上去不像是在問話,反而是在給自己打氣。

而從他的表現來看,顯然跟謝希書一樣,這個男人也是個未感染者。

在經曆了地獄般的一天之後,終於能夠見到一個同類,而且還是一個成年人……謝希書本以為自己會相當高興,但不知怎麼的,一想到剛才忽然間沒有了動靜的齊騖,開口回應對方時,謝希書竟然有了一絲猶豫。

“嗯,我是人,我沒變異。”

謝希書小聲的回答道,人卻沒動。

“呼,那就好,那就好。”

男人長鬆了一口氣,但神色還是十分緊張,說話的時候總是時不時地轉頭看向遠方,那正是之前無人飛機消失的方向,而他另外一隻手上始終緊緊地抓著一個遙控器。

如果猜的沒錯的話,剛才那台無人飛機正是他放出來的。

“那個,謝謝你救了我們。”

謝希書連忙道謝。

可男人聽到這一聲道謝之後,神色卻變得有些苦澀。

“……應該的。”

他喉嚨哽咽了一下。

頓了頓,他瞬間又緊張起來:“算了彆說那麼多,趁著現在她還沒回來,你們趕緊跑吧。趕緊找個可以藏身的地方躲起來,入夜之後,這些怪物就會變得特彆特彆亢奮,瘋得不得了,比白天要危險很多。以後你們也要記住,天還沒有黑就一定要找好地方藏身,不要在外麵逗留!”

聽這段話,男人顯然對怪物有些了解。謝希書頓時心頭一動,正想開口再問更多的信息,偏偏就在此時,遠方忽然傳出來了一聲遙遠而細弱的爆炸聲,聽著倒像是電子設備爆炸似的聲音。

謝希書和男人齊齊一驚。

下一刻,男人猛然低頭看向手中遙控器,臉色頓時變得比之前更加慘淡。

“——快逃!”

他抬起頭看向謝希書,眼睛中充滿了恐懼。

“一定要好好藏起來,千萬,千萬不要被這些怪物發現。”

話音落下的同時,男人已經像是一隻受驚的兔子般猛然朝著街邊的一輛房車跑去。

這輛房車周圍堆滿了好幾輛早已經翻的轎車,汽油味很重,乍一看就像是發生了車禍後留下來的殘骸。如果不是這個男人,謝希書壓根就想不到房車裡竟然還有人。

打開車門的那一瞬間,謝希書隱隱可以看到房車內似乎還有個小女孩,正好奇地透過縫隙向外張望著。

眼睛黑溜溜的,天真而清澈。

而男人在竄進房車的那一瞬間便用手壓著女孩沒入黑暗。關車門時,他又回頭多看了謝希書一眼。

男人逃跑時候,謝希書不由自主地追著他一直來到了藥房的門口,暗淡的月光落下,少年顯得格外纖弱蒼白,驚恐萬分。看著這樣的謝希書,男人眼中隱約透出了一絲掙紮,但最終他也沒有開口邀請謝希書進車,反而小心翼翼地,直接關上了房車門。

隨後他沒有再發出任何的動靜。

一切都發生得非常快。

謝希書甚至都來不及反應,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好不容易遇到的幸存者的車門倏然合攏。

死一般的寂靜與令人膽戰心驚的黑暗,再次籠罩了謝希書,見到成年人而且還是個幸存者的欣喜甚至都還沒有從心頭退去,下一刻籠罩謝希書的,便是強烈的無助感。

齊騖剛才突然間就沒了動靜。

男人自顧不暇,壓根不可能再多庇護任何一個人——然而,那人帶著強烈恐懼的提醒卻依舊縈繞在謝希書的耳邊。

一旦入夜,怪物就會變得比白天更加亢奮瘋狂。

可現在他們的藏身之所已經被那個提頭女人發現了。

那樣的怪物,回到這裡也許就是下一秒的事。

自己真的來得及逃走嗎?

……

“這時候還在發什麼呆。”

就在這時,謝希書身後忽然探出了一隻手。

齊騖一把攬住了謝希書,有些冷淡的問道。

“那個人沒想帶著你一起逃,很失望?”

男生歪了歪頭,陰沉沉地盯著謝希書嘲諷道。

第17章

“齊騖?!”

謝希書半驚半喜地回過了頭,看向了齊騖——男生的狀態其實依然說不上好。

他隻能說是勉強恢複了些許人形,身體表麵依舊遍布裂痕,而每一道鮮紅的小口都在某種神秘的規律下不斷翕動,露出裡頭微微蠕動的舌尖。

之前那些斑紋已經淡了許多,但一直到此刻,它們依然宛若活物一般,在齊騖的皮膚下麵跟隨著那種規律不斷脈動。

儘管齊騖曾經非常肯定地向謝希書表示自己沒有大礙,但從他的表現來看,他的話實在沒有什麼說服力,男生周身縈繞著難以忽視的陰沉氣息。還有那些斑紋,在這之前,它們從未在人類形態的齊騖身上出現過,可現在它們那過於活躍的形狀和顏色,都讓謝希書感覺非常糟糕。

他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應對齊騖。

“不……當然不,”謝希書當即否認道,“可你剛才突然間就沒聲了,我,我很擔心你。我本來隻是想向他求助而已。”

他無比誠懇地解釋道。

齊騖冷哼了一聲。

“最好隻是這樣,”男生沉聲應道,“……你應該慶幸,那家夥沒放你進去。”

聽著對方意有所指的話語,謝希書不由一怔。

“那家夥車裡的屍臭味,都快把我熏暈了。”

齊騖冷淡地補充道。

“什麼?”

謝希書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可是……”

可是那家夥看上去明明就像是一個正常人,而且他還特意用無人飛機引開了提頭女人,更不要說車裡還有他自己的小女兒!

謝希書震驚得都快要懷疑人生。

但齊騖看上去明顯不打算解釋更多,這一刻的他顯得格外心煩意亂——現實也不允許他們繼續糾纏在這個無關緊要的小插曲上。

“不過那家夥至少說了一句實話。”說話間,齊騖的身體一部分再次開始潰散,無數道裂口綻開,成簇成簇的“舌頭”爭先恐後從深紅色的肉隙內側擠了出來,纏在了謝希書的身上。

原處的黑暗中,隱隱傳來了一些細不可聞的囈語。

“到了晚上,所有的怪物都會更加瘋狂……我們必須得趕緊離開這裡了。”

在齊騖話音落下的同時,謝希書隻覺得自己的身體一輕,整個人被瞬間卷起,納入了一團由粘液和肉條共同拚湊而成的肉繭之中。

謝希書的五感瞬間被那些濕潤且光滑的軟肉儘數奪走。

有那麼一瞬間,他差點慘叫出聲,但很快他便反應了過來,這樣嚴密的束縛再覆蓋上大量的粘液,就跟之前一樣是齊騖為了從其他怪物的搜尋下,抹去他的氣息而不得不做出的應對措施。

齊騖的行為相當粗暴,也沒有任何尊重謝希書意願的意思。

不過謝希書並沒有做出任何反抗,恰恰相反,儘管已經相當的難受,他依然咬著牙關,強迫自己放鬆身體,好讓齊騖能夠更加輕鬆地帶上自己。

在一片黑暗之中,他也不知道那位早已變異,而且在某些方麵格外不穩定的“同伴”究竟打算把自己帶到哪裡去,他隻能感覺到齊騖跑得很快,時不時感受到的失重感大概意味著齊騖正帶著他朝著高處奔去。

但很快就連這種猜測也變得模糊且艱難起來。

畢竟,如果不是有某種特殊的愛好,又或者是經過特殊的訓練,普通人真的很難適應這種接近於被完全吞納的狀態。很快,謝希書的呼吸就變得困難起來,而他每一次企圖獲得空氣的本能動作,都隻會讓自己的口鼻湧入更多腥臭的粘液。

【“咳—咳咳——”】

齊騖分泌的粘液就那樣順著謝希書不小心開啟的唇縫擠入了他的口中,他悶咳了好幾聲,然後又嗆入了更多的粘液。

一時間他隻覺得自己身體從內道外,都被來自於齊騖的氣息完完全全填滿了。

那種感覺近乎溺水。

終於,簡直是卡著謝希書所能忍耐的極限,在他終於忍不住開始掙紮時候,纏在他身上的肉須倏然鬆開。

謝希書滑落在地,咳得差點背過氣去。

就這樣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終於找回控製自己肢體的力氣。

清醒過來後,謝希書這才用手撐著地麵,慢慢地坐了起來。他用手抹去糊在自己臉上的多餘粘液,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環顧四周一圈之後,他意識到自己正位於一間也許是酒店的房間之內。

房間的裝潢有些老舊和廉價,牆紙是近乎豔俗的粉紅色,房間正中心卻擺放著日常生活中非常少見的圓形大床,而床的正上方鑲嵌的竟然是一麵鏡子,床頭櫃上擺放一個很大的亞克力盒子,盒子裡擺放著許多顏色各異,或光滑或凸起的棍狀物,外麵則在非常顯眼的位置打印了二維碼,二維碼下方則是4個大字“自費購買”。

房間的窗子是打開的,窗台的位置有一道亮晶晶的粘液的痕跡,顯然齊騖就是從這個地方帶著他進入房間的。

謝希書剛瞟到窗口,便看到一條細長的觸手飛快地伸了過去,悄無聲息地關上了窗,然後又倏然拉上了厚重的窗簾。

房間裡瞬間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好黑——這是哪裡?”

謝希書在黑暗中茫然地眨了眨眼,喃喃問道。

齊騖在放開了他後,便再一次沒入了房間的陰影之中。剛才謝希書就沒有找著他,這時候周圍這麼暗就更加看不清男生的位置了。

“不用管這些。”齊騖沙啞的聲音響起,“總之這裡暫時是安全的……好幾年前這裡就已經被封鎖勒令停業了。應該不會有變異的東西逗留在這裡。”

一陣濕噠噠的,軟肉相互摩擦的聲音從齊騖所在的角落中傳來。

“而且這裡的隔音……效果很好……呼呼……氣味我也做了……呼哧……抹除。”

男生的聲音逐漸變得古怪,聽上去像是經過了變音軟件處理,一般格外彆扭。

雖然什麼都看不到,但謝希書還是本能地睜大眼睛,死死盯著齊騖所在的方向。

他努力想要讓自己不要亂想。

可齊騖的種種反應實在是有些不對,讓他有一種非常不妙的預感。

“齊騖,你確定你沒事吧?”

問話的同時,他也忍不住那邊走了兩步。

結果下一秒,他便被什麼東西直接絆倒了。可他摔下去的時候,,卻並沒有摔進酒店,長期未曾清洗不滿灰塵的地毯裡,而是直接摔進了一灘稀軟鬆爛的爛肉堆中。

“唔?!”

謝希書發出了一聲低呼:“等等你——”

“呼……”

“呼哧……”

齊騖的的聲音明明近在咫尺,完全是貼著謝希書的耳廓響起。可謝希書卻找不到齊騖。

是的,他找不到。

怪異的不成調子的喘息此起彼伏,仿佛是從他的四麵八方同時傳來。可謝希書在自己身下的爛肉堆裡,卻完全摸不到屬於齊騖的軀體。

哪怕一丁點兒類似人形的輪廓都摸不到。

而一些觸感非常不妙,令人作嘔的東西正在黑暗中從爛肉堆中悄然爬出,死死貼在了謝希書的身上。

“齊騖?!”

謝希書冷汗直冒。

理智告訴他,齊騖應該不會對他做出什麼過分的事情。畢竟那個男生自己之前也說過,隻要舔一舔他便能恢複理智,然而恐慌卻無法控製如同火山般在謝希書腦海中噴湧肆虐。

謝希書無法控製自己,他想尖叫想掙紮,但他做不到。

“齊騖”徹底控製住了他。

*

忽然,之前那個男人在臨彆時告誡謝希書的那段話,在他腦海中倏然回響。

【入夜之後,這些怪物就會變得特彆特彆亢奮,瘋得不得了,比白天要危險很多。】

*

啊,是啊。

怎麼會忘記了呢?

他想。

齊騖……

齊騖也是怪物啊。

*

謝希書身體僵硬,他想不出來,齊騖究竟是從什麼時候徹底失控的。

他以為齊騖變換出那種模樣,包裹住自己一路逃跑是為了安全。

但如果是另外一種可能呢,如果是齊騖已經完全無法控製屬於怪物的那一部分天性,徹底淪陷在了嗜血的渴望中了呢?

在自然界中,捕食者捕獵成功後,一旦遇到強大到可以跟自己爭奪獵物的外來者時,首先做的,便是儘可能地吃下自己的獵物,吃得越多越好,免得最後獵物被外來者完全奪走。

不幸的是,在如今這條嶄新的食物鏈上,謝希書所扮演的角色正是那隻“獵物”。

纏在謝希書身上的東西正在變得越來越用力,隔著皮肉謝希書能感覺到它們的牙齒正在逐漸成型。

自己即將被分吃殆儘——

就在這個念頭逐漸變得確定的那一刻,忽然間,謝希書意識到自己被什麼東西用力地甩了出去。

謝希書這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他轉了好幾個圈,一直撞到床邊才勉強停了下來,身下傳來了酒店地毯黏膩厚實的觸感。但毫無疑問他現在已經脫離了那團“爛肉”。

“滾……滾遠點……”

然後謝希書再次聽到了齊騖生硬的嗬斥。

“躲起來……來……遠遠的……離我遠點……”

男生的聲音聽上去是前所未有的暴躁。

那種“嘰嘰咕咕”軟爛摩擦的聲音在黑暗的房間裡愈發明顯。

窗簾也在這時晃動了一下,露出了一條細窄的縫隙。

謝希書一瞥之下,看到了了一大團糾纏在一起的,遍布不規則半點的“東西”正在緩慢地朝著窗口蠕動。顯然,“它”想從窗口的位置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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