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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浮玉蘊空 越浮玉 79087 字 9個月前

第23章

按理說這個時辰了,內禁官也好守夜的內侍也好,都應該瞧見她了吧?這般不顧自己的跑來,他倒是無所謂,可是她到底還是未出嫁的姑娘,怎麼一點顧忌都無?

浮玉倒是不緊張,道,“高公公那頭我早就打點好了。再說了,出入宮禁的自由是父親給我的特許,若是真的傳了出去也不好說什麼。而且,我也隻是來說說話,大師你還身兼少師的頭銜呢,我說做學問來的也可以,所以流言蜚語的事情不必擔心。”

所以說白了她還是偷摸來的,並且打算被發現了也要理不直氣也壯的拿出陛下的特許來當擋箭牌。

可陛下的特許能用到幾時?有時候覺得她聰明刁鑽,叫他防不勝防;可有時候又太過純致,總是把彆人想得太簡單。

“你覺得那些突厥來的是不是另有打算?”

她言歸正傳,又來他這打聽點消息。

逃避的心情不是沒有的,如果可以,最好誰都彆去和親或者打仗。眼下情形尚且不明朗,都要為自己籌謀幾分。就說吧,如果他直截了當地交出自己,做皇帝的女婿,多好,算是大慈大悲地救她於水火,也是了卻她的心願。

可惜,他這樣的不開竅,或者是不願意開竅。到底在堅守什麼,真是搞不懂。難不成還在在意上次父親戲言將她許配給他義子宋洵那事情?名不正言不順的幾句話,也能這樣當回事嗎?

大概老樹開花還隻是個願景。

絳色的幔帳被穿堂的晚風吹得飽滿又落下,起起伏伏,開開合合,一點書燈似浮光躍金,在紗帳後頭搖曳。不是春宵紅帳,卻有點風光旖旎。

這帷幔是鄔紗所製,輕如蟬翼,飄飄然如弱柳扶風,若隱若現,甚是曖昧。與突厥的貿易單子中,此紗最為首要之物,受西域人的推崇。隻是這次大典上使臣王公的到來,除了想要鄔紗,還想要什麼?

佛子不好說得太過直白,也不便多言,回應道,“自古外臣入朝覲見,多為求和。和,就要有貿易,要開市,茶布瓷珍,皮毛牛羊,互通往來,以謀共利。突厥人也是人,也有百姓,吃飯過日子乃芸芸眾生的常態。為了邊關穩定,為了兩國太平,臣相信此行多為善行,求和為上。”

浮玉惆悵地說希望如此,“岌岌可危。大概是一種錯覺,心裡頭不安定。”說完,她把手放在烏木色的案上,白皙的皮膚被燈光照得如雪膩,道,“整個大明宮裡,隻有大師才叫我安心。”

她這是叫他握著她的手麼?佛子將眼睛從她手上挪開,皺眉道,“不安定?何意啊?”

浮玉長長嗯了聲,仰頭看向天頂慢慢道,“我記得……好像前朝有位貴主遠赴突厥,先後嫁了父兄弟三人……可是沒過多久,高祖皇帝就領兵直取長安了。安外卻內亂,得不償失啊。明明是貴主,流落玉門關外,整日黃沙漫漫,真是不易……”

佛子聽完她沒頭沒腦地一通談古論今後,沒做聲。其實他倒是覺得,越浮玉也挺不易的。

大概是她母親早逝,當時舊府邸裡子嗣又盛,還是豫王的陛下當年忙於軍務大事,顧不上那麼多,所以她這孩子生得比彆人都要瘦小些,金釧玉環套在她纖細的手腕上,看得幾乎快要脫落下來。也不知是疏於照顧,還是本身就營養不良,單薄的頭發梳成兩個犄角,陽光底下還泛著點棕黃。

他當時旁走於院落西側的繡線菊叢,春風紛飛的時候,花瓣洋洋灑灑有一陣米粉似的皚皚香氣。

他那時候還是府邸年輕的幕僚,如往常一樣正欲前往豫王的書房談事,湊巧側頭看一眼,也第一次看見了她。一個小人兒,正在院子裡擺弄一把九連環,安靜又孤零零的坐在竹席上,自己和自己玩得認真。

他當時隻看了一眼,心想這個六七歲的孩子像個瘦猴似的。大概是因為瘦,所以腦袋顯得很大,臉上的一雙眼睛也很大,是不成規矩的工筆圖。說醜也不是醜……看了有點叫人於心不忍。他還想著是不是叫後廚的媽子拿點烤餅接濟給她,怪可憐的。要不是後來才知道這是豫王府的小娘子,他真的還以為是哪位奴仆的孩子。

可惜,文官太規矩,案幾箱櫃都規規整整地碼放好,連一個上手他們中書令的機會都不給她。

這個中書省是他的屬地,她大概是不想再來了。

到了門口,院落寂寂,高大的梧桐樹層層疊疊倒映在月影下,仿佛是不可測的黑水之淵似的,往前踏一步都有一種惶惶然要掉進去的錯覺。

不管怎麼樣,現在總要分手的。

她在梧桐影下停住腳,道,“我回去了,大師也早歇息。”

他說好,低頭想了想,又道,“臣還是去喚內侍送公主回去。夜深了,公主一個人……”

洛陽之變的時候她也就十三四歲吧,正是脆弱的年紀,那麼鋒利的一支冷箭直接傷了她的肩,血順著衣服就透了過來,夜裡給她換藥的時候,她眉頭緊皺也不叫聲,後來才看見她手心都掐紅了。

佛子下意識地怔看過去,那道傷疤還留在她身上,細紗薄透,就算穿幾層也能看見皮膚上的痣,何況那一個烙印似的痕跡,他不忍看了,移開視線道,“公主憐惜前朝貴主,實乃心善。陛下是明君,斷不會重蹈覆轍的。請公主安心。”

她頹然下來,有點不耐煩,拂袖碰掉了他的書簡,道,“安心,安心。你瞧這宮裡誰安心,城安康晉兩位姐姐先後選定駙馬不說,連九兄忽然也要娶宗正之女。大師,你難道看不出來這些人都在躲避什麼嗎?”

佛子皺了下眉心,然後耐著性子把她扔飛的書簡又撿起來放回案幾上,沉聲道,“臣說過,會保公主無恙的。隻要公主聽臣的話,不要多生事端,這事情就會過去。難道,你不相信臣?”

浮玉馬上說當然相信了,隔著木案探過身子道,“凡事有萬一,如果是陛下的旨意,你還能怎樣?敢冒著大不敬的危險叫陛下收回嗎?” 她坐了回去,兩手把腮幫子一托,玉潤的臉像個委屈的小貓,低聲道,“我是衝動了。居然朝著少師發火,實在是不敬。可也是心裡著實七上八下的,如果真的選定我,我也許就認了,大不了以身安社稷,也算報國。可是,一想到此生都見不到你,我就難過得要死。”

她像個孩子似的無賴,嘴裡什麼話都敢說。好在這個時辰裡守夜的高內侍也已經酣睡如彘,不然明天宮裡流言四起。

最後一句叫佛子聽得腦子一懵,他可真想上前把她的嘴捂住,可礙於身份,那手隻能不爭氣地按在案幾上,壓著幾分嚴苛的語氣,盯著她道,“公主可不是孩子了。何可言,何能言,何處言,何時言,也該有些分寸。臣年紀大了,不能做公主一輩子的少師,路還是要公主自己走。有些話,休要再提。”

什麼休要再提?他可真不知好歹,又有什麼資格叫她休要再提。好心好意投給他的木桃木李,沒一個扔準砸暈這個人的,她也是有臉麵的,溫柔可人,嬌縱威逼,投其所好,哪個都試過了,哪個都不管用。怕是此人真的沒有心吧。

竟以自己年紀大為由說事情,怎麼,接下來就要去陛下那一哭二鬨三告老了嗎?

浮玉隱隱約約含著薄怒,仰首問道,“年紀大還未娶親,你是斷袖嗎?喜歡竇楦?”

佛子差點被嗆岔氣,好不容易穩了下心神,立即一口回絕,“謬論。”

浮玉鬆了口氣,繼續發問道,“那你為什麼不喜歡我?嫌我不好看嗎?還是真的喜歡著什麼人?你要是不喜歡我,為什麼不乾脆的說討厭我?”

佛子在燭光下看了她一眼,熹微之下,她微微發火的樣子添了幾分豔麗,大概是真的生氣了,所以更顯得眉濃目秀,珠圓玉潤。她當然是好看的,早不是初見時候的那個瘦猴了。

他無言以對,不知怎麼解釋。做個無憂無慮的公主,多好,衣食無憂,歲月靜好。嫁給他,她就真的那麼渴求嗎?朝堂風雲緊係在他的周身,她若是真的成了他的妻子,一生起伏都要依著他走,如果有朝一日他不幸身陷魏闕,那她也會被連坐難逃。

到時候的罪名,可就不簡單了。他得幸重生回來,可不是要她又陷入另一個不幸的。

她目光如火如炬,直白地看著他。年輕人啊,熱情和心事都寫在臉上映在眼裡,半點沒有遮掩,佛子凝視她,啞了片刻,仿佛思考了一陣,忽然反問道,“公主總說喜歡臣,也不知喜歡什麼?”

她居然看見他淡淡笑了一下,頗有些看透的意思。

浮玉怔了片刻,被這個措手不及的問題問得發懵。眼神飄向房梁,也不知是為了掩蓋臉紅還是思考,一時間支吾了起來。

佛子見狀了然,手撫上茶杯,抬眉繼續提醒道,“是喜歡臣的臉?還是喜歡看臣被捉弄?或者隻是覺得好玩?”

她道,“喜歡大師是個好人,是個忠臣。”

他當然是好人。上輩子的最後他紅衣長衫,手捧卷宗跪在大殿上為她尋求清白,除了他誰還會替她進言。他風光霽月,垂紳正芴,當然是好人,而且還是對她很好很好的人。他的臉,他的人,他的所作所為,她都喜歡,這還不簡單嗎?

佛子聽了,嗓音低沉地笑了笑,還帶了點輕嘲的意思,叫人摸不清狀況,“我是第一次聽人說臣是忠臣的。”

她大驚,訝異地睜大眼問,“難道你是奸人?”

他嗬了聲,“世界上哪裡有非黑即白的事情?公主太單純了。”他說著直了直身,坐高比她要高了大半,幾乎是居高垂眼地看向她,道,“當年臣就和陛下說過,臣不想做忠臣,隻想做良臣。所以,臣的朝堂路上,總要有人犧牲。為陛下,為王朝,鋪就殘忍的帝王之路。公主以為,臣今日的紅衫朝服上,就沒有染過鮮血麼?”

他見她聽得夢怔了似的,繼續緩緩道,“娶妻生子,從來不是我的人生興趣。女人,非我所欲;孩子,我嫌煩擾。孤身一人,倒是叫人頭腦清淨。” 他抬了抬手,止住了她的話,道,“不必拿臣和竇尚書比。竇尚書乃六部之首,遊走關係莫不需人情;臣不一樣,拖家帶口,倒是累贅。”

浮玉依舊不甘心,問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就不怕絕子絕孫嗎?”

他差點忘了無後為大這句話,低頭細想了一陣,道,“臣在家排行為六,前麵的三位兄長,皆已有子嗣,算是對先靈祖輩有了交代。至於臣,如果真的有需要,大可收養一個,也算是善事。”

佛子見她沉默了,侃侃而談起來,“臣說了,會保公主平安。大典在即,宮裡也算熱鬨一回。臣有兩個法子,要麼那幾日公主稱病,不要出現在宣徽殿外的任何地方。外臣不得入內廷,就算真的欽點和親,也不會選一位病懨懨的公主。另外一個法子,”他似是微微歎口氣,“如果這幾日公主有意選駙馬都尉,也可以效仿城陽康晉公主,即日就辦。”

聽著不是什麼聰明的辦法,可都是實際解決問題的。她的煩惱憂愁和需求,他可是真心為她考慮再三的。

浮玉聽後卻冷冷一笑,方才的嬌媚天真儘失,眼底有難以分辨的情緒,“宋洵呢?近來如何?大師不考慮給他謀個職務?”

她問的突然,叫他措手不及。剛剛還是要無理取鬨的性子,現在忽然又轉移話題。佛子一時間凝滯住,然後才道,“宋洵也快到了入仕途的年歲,我打算讓他從頭做起,切勿亂了規矩。”

很意外地,她沒再多言半句,也沒有如猜測般地癡癡繼續糾纏上來,隻是麵容冷冷,起身要走。

書燈燃得快儘了,高內侍也沒來添燈火,她輕紗一拂,偏巧不小心把最後一點光亮撲滅了。

噗呲一聲,晦澀的火光忽然啞然,萬籟俱寂,宮闕沉默。

空蕩蕩的屋子變得漆黑一片,依稀可見月光順著直欞窗鑽進來,勾勒出粗圓的紅木柱的影子。

她立在那剛走幾步,低呼了一聲——,身影像是被衣裙絆住了腳。

佛子連忙起身,藉著銀光冷月走過去,道,“公主小心路。” 說著,趕緊伸進袖子翻找火鐮子,想把那不合時宜滅掉的燭燈再次點燃。

忽然衣袖被扯了幾下,隻聽公主柔聲道,“中省殿內的路我不熟悉,大師拉著我的手,帶我走好嗎?”

他下意識地左右微微調整視線,企圖藉著月光看清她的表情,可是他失望地發現除了能見到她起伏秀美的側顏,半點情緒都捕捉不到,叫他難以分辨。

他立在那,人影蕭然,道,“這樣吧,臣去叫高公公。公主彆亂走,我馬上回來。”

“彆!” 她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低呼道,“我怕黑。都說晚上的宮殿是遠古的沉睡的獸,會出來吃人的。”

他回過半身,溫聲勸言道,“那都是嚇唬孩童的。難道公主也信嗎?”

話落,她執著地不鬆手,或者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吧。浮玉想,黑燈瞎火,如果此時撲過去,他會怎樣?不過還是算了。

這也算是身陷囹圄了。公主不走,佛子自然不敢先走。公主不許他走,他亦是不敢走。

僵持著不是辦法,總要有人打破,總不能這樣立在這裡等天亮吧。

浮玉看他沒反應,悄悄地一點點順著袖子摸上了他的手。她和他的手隻是隔著一層薄薄的布料,布料雖然不如紗薄,可還是能感到他的寬厚的手掌,修長的手指。

他一驚,輕輕抬手要掙紮開,可惜已經來不及。她的手不大,纏著他的手指像藤蔓似的,按住道,“從前在洛陽之變的時候,你不是也拉過我的手嗎?現在和以前一樣,不可以嗎?”

她想,就這一次吧,不然他還要怎樣?心不給她,人也不給她,拉拉手總可以吧?

方才的氣定神閒全部被打亂,佛子被她拉著手,朝門外望過去,大殿幽深,約莫半百步的路,院落裡的月季在月光凜凜下分外多情的模樣。

佛子默然良久,虛含著她的手,卻不自知自己掌心先滲出了薄汗,他硬著頭皮抬袖引路,認命似的壓聲道,“也罷。請公主跟緊了臣的步子。前頭案幾多,勿絆了足。”

她說好。然後故意站著不動,叫他起步先走,這樣一看,便是他一股力道牽著她往前走了。

多熟悉的場景,他也是這樣拉著她,從那場變亂中跑了出來,又一路護著從洛陽到長安。這些事情,他怎麼就忘了呢?

她跟著他的步子,一步步踩在他踩過的地方,月光如水,她覺得好像走在湖麵或雲端似的,心頭有緊張也有激動,雖然她握他的手更緊,可是還能感到他微微籠起來的五指,真是叫人心安。

有時候人就是貪婪,即使你一輩子都得不到他,也霸道地希望在他心裡要有一席之地,甚至是唯一的特彆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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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支持~

第24章

浮玉想了很多,跟在他身後幾乎快虛貼上,淡淡問道,“佛子認為我應找什麼樣的呢?”

“嗯?” 蘊空的思緒正鴉飛雀亂著,握著她的手生生愣住,大師難得走神了,複問,“公主是……何意?”

她悵然了,自言自語起來,“選喜歡的人這輩子是不可能了。怎麼也要選個順眼的吧?性情也要正直美好,文官還是武官呢?要我說還是文官好,至少和你還像點。”

選駙馬,被她說得像買菘菜似的……也是,朝中百官的兒子任她拿捏擇選,何必執著於他呢。

蘊空抬起另一隻手朝旁邊指了指,道,“這裡是寧侍郎的位置,他家的長子比你年長個四五歲,如今做國子司業。我見過的,年少有為,模樣也清俊。以後大可再加封個通議大夫,也有台麵。”

通議大夫是個四品文散官的加封,其實就是個虛銜,再並駙馬都尉,已經算光耀門楣了,不過這些在她眼裡怕是算不得什麼“台麵”。可是過日子需要“台麵”嗎?人好脾佳,能容得下她的性子,就足夠了。等到日子一長,年少夫妻相伴久了,她大概也就忘了和他的這段說不清道不明的牽扯了。

“是嗎?如果是佛子舉薦,也不是不可以。”她微微一笑,月下盈盈動人,“我認命就是了。”

蘊空喉頭微熱,窒了片刻,也不知道該如何勸慰。越浮玉勇氣可嘉,他真心佩服。他堅信,南牆撞得多了她自然就會清醒,雖然“認命”這兩字聽得叫人心碎,可是,這不就是他求的嗎?

“公主也不必這般心灰意冷。其實對於感情的事,臣雖然接觸不多,可還是崇尚穩定為上。日久生情,也是美好的。”

她無奈彎唇,淡道,“佛子沒喜歡過人吧,這種心情你自然是不懂。”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其實公主平安一生,更是陛下的心願。”

她聽罷停了步子,側頭看向他,“那你呢?你真的希望如此嗎?”

蘊空不再說話了,說多了都是錯。上輩子的感情,他能壓抑得住。這輩子他不想犯錯,叫她遠離宮廷,這是最好的。

五十步的距離,不遠不近。她還以為地上有多少淩亂的案幾,一路走來不見有什麼物件絆腳。若真的有,倒好了。

絆倒了,就可以喊腳崴腿疼,然後名正言順地叫他扶、叫他背,這樣的事情多來幾次,他也就熟悉放鬆了,就像現在,他不也是老老實實地握著她的手。

可惜,文官太規矩,案幾箱櫃都規規整整地碼放好,連一個上手他們中書令的機會都不給她。

這個中書省是他的屬地,她大概是不想再來了。

到了門口,院落寂寂,高大的梧桐樹層層疊疊倒映在月影下,仿佛是不可測的黑水之淵似的,往前踏一步都有一種惶惶然要掉進去的錯覺。

不管怎麼樣,現在總要分手的。

她在梧桐影下停住腳,道,“我回去了,佛子也早歇息。”

他說好,低頭想了想,又道,“臣還是去喚內侍送公主回去。夜深了,公主一個人……”

她垂眼笑了笑,“我一個人無妨,外頭的路我比你要熟悉。”

蘊空不語,他本想說她不是怕黑麼。

她鬆了他的手,轉身踏門離去,蘊空忽然手心一空,五指還習慣性地微微攏著。她抽走得太快,快到他還沒反應過來,差點以為是她要掉落進那綽綽的梧桐影裡,於是下意識地還要反手握住她,骨節分明的食指滑過她的手背,然後感到她細膩的手就在自己掌中那麼溜走了。

多尷尬啊,多落寞啊。他的手就那麼在虛空裡懸著,仿佛還要拉著她似的。

他五指連忙在袖裡收緊,抬手鞠禮,對著她的背影彎下身子去,“公主慢行。臣不送了。”

天心月正圓,蘊空待她的背影隱沒在宮門儘頭,才長長籲出一口氣,負手仰頭凝視片刻,驚覺手心方才竟然汗濕了大半。

這實在是失了儀態,他皺眉從摸索出青帕,往手上按去,鼻尖忽然聞到一陣翠雲香的味道。

難道她又折回來了?蘊空往前走了幾步,隻見黑漆漆的夜,暗淡的星子,寂靜無聲的宮闕,並沒有旁人。

這才明白過來,這塊青帕是上次杏崗賞春局上他“借”給她的,且叫她不必還了。不想方才竟然被她不知何時地塞進他的衣兜,大概是青帕在她身上呆久了,也沾染上幾分她的香氣。

高內侍大概是起夜,才醒過來,見蘊空一人站在院子裡,於是上前殷切低聲問他是否添茶,“昏時永陽公主來了,佛子見到了吧?公主可回去了?”

蘊空淡淡說公主已經回去了,心裡卻道這內侍真該換一換了,宮禁不嚴,安全也是個隱患。不過也多虧他睡得實,才不至於她夜訪的事情搞得人儘皆知。所以剛欲開口說幾句,細想後又滯了聲。

他負手握了握青帕,隻頷首說要回去休息了,“請公公備下枕席。我將就一晚就好。”

高內侍連忙允聲退下去準備了。蘊空立在那,待他走後,才將青帕疊好放回衣袖內。

無邊風月,雲淡風輕。也好,物歸原主,各自安好。

—— —— —— ——

蘊空千想萬想,卻沒想到他的那番話,越浮玉竟然真的決絕地聽進去了。

那是一個正午,門下省的侍郎將大典的諸項事宜及禮儀程序的副本送到中書省幾份,由中書省的各個官員傳抄自己負責的部分,然後依次與舊例比對起來。如有與陛下所期不合之處,另取紙張書寫,一並交與中書令彙報,再由中書令刪改批注後,整理好後交由陛下過目決策。

殿內的白麻紙嘩啦嘩啦翻得勤快,書簡展開又卷起,兩省官員擠在殿內忙個不停。開明之世裡正是用人之際,官員有事可做,仕途光明,個個都豪情萬丈,格外認真。

高內侍一班人往殿裡來來回回送了好幾次茶湯,也不知怎麼,將外頭的一些話也帶了進來。

一時間,侍郎、主書、主事,甚至蕃書譯語人也不知怎麼皆來了興致,捧著茶碗湊在一處聊侃起來,連手頭的事務都暫擱了。

在中書令附近收拾書簡的書令史忽然喊了一聲“茶湯是不是鹽太多了!”,遂也藉機湊了過去,跟著一同眉飛色舞。

蘊空正看著遞過來的文書,餘光瞥見身旁的書令史離去,微微皺眉。

就說吧,這內侍改換換了,方才還是清明氣正的中書省,也不知怎麼了,搞得像街頭老婦的閒話攤子。

話題麼,大抵又是宮中的什麼風月之事,抑或是誰寫的什麼詩又得了陛下的讚賞。

耳邊聒噪,蘊空輕輕歎口氣,瞥了一眼搖了搖頭,將筆擱置下,亦端起茶湯品嘗休息。

忽然聽聞下頭有人細語,“永陽公主要大婚了?過幾日的花宴,不知令郎是否也去?”

寧侍郎道,“他能有什麼出息,湊個熱鬨罷啦。不過我聽說近來不少人告假休沐一日,估計都要去觀看,當日定會熱鬨……”

蘊空嘴裡的半口茶還沒咽下去,聽得差點噴出來。

她要大婚了?可前幾天她還對自己癡纏著……

難道女子善變都如此之快嗎?

她將這打算與父親說後,陛下也打大為震驚。

“我的城陽與康晉明年就要出降了,現在就連我最愛的鳶兒也將要走了嗎?” 陛下扶額長籲,“上次我看宋洵不錯,你也未說喜歡不喜歡,原來是想自己擇駙馬啊。”

浮玉倒是沒陛下那般傷感,溫溫道,“父親也不必太認真。其實我隻是見兩位姐姐都相看青年才俊,我也好奇,如今京中究竟有什麼人才之輩。所以才想也辦個點心局,招攬幾個姐妹女眷的,請諸家郎君來熱鬨熱鬨。”

陛下沒拒絕,卻問道,“鳶兒可是認真的?若真的想尋駙馬,可不是光看臉就可以的。至於那些郎君,請倒是可以,不過駙馬的人選還是父親來給你決定吧。”

其實她對這事情並沒有多麼嚴肅,嘴上回應道沒事的,“相看這事情哪有一會就相中的呢?還需要多接觸才行。父親不是說,叫我選喜歡的嗎?”

陛下沉默良久,才說也罷。

浮玉是他珍視的孩子,婚姻大事不放心叫她隨意自作主張。他想,既然她要熱鬨,就由著去,至於旁的,想來她也不會太認真。

於是他說允了,“帖子就從你殿中下吧,禮部忙著大典的事情,是顧不過來的。至於你想請誰,也由著你去吧。”

浮玉連忙笑著起身謝過,又陪著父親說了些體己話。

其實龍首也好,龍尾也罷,其中人情冷暖,或真或假,她自小就品的出幾斤幾兩。

公主的熱症來得太突然,宣徽殿那一夜她嘔出了好幾口血,叫宮人嚇得臉都白了。氣急攻心,再加上腳踝的扭傷加重,有了炎症,她又開始發起了高燒。

太醫令見她勞咳不止,氣喘籲籲,又潮汗淋漓的,實在不敢怠慢,商議半天,卻遲遲不好下處方。沒人知道公主到底為何突然染疾,轉而詢問了宮人,又都說一切都正常。

不管怎麼說,這事情詭吊得很。太醫令中有人說公主是熱風症,有人說是疑似癆症,更有研習巫醫者,在公主病情穩定之後,才小心翼翼地提出公主心血太虛,需要龍氣補一補這個說法。

皇後聽後,立即啟奏陛下,“不論是哪種,都不可小覷。臣妾覺得不如就挪去龍首殿,一來保證宣徽殿周圍的小皇子小公主不會被過了病氣,二來龍首殿清靜安寧,浮玉也可以去那裡休養。陛下覺得可好?”

中宮考慮事情,總要平衡和宮上下,多了些理性,少了點人情,陛下聽後雖然心疼浮玉,可還是準了。龍首殿位於內禁之外,中庭之東,北望秦嶺,南俯長安城,確實也不錯。

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又昏昏沉沉的醒了過來,白櫻她們夜半伺候著公主喝了藥,又施了一次針後,見公主臉色轉為微紅,這才鬆了口氣。

浮玉迷糊著,可又保留著幾分清醒,聞著聲見白櫻又哭哭啼啼,有些不耐煩道,“你哭什麼呢,我不是還好好的嗎?你看看人家幼蓉……”

說完,她見幼蓉也背過身去悄悄擦眼角,心裡一軟,揮揮手道,“我頭暈的厲害,都彆再哭喪了。過幾日就好了,我自己的身子我最清楚,你們都出去吧……出去……”

人一走,暗夜與寂靜又吞噬了過來,她在這裡仿佛與世隔絕。

黑夜裡,浮玉極其艱難地翻了個身,頭混沌的像一鍋粥似的,時而清醒時而淩亂。身上每一處骨骼交接處都酸痛沉重不已,仿佛被綁上了巨石,每一次移動都無比緩慢。

龍首殿不是居所,紅漆抱柱立在殿內,闃其無人,顯得冷清寂寥。這裡內室不多,唯一的幾間在西處。可入了夏,內室裡頭變得不通風又悶熱,太醫令恐公主病症加重,建議將公主留於正殿堂歇息。

內侍臨時將殿內辟出一大塊地方來,直接從家具庫房裡搬來了新的床榻屏風等,臨時在通風處布置出了一個小臥房,再將高大的展屏立於左右,也就成了,以此來保證公主休息的舒適安穩。

可再舒適,也不是熟悉的環境。殿內寬大而幽深,再往深處是燭光照不到的地方,黑暗之處如深淵,更像是黑龍的棲身之所。

她朦朦朧朧地睜眼朝那頭望了一眼,殿堂後頭的牆壁上用彩繪畫著黑龍飛天和祥雲盤升的圖案,在昏黃的燭光下一照仿佛要呼之欲出似的。

浮玉看得不禁打了個寒顫,立即縮回了被窩,隻露出半個腦袋用來呼吸。

公主的床榻臨著直欞窗,抬眼可從細細的窗縫中望見點點星辰。今夜天上一片雲都沒有,有細碎的星子嵌在天幕上,明明滅滅,觸手不可及。

風過山川,也不知是不是這裡地勢偏高的原因,閉上眼仿佛總能聽見風在山原間呼嘯而過的聲音。

浮玉一口一口沉沉的喘息著,身上仿佛綁了千斤重的石塊似的,沒過多久,頭一歪就昏睡過去。她夜半做了個連環夢,夢見當年洛陽之變的時候滿地殘兵,她躲在馬車裡驚恐地看到奶娘倒在了麵前;又夢見婉盧和宋洵在柳樹下幽會,兩人細雨綿綿,低聲說著什麼;然後,又夢回舊府邸中,看見母親笑著飲下鴆酒後,倒下的樣子……

掙紮著醒來之後,她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了。明明都在夢裡,可這一切皆真實的發生過……可就算這些都已經過去,為何三番五次地入她夢來,叫她孤枕難眠。

待陛下走後,她笑著跌坐回案幾旁,興致勃勃地抬聲叫了句幼蓉,“去將花箋紙取來,白櫻備筆墨,我要親自寫帖子。”

陛下沒拒絕,卻問道,“鳶兒可是認真的?若真的想尋駙馬,可不是光看臉就可以的。至於那些郎君,請倒是可以,不過駙馬的人選還是父親來給你決定吧。”

其實她對這事情並沒有多麼嚴肅,嘴上回應道沒事的,“相看這事情哪有一會就相中的呢?還需要多接觸才行。父親不是說,叫我選喜歡的嗎?”

陛下沉默良久,才說也罷。

浮玉是他珍視的孩子,婚姻大事不放心叫她隨意自作主張。他想,既然她要熱鬨,就由著去,至於旁的,想來她也不會太認真。

於是他說允了,“帖子就從你殿中下吧,禮部忙著大典的事情,是顧不過來的。至於你想請誰,也由著你去吧。”

浮玉連忙笑著起身謝過,又陪著父親說了些體己話。

待陛下走後,她笑著跌坐回案幾旁,興致勃勃地抬聲叫了句幼蓉,“去將花箋紙取來,白櫻備筆墨,我要親自寫帖子。”

一向覺得公主不想出降,如今卻積極張羅起相看駙馬這事情,幼蓉白櫻麵麵相覷,也不好多言,下去依次辦了。

宴會的程度儘量安排得閒適一些,相看為輔,熱鬨為主。

一向覺得公主不想出降,如今卻積極張羅起相看駙馬這事情,幼蓉白櫻麵麵相覷,也不好多言,下去依次辦了。

宴會的程度儘量安排得閒適一些,相看為輔,熱鬨為主。

投壺,射箭,雙陸,琴曲,隻要是她愛玩的愛看的,全都安排上。

千金難換她開心,情場失意,隻能從旁的找點樂子。

正因她一向如此善於排解悲傷,所以才在外頭博了個風雅奢靡的名聲。

長安城中有名望的仕族之家都收到了壓印著牡丹花瓣的箋紙,裝在灑金的信封中,上頭是墨色娟娟寫的邀請的句子,詞藻溫宜,還散發著淡淡花香,格外彆趣。

永陽公主是陛下的掌上明珠,連帖子都寫得這般有情調。

長安仕族愛好風雅,有公主如此,更心之所向,皆盼著五月初三那天入宴。

不過相看駙馬是相看駙馬,課業是課業,兩者不衝突,所以她依舊按時往弘文館去了。

一進門,果然見蘊空陰沉著臉,坐在那等候已久,緊閉著薄唇像一尊石佛似的,寬大的廣袖隨手臂展開於案上。

他兩手撐扶著,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進來。

難得,蘊空一臉不悅了。

她先一愣,然後溫和閒散地咯咯一笑,提衫漫步徐徐走近,一路餘光瞥見他跟隨而來的視線,猜也猜出他極大的不滿。

不過大師肚裡能撐船,即便再氣,也得做鈍刀子割肉的脾性,怎麼能先跳腳呢?

浮玉整理好裙擺,抬頭對上他的視線,如星如月,純稚道,“怎麼,今日朝堂上有人惹佛子不高興了嗎?”

她心裡當然知道他為何神色不佳。不就是請帖的事情麼。

請函給了他的義子宋洵,卻沒給他,換誰誰都尷尬。好歹是師生一場,這點麵子都不給,怕是叫他真的難受了。

蘊空麵無表情地將花箋拍在桌上,頷首道,“這是何意?”

浮玉一臉好脾氣的模樣,探身看了一眼,不溫不火道,“我要出降了,打算相看京中好樣貌的郎君。佛子的義子宋洵我瞧著也算清俊,所以也一並就邀請了。”

所以她是這般擅長戲弄男子的人嗎?上次在春日宴上,順水推舟推辭宋洵的人不也是她?

他冷了眉眼,複道,“聽聞公主從三省六部中請了不少人做賓客,侍郎之子、書令史…難道還不夠嗎?何必再叫上看不上的人去?”

她抬袖偷笑,唯一看得上的人就是你,你又不想去,現在又是哪門子悶氣?

她鬆了他的手,轉身踏門離去,佛子忽然手心一空,五指還習慣性地微微攏著。她抽走得太快,快到他還沒反應過來,差點以為是她要掉落進那綽綽的梧桐影裡,於是下意識地還要反手握住她,骨節分明的食指滑過她的手背,然後感到她細膩的手就在自己掌中那麼溜走了。

至於請宋洵,她自有她的打算。

蘊空把花箋往她那邊一推,淡道,“這張收回去吧,臣替他請辭了。”

浮玉拿鬱悶的眼神斜睥他,“你還要我怎樣?招你做皇帝女婿,你不願意;招你兒子也不可以嗎?”

做不成妻子,就要做他的……這是拚死也要入房家門。

對他示愛不成,就要拉他義子下水。

難道,非要上演父子相奪的戲碼,才叫她滿意嗎?

蘊空抬手叫她彆多想,寬宏大度道,“公主吉隆之喜,臣高興,臣當然高興了!容臣事務繁忙,五月初三就不去了,請柬也不必勞煩複筆。”

她往前移了移,撐頭仔細端詳著如峰如雲的眉眼,字字疑道 :“我聽你的話了,你真的高興麼,怎麼瞧你毫無喜色?”

“臣是…喜怒不形於色慣了。”

他垂著眼看著那張忽然湊過來的臉 ,一時怔住,桃腮杏目,明媚奪目,叫他不敢直視。

然後彆過臉,淡漠著聲道,“臣好歹也是公主的少師,最後再告誡公主一句,選夫如選賢,切勿被皮麵蒙了心。”

她泠泠笑了聲說知道了,然後轉身把他一個人丟在那,自己離去。

臨了,她扶著門框偏頭,不忘冷冷撇下一句:“等到出降那日,還等著你親自為我做宣旨官呢……”

五月初三是個好日子,端午前夕,公主花宴,鳳陽門外一大早就排了隊等著進宮。

可惜,外頭熱鬨得很,中書省卻人丁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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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追文!

最近在準備肥章,所以這幾天會寫得慢了。請繼續關愛我到下周的肥章。

這一章求個評論吧,發紅包彌補一下等文的小可愛吧~

截止到明天中午12:00~

第25章

佛子獨坐在案幾旁,將文書和大典的事情徐徐看著,朝一旁喚聲道,“白令史,你將此份記錄分抄給本省的幾位侍郎審查,然後一並直接交由尚書省下去辦。”

承上決策是中書省的事,跑腿去辦是尚書台的事。

這就是他與竇楦的默契之處了。

為官者,總要有一兩個同心的同僚。蘊空作為一國之宰,獨善其身久了,旁人對他也隻是全心地恭敬敬仰,不敢與他開懷暢飲那般無所顧忌。

除了竇楦,彼此知道幾斤幾兩,辦起事來,也好互通有無。可旁人隻看得到大師不苟言笑,自然也都畢恭畢敬地收斂著。

說是迎使臣的大典,其實朝野上下都搞得像要打仗了似的急張拘諸。突厥愛財,高祖以財求和久了,其胃口也越發的大。能否翻盤,就看陛下這一朝了。

他臨了又補了一句,“單獨送去給崔侍中一份……” 門下的人自然要先過目一遍,形式不可亂。

佛子淡淡一笑,拂袖道,“若是從前,說完全不舍得似乎有些偽君子,可到了今天才知道,臣放不下的是什麼……倘若你嫁了旁人,這相權拿著也沒意思……” 他說著,慢慢走近她,俯身一挑眉,低聲調侃道,“……搞不好,臣還會升起些報複心,從此瘋魔,做個奸相。非要禍亂朝綱不可……”

浮玉被他看得有些心虛,躲開那道垂下來的視線想像了一下,曾經清風明月的佛子從此性情大變,顛倒黑白,擾亂聖聽,成了朝堂上讒佞專權的妖孽之臣,過去的能耐全都用來以權謀私了,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

她也相信,佛子這等能臣若是不想做好人了,做個壞人他也是很輕而易舉的事情,甚至,要更為可怕。

不過,浮玉知道,他不到最後那一步,斷然也不會做出那種事情的。

佛子誌在必得,她不禁有些難為情,從未想過他會對自己執意至此,臉紅著囁囁諾諾起來,“雖然這些話我聽了很心悅,可還是不希望你衝動行事……能在一起固然好,可為了我委屈你的才能,我會問心有愧。你自請罷相之後隻做我公主府上的人,恐怕,我要對不起父親了……”

想想也是,父親一手扶植上來的大華能臣,不僅被她搶走睡之,甚至到最後連佛子本職都不做了,乾乾脆脆的要收拾包袱,以後往公主府述職去,這真是罪過罪過。

大概父親泉下有知,大概要活活氣的要入她夢來。父親當時隻是希望她能嫁給佛子的義子宋洵,以此拉攏佛子,牽製穩住他,叫他依舊忠心扶持申帝,做朝堂的頂梁柱就可以。

可她倒是好,真把佛子這個權臣拉攏過來了,甚至拉到了榻上,叫他樂不思權,從此要遠離朝堂,什麼都不管了。

佛子聽罷,不禁洋洋灑灑地笑了笑,“臣已經愧對先帝了,若是再不照顧好你,恐為尤甚……”

浮玉心中湧起強烈的感動,“自請罷相,不是那麼容易的。你走後,這朝堂由誰來管?”

“大華人才濟濟,不缺臣一個。臣會令中書侍郎暫為代管,或使左右仆射共分相權,” 他說著拍了拍她的手背,“此事你無需多慮。”

浮玉垂眸,反手握緊他的手指捏了捏,再次鄭重道,“你可知道,一旦決定,或無回頭之路,為了我放棄大好前程,值得嗎?”

她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不希望佛子走到最後一無所有。更何況他這樣倨傲清高的一個人,驟然罷相而去,不管不顧,史官該如何寫他,而後世萬載又該如何評價他?

她迷茫地望向他,不知道今生這樣不管不顧地和他在一起是不是對的,也不知道走到如今所有的一切做的對不對。

秋深了,風中帶著涼寒之意,她還沒來得及換上厚些的外衫,隻覺得皮膚上起了一層顫栗,和他離的如此之近,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陣陣熱氣,叫她覺得有些依偎之意。

佛子沉默片刻,神色一緊,低聲道,“對錯無妨,隻要臣覺得值得,就好。”

他此生就是為她而來,為了彌補上一世的錯過,今生一定要縱情地愛一次。曾經就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叫他悔恨終生,如今,他不會再選錯了。

既然已經握住了她的手,又怎麼能輕易放開?

更何況,宋洵尚公主,本意就是為了報複他當年獻策洛陽之變之事,又怎麼會在婚後善待浮玉?一想到如此,他更不能放棄,緊緊拉著她的手,對著秋日的長空如釋重負地長歎一聲,沒有什麼比此刻更叫他心安的了。

——————

三日之後,英娘親自來到宣徽殿拜訪,內侍同傳後,浮玉迎至門口,引英娘去屋裡坐,笑道,“上次見皇嫂的時候就覺得身子有些圓潤了,這才聽說竟是有了身孕!看來,我馬上就要做姑姑了。”

英娘靦腆一笑,滿麵慈意道,“才三個月多,也不知道能不能生下來。”

“誒,皇嫂吉人天相,當然是生得的。” 浮玉扶她靠在憑幾上,又將熱的煎茶推了過去,道,“你如今忌口的多,我這茶特意是用紅棗煎的,棗多茶少,放心飲。”

英娘溫婉點頭,“長公主有心了。還好宮中有你說說話,不然實在沒什麼意思。” 她說著,自懷中掏出一卷紙,遞了過去,道,“長公主上次委托我的事情,我叫家父查了查。”

“哦?有什麼結果?” 浮玉說著,緩緩展開那張紙,隻見上頭一排排寫著隱太子府邸所有人的名字,這些人基本上全都被趕儘殺絕了。

“公主所提的那個叫\''李丹芙\''的女子,在宗正寺並沒有查到……” 英娘輕輕說了一句。

浮玉眉間隱隱約約失望下去,難道她猜的不對了?可若不是隱太子的後人,為何還會去祭拜呢?難道,她連祭拜的時候用的都是化名?

英娘見公主愁眉不展,隨後又道,“家父翻閱宗正寺內大大小小的宗譜,都沒有查到隱太子有這樣一個女兒。不過……”

“不過怎樣?” 浮玉抬起眼。

英娘低聲道,“家父問了之前告老還鄉的那位老宗正卿,也就是他頂替的那位,想不到,發現了些東西。” 說罷,她悄悄遞給浮玉另一張紙。

浮玉展開一看,倒吸一口氣,脫口而出,“外室……之女?”

英娘點點頭說正是,“那位老宗正卿說,隱太子曾豢養外室女,在外有一子,有人說那是隱太子的親生女,可還有人說,那是那個外室女之前所生之子。因為這外室女不明不白,又沒有正式名分,所以不得入宗譜,也就一直沒有記錄了。”

抬頭,才發現抱袖而來的卻不是白令史,佛子見此人有點眼生,不由得疑惑幾分。

然後聽對方趕緊歉意地緊張道,“佛子……在下是省中新來的主事……今日是五月初三,大部分人都去永陽公主的花宴了……所以,人手不夠……您看這……”

蘊空哦了聲,一忙起來,倒忘了越浮玉那回事了,於是點著頭複道,“也對。今日公主行宴……這樣吧,你將此事交由陳舍人去辦。”

那頭卻蔫了聲,窘色上頭,隻聽蚊子似的應道,“陳舍人家的郎君收了雙份帖子,所以他也一同陪著去了。”

蘊空合上書箋,這倒是可笑了。

找誰誰不在,叫誰誰不應。還怎麼乾活?

大師冷了臉,把筆往桌上一放,望著空空闊闊的中書省頗為無奈,偏頭又問了幾個人,才知道要麼是人家本人被邀請了去,要麼就是與自家兒子一同赴宴。

抬眼看過去,案桌落落寥寥,隻有幾個內侍埋頭打掃著。

屋外晚春明媚,穿堂風一過,幔帳浮動,此處和荒院似乎沒什麼兩樣。

明明是她的花宴,卻將他手底下的人零零散散地請走,叫他今日就算想忘我地忙碌,也無法集中心緒投入於事務中。

不得不說,她有時候可真是會氣人得很,專挑七寸下手,叫人無可奈何。

風吹帳滿,帳後似乎有人影,蘊空忽然想起那夜的不可言之事,月光盈盈,他拉著她的手穿過正堂……那日她也是躲在那個地方!

“誰在那!?” 他不由得脫口而出,聲音蕩然在大殿,有隱約的回聲。

探身仔細望著,才在幔帳撩開的時候,發現原來隻是上了年歲的老主書,在後頭虛寐著眼偷懶眯覺。

他慢慢鬆了口氣似的,然後長歎一聲,全身朝憑幾靠過去,扶額不語。

一旁侍奉的年輕主事,見大師臉上隱約有失望之色,不明所以,殷切道,“要不然在下現在就將白令史叫回來!”

他隻是抬手說不必了,靜默一陣子,與那人吩咐幾句,然後自行卷起一桌子的文書,往尚書省去了。

自南邊建福門出,順著舊皇城的城根繼續走,再自延喜門入,至長樂門下就到了尚書省。

六部照舊例留在太極宮辦事,而中書門下兩省皆為皇帝內侍,所以在陛下遷大明宮之時,也一並跟了過去。

蘊空很久沒來這邊了,走在長街甬道上,楊柳依依,竟生出一種懷古傷情的錯覺。

大概是春逝總叫人有點惆悵,一向忙碌的六部也顯得有點無趣。

大師負手握著一遝案牘踏入殿中省,迎頭就撞見了竇楦。

“房六?你怎麼來了?”

竇楦正握著上諫抓頭冥想,見門口有人,竟然是破天荒的來客,扯聲問道,“你沒去公主的花宴嗎?”

蘊空四下看過去,六部的官員井井有條,倒是還有人做事,於是收回目光悠道,“我湊那個熱鬨作甚,年輕人的玩樂罷了。” 說著,將案牘交給他,道,“這幾卷你看看,然後依著辦就是,陛下也得看過了。”

竇楦長籲,“你這不忙的,倒沒興趣;我這想去的,卻也沒空。”

蘊空疑聲,“如何?你也被邀請了?”

他不記得竇楦家還有適齡的郎君可做越浮玉的駙馬,難不成他也有她的花箋?

竇楦卻道,“公主不是請了我們三個都去嗎?大概是作上賓觀禮已助興。我與崔侍郎都有,你難道沒有嗎?”

蘊空怔了又怔,滯聲片刻,終於在竇楦疑惑的注視下,慢慢道,“我想起來了,是有這麼個請柬……宋洵也得一張。我的確也得了。”

竇楦瞥眼瞧他,似笑非笑地挪揄道,“公主不請你,倒也不是不可能。你這整日不言笑的,去了也叫人掃興。”

蘊空攬袖幾分,目中有倨傲之意,淡漠地反問道,“何出此言?你我曾經少時不也是於酒肆對飲,擊劍與歌。”

她的確是沒請他,可原因自是因著其他,而非什麼“不言笑”。

再說自己沒有請柬這事情,也實在說不得。此地無銀三百兩似的,好像真的有點什麼。

更何況,他們哪裡知道,他蘊空壓根是沒興趣去呢。不過是鬨哄哄的年輕人聚在一起,不鬥雞走狗,也不過是射鴨比劍,再不濟,對峙雙陸,彈琵琶看看舞什麼的。

少年人麼,一個個都如虎如狼的,芝蘭玉樹下無非是想爭奪公主的芳心,做天子女婿,也是湊一起熱鬨一番。

這些事情,他早就過了年紀了。孩子們圖個新鮮,他就算去了,也是浪費時間。

蘊空不屑地淡淡一笑,轉頭看向門外的好天氣,想,自己果然是沒那個興趣的。

禁中,正是花天錦地時。

浮玉排場不小,早早地為這場宴事選在了太液池邊,望仙台旁。

公主坐於台上首的位置,禦前打了稀稀落落的珠簾,玉屏在一旁半掩著,薄薄的帷帳掛在上頭。

兩側各有宮人五位隨時侍奉,白櫻幼蓉伴其左右,皆微微含笑著,朝台下魚貫而來的行禮的仕族子弟垂首回禮。

浮玉盛裝坐於軟墊上,一一朝向她拜見的人點頭致意。至時,賓客入席,齊齊看向她,又是鞠袖一禮。今日參宴者除了女眷,便是受邀請的朝臣攜自家郎君前來赴宴,其意不言自明。

她抬袖,吩咐開宴,然後美酒甜果流水似的端了上來,她朝下頭道,“今日花宴,設於太液池旁,春和景明,風光正好。還望諸位儘興而歸,莫要拘於禮數。”

眾人皆謝過。

起初還坐在案幾旁有些拘著,過了一陣,隨著琵琶絲竹之聲漸起,越發有了自在之意,於是也觥籌交錯,言笑大開起來。

有末座者好酒,幾杯下肚後,起初臉色有些上頭,沒一會兒便有些沉醉,揪著一旁的好友笑道,“你瞧你,後悔早娶了是不是。有沒兒子,來這做甚?”

那人顯然是他的同僚,拍著他肩笑道,“關你甚事。公主是風雅之人,宴席也是風雅的。我附庸風雅,不行嗎?”

“你瞧吳三這嘴!該叫佛子給他升個諫官……”

話音剛落,忽然旁邊有風掠過,那人回頭一看,嚇得大夢初醒似的,眼神也清明了,哆哆嗦嗦地攬袖長揖,磕巴道,“房房佛子……您怎麼也來了。在下惶、惶恐……還以為您忙於事務……”

另外幾位聞聲一看,在那端坐著的人,不是大師蘊空,還能是誰?

轉過頭麵色大驚,紛紛鞠袖垂首,“ 不知佛子何時來的?方才真是……失了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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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支持。周三肥章評論領紅包哦~

另外第六章 開始防dao,比例60%,48小時。感謝支持正版。

第26章

隻聽佛子揚聲噯——了一下, 擺擺手道, “今日隻有賓客,而無僚屬,諸位莫要因房某的到來而拘束。這裡並非中書省, 你我又皆為永陽公主的客,不必禮節繁重。”

那頭忽然有叫好的聲音,原是方才伎人舞畢, 想來定是精彩至極。蘊空頷首, 亦微笑著隨著旁人擊掌, 稱“好”, 大有隨遇而安的意思。

幾位書令主事聞聲, 這才敢抬頭虛看向大師, 見他抬廣袖自行斟酒飲之,又抬頭認真觀宴, 頗有幾分欲久坐於此的想法,實在與他平日不苟言笑的樣子大相庭徑。

有殷切者複禮,道,“佛子乃國宰, 怎可做末座?在下實在是憂心, 不如佛子移步,去上坐觀賞吧!”

那幾個人一聽,連忙應和起來,說正是正是,紛紛要喚來內侍為大師換座。

蘊空卻淡淡地推辭掉了, “今日算房某遲了,此時再換座,怕是要驚了公主儀駕,更掃了旁人的興致。房這個位置剛好,都看得到,諸位歸座吧。”

說什麼憂心?恐怕是他坐在這裡,叫他們不敢儘興吧。

其實他倒也不是不分場合的人。中書省裡他一向嚴苛於人,可出了殿,自然也不會手伸得那樣長。更何況,那幾位都是年輕人,剛及弱冠的模樣,何必和他們在此時較真。

說起來他為何來,不過是替竇楦過來撐撐場麵。竇尚書是大忙人,不得空赴貴主宴席,他隻是替好友跑一趟而已,說到底也是公事。

雖然……他叫竇楦交出來他那份請柬的時候的確花了不少功夫,也費了點口舌,不過門口的內侍不大識字,好在認得他蘊空這張臉,也沒多想就趕緊請他入內了。

蘊空微微伸著脖子,放眼去尋崔侍中的影子,可惜人多,實在看不見。不過此宴還真是熱鬨,滿目緋青銀綠,皆是達官子弟,有好幾位眼熟的青年郎君都在其中,其父皆是三省的朝臣,大概是一同被邀請而來的。

想要融入年輕人的局,就要學會變通,這時候就不必做什麼侃然正色的樣子,免得不合時宜。

他想到這,忽然覺得參加她的花宴也沒什麼難。年輕人多怎麼了,他又不是沒年輕過。要通權達變,要順天應時,這和做官一個道理。

所以蘊空暗暗對自己點頭,抒懷一笑,又看向台中的舞者,然後擊掌稱讚“甚美”,對一旁的僚屬聊侃起來,“那想必是羯鼓吧?乃八音之首。記得這一曲《柘枝》,出自西域石國,昭武九國是前朝事了。柘枝初出鼓聲招,回雪飄颻轉蓬舞。公主竟請來了柘枝伎,難得,難得。”

也不知今日怎麼了,佛子似乎話有點多,不過也隨和不少。雖然是閒聊,可內容之一二還如平日給他們評古論今似的,有幾分傳業解惑的味道。

幾人麵麵相覷,又不好多言,隻得連連陪笑,稱佛子博學廣聞,可肚子裡又沒那麼多東西,一時間接不上話,隻好請佛子品嘗佳果。

大師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不一樣了。宴會上的攀今掉古已經過時,孩子們早就沒那個耐心研習史書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太平之世裡,這種花宴上寫詩鬥文才是該做的,要不然,就是偷偷議論如何與公主攀談幾句話,以窺天姿。

可蘊空不了解,依舊按自己的性子正襟危坐於末座,腰身習慣性地挺得筆直,宛如冬鬆。深緋色的襴衫朝服還沒來得及換,坐在這裡倒顯得更亮眼。

有去了趟廁床返宴的人,從末尾溜回席中,瞥見末座的蘊空,大吃一驚,紛紛鞠袖恭敬,探聲問,“佛子也來了?為何坐於此處?我等心惶啊……”

幾個人一行禮,引得旁人也側目過來,見果真是大師大駕光臨,哪裡還敢坐得住,三三兩兩地都溜到末座那頭,畢恭畢敬地招呼去了。

人頭攢動得太多,台上的人就看得一清二楚。

珠簾後,浮玉皺眉不解,偏頭問道,“那邊何事?為何有些騷亂?叫人去看看。”

她今日梳了雙環望仙髻,又插了對簪、對釵,鬢邊斜插花勝,髻中戴了小花軸。

簪釵是金銀或玉製的,雙環髻又繁瑣,所以更顯得她脖子修長,頂著滿頭沉甸甸的繁錯的美麗,連側頭說話的時候都需要小心翼翼,整個身子微微傾過去,視之更為典雅從容。

視線放過去,見人群中有一人頗為醒目,她揚眉疑惑,雖然看不清臉,但窺身姿倒是不錯,瀟瀟然有魏晉之遺風。

她微微輕頷首,道,“人群中那人是誰?將他叫過來,給我瞧瞧。”

幼蓉還未邁出步子,就有內侍垂身走上前來,報,“公主,佛子來了。”

她正預備飲茶,聽了之後有些錯愕,“哦?他怎麼來啦?” ,這倒是沒想到,再仔細看過去,待那人轉過臉來,才發現真的是他。

內侍敏銳,聞聲不對,複多嘴道,“不是公主邀請佛子的嗎?”

她內心雀躍地輕笑,她當然是沒請他。至於大師是怎麼進來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過該給臉麵的時候還是要給的,她不是恩將仇報的小人,就算他三番五次地婉拒,可她還是要留他幾分尊嚴的。

浮玉引袖遮唇,忍著笑意吩咐道,“哦,對。看我的記性。不錯,我是請了他。去,叫人添案加席,快快將大師請於上座。”

偷偷來了,又不敢坐得近些,這姓房的慣是意外的純良。她方才正覺宴席乏味,詩作墨寶收了不少,卻無一人入眼。此時他卻來了,像是知道她無聊了似的,剛好來解這乏味。

公主來了興致,眼神也明亮起來,微微笑著等。

蘊空在末座那頭推三阻四地和眾人客套一番,最後終於抵擋不住,在旁人的殷切注視和簇擁下,硬著頭皮走上前來。

台上的珠簾已經打起來,她居高臨下,長睫垂視地瞧他,笑嘻嘻道,“佛子還真的來了呀?我以為中書省忙得很……”

荒謬!他的人都被她叫走了,全在此尋歡作樂,就剩他一個人在那邊如何做事?她明知道的……

不滿歸不滿,這種時候還是要忍。

蘊空緩緩環臂對袖,對著上頭再三行禮,從容敬聲道,“回公主,臣忙完了,也就趕來了。多謝公主賜座。”

她揚手一揮叫人為大師添茶湯,道,“少放些鹽,佛子口味清淡,不喜歡太濃的。” 說完,又繼續看著他,忍不住笑道,“今日我不過是湊一局熱鬨,也看看有無合心之人。正愁著人選,佛子既然也來了,我也放心了。”

蘊空抬頭看她,才看清她今日畫了橫雲眉,又貼花鈿,點麵靨,妃色唇,依舊是一如既往的不愛敷太厚的粉,卻覺其人豔嫵動人,竟叫他有些沒認出來。

回過神來,聽出她方才那句似乎話裡有話,蘊空心裡驚懼,忙長鞠一禮,不敢再看她得意的目光,趕緊俯身道,“多謝公主賜茶,臣就不擾公主相看了……容臣先入座……”

這麼熟悉他的口味,又口不擇言地說些引人誤會的話,實在叫人緊張得不行。

好在旁人尚未未察覺什麼,他覺出越浮玉的眼神不對勁,趕緊片刻也不留地旋走回席,就怕她直接當眾欽點了他似的。

那慌亂之色浮玉全數看在眼裡,卻也不急。下頭的歌舞正盛,她卻隻是用餘光瞧他。就算隻能看見個虛晃的身影,依舊覺得他如此出眾。

弘文館裡近看久了,今日不遠不近地一望,竟也覺得他英正得很。這樣的人物,若不快點到手,恐怕要被旁人采擷而去。

如果她想,若是非得和父親去求個賜婚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可是真的強取豪奪,他願意嗎?這些士大夫文人平日最自詡風骨,真要是強扭這瓜,恐怕是不行的。

宴席間歇處,有幾位郎君上前,說要為公主獻詩幾首。

她隔著珠簾望過去,卻也不認識這些人,經提醒,才知道其中一位正是蘊空口中那位寧侍郎的兒子。

她欣然說準了,叫他們都走近些。見寧家郎君此人模樣還算清俊,隻是有些文弱。

的確是個好青年,以後也會有作為,隻不過她希望這些年輕人的作為是自己博來的,而不是企圖靠著一個駙馬都尉的身份。

更何況,大華尚武,倒不是說要多麼五大三粗,力能扛鼎的氣魄;至少,也是以力量美為上,輕策駿馬,英姿爍爍的更佳。

其實她對那些辭藻華麗的詩已經沒了興趣,上輩子裡,記得宋洵就寫過一些,他是個才子不錯,寫得也好。可惜,文采非凡又如何?不還是負心郎一個。

一番想法之後,諸家郎君已經詩畢,正愛慕地等著她品評。

等到她被再三問了,才意識到自己半個字都沒聽進去。古人詩,今人用,若非奇才,大多采用重複之詞,什麼“妍麗”,“芙蓉”,“秋水”……吟詠多了,隻覺得有些俗氣,更是過耳就忘。

其實就是走神的毛病犯了,她愣愣地盯著下頭那群人忽然有些無助,於是微微側身,習慣性地尋求蘊空,尷尬地委婉道,“本宮覺得……寫得好。佛子認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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蘊空被點了名,他早看出她的心不在焉,那懵懵的神態和弘文館的時候沒兩樣。

隻不過,那時候她總是盯著他的臉走神,眼下這種相看的時候,也不知她又在胡思亂想什麼去了。

於是大師出言了,道,“臣與公主意見相同。郎君辭趣華美,皆是不錯的句子。”

然後這樣的話又說了幾次,基本上幾位郎君的每首詩都是公主說“好”,再由佛子替她一一點評。她每說一個字,又看向蘊空,等他再說。

本來是公主相看,大師說的話比她都多。

不過,能換來貴主一個“好”字,得見麗容,此行也就無憾了。日後好友相聚,也是足可以吹捧一番。

來宴者有文有武,她怕宴席無趣,除了文樂,亦準備了武事。見座下已經有人按捺不住,躍躍欲試,於是叫人趕緊撤了台子和席子,又搬來了投壺,箭靶和劍器。

“幼蓉,”她側頭喚了一句,“叫人預備擊鼓傳花,如此更熱鬨些。”

擊鼓傳花,傳到誰,誰就要從那三樣中選一個來做。

這樣一來,賓客皆又來了興致,即便是不善武者,也有要觀看好戲的意思。比起靡靡歌舞,大華的人還是更喜歡雄健之風,就算不用上去打仗,也都抱著幾分崇士的態度。

下頭是熱鬨了,可她在台上大概是有些疲了,叫人拿了軟墊墊於憑幾,借力閉目休息幾分。

沒一會兒,白櫻忽然低聲喚了她幾句,再睜眼時,忽然麵前的案幾上躺著兩個皮影,鏤空雕刻的臉格外精致,赤青紫黃的,看服飾一個是文官,一個是武官。

她誒了一聲,一下子坐起來舉著一個捏著小木棍轉看,笑道,“燈影戲?哪來的?”

白櫻猶豫片刻,才答曰,“是……是宋公子托內侍送上來的。” 說完,她將視線挪到左席人群中,浮玉順著看過去,見宋洵一襲月白,朝她淺淺笑著,然後長揖一拜,卻也不上前。

民間的小玩意她見得少聽得多,卻沒擁有過。燈影戲她就看過一兩次,很是喜歡。可惜那東西很難弄到,今日忽然得兩個,她不能不說,是喜歡的。

宋洵倒會投其所好,小小禮物,倒是比詩詞歌賦有趣的多。物件是好的,可人實在是堵心,浮玉看了又看,淡淡朝他點頭一下,然後叫人拿下去了。

擊鼓咚咚咚地敲了起來,一個花彩球從末座一直傳了過來,鼓聲不停,沒人敢留著,傳到自己這,然後像燙手的山芋似的又扔給旁邊的人。

酒興助陣,鼓聲催人,傳來傳去便成了扔,鬨哄哄地從這頭扔給那頭,又被那人扔了過來,還不忘喊了句“露兩手——”。

蘊空見眾人越發閒散失了規矩,不由得沉了嘴角,眼睜睜看著他們胡來,卻又沒法說什麼。放眼席中,這群仕家子弟中就沒有一個能端方坐著的人,其性還虛浮,也尚且沉不住氣。他覺得還不錯的,偏偏公主又瞧不上。

內侍見大師不快,於是上前為大師斟酒,卻被他揮手止住,說不必添了。

蘊空飲酒不多,也會節製酒量,沒人知道大師到底酒底幾何。酒性淡泊的人,性格也疏淡,偏居於上座一角,任何活動也不參加,起初還跟著稱好,過了些時候,亦覺得有些雜亂,於是又作壁上觀,看他們熱鬨。

浮玉這點上和他倒是頗為相似。她雖愛熱鬨,可喜歡的是看旁人熱鬨。她最愛高座一處,俯瞰人間勝景似的,卻不踏入其中,隻做觀賞之姿,便足矣。若真的叫她同他們一起,她也招架不來。

所以這兩個人都有些清淡的倦色,一個正襟危坐著冷眼看著人家投壺,一個歪歪地靠在憑幾上吹小風,還時不時偷看幾眼。

一個是主,一個上賓,雙雙離席,恐怕太引人注意,所以浮玉隻能無聊地等著宴席結束,並祈求著他千萬彆提前走掉。畢竟,弘文館那邊,他還真的再也沒去了。

公主正撐頭昏昏欲睡,忽聽台下一片鼎沸,時而驚坐起,四下看過去,卻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處。

她順勢也轉頭去看,隻見那花球不知道被誰一不小心扔進了大師的懷裡,而蘊空正一片茫然站在那。

精彩。這下可太精彩了。

浮玉慢慢坐正,探頭看向蘊空,關切道,“佛子一向不愛這些事情,為何花球到了你手上?怎麼,佛子選投壺好,還是射箭好?”

也不知是公主方才真的睡著了,還是撐了太久的頭留下的印子,隻見臉頰上有淺淺的彤色,說話的時候還帶了點嬌媚。可惜,嘴裡的話還是在針對他。

蘊空望著她看好戲似的眼神,淡淡答道,“臣不勝惶恐……容臣先行……”

誰知退席二字還未說出口,忽然那頭引來人潮慫恿,也不知是哪幾戶的武家郎君朝這邊叫起好來,紛紛嚷著要看。

蘊空是文官,除了投壺,另外兩樣定是做不來的。

大師投壺,難得一見,而且這事情仿佛比見公主還要叫人興奮得多。他平日除了朝政之外,似乎沒什麼彆的事情,所以朝臣見他,多是在忙於公務,連吃飯都甚少見到,更不用說投壺這種玩樂了。

況且大師不苟言笑,今日若是借公主的勢得了機會看點彆的,能不叫人翹首以待嗎。這就好比你將一人看得宛如飲朝露食秋菊的仙人,忽然有一日他要吃羊羹,你會覺得無比的新奇。

“佛子,賓客熱情難拒,莫要我為難啊。” 浮玉無奈地看向他,仿佛也無計可施。

蘊空抬頭,見她目光爍爍如星月,含笑的眼裡話裡有話,分明在說,''若是不想也行,從了我,一切好說''之類的威脅。

他五指連忙在袖裡收緊,抬手鞠禮,對著她的背影彎下身子去,“公主慢行。臣不送了。”

天心月正圓,佛子待她的背影隱沒在宮門儘頭,才長長籲出一口氣,負手仰頭凝視片刻,驚覺手心方才竟然汗濕了大半。

他當然是看明白了,恨恨地瞪了回去,向她長揖,仿佛被逼到絕路似的一字字道,“臣知道了。這就去準備。”

她抿唇看他離去的背影有些不是滋味。這宴席的場麵不大也不小,雖然蘊空是見過大陣仗的人,可在這麼多賓客麵前做投壺這種事情,怕還是第一次吧。

她忽然有些替他擔憂起來。如果他扔了十箭,一箭都未投準怎麼辦,豈不是丟大臉了?話又說回來,他會投壺嗎?那群武官不羈的很,若是當眾嘲笑,該如何是好。

想到此,她又覺得自己失敗,他就算冒著在眾臣麵前丟臉的危險,也不願意屈服於她的裙下嗎?難道對於他來說,她就真的如洪水猛獸,不可親近?

大概是真的在乎他,投壺的又不是她,可她比蘊空還要緊張。

正想著,見側道上有樂伎抱琴徐徐而來,朝她屈身一禮後,自行坐於台下一處調音。

公主與一眾人皆迷惑不已,然後見換了缺挎青袍的蘊空負手握劍而來,輕衣便鞋,這架勢顯然不是要投壺。

隻見他立於台下朝四下致意,無謂地淡笑一下,對公主道,“臣惶恐,思前想後,還是決定以拙劍獻於主。望諸位莫要笑話。”

誰能想到這手不能殺雞的大師竟要今日舞劍。他還未惶恐,倒是叫越浮玉和一眾朝臣惶恐了。

作者有話說:

告誡自己彆寫大人,彆寫。因為唐朝的“大人”就是叫對方“爸爸”,類似的還有“哥哥”,也有爸爸的意思。

所以有的電視劇裡滿篇大人,會有點尷尬。

比如,“元芳,你怎麼看?”

“大人,此事必有蹊蹺。”

狄仁傑:嗯?我隻是問問他怎麼想,他卻管我叫爸爸……

第27章

也不知是肩上的傷口疼的太過凜冽, 還是方才一場驚變實在叫人膽戰心驚,總之她沒了談情說愛的心思,就連思緒也清明起來。

她斜於臥榻上, 半露左肩,宮人按照太醫令的指示將搗成糊狀的草藥塗抹於箭傷處,手勢已是極輕, 可公主細皮嫩肉, 一碰又有細密的血絲滲出來。宮人端著藥盞比她還驚慌,戰戰兢兢地輕聲道貴主恕罪。

大師立於屏外,還不走, 固執地等候召見。

浮玉一聲不吭, 屏風上寬大的身影倒映在眼裡, 對她似乎形成了圍拱之勢。

人有時候很奇怪,偏在對方靠近的時候, 又想避開。

她想起來一句話, “近鄉情更怯”, 大概和這種心情是一個道理。

傷口不是不疼, 隻是她咬著牙也不想哭號一聲,不叫他知道半點她的傷勢和情況。大概她的全部臉麵都在這裡了, 如果展現傷口才能換來對方的憐憫和愛,那她以後還要不停的受傷嗎?

她不是那種分不清大事小事的人。平日裡若是有無關緊要的小病小痛, 她也許還會藉機對他下手。可今日之事不同, 有暗箭傷人,而且還是在內禁的庭院內, 足以見此人的大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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