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穢宴 黑貓白襪子 84671 字 6個月前

楊思光悚然一驚,整個人像是陡然間從噩夢中驚醒過來一般,原本昏昏沉沉的神智瞬間變得異常清醒。

他打了一個激靈,本能地縮回了手。

當他再次看向那扇小門的時候,卻發現那扇門依然是緊閉著的,沒有什麼縫隙,更沒有門後麵那隻充血的眼睛。

方才那一刻發生的事情簡直就像是他的幻覺,但楊思光知道,那不是……絕對不是!

“思光——快!我這邊快撐不住了!”

黎帛依然在他身後催促。

楊思光深吸了一口氣,慢慢轉過頭望向了黎帛。

黎帛正咬著牙關抵在門口,用力到額角和脖頸處的青筋都根根隆起。

紙人和僵屍也跟之前一樣,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喪屍潮一般,貪婪凶狠地撞擊著祠堂的大門。

原本價格不菲,雕刻著繁複花紋的紫檀大門,這一刻看上去卻顯得是那麼單薄,好像下一秒就能被人輕而易舉地當成淋濕的報紙一般撕成碎片。

“思光——”

黎帛見楊思光站在原處一動不動,像是急了一般提高嗓音嘶吼了起來。

楊思光搖搖晃晃地從供桌下方跑了出來。

“黎帛,我覺得情況不對。”

青年臉色蒼白,神色惶恐。

他連滾帶爬地回到了黎帛麵前,整個人都是顫抖的。

“什麼不對?”

黎帛依然在努力地撐著門,然後問道。

“……是黎琛。”

楊思光咬著嘴唇,他看上去顯得無比怯懦軟弱,仿佛下一秒就要直接跌倒在此刻的黎帛懷裡,而他的聲音更是細如蚊訥。

“什麼?”

“是黎琛!”這次楊思光的聲音比之前大了一點。沒等不黎帛再給出任何回應,楊思光已經連珠炮一般開了口。

“黎琛告訴我……”

說話間他慢慢向前俯身。

“你在騙我。黎帛,我們現在,真的在黎家的祠堂裡嗎?”

說時遲那時快,話音尚未完全落下,楊思光已經一把扯下脖頸間的木劍。在現世時外形可愛小巧的宛若玩具一般的桃木劍,如今在手裡卻倏然化作一把散發著冰冷肅殺之氣的鋒銳匕首,隨著楊思光的意動直直刺向了黎帛。

“噗嗤——”

有著冰霜般澄澈氣息的匕首紮紮實實地捅入了黎帛的心臟。

然後在那一瞬間,周圍所有的動靜消失了。

紫檀大門倏然之外倏然一片寂靜再無鬼魅的嗚咽與紙人的簌簌作響。

黎帛沉重而急促的喘息聲更是戛然而止。

他愕然地睜大眼睛,有些不可思議似的盯著麵前的楊思光,那種驚詫的表情是那麼強烈,以至於這一瞬間楊思光竟然覺得自己的心臟猛的一緊,他幾乎要以為自己弄錯了。

直到他意識到,沒入黎帛的匕首實際上沒有任何實在感。

沒有血液噴湧,沒有皮膚和肌肉的阻力,也沒有刀刃刺入另外一個人體內以後那種隱隱約約的脈動。

他確實捅了黎帛,但卻像是捅到了一片虛無。

“唉……”

然後,楊思光聽到了一聲無奈的歎息聲。

是黎帛。

黎帛微微偏了偏頭,人類惟妙惟肖的表情也在這個小動作中倏然退去。臉色慘白的青年微微咧開了嘴,對楊思光露出了一絲鬼氣森森的微笑。

“真是的,被發現了。本來還想讓你舒服點的呢。”

他抬起手握住了楊思光持刀的手腕,輕柔地說道。

“這樣一來,我都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了。”

說話間男人的身體如同流沙一般漸漸崩落,消失,短短片刻,就隻剩下楊思光遍體生寒地保持著之前動作立在原地。

一陣強烈的悚然感襲來,可他卻無法動彈。因為,伴隨著“黎帛”的消失,原本布置在他周圍的黎家老宅也如同幻夢一般漸漸褪色,最後周圍隻剩下一團化不開的極致黑暗。

從黑暗中探出了許多雙修長而細密的手。

它們如同軟體動物一般自楊思光身後漸漸探出最後將他層層疊疊地覆蓋在掌心與手指的桎梏之下。

楊思光隻感覺到一股濃重的寒冷伴隨著難以退去的腥味,宛若某種巨大而不可名狀的軟體動物一般,從他身後的黑暗中慢慢襲來,最後以無可避免的威壓將他一把按倒在了地上。

楊思光本能地掙紮了起來,可他很快就意識到他的身體正在不受控製地變得麻木。

就好像……就好像他整個人的身體都在逐漸失去掌控力。

【“可彆哭啊,哭了我可就真的很難忍住了。”】

“黎帛”幾乎是貼著他的耳郭,發出了低沉而惡意的嗤笑。

該死——

楊思光在心裡發出來一聲咒罵,已經有了非常不妙的預感。

在極度的恐懼中他艱難地微微偏頭看向“黎帛”所在的方向,映入眼簾的卻是黎帛的已經完全變形的臉。

宛若一隻無形的大手正將黎帛的頭顱捏在掌心,隨意玩弄。在楊思光的注視下,男人的麵孔以令人恐懼的幅度,不斷扭曲。

慢慢的,慢慢的,在“黎帛”因為擠壓而逐漸龜裂的頭顱縫隙中,有東西正在撐破皮囊,汩汩地擠了出來。

楊思光隻看了一眼便覺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吐了。

他看到了無數糾結蠕動的軟體動物。

它們就那樣擠出來,簇擁在一起,最後在楊思光的麵前,一點點化作了黎琛的樣子。

從某些方麵來說,鏡仙真的模仿得非常相似。

即便再怎麼細看也根本看不出來麵前英俊冷漠的青年,竟然是那些細密柔軟而濡濕軟肉拚湊而成的。

甚至青年的臉上依稀還殘留著些許隱藏不住的擔憂與關切。

楊思光的身體顫抖了起來。

“啊,不高興呢。”

“黎琛”伸出手,溫柔地撫了撫楊思光臉頰上被汗水沾濕的發絲,隨即他掐住了楊思光的下巴,強迫青年扭過頭對上自己。

“為什麼這麼不高興?不是喜歡這家夥嗎?”

他輕柔地呢喃著。

楊思光的心劇烈地跳動了起來——儘管他很清楚這種心跳的感覺可能也不過是一種靈魂上的錯覺。

恐怕早在喬姨把他按向水缸的那時,他就已經脫離了身體來到了陰間。

然後,他就毫無防備地落入了鏡仙的手中,如果不是在最後關頭黎琛再一次的提醒了自己,就那樣貿然走進鏡仙為他準備的那扇小門裡,之後會發生什麼呢?楊思光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他隻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絕望正在身體中不斷蔓延。

“你到底要乾什麼?”

楊思光忍不住問道。

“當然是要你。”

鏡仙的回答異常快捷而坦然。

“我喜歡你,思光……你總是在鏡子前‘舞蹈’……那很好,很美……黎琛每次看你的時候,我其實也都在回望你。”

“但你眼裡,始終都隻有他。”

“而我,被困在這個地方實在太久太久了。”

鏡仙歎息著,濡濕的舌尖漸漸滑過楊思光的背脊。

“你就當我已經瘋了吧……”

“我想要你,思光。”

*

鏡仙已經完全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變成現在這幅模樣的。

有人說他是惡鬼,有人說他是仙……

但說到底他也不過是一道棲身於古鏡中的幽魂,隨著歲月流轉在不同的家族中曆經輾轉。

他不知寒暑,不知饑飽,唯一能夠享用的,也不過是那些家族供奉給他的血宴。

在吸收了那麼多充滿了欲望的靈魂之後,他自身也早已變得混沌臟汙,一潭死水……

直到一個臉色蒼白瘦弱不堪的孩童被推到了祂的麵前。

而祂也一如往常,照出了那孩子的渴望……

*

最開始。

祂也隻是百無聊賴旁觀著自己這一次的落身,是如何利用祂的力量,隔著鏡麵看著毫不知情的友人平淡無波的日日夜夜。

然而,隨著時間流逝,幼稚的孩童逐漸長大,偏偏又因為祂與這一次的肉身有著近乎詭異的契合,不知不覺中,人類炙熱澎湃的情感,竟然也讓祂若有所感。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

“我已經看了你很久了。”

鏡仙歎息著,聲音聽上去幾乎是溫柔。

“每一次……每一次黎琛利用鏡子看著你的時候,我也在同樣的凝望著你。然後我才發現即便是我,也會有無論如何也想得到的東西。”

“就算是黎家人向我許諾了那麼多血親子嗣,那又怎麼樣呢?哪怕是為我而培育的落身,隻要他醒了,我就永遠不能隨心所欲,隻能遠遠地看著你,還要顧及你們人類世界的法律道德……”

“但是如果你死了就不一樣了。”

“你將屬於我,永遠……永遠屬於我……”

聽到這裡楊思光的背脊重重顫抖了一下。

“那麼,黎琛呢?黎琛還在你這裡嗎?”

青年喃喃問道。

聽到這裡,鏡仙扯了扯嘴角,唇邊虛偽而矯揉造作的微笑,似乎淡去了一些。

“黎琛?唔,就在這裡啊,我不是正在跟你說話嗎?我……就是他啊。”

“當初為了救下你,他可是跟我做了一個很合算的交易。他的一切,從皮囊到靈魂,都會獻給我,隻要能逆轉針對你的死咒他什麼都願意做——更何況,這樣一來,死咒還能反噬給那些下咒給你的人。”

楊思光顫栗不已地打斷了他。

“你不是他!我知道你不是他!他一直都隻是……都隻是想保護我了,他也一直想讓我遠離你……”

末了,楊思光深吸了一口氣,隱忍下身體的強烈不適,喃喃開口。

“你到底對他做了什麼?你說他跟你做了交易,可你並沒有遵守交易!你依然在繼續!”

在這之前黎琛甚至還能以死前的破碎狀態出現在他的麵前。

可剛才那一瞥,黎琛卻隻露出了一顆血紅的眼珠。

而且,那人的氣息已經變得那麼清淡了,淡到就連那一聲來自於陰間最深處的提醒,也像是楊思光自己的幻覺。

鏡仙沉默了半晌,收斂了所有笑意,隨即,祂歎了一口氣。

“黎琛的交易內容是讓我放棄那個女人的指令,令死咒反噬。這些我都已經完成了啊……”

“至於其他的,我也隻小小地嚇唬了你一下,並沒有讓你真的置身於險地不是嗎?畢竟,如果我不這麼做……你又怎麼可能像是現在這樣,主動來到我的身邊呢。”

冰冷的手指附著在楊思光顫抖的皮膚之上。

像是相當著迷於活人生魂中萌發而出的新鮮血氣與生機,鏡仙就像是叢林深處早已餓了許久的蛇一般層層疊疊一點點絞在了楊思光蒼白而纖細的身體上。

“你又在騙人了。”

下一刻便被楊思光冷淡地反駁了。

“你沒有完成交易。”

青年的聲音中,逐漸褪去了對鏡仙的恐懼。

“所以黎琛依然還在這裡。他沒有被你吞噬,他還有自己的神智……所以他一直在掙紮,一直在提醒我,想要保護我。”

說到這裡的時候,楊思光的聲音短暫地頓了頓,因為他能感覺到鏡仙的身體已經將他“吞沒”到了腰部的位置。

楊思光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隻猶豫了很久的一瞬間,然後便脫口而出。

“那麼,我也想……”然後他說,“我也想跟你做個交易。”

楊思光聽得出來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我用我自己去換黎琛,可以嗎?”

“你不是說喜歡我嗎?”

“那麼……我留在這裡,你想要乾什麼就乾什麼,但是,我求求你,讓黎琛離開吧。”

隨著鬼物的侵蝕,楊思光身上的力氣變得越來越虛弱,神智也漸漸模糊。

所以他隻能在恍惚中聽到,鏡仙似乎笑了一聲。

第77章 大結局

好冷。

徹骨的寒冷。

黑暗最深處所凝結而成的寒意順著鏡仙的緊縛絲絲縷縷灌注進楊思光的血管。

皮膚逐漸開始變得麻木,然後漸漸從他的感知中脫離出去,那種感覺就像是有人正在一點點剝除他的皮膚,把他純粹而柔軟的內裡徹底暴露在外。

楊思光因此而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明知道自己如今不過是靈魂,卻依然會因為五感的逐漸喪失而感到本能地恐懼與抗拒……他已經無法記起鏡仙最後是如何回應自己的交易的。但他知道,此時此刻,確實有什麼東西正在貪婪地進入自己的靈魂。

他的意識開始不受控製地變得模糊。

恍惚間一些畫麵飛快地掠過他那逐漸變得扭曲的視野。

他似乎看到了自己曾經進入過的那間隱蔽的房間。

滿是符咒的房間裡,所有的蠟燭都已經熄滅。

而他的身體以麵朝下,正一動不動地浸泡在房間正中心的那口水缸裡,宛若一具浮屍。喬姨臉色蒼白,神色驚懼,不斷地在他耳邊呼喚著什麼……隻可惜,此時的楊思光已經完全聽不到對方的聲音了。

隨後房間的門被人從外麵強行打開了,楊思光看到了黎帛,真正的那個黎帛,從房間外闖了進來。男人完全不顧喬姨的阻攔,就那樣強行將已經徹底癱軟下去的“自己”從水缸中拖了出來。

在低頭檢查了那具軀體的脈搏和心跳後,黎帛的神色變得異常恐怖。

隨後,他直接俯下身去給楊思光留存在現實中的那具軀體做起了心肺複蘇和人工呼吸。

模模糊糊中,楊思光隱約感覺到隨著黎帛在現實中的努力,自己的胸口仿佛也泛起了一絲微薄的暖意……他掙紮著,竭儘全力地想要將那一幕看得更清楚一點。是錯覺吧?為什麼他會看到,在久久沒能喚醒“自己”之後,黎帛的臉上會布滿晶瑩的水珠,像是汗水……也像是,眼淚?

騙人的吧——

然而就在下一刻,鏡仙柔軟如蛇般的雙臂蜿蜒遊動著探向了楊思光的脖頸。

然後那海市蜃樓般的現實影像便化作一抹煙塵漸漸消失在楊思光眼前。

楊思光虛弱地掙紮了一下,但這小小的動作隻是讓他整個人往黑暗,或者說,鏡仙的身體深處,陷得更深了一些。

鏡中的惡鬼如今早已褪去了所有人類的偽裝,露出了自己最為可憎的真實模樣。祂那黏膩而冰冷的身軀幾乎已經楊思光完全包裹住,隻剩下了青年蒼白的頭顱露在外麵。

細長濡濕的舌頭沿著楊思光的耳郭摩挲舔舐著,帶著異常邪惡的褻玩之意。

【“後悔了?”】

鏡鬼飽含惡意的低吟響起。

良久,楊思光才緩慢地搖了搖頭。

後悔……不,當然不後悔。

明明此時此刻所有的理智和感知都在逐漸消退,但那個答案卻在此刻變得異常清晰。

楊思光並不是因為一時的情感上頭才會跟鏡鬼做出那個交易。

他隻是單純地覺得,比起黎琛,他才是更適合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的那個人。

他對世界從未有過太過於強烈的留念,在現實中也沒有什麼人會深切地眷戀他,需要他的存在。他不過是一個平庸,懦弱,生活虛無而空洞的過客,哪怕還在活著,心卻早已空洞如同幽魂。

所以他絕不會後悔。

他隻是……隻是……

隻是有些驚訝。

在方才現實世界的驚鴻一瞥中,黎帛竟然會對他的離開表現得那麼絕望。

原來真的還是有人,真切而誠摯的,希望他活在那個世界啊。

*

雖然,他已經……

做不到了。

*

幾乎就在楊思光意識到這點的同時,他的視野徹底暗了下去。

五感也完全消失。

鏡鬼的身體膨脹到驚人的地步,像是貪婪的野獸終於按捺不住地將獵物儘數吞進腹中……祂“吃掉”了楊思光。對於楊思光來說,那一刻,他就像是墜入了深不見底的深海。

一切都消失了。

視覺,觸覺,聽覺……

同時也包括他行蹤的遺憾,欣喜,酸澀,痛苦……

剩下的,隻有無窮無儘的寒冷,以及那來自於鏡鬼的汙穢欲望。

然而,就在楊思光意識即將徹底渙散地那一瞬間,在黑暗的最深處卻傳來了一聲模糊而溫暖的呼喚。

【思思——】

【彆怕。】

然後,楊思光隱約感覺到,似乎有什麼人,輕輕地拉了拉他的手。

右手的知覺在這一瞬間恍然回歸,楊思光下意識地握緊了手,才發現自己的掌心中這時赫然多了一把散發出淩冽之意的匕首。

那就是喬姨曾經讓他帶進這裡的匕首!之前被鏡仙輕而易舉奪走然後消失不見的武器,如今卻再次回到了楊思光的手中,而且跟之前不一樣的是,這一次楊思光明顯可以感覺到匕首正在隱隱呼應著自己的求生本能,它正在躍躍欲試,它正在渴望……渴望著……

渴望破除一切汙穢邪祟。

封印世間所有妖魔惡鬼。

……

原本已經細若遊絲的意識瞬間變得無比清醒。

楊思光倏然揚起手,朝著麵前混沌澎湃,無窮無儘的黑暗劈砍了下去。原本附著在楊思光身上的軟肉齊齊翕動緊繃,然後發出了細密而尖銳的鳴叫。

【“你怎麼敢——”】

再然後楊思光聽到了來自於鏡仙的嘶吼。

惡鬼的聲音再也不複之前的悠然自得,變得格外急躁驚懼。

楊思光掙紮著睜開了眼睛,對上的正是鏡鬼扭曲蠕動的麵孔。一顆腫脹而畸形的頭顱正鑲嵌在一連串嚴重變形的軀體之上,這麼多年來靠著自己邪惡的力量攝取而來的靈魂組成了蜿蜒濡濕宛若蛆蟲一般的腐敗軀體。

此時此刻鏡仙的嘴角出現了一條長長的,不斷往外滲出黑色粘液的裂口,那正是楊思光親自切出來的傷口。不過,楊思光也是過了好幾秒鐘才意識到,鏡仙的震怒與恐懼似乎並不是因為自己,而是……

“滋滋……滋……”

一陣濕乎乎的撕裂聲響了起來。楊思光不敢置信地看見鏡仙的麵孔倏然變形,扭曲到了令人頭皮發麻的程度,隨即,一雙布滿屍斑的手緩緩撕開了鏡仙的皮囊,艱難地翻開了鏡仙的麵頰。

一張全新的臉撐破了皮肉重新展現在了楊思光的麵前……

“黎琛……”

楊思光直勾勾盯著了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喃喃出聲。

黎琛還是死時淒慘的模樣。

再怎麼修補,也是那副亂七八糟的恐怖模樣,隻有那雙顏色淺淡的金褐色眼睛依稀殘留著生時的美麗。

*

與此同時,鏡仙臃腫的身體上很快長出了新的頭顱,惡鬼發出了驚人的嘶鳴席卷重來。

“太可笑了,區區殘魂,竟然還妄想奪舍——”

怪異寓v言扭曲的肢體在黑暗中蠕蠕而動,瞬間碾碎了曾經自己的頭顱,破碎的顱骨在楊思光眼前騰起了一團汙穢的血花,然而就在鏡仙即將重新探出觸肢將楊思光納入體內之時,又有一小截青白的破碎的屍骸從軀體中慢慢探出擋在了鏡鬼麵前。

鏡鬼狂妄的笑聲因此而戛然而止。

破損處依然殘留著縫線的手臂一隻緊接著一隻,宛若幽冥深處的蓮花般綻放在鏡鬼的身軀各處,光裸的指尖深深刺入了那些冰冷徹骨,由無數靈魂沉積而來的淤泥中……

“嘶——這怎麼可能?!你想乾什麼?!”

鏡鬼揚起了醜陋的頭顱發出了嘶啞的質問,曆經無數歲月的惡鬼當然不可能被殘魂控製住,在黎琛的軀體禁錮鏡鬼的每一分每一秒,它的屍骸都在不斷被粉碎被吞噬,隻是隨即在那些血汙橫飛的區域會生出更多的手臂,大張的肋骨,褪去了一切皮肉的脊椎……

殘魂幻化出來的蒼白器官毫無知覺地繼續著那虛弱而短暫的控製,直到最終他竟然真的短暫刹那間,將那龐然大物牢牢固定在無儘的黑暗之中。

黎琛艱難地,朝著楊思光轉過了頭。

在巨大撞擊下早已變形的麵孔,就連微笑看上去都是猙獰的。

【“我會……保護……你的。”】

他翕動著殘破的嘴唇,似乎在這麼說著。

幾乎是在同一時刻,楊思光也高高地揚起了手中的匕首。

他緊咬著牙關在心中不斷祈願著,祈願這世上所有存在的神佛保佑他不要浪費黎琛為他爭取來的機會……而就在他即將將匕首刺入靜仙身體的那一霎那,楊思光對上了惡鬼的眼睛。

一直到此刻,鏡仙使用的依然是來自於黎琛的眼睛。

祂一如既往地盯著楊思光,金褐色的眼眸中毫無波瀾隻有一片森然的冷意。

電光火石間,楊思光心中微微一動。

鏡子。

所有可以反射出東西的平麵,都可以稱之為鏡子。

之前他明明已經將匕首刺入過鏡仙的身體,後者卻沒有受到絲毫傷害,很顯然祂的本體,根本不是楊思光所能看見的這團無可名狀的之物。

祂的本體……

就是祂身上唯一的那麵“鏡子”——眼睛。

*

“哢嚓——”

將匕首送進鏡仙眼窩中的時候,楊思光並沒有聽到血肉破碎時候濡濕的悶響。

他隻聽到了一聲非常清脆的響聲。

透過匕首,他能感覺到,又什麼東西正抵在匕首的尖端,而且,已經碎了。

而一直到此刻,原本正興味地看著楊思光垂死掙紮的惡鬼那破碎的瞳孔中終於浮現出一絲不敢置信……

“你……怎麼……發現的?”

鏡仙發出了一聲嘶啞的聲音。

但那聲音聽起來也跟之前完全不同,像是一把被鞋底用力揉搓踩碎的玻璃碎屑,沙沙作響,含糊不清。幾秒鐘之前還龐大澎湃到仿佛能占據整片天地的臃腫身體,也隨著龜裂的紋路漸漸消散崩解。

惡鬼的神色變得異常扭曲猙獰,本來應該隨著祂的消散而退去的寒意在這一刻卻愈發旺盛。楊思光微微眯起眼睛打量著鏡鬼,心中莫名攀起一股不詳的預感……

他發現自己竟然也隨著鏡鬼的碎裂變得動彈不得,而且周身劇痛。

然後,楊思光忽然間發現,原來自己的身影,依然停留在鏡鬼破碎的瞳孔中不曾消失。

自己……依然會被麵前的怪物帶走吧?

這個念頭闖入了楊思光的腦海,變得異常頑固。

但漸漸的,漸漸的,鏡鬼的表情竟然詭異地變得平靜了下來。

“真聰明啊。”

有冰冷的觸肢,用儘最後力氣在楊思光的臉頰上一掃而過。

“難怪他那麼喜歡你……我也……這麼……喜歡你……”

不知道已經多少汲取了多少人命度過了多少歲月的惡鬼,在即將消散的最後一刻,神色反而變得釋然。

“罷了。”

祂發出了一聲輕歎。

……

然後,楊思光的意識,也隨著麵前怪物的消失了,徹底地陷入了混沌之中。

*

恍惚中,楊思光覺得,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覺中,又回到了兒時居住的那棟居民樓中。

樓道狹窄,夕陽似血。

他的意識模糊而渾濁,早已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隻知道機械性地,不斷地在那條窄窄的樓梯中上上下下,可不知道為什麼,無論他怎麼嘗試,卻始終困在同一小節樓梯上,回不了家,也離不開那棟樓。

就這麼耽擱了漫長的時間,長到樓道外的夕陽漸漸落下,樓梯間裡的燈卻並沒有亮。

光線越來越暗,最後甚至暗到楊思光已經無法看清楚腳下的階梯。

他感到很累。

累到甚至無法呼吸。

恍惚中楊思光知道自己應該去一個地方……在那裡還有人在等著他。

等著他回去。

但是……

但是他找不到出口。

怎麼也找不到。

正在楊思光倍感茫然無措,甚至忍不住如同兒時的自己那般幼稚地抹起眼淚來時……

影子裡忽然有個英俊而高挑的青年,伸手牽住了他的手。

“思思。”

他聽到那個人開口喊他。

那個聲音很熟悉,熟悉得讓他一聽就感到了安心。

但莫名的,在那人牽住他的同時,他的眼淚反而掉得更凶了。

“思思彆哭啦,是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光線很暗,楊思光看不清他的臉,隻能聽到他溫柔而無奈地哄著自己。

“怎麼這麼大了還是這麼愛哭啊,這樣下去可真叫人擔心呢……來,彆怕啦,我帶你回家哦。”

楊思光抽噎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

“……回,回不去了。”

他喃喃道。

“已經回不去了。我已經試了好久,好久,可是我就是回不去……”

孩子的聲音充滿了恐懼和猶豫。

青年似乎發出了一聲輕輕的歎息。

“沒事的,”他說,“我會送你回去的。思思,彆怕。”

一邊說著,青年就一邊牽著楊思光向樓下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

不知不覺中,光線已經徹底消失了。

漫長的階梯陷入了一片純然的黑暗,可在青年的帶領下,楊思光卻始終沒有踩錯哪怕一截台階。

然後,等楊思光反應過來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安然地踏向了階梯的最末端,來到了居民樓的門洞處。

緊閉的防盜鐵門外,隱隱投出了一縷縷均勻的光斑。

楊思光和那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青年依然佇立在樓梯間的陰影中,他眷戀地最後握緊了一下楊思光的手,然後緩緩放開了對方。

“去吧,你該回家了。”

他輕輕推了推楊思光細弱而纖瘦的肩膀。

楊思光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幾步。

卻發現,那人並沒有跟上來。

楊思光回過頭,下意識地開了口:“黎琛?你不來嗎?”

他問。

青年似乎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良久,他終於還是站在那裡,苦澀地微笑了一下。

“嗯,我回不去了。”

楊思光困惑地皺了皺眉,他隱隱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對,然而就在這時候,他聽到門外傳來了另外一個人的呼喚……

【“思光!回來!誰允許你就這麼死在這裡的!你給我回來!”】

【“我不準你死!你聽到沒有!我不準!”】

楊思光倏然一顫。

隨即,一片雪亮的光芒從他身後驟然綻放,將他完全籠罩了起來。

第78章 尾聲

楊思光也是事後才知道,救護車來的時候,其實自己已經被趕到的急救醫生宣告為了死亡。

心跳和脈搏都已經徹底停止。

連瞳孔也已經完全放大。

所有的急救措施都用上了,自己依然完全沒有反應。

……以至於當他在救護車內突然嗆咳出聲,並且吐出大量烏黑惡臭的汙血時,差點沒把當時在車內除了黎帛之外的所有人嚇到跳車。

*

反而是楊思光自己,在知道當時發生的事情後,表現得很平靜。

後來有人問他已經被宣布死亡時到底有什麼感受,他也隻是笑笑,卻並不正麵回答。

以及,雖然楊思光確實也創造了一個死而複生的醫學奇跡,長時間的心跳停止依然給他的身體造成了不可逆的損傷,一直住院了差不多快一個月,楊思光才非常勉強地恢複了身體健康。

而在那段時間裡,全國都在討論的熱點新聞,是黎氏掌門人夫妻的離奇暴斃——作為整個黎家說一不二,具有強烈暴君風格留的掌權者,黎先生和太太,以一種相當離奇的方式死在了自己家的豪宅裡。

用官方的說法,是黎老先生因為常年超負荷的工作和壓力,突發精神疾病,殺死了自己的結發妻子,並且直接吃掉了對方的大部分屍體。

不久後老先生清醒過來,發現自己的所做作為後,不堪心理負擔,選擇了自殺。

然而,某些據說是從辦案人員那裡泄露出來的細枝末節,卻讓這起事故,增加了許多難以言喻的鬼氣森森。

比如說,黎先生的屍體實際上是在黎家的祠堂供桌下,一間非常隱秘的地下室裡發現的。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黎家會莫名其妙在自家供奉祖先牌位的祠堂下麵挖那麼一間完全封閉的地下室。

也沒有人明白那裡究竟是乾什麼的——那裡頭明明什麼都沒有,隻有一整麵已經完全破碎的古鏡。

而當警員們仔細調查鏡子的殘骸時,發現那後麵布滿了說不清來曆,難以辨彆的古老符咒。

而從事發後,黎家安保係統裡保存的監控錄像來看,黎家的兩夫妻其實在事發前一個星期左右,就已經表現得舉止怪異,瘋瘋癲癲。尤其是黎老先生在闖進地下室的,動作更是極其詭異,瘋癲得就好像,他正在追逐著什麼看不見的人。

至於黎夫人……據說按照法醫推斷的死亡時間來看,她在搖搖晃晃走向祠堂的那時候,理論上來說,已經死了。

而監控上也記錄下了她走路時,那令人頭皮發麻的殘破身體。

……

當然,這些也都是後話了。

江湖上其實從來都不缺黎家往日行事時難以捉摸且神神叨叨的各種傳言,如今再加上短時間裡三名重要成員的接連死去,風言風語愈演愈烈,最後反而會因為太過於離奇,被歸結為都市傳說。

真正要麵對黎家之後各種腥風血雨的,隻有黎家早年間選定的繼承人,黎帛。

好在這個在生意場上來說過於年輕的男人,也以驚人的才乾,控製住了黎家這艘風雨飄搖的大船。

而當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楊思光早已回到了學校。

他依舊沉默寡言,很少跟外人接觸。

跟之前不同的是,他從家裡搬了出來。

並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以令人驚異的決斷,跟家裡斷絕了所有關係。

畢業後,楊思光考了研。

三年後,黎帛組織了一次新年煙火,然後在A市最高樓的頂層,向楊思光提出了交往的懇求。

楊思光當時盯著黎帛看了好久,他本意是想拒絕對方的,然而彼時剛好煙火綻放,一道光落在了黎帛的眼底。

乍一看,仿佛男人的虹膜上,也多了一道淺淺的色素沉積。

鬼神神差的,楊思光點了點頭。

再反應過來時,男人已經欣喜若狂地抱住了他,在他額角落下了灼熱而細密的吻。

楊思光怔怔困在黎帛懷間,瞬間失去了反悔的機會。

他本來以為自己跟黎帛堅持不了多久……

然而,也許是因為同為黎家人的緣故吧,黎帛總是會在某些時候,讓他恍惚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黎琛。

或許是因為貪戀那一抹黎琛的殘影。

或者,也能算是日久生情。

等反應過來時,他已經跟黎帛共同度過了十多年的歲月。

*

歲月平靜而安穩的流淌。

楊思光用黎琛換給自己的那條命,幸福快樂地活了下去。

……

……

……

……

“阿帛?這是什麼?”

替黎帛整理出差用的洗漱用品時,楊思光不小心在一個平時不會打開的儲物箱裡,翻到了一遝褐色的隱形眼鏡。

“……你什麼時候開始戴這個了?”

他困惑地皺了皺眉,忍不住問道。

浴室裡的高大男人一邊漱口一邊從門口探出頭來,看到楊思光手裡的眼鏡時,滿臉平靜。

“哦,前些天家庭醫生檢查出我有少許近視——”他苦笑了一聲,將泡沫吐在洗手池裡,然後搽乾淨了臉。

隨即帶著滿身的薄荷氣息,大狗一般親熱地壓在了楊思光的背後。

“所以框架眼鏡和隱形眼鏡我都配了,”一邊說著,男人一邊笑著從床頭櫃裡取出了金絲框架眼鏡,顯擺一般戴在了臉上,“怎麼樣?帥不帥……是不是有種成熟男人的魅力?”

楊思光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了聲。

“你已經很成熟了,不用再增加魅力唔唔——等等,不,不行你不是趕飛機嗎?”

然後他無比艱難地把緊貼上來的男人從自己身上蹬了下去。

“飛機可以改簽……就一次?”

黎帛還在哼哼唧唧貼著他求歡,全然沒有外界傳言中的陰鷙狠厲。

一想起自己平時聽到的關於黎帛的各種傳聞,再看看自己麵前這個家夥,楊思光都快忍不住翻白眼了。

“行了……一次也不行,我昨天都快累死了!大家也到年紀了不能養生一點嗎唔……唔唔唔……”

……

楊思光的拒絕在黎帛麵前總是十分虛弱的。

男人很快就用自己的身體讓楊思光忘記了被自己找到的隱形眼鏡。

昔日瘦弱而蒼白的青年,在這麼多年後,體力依舊十分不堪,很快就因為過於疲勞而在黎帛的身下沉沉睡去。

所以他一點也沒有察覺到,在察覺到他氣息變得深沉平穩之後,男人悄無聲息地起了床。

然後,定定地站在了鏡前。

鏡前的男人高大而強壯,即便人到中年依舊英俊,甚至還因為年紀的緣故愈發富有成熟的魅力。

隻不過……

在鏡子的另一側倒映出來的影子,卻跟現實中的他,卻有著微妙的不協調。

同樣是“黎帛”,他顯得異常凶狠而消瘦,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怨毒。

……

“是你弄的吧。”

黎帛微笑著衝著他笑了笑,然後慢條斯理地在鏡前慢慢取出了眼中的隱形眼鏡。

鏡中的男人直勾勾地盯著他,一語不發,瞳仁漆黑。

黎帛唇角的微笑卻變得越來越深。

“那盒隱形眼鏡我可是藏得好好的,寶貝不應該發現才對呢。幸好……”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他那麼愛我,所以一點都沒有發現不對。”

“……”

“啊啊不得不說,我現在真是……太幸福了。老婆真的好可愛好軟,我真的好喜歡他好喜歡好喜歡有的時候甚至想把他從頭到腳直接吃掉……唔,不過目前還是活著的老婆最好了,所以我會忍住的。一想到我差點沒辦法跟他長相廝守,我就感到後怕。畢竟我之前那具軀體也太不聽話了。呼……幸好我老婆天生聽話聰明又可愛,一下子就把法器打碎了。”

“……”

“我終於……終於自由了。”

“……”

“雖然一想到要用哥哥的身體去碰老婆,多少還是有些不甘心,但這已經是最優解了,不是嗎?”

黎帛衝著鏡子裡的“自己”眨了眨眼。

取下隱形眼鏡後,男人眼睛裡,一道細細的,宛若鏡子裂縫般的斑紋,在虹膜上微微閃爍了一下。

——《眼之章》 end

第79章 【補字】

從A市逃回偏遠老家的第七天,甘棠躺在蟬鳴嗡嗡作響的舊宅簷下,又做了那個噩夢。

夢裡的他身上沉沉地壓著一條陰濕黏膩的無鱗巨蚺,他想要掙紮,卻完全沒有力氣,隻能任由那怪物在他不斷抽搐蠕動,分泌出厚厚的粘液覆蓋他的全身……然後,一點點纏繞住他的身體,將他拖往不見天日的黑暗深處。

甘棠記得自己在夢裡應該是嗚咽著喊出了聲,耳畔卻傳來了熟悉沙啞的低語。

【“棠棠……”】

【“你哭什麼?我愛你啊……”】

【“我這麼愛你,你為什麼要怕我呢?”】

【“你知道的,我不會傷害你的。”】

【“我隻是希望能夠跟你永遠在一起。”】

……

然後他轉過頭,看到了那條巨蚺的頭部,赫然浮現出了岑梓白的麵龐。

陰鷙英俊的臉一如既往的扭曲惡心,望向他的目光也依舊那麼令人作嘔……

然後,甘棠就活生生地嚇醒了。

*

醒來以後,甘棠發現自己全身都是冷汗,黏糊糊的,非常不舒服。

他習慣性地想要去那床頭櫃上地空調遙控器,手卻撲了個空,然後他才想起來,今時不同往日。

他如今已經不在那座生活便利,條件優渥的城市裡,而是曆經舟車勞頓一路奔波,花了差不多兩三天,才回到了位於深山之中的偏遠老家。

印象中,自己從小到大,好像也就回過這裡一兩次,後來因為條件實在太差,就連母親都不耐煩經常回來了。

外界的世界天翻地覆一年一個光景,然而這裡,卻始終維持著甘棠記憶裡舊時的模樣,好像從來都沒有變過,依舊是那麼荒蕪偏僻且落後封閉。

如果不是因為那件事,甘棠一點也不懷疑自己可能永遠都不會再回到這座無比偏僻的鄉村,然而……

“呼……”

甘棠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眉眼間俱是煩悶。

他在鋪著竹涼席的木板床上翻了個身,從枕頭底下摸索了一下,掏出了自己的手機。

點開屏幕之後,甘棠並不意外地看到,網絡那一欄上赫然掛著一個小小的紅色感歎號——還是沒有網。

但即便是這樣,他依然循著肌肉記憶點開了通訊軟件。

上下滑動了一下後,他的目光凝在了跟朋友的最後一次聊天上。

【老B:糖啊,你啥時候回來啊?是修仙去了嗎?怎麼怎麼找你都找不到。】

【老B:說真的,你這學還上嗎?我聽老師說你辦了休學,這都快高三了,發生了什麼啊這麼狠連學都不上了?不是說好了大家一起高考,一起進廠打螺絲一起去三和麼。哥們按照這進度,你快跟不上我們的節奏了呀。】

【老B:糖?寶貝兒糖?我靠你真消失了?不是吧?!看到了就給我回個信息唄。】

【水果糖:嗯,沒什麼事……就是回了一趟老家。】

【老B:哇你終於回我了,老子真的以為你玩消失呢。嚇死我了。】

【老B:本來我還覺得沒啥事兒,結果我看小白找你找的那副瘋魔的架勢,還真以為你出什麼事了。】

【老B:不過到底發生什麼了?我記得你們兩個之前不是挺好的嗎?怎麼突然之間鬨成這樣子了?】

甘棠當時看著手機,手指放在鍵盤上遲疑了半晌,終究是沒回。

隻在自己的心裡默默腹誹了一番。

他想,要是你TM三更半夜莫名驚醒,然後發現自己平日裡好得能穿一條褲子的哥們兒兼室友,正鬼鬼祟祟趴在你床角伸著舌頭滿臉陶醉地舔你的腳……你也得連夜收拾行李提桶跑路。

更何況,岑梓白之後做的那些事,真的遠比半夜三更上床舔他還要過分。

甘棠也就是躲岑梓白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這個表麵上正常的前朋友,那個二代的身份到底有多好用。簡直就是手眼通天,他到了最後恨不得報警,卻依然攔不住岑梓白對他的百般糾纏。

最後就連他爸媽都招架不住了,實在是沒招,乾脆辦了休學,就那麼偷偷摸摸把他送上了火車。說是回到那麼偏遠的老家躲上幾個月半年的,避避風頭。

畢竟岑梓白那種神經病,可能等興頭下去了,也就不惦記糾纏著他了。

結果等到甘棠整理完心路曆程,再想回死黨的微信時,消息後麵又掛上了感歎號。他那狗屎運氣也就持續了那麼會兒,山裡頭又沒網了。

就這麼熬到了今天,甘棠也沒能等到自己的運氣二次爆發。

年輕人沒了網,就跟魚沒了水一樣,甘棠垂頭喪氣抓著手機胡亂點開各個APP發了好一會呆。正在犯手機毒癮的時,窗外陡然間傳來了一陣淒厲而尖銳的嚎叫,嚇得他頓時打了個激靈。

“我滴兒啊啊啊啊啊啊——”

“你怎麼就這麼去了呀啊啊啊啊——你讓你娘老子怎麼活下去啊啊啊啊——”

……

沒過多久,又聽到有人嘰嘰咕咕一路議論著慢慢的朝著那聲音傳來的方向湊了過去。

村子偏僻,人口流失更是嚴重,如今住在這裡的多是一些老人,往日都格外僻靜,這時卻是難得的熱鬨。

甘棠被那聲音吵得耳朵都疼了。

在床上翻來覆去滾了好一會兒才皺著臉下了床。

剛出房間就看到他外婆慢悠悠從門外進來。

看到甘棠,外婆滿是皺紋的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絲掩不住的寵溺笑意。

“糖糖起來啦……吃花生不?”

說罷就要從口袋裡給甘棠拿花生。

她生性固執,甘棠他媽之前說了好幾次,讓外婆從醫療條件這麼不好的村子裡搬到城裡去,外婆都死活不同意。

隻是年紀大了的人都差不多,對於小輩都是愛到眼睛裡去。

這次甘棠躲回來的緣由實在說不出口,甘棠和他媽也沒敢跟外婆細說,所以外婆也隻當甘棠還在過暑假,平日裡對他倒像是在對待細伢子,格外嬌寵。

甘棠從外婆的掌心裡撚了幾顆花生,人卻是心不在焉,脖子直往外麵伸。

“外婆,發生什麼了?我聽著好像是張二叔他家出事了?”

沒有網的鄉下實在太無聊了,以至於甘棠都覺得,自己身為一個高中生,這時候卻像自己最看不起的三姑六婆那樣一點,小事都恨不得追根究底。

可往日最是喜歡嘀嘀咕咕翻來覆去說些瑣事的外婆,這次卻一反常態,隻是含含糊糊地應了一句:“哦,那個啊……你張二叔他出了點意外,過去了。”

甘棠頓時一愣。

對門的張二叔算是村裡比較少有的幾家年輕人說是在外麵打工也打夠了回來照顧家裡唯一的老娘。甘棠剛到老家時,還是二叔開著摩托車去路邊接的他進山。

認識的人就這麼突然過世,饒是跟村裡人完全不熟的甘棠也有些衝擊,完全回不過神來。他下意識地想往外走看看張二叔家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結果剛一邁腿,就被外婆攔了下來。

“哎呀,你個小孩子在家去湊什麼熱鬨,那裡現在亂得很,乖崽在屋裡頭呆著就好,可彆去添亂。”

外婆說。

甘棠沒忍住看了老人一眼。

印象中老人平時就連村裡頭誰家的雞崽子沒養好死了都有些絮叨,這時候提起剛去世不久的張二叔,神色卻顯得有些淡。

甘棠覺得有點兒怪,但卻說不出來到底怪在哪裡。

不過外婆既然這麼說了,甘棠也沒打算對著乾,隻好又抱著手機。垂頭喪氣地回到了房間裡發呆。

而窗外的哭聲一直持續到了晚上才漸漸停歇。

晚上甘棠跟外婆吃了簡單的晚飯。

然後,時間來到晚上七八點。

這個時間點,若還在城市裡,夜才剛開始。

可在村裡,這裡已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絕大多數的人家裡甚至燈都關了,整座小山村已經陷入了沉沉的睡夢之中。

甘棠來這裡也就是一個多星期作息還沒調整過來,隻能在黑暗中睜著眼睛瞪得像銅鈴……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忽然聽見自家的門被人敲響了。

“誰啊?”

然後他聽見外婆挪著細碎的腳步去開了門。

門外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低語。

顯然來人特意地將聲音壓得很低。

甘棠本來還不在意的,這時候卻沒忍住,乾脆在房間裡豎著耳朵偷聽了起來。

隻不過那人說話的速度很快,中間又夾雜了大量的方言,甘棠拚儘全力偷聽,也就聽懂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句子。

“張娭毑……是類是類,我曉得。這個事我知道,您老人家向來是不肯的,確實也是……但是你看看他們家,實在是太作孽了……剛娶進來的媳婦,被子都還沒捂熱老公就搞了這麼個事……尤其是你也曉得他們家三代單傳,這也實在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現在隻能去借肉,借到肉好歹能給他們家留個種你說是不咯……”

借肉?

什麼借肉?

甘棠沒忍住,偷偷開了條門縫望向廳堂。

來人的身形乾癟枯槁,正背對著甘棠坐著。

在他對麵就是甘棠的外婆老人家,因為女兒有出息,她的麵色比村裡其他老人要紅潤許多,在村裡也說得上話。

這時候正點著土煙,一口一口抽著,平日裡最是和藹可親的麵容,籠罩在一層細密的皺紋中。

昏暗光線下,老人的鬆垮的眼瞼向下耷拉著,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但甘棠能感覺到,外婆現在的心情似乎很是不好。

“借肉……這種事情最好是莫搞,那上麵都寫了,借肉借肉,有借有還。這種借一兩要還半斤的事情,太冒險了。”

良久,她幽幽說道。

“但我曉得你們反正也不會聽咯……”

她又補充了一句。

“哎喲,這都什麼時代了,二叔他家有錢到時多買畜生送下去不就行了,總比讓他家斷子絕孫好叭……”

來人的聲音又急又快,十分懇切,聽著倒像是繼續勸外婆答應去“借肉”。

就這麼來回拉扯了好長一段時間。甘棠都忍不住要打哈欠了,外婆才像是受不了似的終於鬆了口。

來人頓時如釋重負,佝僂著身體,匆匆忙忙離開了。

而外婆又在廳堂裡坐了好一會兒,麵色陰晴不定,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末了,老人忽然長歎了一口氣,披著衣服來到了廳堂一角供奉的觀音像前跪了下來,口中絮絮叨叨,一直念經念到了很晚。

*

第二天,外婆煮了玉米和雞蛋,來叫甘棠吃早飯。

餐桌上玉米清香,雞蛋軟糯。

甘棠吃得很開心。

然後他瞥了一眼外婆的臉色,見老人家一臉笑眯眯的,一點不見昨晚上那種古怪的陰沉,便裝作不在意地,小聲問了一句。

“外婆……借肉是什麼意思啊?”

第80章

“誰跟你說的‘借肉’?”

外婆的臉驀地陰沉了下去。

甘棠被外婆硬邦邦的聲音問得一愣,筷子磕在碗沿發出了一聲輕響。

從小到大,外婆對甘棠向來都稱得上是溺愛,從來沒對他露出過這般嚴厲的模樣。

尤其是這回甘棠學都沒上了,突然間回了老家。雖然電話裡老媽多少還是糊弄了一番,可外婆心裡多少還是咂摸出了點不對勁,於是對待甘棠這個城裡來的嫩崽愈發嬌寵,簡直是要星星不給月亮,半句重話都舍不得說的。

直到這會兒,老人家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副又驚又怒,氣到不行的樣子。就好像甘棠要是敢說出具體的名字,下一秒老人家就能隨時能跳起來,操起拐杖去跟人乾架。

甘棠咽了一口唾沫,乾巴巴哼唧了一聲:“……沒,沒誰,我也是不小心聽說的,昨天外麵吵得很,我聽著什麼‘借肉’‘借肉’的,就有點好奇而已。”

聽到這裡外婆的神色才稍微變得放鬆了一些,隻是眼神中依舊帶著一絲掩不住的驚懼忌憚。

甘棠瞅著老人家的臉色,沒敢繼續問。

飯桌上瞬間變得有些寂靜。而這時候外婆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語氣不對,皺得跟核桃般的臉抽搐了一下,勉勉強強擠出了一絲笑。

“糖糖乖,莫聽那些人在那裡講些七裡八裡的……都是一些鄉裡人的事情,烏七八糟的,跟你沒關係,你也不要管哈。”

“哦……”

甘棠咽下一口雞蛋,應了一聲。

但說實在的,甘棠本來其實也就是閒的蛋疼啊,隨便問問,可是看到外婆這麼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心裡瞬間就像是被貓爪子撓了一般,那點好奇心反而變得愈發旺盛起來。

早飯還沒有吃完,門口又傳來了動靜。

甘棠做在板凳上,往門口看了一眼。發現正是昨天晚上找外婆的那個乾癟老人,正在門口探頭探腦。

其實村裡人大多都沾親帶故算是親戚,隻是甘棠很少回老家,以至於一直到現在也沒有完全認清人。

按照以前的習慣,外婆應該會特意帶他到村子裡的人麵前露個臉,喊喊人。

可大概是因為剛剛聊起了“借肉”外婆。見那人過來卻很是忌憚似的,隻含糊跟甘棠說了一句“這是你細娭毑”,然後便推了一把甘棠的肩膀,讓他進了房間。

這其實多少有些不太禮貌,不過細娭毑似乎也沒有太在意這些。

昨天晚上黑燈瞎火,沒有看得太清,白天裡甘棠卻發現細娭毑看著年紀其實應該沒有外婆大,給人感覺卻比外婆要蒼老許多。一張臉焦黃焦黃的,眼底烏青,整個眼窩都是凹陷的。

一看到外婆,細娭毑便急急忙忙地湊了過來,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村長那邊我也說好了就今天去借肉不然屍體——”

當時甘棠還沒完全進房間,剛好看到外婆瞬間黑了臉,狠狠瞪了細娭毑一眼。

細娭毑這時候也注意到了角落裡的甘棠,瞬間噤聲。

兩個老人齊刷刷望向了甘棠,那一瞬間,他竟不受控製地往後退了退,莫名的有些背後發汗。

“我……我走了。”

甘棠僵硬地笑笑,躲進了房間。

隔著房門隱約聽著老人似乎一直在嘀嘀咕咕說些什麼,沒過多久就聽見外婆在房外喊了一聲,說是去村長那兒有事,中午可能回不來,讓甘棠自己在家玩。

聽著外婆關門的動靜,甘棠在床上翻了個身,苦笑了一聲。

在外婆的心目中,自己就是個隻需要抱著手機電腦,就能在家裡窩一天的人。

但外婆壓根就不知道,對於年輕人來說,手機電腦好玩的大前提是要有網。

就算沒有網,好歹也要有些單機遊戲。

奈何甘棠出逃的時候,簡直就是兵荒馬亂落荒而逃,除了手機,就連衣服都沒有多拿幾件,更不要說是其他的了,這時候蹲在房間裡,簡直閒得要長毛了。

“唉……”

在家裡百無聊賴地兜了幾圈,甘棠也摸出了門。

他沒敢在村子裡頭逛。畢竟他跟這裡的鄉裡鄉親實在不熟,好多村子裡人說的土話,他也聽得一知半解。

作為一個城市I人,甘棠最怕的就是遇到了其他人抓著他嘰嘰咕咕說一堆。

於是出了門後,他便耷拉著肩膀,不管不顧直接往村子後麵走了過去——在他的印象中,村子後麵好像是有一個水潭來著。

*

……那裡確實有一處水潭。

而且是那種風景特彆漂亮的水潭。

潭水綠幽幽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小塊凝在冰塊裡的綠翡翠,周圍草木蔥蘢,靜悄悄的,還沒有靠近便已經覺得夏日裡潮熱的氣息,瞬間變得幽靜清涼。

“呼——”

甘棠看著眼前的一切,長長吐出了一口氣,隻覺得胸臆間的濁氣都淡去了許多。

也就是封井村這塊實在是太過於偏僻了,不然就光他眼前的這處景色,放在任何一處5A級景區裡都毫不遜色。

他用手扒拉開水潭旁的樹枝,試探著往水潭邊靠了過去。

潭水清清涼涼的。

甘棠沒忍住脫了鞋,坐在水邊把腳浸了進去。

正尋思著是不是可以脫了衣服下個水,旁邊突然傳來了一道聲音:“喂喂,糖伢子你膽子有蠻大啦……”

甘棠嚇了一跳,一回頭,發現自己後麵站了個年輕的男生,穿了一身半舊不新的t恤,精瘦高挑,大概是因為曬的紫黑紫黑的,配上五官深邃的模樣,看上去依稀有點少數民族的樣子。

“……敢往龍王池子裡跳。你不知道嗎?我們這裡有說法的,進了這個池子裡的東西都算是龍王祭品,隻能下去陪龍王,不能再回陽間的。”

那人睜大了雙眼,直勾勾盯著甘棠,用帶著點口音的普通話對他說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湊巧,幾乎就在他說話的時候,水潭正中心不知道有什麼東西冒了個泡,原本飄在水麵上的樹葉突然間沉到了水底。

甘棠整個人瞬間僵在了水潭邊,陡然間感到一股寒意順著腳踝直竄到天靈蓋,整張臉都白了。

結果下一刻他就瞅著那人咧開嘴露著一口大白牙笑起來。

“我開玩笑的咧。你真信啦?”

甘棠:“……”

差點沒罵出聲。

“於槐你這個人真的好無聊。”

半晌,甘棠才憋出了一句。

……

一定要說的話,於槐也能算得上是甘棠逃回老家後交到的第一個朋友。封井村建設不好,人口流失挺嚴重的,但凡能有一點能力的都早早的出去打工了,村裡如今留下的要麼是老人,要麼是牙牙學語路都走不穩的留守兒童,年輕人少得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

於槐則是唯一跟甘棠年齡相仿的人。

其實按道理,他這個年紀的年輕人就算不讀書,也該出門打工賺錢,不該留在村子裡才對。

不過甘棠聽外婆說於槐是沒辦法。

他爹姓於不姓張,其實本來就不是這個村子裡的人。

據說好多年還是個正常人,而且還蠻有文化的。一家人到封門村本來也就是暫住,結果不知道怎麼的,於老爹突然就變得瘋瘋癲癲的,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至於他那個老婆更是找不到,完全失蹤了,隻留了一個小孩子在身邊嗷嗷大哭。問起詳細的來曆是一問三不知,連找人聯係這一家的家人都找不到,兜兜轉轉,瘋子和小孩就這樣滯留在了封井村。

因為於爹是外姓人,在村子裡壓根就沒有什麼親戚朋友,自然也沒人會幫忙照料。

於槐吃著百家飯跌跌撞撞在村子裡長大,稍微有了點自理能力,便開始照顧他那個瘋子爹。就這麼一直到了現在。

聽了於槐的身世經曆,甘棠多少有些同情他。

然而,大概也是因為於槐很少跟外界接觸,甘棠每次跟他相處都有些摸不清他的想法,尤其是男生說話時經常真真假假,像是在開玩笑又像是在認真,讓甘棠十分無所適從。可是,村子裡實在封閉又無聊,難得這麼一個同齡人,就算再怎麼難相處,最後終歸還是會變成朋友。

“嘩啦……”

伴隨著水聲,甘棠默默把腳從水潭裡縮了回來。

於槐拉了他一把,把他從水潭邊的石頭上拉了起來。

“其實我沒騙你。”

然後甘棠就聽到於槐開口跟他說。

“啊?”

“龍王祭品的事情,”於槐笑嘻嘻對著甘棠說,“……所以掉在裡頭的東西是真的不會取回來,說會讓龍王發脾氣。剛才你幸好是沒下水,不然的話你要是溺水了都沒有人敢下去。”

甘棠狐疑地盯著於槐。

“你又在開玩笑。”

“沒,真的。之前下雨的時候我還看見過。”黝黑的男生聲音認真,“那隻龍長得很惡心,而且特彆特彆臭,腥臭腥臭的,它出來一次整潭水都是臭的。而且它什麼都吃……”

一邊說著,他一邊伸手指了指平靜無波的潭水。

“一般這種地方都有鴨鵝的,但是龍王潭沒有,因為隻要遊到中心那裡去就會被拖下去。以前發大水有家畜的屍體流下來,一般不是都會飄在水麵上,但龍王潭從來都沒有屍體會飄水,都被吃了。”

一陣風吹過,樹梢嘩啦啦響個不停。

甘棠聽著他說話,莫名打了個哆嗦。

“好了,你彆說了,有點惡心——”

甘棠想走。

可於槐就像是看出來了他怕這些,反而追著他愈發說得起勁。

甘棠煩得不行,而也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想起來,於槐是在村子裡土生土長長大……指不定,於槐知道,什麼是“借肉”呢?

其實之所以想問那件事,無非就是想轉移一下話題。

可讓甘棠沒有想到的是,聽到借肉的時候就連於槐都愣了一下。

“借肉?什麼借肉……”

甘棠便將外婆那裡聽見的事情草草說了一下。

男生聽得入神,思考時臉微微皺了起來。

“啊,這個——我好像有一點點印象。”

他嘀咕了一聲。

隨即忽然拍了一下大腿。

“彆的我倒是不太清楚,不過後山上有口井,就叫借肉井。”

“借肉井?”

這個名字,好像有些奇怪。

甘棠剛想問,就聽到於槐繼續說。

“那口井的井口刻了字。叫借肉一兩,還肉半斤。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借生還死,闔家平安。”

“這什麼意思?”

甘棠聽得一愣一愣的,差點都要以為這是男生又在給他開玩笑了。

好在於槐這次倒是真的認真的,當即就說要帶甘棠去後山看那口井。

結果,兩個人剛往後山那塊兒走,就看到入山的那條小徑,被人用裹著紅布的樹枝給攔住了。路邊頭還站著一個老人,見於槐和甘棠要進山看井,表情僵硬了一瞬,然後便朝著兩人揮了揮手,連聲驅趕,說是這兩天井封了,沒什麼好看的。老人的聲音含糊又有方言,甘棠越聽越糊塗,還想再問兩句,結果於槐拉了一把他的袖子,把他拖走了。

“張老頭那人腦子最死的,他要是說不讓你進山就絕對不會讓你進。”

等走遠了一點後,於槐站定,目光直直望向山口出的攔路樹枝,幽幽說道。

“不過他們這一麼一搞……搞得老子也好奇起來了。這樣,糖伢子你先回去,我去想辦法問一下這‘借肉’到底是搞木子鬼。”

“你找誰問啊?”

甘棠忍不住問。

於槐吭哧了兩句,卻並沒有回答。

作者有話說:

山村故事,想試一下樸實一點的寫法……

ps,於槐不是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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