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內,胡文生頭昏腦漲地撥著算盤對賬,一抬頭看到馮樂真慢悠悠地喝茶吃點心,頓時忍不住叫屈:“殿下!您就算不幫忙,也沒必要故意當著下官的麵吃吃喝喝吧?”
“本宮沒用早膳,在你這兒吃點東西怎就是故意了?”馮樂真閒散地掃了他一眼。
胡文生敢怒不敢言,繼續憋屈對賬。
馮樂真瞧見他這副樣子便想笑:“你也不必心氣不順,這兩年府衙進賬愈發多了,管好底下人是最要緊的事,唯有你這個做總督的親自審賬,才能震懾得住那些想貪贓枉法的人。”
“殿下審賬,相比更能震得住,怎麼不見你動手?”胡文生跟她共事幾年,也摸準了她的脾氣,才敢如此頂嘴。
馮樂真睨了他一眼:“本宮不想乾活兒。”
胡文生:“……”
馮樂真慢悠悠吃了一杯茶,又用了些吃食,再看頭發都快白了的胡文生時,難得生出一分良心:“沈隨年這次來,應該也帶了不少賬房先生,剩下的就交給他核對吧。”
“那不行,官府的賬,怎好交給一個商賈。”胡文生想也不想地拒絕了。
“賬本上都是數目,你不說哪一筆是哪一筆,他們就是猜破腦袋,也猜不出什麼來。”馮樂真不緊不慢將杯子放下。
胡文生頓了頓,還是遲疑:“……那殿下如何確定他們就一定可信?”
“都是外邊來的賬房,一來就進府衙了,跟你手下那些人根本沒機會接觸,如何就信不過了?”馮樂真掃了他一眼,“你要實在不放心,就將你核對過的賬本也交給他們,若是與你核對出的數兒一樣,那後麵的核算也信得過。”
“對啊!下官怎麼沒想到,還是殿下聰明……”胡文生說著,突然意識到不對,“您是不是早就想好了,才故意讓我算了這麼多賬?”
馮樂真輕咳一聲,還沒開口說話,便有衙役來報:“殿下,大人,沈隨年到了。”
“快請進來。”馮樂真說著,起身就往外走去。
“殿下,您還沒回答我呢,”胡文生趕緊跟上,“若真是如此,您直接讓底下人核算就是,何必非要拉著下官做這事兒,下官這段時間沒日沒夜地看賬本,腦子都快……”
“沈大少爺!”馮樂真瞧見進院的身影,熱情地迎了上去,胡文生一瞬閉嘴,端起了一副威嚴大總督的架子。
“參見殿下,參見總督大人。”沈隨年被馮樂真的熱情嚇了一跳,但還是不動聲色笑嗬嗬行禮。
馮樂真也笑:“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禮。”
“是啊沈大少爺,不必拘禮。”胡文生也微笑。
“草民本想著先將賬本送來府衙,再去長公主府拜見殿下,不成想殿下就在府衙之中。”沈隨年說話間,臉色有些不自然。
馮樂真心情頗好:“這不是聽說沈大少爺今日進城,便特意一早等在這兒了。”
“是呀,殿下可是天不亮就來了,專程來等沈大少爺。”胡文生一
想到自己被馮樂真坑得幾天都沒睡好覺,語氣頓時又幽怨起來,哪還有什麼威嚴的氣勢。
“二位還是彆叫草民什麼大少爺了,”沈隨年無奈,“草民每次聽得,都覺得心裡發慌,草民家中行一,若是二位願意,還是喚草民沈家大郎吧。”
“不過是個稱呼,喚什麼不都一樣,”馮樂真笑道,“你前段時間寄來的信,本宮已經看了,幸虧有你,今年的新米才比去年多賣出一成的利,大郎也是辛苦了。”
“稻米賣得好,是因為營關得天獨厚地勢極佳,與草民沒什麼關係。”沈隨年謙虛。
“大郎真是客氣了。”胡文生客套。
“哪裡哪裡,草民句句肺腑。”
“客氣客氣……”
“行了,天寒地凍的,就彆在這兒客套了,進屋再聊吧。”馮樂真打斷二人,先一步轉身回廳內,胡文生也立刻跟上。
兩人走了幾步,才意識到沈隨年沒跟上,於是齊刷刷地回頭。
“還有事?”馮樂真問。
“那個……”沈隨年難得欲言又止。
馮樂真從他的神情中隱約察覺到什麼,心下略微一動,下一瞬便聽到悠然清亮的聲音——
“許久未來,這府衙倒是比從前氣派了不少,看來營關這兩年真是……”
四目相對,言語戛然而止。
他一襲白衣,眉眼清俊透亮,一如昔日瀟灑肆意。她唇角的笑意未散,看向他時還透著一分平靜:“好久不見,近來可還安好?”
沈隨風定定看著她,許久才笑了一聲:“好得很,殿下呢?”
“也好。”馮樂真回答。
兩人便不再說話,沉默仿若有了實質,將二人層層纏繞。
胡文生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再看看沈隨年,突然有了一個了不得的發現:“沈大夫……是沈隨年那個年紀輕輕被逐出家譜的弟弟?!”
他這一嗓子,徹底打碎了重逢的萬千思緒。
馮樂真悠悠掃了他一眼,轉身往廳內走。
“殿下……這個……”胡文生左右搖擺兩下,還是趕緊追了過去。
沈隨年捏了捏眉心,扭頭看向沈隨風:“我也沒想到她會在府衙,要不你先去驛……”
“走了哥哥,去屋裡喝杯茶。”沈隨風說著,悠閒追了上去。
沈隨年看著弟弟的背影無言片刻,最後還是歎息一聲追了過去。
燒了地龍的正廳內,馮樂真坐於上首,胡文生在右下,沈隨年和沈隨風兩兄弟則依次坐在左下。
沈隨年這次來,一是為了核對今年的賬目,二是為了表忠心。這兩年馮稷折騰出不少勞民傷財的事,搞得朝堂民間積怨不已,又一直沒有子嗣,皇位始終不算安穩,反倒是馮樂真在營關愈發如魚得水不說,在其他地方也陸續有美名傳出,時不時就會有人感慨,若她是個男兒,必定能重現先帝在時的盛況。
這種流言一旦出現,再發展下去,隻怕就是女兒身又有何妨,
隻要能讓百姓過好日子,皇位上坐著的人是男是女都不重要。流言事小,百姓的心緒變化卻事大,如今的長公主殿下,已非先帝在時隻有空殼名聲的人了。
沈家一向會做生意,自然也懂奇貨可居的道理,既然已經跟長公主一黨攀扯不清,不如趁早表明忠心,將來若是成事,還能有個從龍之功,再保沈家百年昌盛。
堂上三人聊著正事,沈隨風則倒了杯茶,一邊喝茶一邊吃點心,端的是悠閒自在。
馮樂真自從進屋以後,便一直與胡文生和沈隨年說話,視線始終沒有往他那邊移,卻在他伸手去拿荷花酥的時候突然開口:“今日的荷花酥做得太甜了,你少吃。”
此言一出,胡文生和沈隨年瞬間閉嘴。
沈隨風伸出的手停了許久,才緩慢拿起了荷花酥旁邊的糕點,眉眼平靜地咬上一口。
馮樂真神色淡定,無視屋內過於詭異的氣氛,向胡文生提起了賬本的事。
胡文生腦子還有些卡頓,聞言茫然抬頭:“啊……哦哦,賬本,對,賬本……”
馮樂真扯了一下唇角,懶得理他。
不知不覺間已是晌午,胡文生瞧一眼天色,主動開口:“時候不早了,下午還得對賬,不如就叫小廝去酒樓買些吃食,咱們在府衙解決午膳吧。”
馮樂真幾人都沒有意見,胡文生便去吩咐了,等回來之後繼續商議正事。
“國庫空虛良久,朝廷諸多事宜都停了下來,草民聽說皇上有意提高賦稅,不知是真是假。”沈隨年斟酌片刻,還是將心裡的疑慮問了出來。
馮樂真看他一眼:“應該是真的。”
“要提高多少?”沈隨年又問。
“那本宮就不知道了,隻知他還未蠢得無可救藥,隻打算從商賈身上刮錢,並未打算對百姓下手。”馮樂真緩緩開口。
沈隨年苦笑:“這兩年明說賦稅沒漲,可皇上總有由頭讓商賈交錢,如今再光明正大漲一波,也不知多少人會關門……殿下當真沒有辦法阻止?”
“他這次似乎決心已定,”馮樂真說著,眉頭蹙了蹙,“本宮也很好奇,他一向不是堅定的人,怎麼這次如此堅決,任誰勸阻都不聽。”
“那是因為他如今急需用錢。”
一道清冷的聲音傳來,屋內眾人紛紛朝門口看去,唯獨沈隨風垂著眼眸,百無聊賴地把玩著茶杯。
祁景清掩唇輕咳幾聲,書童立刻推著他進了屋內。
胡文生看到他的第一眼,腦子裡隻冒出兩個字——
完了。
如果他沒記錯,如今這位世子爺是住在長公主府吧?那邊坐著的人,是長公主殿下以前的相好吧?
他默默抽了一口氣,憂心忡忡地看了門口一眼,反複思索如果待會兒打起來,他從哪條路往外跑,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搬來救兵。
胡文生正思緒萬千時,馮樂真笑了笑,倒了杯熱茶朝祁景清走去:“怎麼突然來了?”
“來給殿下送消息。”祁景
清眸色盈盈,坐在輪椅上仰著頭看她。
馮樂真將茶遞到他手上:“什麼消息?”
“殿下不是一直好奇,巡撫為何突然離開嗎?”祁景清雙手攏住茶杯,感覺到熱意不住從掌心傳來,心口的悶痛也隱約好了些,“那是因為南邊戰亂,他得儘快回去幫皇上主持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