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安靜中,傅知弦又想起馮樂真方才那句後宮屋舍三百間,於是笑了一聲。
馮樂真看向他:“你笑什麼。”
“我笑殿下,”傅知弦抬眸,唇角笑意不減,“竟然連讓我做小這種話都說得出來,我與你經先皇賜婚,當著大乾皇室列祖列宗的麵換過名帖,是正經的未婚夫妻,憑什麼到頭來,我要將皇夫的位置拱手讓人。”
“你我已經退婚了。”馮樂真就知道他一向心氣高,絕不肯屈居人下,才會故意這麼說。
傅知弦:“那就重新訂婚。”
“本宮若是不同意呢?”馮樂真反問。
傅知弦:“殿下可要想清楚了,那群文臣討厭得要死,若是不能一次性將他們解決了,將來不知還要被他們嘮叨上多少年。”
馮樂真眯起眼眸,突然安靜了。
傅知弦也不急,拋出自己的條件後便不再看她,而是低著頭給自己倒茶。
細細的水流晶瑩剔透,落入杯盞時如碎珠落玉盤,聲音清澈又透亮。
一杯茶倒完,馮樂真也終於開口了:“你威脅我。”
“不是威脅,隻是交易。”傅知弦看向她。
馮樂真眼底閃過一絲不悅:“傅知弦,你我認識快二十年了吧,這麼多年了,你也該知道我的脾氣。”
“就是因為知道,才會出此下策,”傅知弦眼底泛起柔軟的無奈,“否則我也不知道,究竟還能用什麼法子回到你身邊。”
馮樂真沉默了。
良久,她緩緩歎了聲氣:“上一世的事……都過去了,我還了你一箭,險些要你性命,你幫了我幾次,又以身犯險挾持馮稷,間接救了我的性命,我……我們扯平了,我也早就不怨你了。”
“不怨了,然後呢?”傅知弦聲音有些輕。
馮樂真不說話了。
傅知弦垂下眼眸,將桌上的杯子往她的方向推了推,馮樂真頓了頓,到底走上前去端起來,卻遲遲沒有喝的意思。
“我知道,你不喜歡這樣的交易,但你先彆反感,可以仔細考慮考慮,”傅知弦放緩了聲音,“待你做了帝王,與你並肩而立之人雖不能過多乾政,但也要替你拉攏朝臣親眷,平衡前朝後宮關係,更要在你決策艱難時幫你分析局勢……細細想來,沒有人比我更合適這個位置。”
馮樂真眼眸微動,輕抿一口手中的茶。
傅知弦緩緩起身,不經意間拉近兩人的距離:“更重要的是,我不像彆的男人,總有篡權奪位的野心,亦與傅家近乎決裂,不會有外戚專權,我會傾儘所能輔佐你,絕不會再生二心。”
他比馮樂真高出一個頭,聽到最後一句時,馮樂真需要仰頭才能與他對視。
四目相對,傅知弦的喉結動了動,半晌緩緩低下頭去。
馮樂真看著他閉上眼睛,漂亮的輪廓在眼前無限放大,終於在他要親上來時下意識彆開了臉。
他的吻輕輕擦過她的唇角,傅知弦頓
了一下緩慢睜開眼睛(),再看向她時眼底充斥著淡淡的絕望。
你還是不信我。他聲音啞得厲害。
馮樂真眼睫輕輕一顫?(),沒有抬頭看他:“你在無法確定我的生死便衝進皇宮時,我便沒有再懷疑過你的忠誠。”
傅知弦:“那為什麼……”
“知弦,你方才提的那些,我相信你都可以做到,但你確定自己有容人之心嗎?”馮樂真打斷他,也再次看向他的眼睛。
傅知弦微微一怔,失笑:“什麼容人……”
“做皇夫,有沒有才華無所謂,有沒有強大的母家也無所謂,最重要的是要有容人之量,可是你很聰明,也很會善後,”馮樂真撫上他的臉,“曾經對我有點心思的男人,都輕易被你抹去了痕跡,我當時不管,是因為不想管,但現在卻不同了,現在……”
“現在有陳儘安,還有其他亂七八糟的男人,殿下就算為了他們的性命著想,也絕不會讓我做正夫對嗎?”傅知弦眼神泛冷,順著她的話說下去。
馮樂真抿了抿唇,不說話了。
傅知弦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平息氣息,等徹底冷靜後才笑道:“若你隻是擔心這個,那也好辦,我答應你日後大度些就是,隻要那些人能安分守己不禍害你,我就……”
“不止是這個原因。”馮樂真又一次打斷他,蹙著眉頭似乎不想再說。
傅知弦臉上笑意漸漸褪去:“還有什麼問題?”
馮樂真看向他,眼底滿是悲憫。
傅知弦被她看得心口一疼,卻仍在強裝鎮定:“說吧,你明白我的,若是理由無法說服我,我就很難死心。”
“因為……”馮樂真沉默良久,到底還是說出了最終原因,“我不想。”
傅知弦怔怔看著她,一向風情的眼睛倏然紅了。
她說,她不想。
若是因為彆的,他尚可以繼續勸說,可她說她不想,他又該怎麼勸,還能怎麼勸?傅知弦荒唐一笑,神情惶惑不安。
他總是優雅的,矜貴的,即便天大的事落在身上,也始終保持風度,馮樂真還是第一次見他如此失魂落魄,以至於連最基本的體麵都快沒了。
他們認識將近二十年,早已經像兩棵相鄰的樹,看似枝乾各朝一遍越長大離得越遠,實則地下千千萬萬的根係早就纏繞在一起,沒辦法徹底分開。他這樣痛苦,以至於馮樂真也跟著痛苦,有一瞬間甚至想答應他好了。
可是她到底沒有。
人心難測,本性難移,雖然他口口聲聲說會變得大度一些,但真要改變難於上青天。又或者他真的變了,可她心底卻是不信的。
不相信,便等於埋了一顆懷疑的種子,將來若是有後宮傾軋的事發生……事實上隻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鬥爭,而一旦鬥爭出現,她恐怕也會第一個懷疑他。而人的感情能經得起多少次懷疑?以他的脾性,在那小小的一方天地裡待得久了,又是否會對她心生怨懟?
她是要做帝王的人,她身邊的那
() 個人,可以不聰明,也可以什麼都不懂,但要讓她能放心地將後宮交給他,不必在忙完前朝的事後,再去想那些家長裡短。
但這些話若是挑得太明,對傅知弦而言就太殘忍了。
馮樂真神色緩了緩,低聲道:“你是文曲星下凡,就該在前朝做出一番事業,囿於後宮就太可惜了些,若你願意,我給你丞相之位,讓你位極人臣一人之下如何?”
“然後呢?”傅知弦漸漸恢複平靜,“殿下有空的時候,再來看看我?”
馮樂真靜靜看著他。
傅知弦短促地笑了一聲,一雙眼眸死死盯著她:“算了吧,我又不是沒做過丞相,殿下能給我的,未必有我上一世自己掙得多。”
“彆的,我也給不了你什麼。”馮樂真平靜與他對視。
兩人相視許久,傅知弦往後退了一步,後背也挺直了:“如此,就沒什麼可說的了,希望殿下不會後悔的好。”
他眼底閃過一絲決然,當即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擦肩而過的刹那,馮樂真下意識回頭看向他,隻看到他消瘦的身影逐漸融於盛烈的陽光。
“知弦。”她喚了一聲。
傅知弦停下腳步,再開口語氣已經輕鬆:“放心,我也沒那麼難過,畢竟這次前來,也不過是碰碰運氣。”
說罷,便徑直離開了。
偌大的屋子裡隻剩馮樂真一人,她獨站許久,桌上的茶水都冷了。
阿葉探頭探腦進來時,就看到她垂著眼眸靜站在桌前,頓了頓上前行禮:“殿下。”
“……茶冷了,換一壺吧。”馮樂真淡淡開口。
阿葉答應一聲便開始收拾,等將茶壺和杯具都放到托盤上準備拿走時,視線突然瞥見旁邊的椅子上有個東西。她‘咦’了一聲將東西拿起來,一臉好奇地看向馮樂真:“殿下,這是什麼?”
馮樂真頓了頓,抬眸看向她手裡的東西,久久沒有言語。
京都自從入秋以後,天兒便一日短過一日,才剛剛酉時,太陽便落山了。
屋子裡點起燈燭,潔白的窗戶紙染上一層昏黃,阿葉憂愁地從屋子裡走出來,迎麵便遇上了範公公。
“殿下不肯用膳?”範公公慈祥地問。
阿葉點了點頭,苦惱:“我都去問三次了,還是不肯吃,沈先生開的藥必須在飯後吃,殿下不肯吃飯,就沒辦法吃藥,不吃藥就沒辦法調理身子,不調理身子……”
“好了,”範公公哭笑不得地打斷,“殿下不肯吃,我們又能如何,要我說你就暫時彆去勸了,在門口仔細守著就是,若是一個時辰後殿下還是不更改主意,那便……”
他抬手示意,阿葉立刻附耳過去。
範公公說了幾句,阿葉頓時睜開了眼睛:“這樣有用嗎?”
“保管有用。”範公公一臉篤定。
阿葉答應一聲,便老老實實去門口守著了。
範公公的勸解對她而言就像一碗安神藥,她不再頻繁進屋查看
,而是老老實實算著時間,等快到一個時辰的時候立刻寫了一封信,叫人給那位‘楊大將軍’送過去。
陳儘安收到信時,已經是又半個時辰後了,他當即便要出門,隻是剛走到門口,瞧見自己一身過於亮眼的月錦衣袍,思索再三還是脫了下來,換上一聲黑黢黢的衣袍。
看著能輕易融入黑暗的衣袍,陳儘安滿意地點了點頭,當即便往外走。
自從公開宣布不再效忠馮稷,他便從馮稷的私宅搬出來了,如今住的是臨時買來的宅子。宅子不算太大,總共就三進三出,他在最後一進,沈隨風住在前頭的院裡。
也就是說,他要想出門,必須經過沈隨風的院子。
想起沈隨風咬著牙警告自己彆亂跑的模樣,陳儘安心虛不已,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貼牆走,花了一刻鐘才走到沈隨風那院的門口。再開一道門就可以出去了,他默默鬆了口氣,卻在開門的刹那,看到門外的人愣了愣。
沈隨風也是一愣,對上他的視線下意識問一句:“你又亂跑什麼?”
陳儘安立刻站直了些:“我……我睡不著,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還特意換上夜行衣?”沈隨風看清他的打扮,當即冷嘲。
陳儘安抿了抿唇:“這不是夜行衣,是黑袍。”
“我管你什麼黑袍白袍,傷口好利索了嗎就四處亂跑?”沈隨風冷笑一聲,“你也就仗著我如今歲數大了懶得跟你計較,若是換了我年輕的時候,遇上你這麼不聽話的病患要麼不治了要麼乾脆一包毒藥親自送你上路,也省得最後白費力氣……”
“你怎麼拿著行李?”陳儘安突然問。
沈隨風一頓,臉色突然有些不自然。
“你要走?”陳儘安漸漸意識到什麼。
沈隨風輕咳一聲,將包袱往身上背了背:“如今殿下還沒登基,我暫時不會離開……已經告老的崔太醫是我多年好友,前幾日碰上了,他邀我去家裡住一段時日,我推辭不過,便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