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惜虞個性溫和,麵對誰都以禮相待,聽見幾位夫人的話,時不時點頭,露出感激的笑。越浮玉被圍在眾人中間,隻覺得……荒謬。
太荒謬了。
為什麼女人要擔待?誰說男人有孩子就會變好?什麼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越浮玉想反駁,卻又覺得無力。
如果勸導有用,越惜虞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她也不用無可奈何地跑去嶺南。
她沉默退出逼仄的小圈子,不知何時,鄭皇後走到她身後,正靜靜看著遠處幾人,顯然聽見剛才的對話。
越浮玉半低著頭,明豔的雙眸中暗火燎野,她冷聲道,“如果我讓父皇修改律法,保護天下女子呢?”
鄭皇後轉向女兒,平靜的聲音沒有一絲感情,“法是法,人是人。”
越浮玉攥緊五指,豔紅指尖陷入掌心,留下幾道猩紅痕跡。
越惜虞是公主,她若是報官,官府不可能不受理,是她自己不肯……
法是法,人是人。
人不變,法再變又如何。
隔了許久,越浮玉緩緩鬆開手,她抵在母親肩頭,目光時明時滅,仿佛燃到儘頭的火把,馬上熄滅。
*
廣覺寺內,數位高僧坐在一起,研討前幾日西域僧人帶來的經文。
能坐在這裡的,都是眾人推舉的得道高僧,各個鶴發童顏、飄然出塵,悲憫寧慈,猶如神佛在世。
而一眾胡子花白的僧人之中,年輕清俊的蘊空格外顯眼,更彆提,眾人竟隱隱以他為首。
論經間隙,廣覺寺方丈慧景問道,“蘊空,聽說你城門跪香,所為何事?”
慧景已年逾古稀,須發皆白,投落過來的目光平靜又深邃,如有大智慧。
蘊空放下筆,舉手行禮,聲音淡淡,“修行。”
慧景轉動手中佛珠,點點頭,“夫為道者,如牛負重,行深泥中,疲極不敢左右顧視。出離淤泥,乃可蘇息。於泥犁之中修行,此法甚秒。”
“此言差矣,”對麵的僧人忽道,“佛言:夫為道者,如被.乾草,火來須避。道人見欲,必當遠之。即是修行,又怎可身處喧囂之中。”
兩人觀點不同,很快辯論起來,愈來愈多的僧人加入,偌大佛堂之中,威嚴端肅的經聲此起彼伏、不斷不息。
許久後,慧景問向始終未發一言的年輕僧人,“蘊空,你是何想?”
眾人討論的內容很簡單,可歸結為一句話,僧人修行,是該入世,還是避世。
蘊空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而是望向眾人身後堆放的經文。廣覺寺中每一本佛經他都讀過,然而麵對這個問題時,仍沒有確切的答案。
蘊空垂眸,纖長的睫毛投落在臉上,留下明滅的暗影,他緩緩搖頭,坦然道,“弟子不知。”
佛教五百年前傳入中土,一直依靠言傳口述。
佛經由天竺僧人傳至西域僧人,西域僧人再傳至中土僧人,幾經輾轉,好多已經模糊不清,難辨本意。
不隻是“避世”“入世”的問題,許許多多類似的疑惑都沒有答案。
——佛法不全,當如何修之?
這已經成為縈繞在所有中土僧人心中、最嚴肅最迫切的問題。
蘊空握著手中西域僧人傳來的經文,心中隱約有了答案。
*
晚上,從廣覺寺回來,蘊空照例去公主府東苑誦經。
東苑和往日不同,燈火通明,白櫻焦急地在房門前來回走動,看見蘊空,急急問道,“大師,您看見公主了麼?”
“未曾,可是有事?”
白櫻好像找到主心骨,又好像急的不知所措,劈裡啪啦講述越浮玉一天的行程,連見到越惜虞的事情都細細說了一遍,最後焦急道,“公主說要自己靜靜,能去哪呢?”
蘊空耐心聽完,思索片刻後平靜道,“貧僧也許知道。”
半個時辰後,馬車停在城門前,蘊空走上台階,果然看見越浮玉坐在城牆邊緣,她靠著石獅子,頭微偏,墨色長發柔軟地貼在身後,目光遙望遠方。
聽見聲音,越浮玉轉頭,看見蘊空,她眼中連吃驚的情緒都沒有,隻是帶著沉重的困頓,“大師,你說佛祖為何不渡女人呢?這天下為何不渡女人呢?”
“佛祖是何想法,貧僧亦不知曉,”蘊空撿起她掉落的鬥篷,放在她身前,目光靜靜垂落,平淡超脫,又仿佛看透一切。
他溫聲道,“但依貧僧看來,您在這裡,就是佛祖在渡天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