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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浮玉蘊空 越浮玉 79087 字 9個月前

可仔細想想, 大概這並非是預謀的,否則那一箭早就準確地置她於死地, 而並不是僅僅如現在這般,不深不淺地擦肩而過了。

那人到底是誰?是誰這麼厭惡她?一個人嗎?還是很多人?難道是金吾衛裡有奸細?

當時遇襲的時候,隻有宋九齡在她身邊,不過他應該是個心性正直的孩子,隻是機緣巧合的站在那。總之,她出事的時候,蘊空不在。不能不說,她那一刻多希望他立即出現,就如從前那次一樣。

記得那時候他說過,“有某在,不會有事。”,現在倒好,真的出事了,他人去哪了?從前說過的話,已經不算數了嗎?

多傻啊,可隻有她自己知道,就算現在,他就那麼立在屏外,也會覺得有他陪著是一種莫名的安心。

白皙的肩頭被濕了的帕子抹去血跡,帕子泡進黃銅盆裡,水立刻就紅了。宮人端盆繞屏走,她看見宮人停在屏後對大師行禮,身影錯落,然後大師止住宮人,仿佛在低語什麼。

宮人離去,蘊空立即拂袖轉身,長身一揖,懇切進言,“此事事關重大,還望公主容臣覲見!”

她從未聽過他這種語氣,仿佛不叫他今日見一麵,他就要把地站穿了似的。也不知父親如何捱過那些個朝參日的,那樣多的朝臣,動不動就舉著芴板熱心苦口,如何受的了。

浮玉見狀,張嘴支支吾吾起來,一時決定不下。

見嗎?是有點想見的;可是也不太想見,她以前太拿他當靠山,當依賴,可是關鍵時候,誰又一定能靠得住呢。

更何況,見或不見,權力怎麼能在他?

她見那頭身形一動,大概又要講話,她怕他再說什麼肺腑之言,連忙哼哼唧唧地隔空道,“佛子若有什麼事,還是隔屏講吧。我著實不大舒服,就不起身了。”

他聞聲抬頭,見紗屏後公主身姿柔綽地撐於榻上,還是有氣力說話的。

兩人其實也就不到十步的距離,無需內侍來回傳話,彼此都能聽見。她話畢,觀望了一會兒,隻聽蘊空靜了片刻,然後道,“還請公主並退左右,否則臣沒法說。”

大師聲音雖然輕柔,但很是冷峻,口氣中有不容拒絕的意思。

浮玉身邊的宮人內侍跟著她享受慣了,對這樣的嚴苛的命令也是怕幾分的。仆隨主意,公主平日就對佛子偶爾觸頭,這些做下使的,比她更甚。

更何況,佛子是國宰,話一出口就是言重九鼎,誰都知道此事鬨的不小,所以公主還沒準,宮人和內侍都有了要退下的意思。

浮玉見他們揣手縮頭,直往後搓步子,很是動怒,道,“誰讓你們走了!”

話音剛落,有一道緋影繞了進來,替她沉聲下令:“都退下。此事事關宮危,若有偷聽者,莫怪在下以奸細論之,必報於上。”

蘊空忽然闖了進來,立在榻前,頷首叫閒雜人等速速散去。望仙閣的總給使見狀,不敢耽擱,連忙帶人退了個乾淨,又順手把大門關上了,大有絕對兩耳不聞的意思。

人一走,就安靜了,那半碗藥糊放在小案桌上,散發出青苦的味道。

望仙閣不是正南麵,外頭陽光不能全照進來,隻是隔著細細的直欞窗勉強灑進來點光亮。好在掌燭使將點燃的青燭留在榻旁,明明滅滅地照亮了她的臉。

蘊空轉身垂視下來的時候,才在昏黃的燭火下,發現她的左肩依舊曖昧地袒露著,白皙嬌柔的一片肌膚上,有一道箭痕,看了叫人不忍。

他忽覺唐突,一時間視線無所放,於是立在那,虛垂著眼隻瞧到她的衫角,緩緩道,“臣見銅盆中血染於水,不知公主傷勢如何了?”

他聽見她笑了起來,然後浮玉慢慢抬起眼皮,半撐著頭仰看向他,有些半嘲半譏之意,道,“你方才不是問過太醫令了?又來問我做什麼。”

蘊空被嗆了聲,覺得自己這話是問的蠢了,然後他聽她冷聲繼續道,“我好的很,不過就是差點死了。不勞佛子費心。”

他聽出了她刻意製造的距離感,很是詫異,不由得輕皺眉頭有些擔憂。難道是冷箭的事情將她嚇壞了?畢竟她曾經有過類似的經曆,如今重蹈覆轍之事再次發生,受驚也不是不可能。

出事前,他換回衣衫後一個人回了案幾,卻見她人沒了蹤影,賓客也少了大半,問過內侍才知道,大多去了箭場觀看。他沒太多想,自己坐回案旁休息。誰想過一陣子,忽聞有人叫喊,正不解時,見奔走之人神色驚慌,自箭場而來,然後才得知她中箭的事情。

得知她無性命之憂的時候,他不由自主地長舒一口氣,終於才冷靜下來,叫人立即先封鎖消息,切勿驚擾陛下和太多宮中人,然後令宮中金吾衛仔細搜查。

其實,他是很擔心她的。

正因為知道她少時於洛陽曾遭遇兵變的亂箭,大概會叫她回想起噩夢似的經曆,所以他才急急趕來詢問。

隻不過令他意外的是,她居然一滴眼淚也沒有掉,甚至沒有絲毫尋求慰藉的意思。

他本已經做好了今日拿出些時間勸慰貴主的準備,誰知她隻是麵無表情地在榻上冷冷呆著,仿佛不為所動。

蘊空有些憂慮,雙手虛在廣袖中探身問道,“太醫令的藥,可管用?宮人是否已經敷好?臣記得公主有舊傷,是否還是以前的位置?”

她抬起雙目清清,那不淡不濃的妝容在朦朧的光亮下更添冷豔,公事公辦道,“佛子驅走我的下人,就是為了和我說這些事情的嗎?若無什麼要緊事,還請回吧。”

他聞言大驚。他知道她心情不佳,可也不該對他是這種態度……其聲如冰,其容如霜。

這是要趕他走?可是她平日裡,不是很需要自己的嗎?如今做這江水兩相隔的勢頭,究竟何意?就算他叫她不要衝動,又婉拒了她的癡纏,可是總要有些師生情誼在吧?

這般突然的割席之舉,實在傷人呐……

蘊空見她遲遲不回答自己的問題,頗有些尷尬,低頭見那半碗藥糊還放在那,顯然是沒有用完。他等了片刻,於是彎身張開手拿起藥碗,用小木片一下一下地攪拌,對她道,“還是臣替公主繼續上藥吧。今日的事,臣會慢慢說給公主聽的……”

說著,他跪坐於榻旁的墊子上,抬手就要給她敷藥。

誰知那秀圓的肩頭輕輕一躲,燭火下她皺眉反盯著他,仿佛在看什麼怪異似的,道,“你要乾什麼。”

蘊空朝她肩頭頷首,道,“公主傷口滲血不斷,若不繼續上藥,怕是不好愈合。留了疤,公主該不快了。”

她聽後不為所動,像個小動物似的依舊執拗地躲著,隻聽她淡淡道,“又不是沒有留過疤,我還在乎多一個少一個嗎?”

這就是她的不同了。旁人女孩子總會在意這一道痕,那一道痕的,可是她卻不是。明明在陛下的公主中,生得最是絕色,可偏偏不那麼上心這些事情。

大概還是那件舊事叫她換了心態,所以在這方麵比彆人都要對自己心腸冷硬些。

蘊空的手執著小木片停住,那上頭的藥糊滴滴答答地掉回碗裡,他望著她的肩頭那血絲又湧了出來,這麼半天都未結痂,實在不好。可這個時候,她偏偏又不懂事地和他倔強脾氣來。

“臣有經驗。從前也為你上過藥,手法比宮人熟悉的多。” 他說著就上前跪行半步,整個半身屈於榻前,幾乎掩蓋住了她,然後不由分說地將藥糊塗在那傷口上。

浮玉紅了臉,可氣地瞪著他,掙紮地說男女授受不親,“佛子忘了麼!弘文館的時候,少師常教導於我。現在又乾什麼。”

蘊空輕笑一聲,他發現她慣回拿他的話反駁自己,一邊手底下輕車熟路地繼續塗藥,一邊答曰,“臣現在是醫者,公主是病人。再說了,公主此處的新傷,離舊傷不遠,都是一塊地方,臣又不是沒見過……”

說的也是,那時候他也是這般在燭光下給她上藥包紮的。

他答得滴水不漏,誰也不得罪。

她聽後沉默起來,寧九齡也不多話,依舊站在她一旁守著,日頭照在他的褝頭上,似乎悶出了細汗,將他的鬢角打得濡濕。

她瞧他的樣子竟覺得癡傻,也不知道佛子看自己是不是也這般心思,仿佛一眼看透,任憑拿捏。

浮玉平視前方,看一群人拉弓架箭,然後嗖的一聲直直飛了出去,正中靶心。

在叫此起彼伏的好聲中,她忽然對寧九齡道,“寧卿,你很像一個人呐。”

她轉頭看向一臉茫然的寧九齡,笑道,“你很像本宮喜歡的的一個人。”

她聽得怔怔,終於不再亂動,藉著光線看蘊空近在咫尺的眉眼,鼻挺目刻,十分專注,隻要往前偷襲一步,就可以親到他的臉了。

浮玉愣忪道,“所以,這才是你拒絕我的原因嗎?因為看過了,所以覺得沒什麼吸引力了?”

他眉頭輕皺,有點不懂,於是也不說話,隻讓沉默蔓延在他們之間。其實,拒絕的原因有很多,比如,國宰娶公主這種事情曆朝曆代是沒有的,因為帝王絕對不可能允許外戚有任何攝政或結盟的可能。

不過,她方才說的這一條,倒是莫名其妙的……

這個年歲的女孩的心思難以捉摸,也不知道你的那句話就傷了她了,然後就變成今天這般奇怪。

其實她習慣性地依賴些自己,也不是不可以,從前不是一直也都這樣過來了。

陛下當年擒隱太子於洛陽道,然後直接一路兵變殺到長安。全府上下早就提前遷徙,誰想就漏了她。兵變的那日正碰上她和奶媽從哪個郊野地裡玩回來。府前殘兵一片,奶媽當場被亂箭射死,直接在她眼前斃命。

他當時與明遠將軍負責善後,有士卒瞧見了馬車裡的她,還以為是隱太子的女兒,搭了數支箭就射了過去。

從洛陽護她去長安的路上,她喊餓,他帶她去最好的飯莊;她睡不著,他帶她去郊野沒夜禁的地方看螢火蟲。大明宮一朝換了主人,她目睹了整場禍事,回了長安也就成了陛下的掌上明珠。

以前的她,多乖,還會知道“四海無閒田”這種句子,做不出來拿麵餅擦切肉小刀這種荒唐事。隻是後來陛下將她寵壞了,要什麼有什麼。前陣子她居然連當朝大師都想收為己有,實在叫他驚嚇不已。

他見她終於安靜地側臥下來,允他好好上藥,終於歎口氣,淡淡道,“公主任性之舉,臣不依,公主就指著臣,說臣沒有心,這是個什麼道理?其實公主曾經還是很依賴臣的,也聽臣的話,信任臣。臣不知道怎麼了,不過是想好心勸誡公主穩妥些,為何鬨到如今的地步呢?”

浮玉覺得肩頭涼涼的,方才那陣火辣辣的痛意也減淡不少。蘊空的手勢很輕柔,彆看是個男人,細心起來比宮人還要伺候的好,難怪能做得了大師,膽大心細,就該如此。

他見她不說話,繼續道,“金吾衛將灌木查了個遍,沒發現什麼可疑的人,大概不該是刺客之類的。” 他頓了頓,“至於射傷公主的那支箭……倒不是外頭帶進來的,而是箭場上極為普通的箭。此人應該力氣不是很大,弓大概拉得不滿,所以箭隻是擦傷了公主的肩。幸虧如此啊。”

上完了藥,他將藥碗放到一旁的木案上,目光不經意地瞥見不遠處的小桌上放著兩個物件,很是眼熟,仔細一看,不由得念道,“燈影戲?”

浮玉尋聲看過去,見宋洵送她的兩個小皮影不知道被誰也拿進來了,她哦了一聲,彆開臉心虛道,“今天有人送的,我瞧著還挺有意思的,就收下了。”

第28章

蘊空聽後默然, 過了很久才說了一聲嗯, 轉而繼續問道,“公主今日可得罪了什麼人?尤其是女子。”

她很詫異,左思右想才想起來周英娘的事, 於是與蘊空這般說了,又頗為委屈地替自己辯解幾句,“我知道那日情緒不佳, 所以在父親母親見九兄和她的那日, 與她都說開了。她應該不會這般記仇吧?”

蘊空冥思片刻, 卻也拿捏不準, 他見公主自行擔憂地看向他, 於是淡淡道, “此事也許沒那麼簡單。公主的性情誰都是知道的,若因此事而起了殺意, 未免小題大做了。”

浮玉不大明白,進而問道,“你為何確認行刺者是個女子?”

蘊空卻搖了搖頭,神色深遠起來, “行刺者應為女子不錯, 因為臣發現箭上…似乎有淡淡的脂粉味道。不過,”他頓了下,“是否有幕後之人,就不得而知了。”

他說完瞥見她打了個寒顫,於是抬手將她的外衫拉好, 又拉過薄被輕輕蓋住了肩頭,叫她寬心,道,“臣會替公主查明此事。這幾日,公主安心養病。若無旁的事情,就不要亂走了。”

他這是提醒她彆再閒來無事往中書省逛,雖然中書省屬於殿中內省,可到底也不算內廷。她若是再三更半夜,大搖大擺地去找他,兩人還能全身而退嗎?

公主揮揮手,卻帶了點無聊之意,“多謝佛子提醒。不過你放心,那地方沒意思得很。請我去,我也不想再去了。”

說是叫她安心養病,大概是讓她彆再亂製造他們的偶遇。他方才還在說為何不信任他了。她聽了就可笑,難道這人是傻子嗎,若不是信任他,為何她從前隻往他那邊撲?

不過這事情是個轉折點。她在明,刺客在暗,已經是很危險。除了自己警醒些,一心再依靠他有什麼用?她鬼使神差地又回來了,不能還沒抓到人又送了命吧。

浮玉抬手按了按太陽穴,蹙眉吸氣,“……頭疼。”

大師以為是真的,聞聲看過去,藉著燈火要左右檢查一番,道,“大概是方才受了風,若是針灸會更好。”

“不必。” 她一手撥開他端來的燭台,彆過臉,臉上有冷淡之色,道,“佛子怎麼做起太醫令的事了?”

他噎了聲,眉頭不由得輕輕一皺,似乎聽出了幾分嫌棄……蘊空隻好說了句也罷,淡淡道,“既然公主需要休息了,臣也就不打擾了。微臣告退。”

他徐徐往後退出一段距離,向她叉手一禮,然後自拇指縫隙中抬眼向她看去,隻見公主不聞不問,熟視無睹,仿佛也沒有半點再留的意思。

他垂視而出,自寬廣的殿中退出,桄榔——一聲打開朱門的時候,外頭有昏時的晚風陣陣,夾雜著幾縷熱灌進衫袍內。

蘊空抬目遠望,望仙台那頭的賓客早已散儘。多少人抱幸而來,卻空手而歸,更有好事者想藉機進宮,結交權貴。可是,這其中有一人,目的與旁人不同。今日行刺失敗,那人必定怒火中燒,來日不可不防……

回過神來,聽出她方才那句似乎話裡有話,佛子心裡驚懼,忙長鞠一禮,不敢再看她得意的目光,趕緊俯身道,“多謝公主賜茶,臣就不擾公主相看了……容臣先入座……”

這麼熟悉他的口味,又口不擇言地說些引人誤會的話,實在叫人緊張得不行。

好在旁人尚未未察覺什麼,他覺出越浮玉的眼神不對勁,趕緊片刻也不留地旋走回席,就怕她直接當眾欽點了他似的。

那慌亂之色浮玉全數看在眼裡,卻也不急。下頭的歌舞正盛,她卻隻是用餘光瞧他。就算隻能看見個虛晃的身影,依舊覺得他如此出眾。

弘文館裡近看久了,今日不遠不近地一望,竟也覺得他英正得很。這樣的人物,若不快點到手,恐怕要被旁人采擷而去。

如果她想,若是非得和父親去求個賜婚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可是真的強取豪奪,他願意嗎?這些士大夫文人平日最自詡風骨,真要是強扭這瓜,恐怕是不行的。

宴席間歇處,有幾位郎君上前,說要為公主獻詩幾首。

她隔著珠簾望過去,卻也不認識這些人,經提醒,才知道其中一位正是佛子口中那位寧侍郎的兒子。

她欣然說準了,叫他們都走近些。見寧家郎君此人模樣還算清俊,隻是有些文弱。

的確是個好青年,以後也會有作為,隻不過她希望這些年輕人的作為是自己博來的,而不是企圖靠著一個駙馬都尉的身份。

更何況,大華尚武,倒不是說要多麼五大三粗,力能扛鼎的氣魄;至少,也是以力量美為上,輕策駿馬,英姿爍爍的更佳。

其實她對那些辭藻華麗的詩已經沒了興趣,上輩子裡,記得宋洵就寫過一些,他是個才子不錯,寫得也好。可惜,文采非凡又如何?不還是負心郎一個。

一番想法之後,諸家郎君已經詩畢,正愛慕地等著她品評。

等到她被再三問了,才意識到自己半個字都沒聽進去。古人詩,今人用,若非奇才,大多采用重複之詞,什麼“妍麗”,“芙蓉”,“秋水”……吟詠多了,隻覺得有些俗氣,更是過耳就忘。

其實就是走神的毛病犯了,她愣愣地盯著下頭那群人忽然有些無助,於是微微側身,習慣性地尋求佛子,尷尬地委婉道,“本宮覺得……寫得好。大師認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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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子被點了名,他早看出她的心不在焉,那懵懵的神態和弘文館的時候沒兩樣。

隻不過,那時候她總是盯著他的臉走神,眼下這種相看的時候,也不知她又在胡思亂想什麼去了。

於是佛子出言了,道,“臣與公主意見相同。郎君辭趣華美,皆是不錯的句子。”

然後這樣的話又說了幾次,基本上幾位郎君的每首詩都是公主說“好”,再由大師替她一一點評。她每說一個字,又看向佛子,等他再說。

本來是公主相看,佛子說的話比她都多。

不過,能換來貴主一個“好”字,得見麗容,此行也就無憾了。日後好友相聚,也是足可以吹捧一番。

來宴者有文有武,她怕宴席無趣,除了文樂,亦準備了武事。見座下已經有人按捺不住,躍躍欲試,於是叫人趕緊撤了台子和席子,又搬來了投壺,箭靶和劍器。

“幼蓉,”她側頭喚了一句,“叫人預備擊鼓傳花,如此更熱鬨些。”

擊鼓傳花,傳到誰,誰就要從那三樣中選一個來做。

這樣一來,賓客皆又來了興致,即便是不善武者,也有要觀看好戲的意思。比起靡靡歌舞,大華的人還是更喜歡雄健之風,就算不用上去打仗,也都抱著幾分崇士的態度。

下頭是熱鬨了,可她在台上大概是有些疲了,叫人拿了軟墊墊於憑幾,借力閉目休息幾分。

沒一會兒,白櫻忽然低聲喚了她幾句,再睜眼時,忽然麵前的案幾上躺著兩個皮影,鏤空雕刻的臉格外精致,赤青紫黃的,看服飾一個是文官,一個是武官。

她誒了一聲,一下子坐起來舉著一個捏著小木棍轉看,笑道,“燈影戲?哪來的?”

白櫻猶豫片刻,才答曰,“是……是宋公子托內侍送上來的。” 說完,她將視線挪到左席人群中,浮玉順著看過去,見宋洵一襲月白,朝她淺淺笑著,然後長揖一拜,卻也不上前。

民間的小玩意她見得少聽得多,卻沒擁有過。燈影戲她就看過一兩次,很是喜歡。可惜那東西很難弄到,今日忽然得兩個,她不能不說,是喜歡的。

宋洵倒會投其所好,小小禮物,倒是比詩詞歌賦有趣的多。物件是好的,可人實在是堵心,浮玉看了又看,淡淡朝他點頭一下,然後叫人拿下去了。

擊鼓咚咚咚地敲了起來,一個花彩球從末座一直傳了過來,鼓聲不停,沒人敢留著,傳到自己這,然後像燙手的山芋似的又扔給旁邊的人。

酒興助陣,鼓聲催人,傳來傳去便成了扔,鬨哄哄地從這頭扔給那頭,又被那人扔了過來,還不忘喊了句“露兩手——”。

佛子見眾人越發閒散失了規矩,不由得沉了嘴角,眼睜睜看著他們胡來,卻又沒法說什麼。放眼席中,這群仕家子弟中就沒有一個能端方坐著的人,其性還虛浮,也尚且沉不住氣。他覺得還不錯的,偏偏公主又瞧不上。

內侍見佛子不快,於是上前為佛子斟酒,卻被他揮手止住,說不必添了。

佛子飲酒不多,也會節製酒量,沒人知道佛子到底酒底幾何。酒性淡泊的人,性格也疏淡,偏居於上座一角,任何活動也不參加,起初還跟著稱好,過了些時候,亦覺得有些雜亂,於是又作壁上觀,看他們熱鬨。

浮玉這點上和他倒是頗為相似。她雖愛熱鬨,可喜歡的是看旁人熱鬨。她最愛高座一處,俯瞰人間勝景似的,卻不踏入其中,隻做觀賞之姿,便足矣。若真的叫她同他們一起,她也招架不來。

所以這兩個人都有些清淡的倦色,一個正襟危坐著冷眼看著人家投壺,一個歪歪地靠在憑幾上吹小風,還時不時偷看幾眼。

一個是主,一個上賓,雙雙離席,恐怕太引人注意,所以浮玉隻能無聊地等著宴席結束,並祈求著他千萬彆提前走掉。畢竟,弘文館那邊,他還真的再也沒去了。

公主正撐頭昏昏欲睡,忽聽台下一片鼎沸,時而驚坐起,四下看過去,卻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處。

她順勢也轉頭去看,隻見那花球不知道被誰一不小心扔進了佛子的懷裡,而佛子正一片茫然站在那。

精彩。這下可太精彩了。

浮玉慢慢坐正,探頭看向佛子,關切道,“大師一向不愛這些事情,為何花球到了你手上?怎麼,大師選投壺好,還是射箭好?”

也不知是公主方才真的睡著了,還是撐了太久的頭留下的印子,隻見臉頰上有淺淺的彤色,說話的時候還帶了點嬌媚。可惜,嘴裡的話還是在針對他。

佛子望著她看好戲似的眼神,淡淡答道,“臣不勝惶恐……容臣先行……”

誰知退席二字還未說出口,忽然那頭引來人潮慫恿,也不知是哪幾戶的武家郎君朝這邊叫起好來,紛紛嚷著要看。

佛子是文官,除了投壺,另外兩樣定是做不來的。

佛子投壺,難得一見,而且這事情仿佛比見公主還要叫人興奮得多。他平日除了朝政之外,似乎沒什麼彆的事情,所以朝臣見他,多是在忙於公務,連吃飯都甚少見到,更不用說投壺這種玩樂了。

況且佛子不苟言笑,今日若是借公主的勢得了機會看點彆的,能不叫人翹首以待嗎。這就好比你將一人看得宛如飲朝露食秋菊的仙人,忽然有一日他要吃羊羹,你會覺得無比的新奇。

“大師,賓客熱情難拒,莫要我為難啊。” 浮玉無奈地看向他,仿佛也無計可施。

佛子抬頭,見她目光爍爍如星月,含笑的眼裡話裡有話,分明在說,''若是不想也行,從了我,一切好說''之類的威脅。

他當然是看明白了,恨恨地瞪了回去,向她長揖,仿佛被逼到絕路似的一字字道,“臣知道了。這就去準備。”

她抿唇看他離去的背影有些不是滋味。這宴席的場麵不大也不小,雖然佛子是見過大陣仗的人,可在這麼多賓客麵前做投壺這種事情,怕還是第一次吧。

她忽然有些替他擔憂起來。如果他扔了十箭,一箭都未投準怎麼辦,豈不是丟大臉了?話又說回來,他會投壺嗎?那群武官不羈的很,若是當眾嘲笑,該如何是好。

想到此,她又覺得自己失敗,他就算冒著在眾臣麵前丟臉的危險,也不願意屈服於她的裙下嗎?難道對於他來說,她就真的如洪水猛獸,不可親近?

大概是真的在乎他,投壺的又不是她,可她比佛子還要緊張。

正想著,見側道上有樂伎抱琴徐徐而來,朝她屈身一禮後,自行坐於台下一處調音。

公主與一眾人皆迷惑不已,然後見換了缺挎青袍的佛子負手握劍而來,輕衣便鞋,這架勢顯然不是要投壺。

隻見他立於台下朝四下致意,無謂地淡笑一下,對公主道,“臣惶恐,思前想後,還是決定以拙劍獻於主。望諸位莫要笑話。”

誰能想到這手不能殺雞的佛子竟要今日舞劍。他還未惶恐,倒是叫越浮玉和一眾朝臣惶恐了。

隻見佛子雙手執劍朝台上一鞠禮,然後慢慢退於台中。

待樂者撥起第一音,他忽然翻手轉過劍柄與身前,劍指前方,大有對峙之感。他並非沙場的士卒,姿態不是以拚殺為主,更多是兩位劍客之間對峙的時候的步子。

曲子是《劍器》,青衫配古劍,腰間玉帶纏。琴聲愈快,他劍也舞得越繁雜,持劍一個回旋,衣擺嘩啦啦地響著,叫人看得眼花繚亂,目瞪口呆中隻覺得他身影矯如蛟龍,動人心魄。

浮玉看得癡了,她想到南山燭火,想到書劍零落,想到落花曉月月照人,想到任他烏兔走乾坤。尤其是在佛子回轉翻身的時候,偶然露出圓領衫下白色中單衣,更引人遐想。

青白二色最是清貴,三尺銀劍冷如霜月,一切將其人襯得也越發氣宇軒昂。滿朝文武,誰抵的上他呢?

不過,他居然還會劍?還這般驚座……到底他還有多少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聽聞大師與晉國公、竇尚書等幾位曾經隨陛下驅馬執劍,與突厥王對峙於五隴阪。”

“哦,難怪。那就是了,大師會劍,也理所當然了啊。”

她聽著座下有人小聲議論,沒有說話,終於等到劍畢,座下皆大讚佛子英姿,她探手扶著白櫻的手慢慢走下來,站在他的座位上親自相迎,揚著嘴角,喜歡的不了,“大師辛苦。想不到大師能文能武,真叫人……大開眼界。”

他還是有些喘息的,胸膛輕輕起伏,沉著聲道,“臣也不是能武,不過是曾經學過招式二三。若是讓臣上陣殺敵,怕是會慘敗。”

她想,所以武的不行,偏要拿文的和她兜兜轉轉嗎?

浮玉柔柔笑著,幾乎快要黏上他,他下意識地半退一步,低聲提醒她,“公主,這裡耳目眾多。”

她笑著說是是是,“也好,等一會兒咱們去人少的地方細談。”揮手,叫人搬上箭靶比箭,下頭宴席重開,也就沒人看這邊了。

然後她遞過來一方帕子,公主親賜汗巾,是要避諱些的。

佛子皺眉,沒有接,抬眼見她眸光流轉,明媚四射,道,“公主相看這麼久了,就沒有合適的?如此陣仗,若是一無所獲,可就太過浪費了。”

她個頭才過了他的肩,此時要抬頭看他,“我也想按大師說的那般,尋個合心意的就好。可惜看來看去,我沒一個喜歡的。你說怎麼辦?”

他就知道如此,轉頭漫向四下的賓客,閒談似的道,“如果公主執迷不悟,自然等不到柳暗花明後的風景。臣說過,公主孩子心重,做事情欠缺考慮……”

他頓了頓,然後透徹地一語點破,“……公主有時候太衝動,這場花宴如此,對臣……也如此。”

衝動?他又要拿那一套說辭給她洗腦了嗎?明明人都來了,卻還是不允許她靠近,到底什麼意思。

她對他的言辭有些不滿,盯著他涼道,“你知道我喜歡你很久了,為什麼還說是我衝動。你彆太過分,非要我求父親旨意強要了你。”

佛子本不想說的,見她氣急,於是攬袖漠然道,“你當臣看不懂嗎?公主一心求娶臣,全是一己私利。公主不想和親乃人之常情,臣已經告訴公主最好的法子,可你偏不選,搞出這麼大陣仗,將所有人都耍了一圈。敢問公主,今日可是認真要選人的?”

她憋了口氣,愣了半天才蹦出來一句“你大膽!”

“臣不敢。”

他負手而立,輕嗬一聲,嘴角居然噙著一絲輕嘲,想,這是句句戳中她了。

“臣本希望,公主在大典上不要出現,留在宣徽殿就好。突厥使臣和王公再了解我朝,也不知道諸位貴主具體事宜,多一個少一個無妨。現在倒好,滿長安城都知道公主的花宴,大概過幾日街頭巷尾,人儘皆知,本朝有一位很不同尋常的貴主。”

她不解,見他那表情簡直恨得牙癢,道,“知道了又如何?”

他心想她還真是單純,於是沉沉道,“你以為那些突厥人不會悄然提前到來?化作商人潛在市坊中打探消息,也不是不可能……”

其實,他都想好了,隻要篩選一下賓客中女眷的名單即可,會射箭,喜歡西域香料的人,應該不多。

望仙閣的總給使踹手過來,見佛子自內而出,已經有些驚慌,問道,“佛子,今日之事……可是要通知聖人……”

蘊空負手肅聲道,“先不,姑且就說,公主不小心摔傷,摔得不嚴重,今夜就留宿望仙閣了。陛下那邊,房自會再去說的。更何況公主也不希望陛下太過擔憂,莫要添亂。”

總給使聽後,也不敢多問,下去依著辦了。

他行至朱雀門,有人在身後叫佛子,他慢慢回頭,滿城宮闕之下跑來一個人,是金吾衛。

那人停在他麵前,道,“佛子留步。”

他問是否抓到人了,對方卻不答話,見金吾衛有難言之隱,蘊空抬眉道,“校尉但說無妨。”

“這……” 金吾衛皺了下眉,終於從懷裡掏出一個牌符,梧桐木鏤花的雕刻,很是精致,“……佛子,事發的木叢裡發現了這個。”

蘊空接過來,呈在手心一看,隻見上頭寫了個房字,此物再熟悉不過。

他微微訝異,卻依舊淡然道,“這是本府的令牌,我尋了很久,以為丟了,沒想到你找到了,多謝校尉,有勞。”

那人如釋重負,道原來如此。蘊空微微一笑,施一禮後轉身離去。

燈影戲。

他突然想起在案幾上看到的那兩個皮影,其實,他是見過那個皮影的。隻是不知道,宋洵和她為何都對他隱瞞了。宋洵不對他說是送給誰的,而她也不說,是誰送的。

蘊空臉色深沉下來,他們在此事上倒是難得默契了。難不成,上輩子的錯緣,這輩子有所改變了?

至於那個掉落在灌木的牌符……他從腰間取下木符,勾在指尖凝視許久。此物應該打造了兩枚,一枚是他的,一枚是宋洵的。

蘊空知道,金吾衛交給他的這一枚,應是宋洵的。他一路思量很久,想此事不宜驚動太多人。如果宋詢真的和此事有關,他也不會包庇什麼。

————

望仙閣總給使手下的那些人辦得不錯,也不知是平日就受於管教嘴巴嚴謹,還是聽了佛子的那幾句警告之言頗感事態嚴重,總之公主遇刺的事情並沒有泛濫出去。

賓客以為是公主偶然跌倒受了輕傷,於是這場花宴也就隨著晚春飄散的落英,這麼結束了。人群自丹鳳門魚貫而出,互相說著宴會上看到的趣事。宋詢融在其中,卻抿唇不語,似乎心事重重。

出了丹鳳門,也就出了宮城,賓客互相道彆,又曰來日再聚。有居住偏遠者翻身上馬,須趕著最後的天光回自家坊門去。

宋詢慢慢行到長樂坊,待人群散的散,走的走,終於視線聚焦在一個女子身上,喚了一聲“婉盧”。

那女子卻未理睬他,仿佛沒聽見似的,自顧自往前走。宋詢眉頭一皺,上前幾步一把將她拉住,往牆角拽去,被她一把甩開後,那個被喚作婉盧的女子才抬頭,滿目含著怨恨,道,“你拉我做什麼。”

宋詢看著她不可理喻,低聲反問道,“若不是我今日按下你的箭,恐怕公主早就出事了。到時候你就不怕陛下降罪,誅九族嗎!”

婉盧柳目一彎,嘲諷地瞧他,道,“若不是你三番五次的和她示好,我會如此嗎?”

宋洵無言以對,拂袖歎氣,直說你誤會了,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看向天邊的彩雲,不再說話。

婉盧見他沉默,眸中頓時失望,暗暗咬牙,細聲如小刀子般,道,“看來你是想做天家的乘龍快婿。嗬,你以為,她看得上你嗎?”

宋洵臉色乍紅,轉頭看她立即道,“莫要胡言亂語。我對公主不過是敬仰之慕,你彆亂猜。我還是心悅你的。” 他拉過她的手,勸慰道,“你對我最好,除了你,我還會喜歡誰?”

婉盧沒有掙紮,手卻鬆鬆垮垮的,“你何時來我家下聘?難不成非要等到我也被列在和親的宗室之女的名單上,你才知道後悔麼?”

宋洵聽得愕然不已,“這次聽義父說,和親之事尚未定下來,況且若是選,也是選陛下親女。陳國公雖然是陛下賞封的國公封號,可畢竟你不在列選的條件,何必擔憂?”

婉盧幽幽道,“自古哪個帝王會真的讓陛下親女去和親,不都是從旁的裡麵挑選出來人選,再認作義女,給了封號送走?” 她彆過臉,“更何況,我在國公府的位置,你也是知道……”

宋詢隻說應是多慮了,他好言勸了一會兒,下意識地摸向腰間,忽然發現令牌不見了,神色大變,“糟了。我的令符,怕是掉在灌木中了。” 他想起當時金吾衛搜宮,恐怕被什麼人撿走就壞了。

當時婉盧搭箭欲做蠢事,他一把推開,那箭才偏離了不少。她氣急,他顧不得太多一把拉著她就跑走,好在聽說公主無大礙。不然他們二人怕是脫不了乾係。

“我該走了。改日我回去見你,還在老地方,”他說完朝東邊一指,“柳樹下等你。”

婉盧依依不舍,帕子在手裡絞了又絞,一咬唇,隻好告彆了。

宋洵目送她回去之後,總算鬆了口氣,轉身獨自往家走。

陳國公侯將軍是陛下親封的號,從前就隨先帝征戰不少,是如今朝野上下中為數不多封了國公的外姓人。婉盧雖然生得纖細,可性子也是將軍世家出身的剛硬。今日她膽敢搭箭射傷公主,真是叫他心驚。

他搖搖頭,越想越後怕,於是加緊步子往家趕。終於走進坊門的時候,有人在夕陽下叫住他,“回來了?”

宋洵尋聲望過去,心下一驚,蘊空仿佛等了他很久似的,正麵無表情地看他。

——————

也不知是曖意的暮春真的逝去了,還是老天心疼越浮玉這場耗費財力的花宴,今夜下了好大一場雨,還有隱隱夏雷。

夜裡,雨點打在直欞窗上,啪嗒啪嗒地擾人清淨。望仙閣空曠深遠,紅色的抱柱冷漠地立於殿內,少了點人情味似的。

浮玉被雨聲吵醒,再也睡不著。不是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她總是睡得有些不安穩。

肩上的痛意已經□□涸的藥膏覆蓋住,輕輕一動尚殘餘著絲絲牽扯的刺激感,在這個有些微涼的雨夜令人更加清醒。

她自行坐起,支起一扇窗,立即有殿外攜風帶雨的涼意湧了進來,把幔帳吹得起起伏伏,暗影之處仿佛暗藏殺機。

她一驚,披著烏發捧起燭台,赤足行至陰影處,卻見那裡根本沒有人,隻是一座青銅仙鶴立在幔後,倒是她自己杯弓蛇影了。

沉沉閉目總算鬆了一口氣,然後走了回去頹然跌回榻上。她仰頭凝視著承塵發呆許久。她忽然發現自己上輩子活得太過簡單,很多人和事看得都不太清明,稀裡糊塗的也就過去了。

所以,她這次回來,似乎對任何人的印象都是不清不楚的。重活一次,對這些人也就開始了重新的認識,害她的,救她的,對她好的,怕她的……比如,那個皮影。

浮玉藉著燈火細細看起來宋洵送的皮影,她擺動起小木棍,澄黃的光把影子投在幔帳上,形成了巨大的倒影,模糊成一團。

今日蘊空問起她這個皮影的來源的時候,她是有些心虛了。若說出來是宋洵贈的,恐怕他又多想些什麼,誤以為她和宋洵不清不楚。

不過她的確有些驚訝,宋洵變得如此投其所好,到底為了什麼?難不成他還在做著什麼乘龍快婿的春秋大夢嗎?

她想到這彎唇一笑,將皮影放回案上,她可是不想再和他做夫妻了,這樣的夫妻怕是能把命都做沒了。

記憶透過重重疊疊的紗帳又湧了過來,上輩子她出降宋洵的那日,僅在大典之上見了蘊空。在那之後,他故意避而不見似的,與宋洵和她再無聯係。

聽說,他辭了知政事,去江南處理一些沉痾雜政去了,又聽說,他回來了,依舊是位高權重的大師,並且更為重用。若不是她死後在大殿上又見到他為自己出言相助,她還真的沒這個勇氣這般纏他。

一覺到天亮,雨後天朗晴。

浮玉休息一夜後好了很多,回宣政殿的路上,忽然有內侍喚住她。

這實在是失了儀態,他皺眉從摸索出青帕,往手上按去,鼻尖忽然聞到一陣翠雲香的味道。

難道她又折回來了?佛子往前走了幾步,隻見黑漆漆的夜,暗淡的星子,寂靜無聲的宮闕,並沒有旁人。

這才明白過來,這塊青帕是上次杏崗賞春局上他“借”給她的,且叫她不必還了。不想方才竟然被她不知何時地塞進他的衣兜,大概是青帕在她身上呆久了,也沾染上幾分她的香氣。

高內侍大概是起夜,才醒過來,見佛子一人站在院子裡,於是上前殷切低聲問他是否添茶,“昏時永照公主來了,大師見到了吧?公主可回去了?”

佛子淡淡說公主已經回去了,心裡卻道這內侍真該換一換了,宮禁不嚴,安全也是個隱患。不過也多虧他睡得實,才不至於她夜訪的事情搞得人儘皆知。所以剛欲開口說幾句,細想後又滯了聲。

他負手握了握青帕,隻頷首說要回去休息了,“請公公備下枕席。我將就一晚就好。”

高內侍連忙允聲退下去準備了。佛子立在那,待他走後,才將青帕疊好放回衣袖內。

無邊風月,雲淡風輕。也好,物歸原主,各自安好。

“公主,寧家郎君托人送進來的。”

她很驚訝地接過來木盒,問道,“是那位寧九齡嗎?” 內侍說正是,她打開盒子,發現裡頭是一顆人參,她怔怔道,“我倒是用不著這東西。不過,有心了。”

內侍道,“寧家郎君說了,請公主以此物做茶,沸水泡後服用,更佳。”

浮玉說好,想起寧九齡當時急著喊蘊空來的樣子,她問道,“寧九齡是在國子監做事吧?他的父親是中書省的寧侍郎,去遞個話吧,就說本宮收下了,多謝。”

內侍卻道,“今日侍郎與寧郎君都不在……” 內侍一皺眉,細聲道,“好像聽說,寧侍郎將寧郎君打了。所以告假一日。”

浮玉咬了唇,目光決絕,“反對者,當庭撲殺!”

佛子聞之失笑,連忙抬手捂住她的嘴,低聲道,“公主為女子,卻心狠至此!臣真是怕了你!如此,臣斷不可出賣同僚!”

浮玉移開他的手微微一笑,“當然是說著玩的。我隻是有些不高興,為我母親遷徙陵墓,又礙著他們什麼事!難道,他們覺得,我母親不該入五陵山嗎!”

佛子垂眸,臉色有些低沉,然後他輕輕歎氣,按了按她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朝中風雲一向如此,有人提出來一件事,必然會有一些人反對,意見相左是在所難免之事。臣已經壓下一切異議,力保睿夫人遷入皇陵。”

浮玉眸色沉了沉,有些難過地看著他,“看來此事真的很多人反對……為什麼?是不是因為母親的身份……”

佛子朝她噓了聲,示意她不要在此多言,“一切,等到了時機再說吧。”

她都明白,乖巧地點點頭,然後聽他道,“好了,臣該出去了。再不出去,怕是外頭就亂套了。”

浮玉戀戀不舍,“不多陪我一會兒嗎?”

佛子朝外頭虛看了一眼,回過頭道,“等到人散了,臣再來陪你。”

“可是……” 浮玉難為情地按了按肚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為了偷偷來見你,一時激動,午膳的那份點心沒吃,現在餓了……你這中書省裡有什麼吃的嗎?”

佛子一臉黑線,這公務之地又不是內禁宮殿,哪有什麼小廚房或者吃食,他皺了皺眉,“很餓嗎?”

她不言,肚子裡咕嚕嚕一聲已經足矣。

佛子無奈地望了望房梁,然後搖搖頭,拂袖重新看向她,問道,“那公主想吃什麼?” 說完,他忽然抬手止住她異想天開的打算,道,“什麼炙羊肉,蟹畢羅的就算了!臣弄不來那些……”

“我想吃槐葉冷淘。”

佛子答,“不行。”

“我還想吃魚膾……”

佛子氣得哼聲,“魚膾?你是故意的……”

浮玉靈光一閃,立即纏上他,道,“我想吃金乳酥!這個可以吧?”

打了?“所為何啊?” 她忍不住抱不平,寧九齡是多好的孩子,正直又人好,若真論起來,也算救駕有功,怎麼就被他父親打了呢?難道蘊空也不規勸一下嗎?

見內侍也說不清楚,浮玉抿了下嘴,轉身就往殿中內省去,還未出延英門,見蘊空剛從那頭過來。

雨後洗過的碧空與宮城的大道幾乎相接,蘊空立在大道上,衝她遙遙一禮,徐徐走近,才觀察到站在宮門那邊的她正一臉不平之意。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支持手速慢的我。感謝繼續關愛。

公主很生氣,這架勢要好好和佛子理論理論為什麼不勸勸下屬寧侍郎彆毆打寧九齡。

所以今天介紹幾句唐朝罵人的話:

1. 按職位 士農工商-

田舍奴 (你這個農民!)-

市井兒 (你這奸商!)-

賊禿子 (你這臭和尚!)-

窮大兒(你這死讀書的)-

兵奴 (你這兵痞子!)

2. 經典:唐朝最愛說自己的對家是狗……(狗鼠輩!死狗奴!汝是何豬狗?)

例子:打仗前:來者是誰/ 吾乃突厥王第一將領/ 是何豬狗?

(“你是誰!”“我是突厥王第一大將軍!” “哪兒跑來的豬狗?”)

3. 按性彆:

罵男人:麵似男子,心如婦人!(你長得是個爺們,心裡是個娘們!)

罵女人:婦人!(你這娘們!)

罵小孩:小子!(你這混孩!)

罵胡人西北外地人:憨獠!(你這蠻子!)

————唐風雖然大氣豪邁,但是不要罵人~ 記得看過說武則天和褚遂良隔簾對罵很久

第29章

蘊空看見她在延英門那頭衝這邊朝手, 回頭看看沒彆人, 的確是叫自己過去。

“公主。”他走近後從她的頭打量到腳底,又看向她,“公主痊愈了?”

年輕人恢複得很快, 更何況一場危機下激發起她昂揚鬥誌,即便是還有輕輕的拉扯的痛感,於她來說也無大礙。

浮玉秀眉擰得很緊, 抬頭問道, “我聽說國子監的寧九齡被他父親打了?怎麼回事?”

蘊空雙手彆進廣袖抬頭望天, 仿佛不記得有這麼號人。浮玉被他激得急了了, 跺腳提醒他道, “就是你手下的那位中書侍郎!”

“哦——是子彥啊。”蘊空這才徐徐點頭, 垂下視線瞧她,道, “怎麼,寧家的事情,公主這麼關心嗎?”

他這樣明知故問的樣子最是叫人可氣,“寧九齡何錯之有?更何況事發當時你又不在, 多虧他在身旁有個照應。你明知道他是無辜的, 怎麼也不替他同寧侍郎說句話。”

蘊空卻平淡道,“原來如此,臣還以為是什麼要緊事。說起來,寧侍郎管教自家郎君是家務事,臣固然是他的上司, 可手實在伸不得人家家裡去。再一說,他的確在公主身邊,可也不見他及時救駕。公主隻要受傷了,周圍的人必然是有錯的。寧侍郎責罰他,也不為過。”

她聽得心裡直發堵——多不近人情的言辭和道理!這人心裡除了用法度衡量一切,還有點人情味嗎?從前就知道他為官嚴苛,百官甚至她這個公主他都敢在皇帝麵前彈劾。本以為這輩子的交情多了些,他多少會被她的溫柔攻勢所染得柔軟一些,誰想這種時候他還是不肯退讓,連累了寧九齡為了她的事情挨了父親的打。

她雙手在袖中握緊,忿忿不平地盯著他口冷道,“那支暗箭來得這樣快,換成金吾衛也不一定反應得過來。若是當時換做是你在我身邊,我受傷了,你是不是又換了套道理搪塞我?”

蘊空對她的惱火熟視無睹,依舊平靜如湖水似的抬了抬袖,道,午2④久0吧192“若是臣在伴駕,公主就不會受傷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反應不過來’,不是個理由。若人人都拿這個藉口應對所有危險,那陛下、公主,幾位大王早就蒙難多次了。”

浮玉被他的從善如流打壓得又氣又驚,慢慢翹起食指指向他波瀾不變的臉,“你真是無情!無論我做什麼,你都要和我作對!我用我習慣的方式食炙肉,你說我驕奢!我自己宣徽殿的吃穿用度,你說我太靡費!我辦花宴,你又說我胡鬨……如今我要護一個對我好的人,你又坐視不理!蘊空,你還是和以前一樣這麼讓人討厭!”

蘊空震了震,揚起眉眼看向她氣紅的麵頰,大概有許久沒聽過旁人直呼他的名字,被她指名道姓的這麼一叫,很是意外,一番說不清的滋味湧上心頭。

他緩緩吐出口氣,站在太陽底下猶豫片刻,然後溫聲道,“無規矩不成方圓,這也是為了公主安危……”

蘊空沒說完,浮玉自己笑著擺了擺手叫他住口。

佛子瞥了一眼主簿遲鈍的臉,冷冷笑了一聲,“還不懂麼?約百人……你覺得陛下會舍不得用那幾個人的命,換來一份平靜嗎?”

主簿大驚,連連低頭道,“屬下明白。”

佛子淡聲道,“禦史台,多是聞風奏事,不求其實,但求邀功。禦史大夫與禦史丞若是管不過來這風氣,那就派管得了的人去管。若是都管不了,本相親自去。”

主簿不敢再反駁,低聲諾諾道,“還請大師請教,下屬如何回覆禦史?”

佛子立即皺了眉頭,拂袖道,“回覆?君竟不懂其中利害?” 說著,他揚手將那幾卷文書扔進火盆,當著主簿的麵將他們全數燒毀。

緩軍之計沒有用了,‘為你好’的這種話她已經聽得厭煩。公主振了振袖,一向嬌柔的眉眼帶著冷笑,“你眼裡隻有規矩,怕是交不到什麼朋友。”

為了一個才認識不到一天的人,她就對他講話夾槍帶棒的,連笑都不願意笑了,瞧她那嘴型像在罵人。

怎麼,這是上次被他點醒她的小心思之後,打算徹底翻臉嗎?

她直呼大師大名也就算了,可是她居然說他沒朋友,簡直太傷人!笑話,想他蘊空門下賓客之多,想結交的人怕是要排在烏頭門以外去等。

想嫁他以避開和親的風險的時候,可以百轉千回的可愛憐人。求愛無果之後,就另辟他徑,轉頭就如此薄情,連絲毫的舊交情都不留。

他唇角含著慘淡一笑,向叉手向她施了一禮,不想和她多計較,答道,“公主交了新朋友,臣自然很高興。可是公主是否想過,當日在場的宮人內侍不多也不算少,寧九齡離公主最近,公主受傷,寧九齡卻不罰,那些宮人內侍日後誰還將公主的安危當回事?懲罰寧九齡,自然是冤的,可是此事傳遍宮闈,不懂的人隻知道是寧家內務;可懂得人也能清楚,這是一種震懾。”

他見她終於臉色如常起來,抬了抬手,“換做臣在公主身邊,不論如何也會擋住那支箭;如果沒有擋住,臣也會自行領罰。”

她的怒火被他清清涼涼的聲音撫平些許,這倒是不假,曾經他在洛陽以身相護,替她生生當了殘兵的兩支利箭,否則她早就不會站在這裡了。

浮玉忽然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衝動,頓時萎了下來,下意識地朝他抬手,懊悔道,“說到箭,忽然想起佛子背上的舊傷,昨日聞雨聲滂沱,佛子可有何不適嗎…….”

胳膊才抬起來一半,那手臂連帶著肩膀,將新傷猛地扯動一下,她驟然苦了嘴角,抿唇悶哼一聲,隻覺得左肩痛意乍跳了起來。

蘊空瞧她的樣子不爭氣又無奈,皺著眉歎氣,將袖中不知備了多久的藥瓶拿出來,呈給她,道,“昨日臣尋了從前在洛陽醫館治療箭傷的方子,臣記得公主當時用著不錯,於是配了一瓶,今天特意帶了過來。”

浮玉張開手,見他親自放入她另一隻未受傷的手中,隻聽他沉聲道,“這事情臣一定會細查。公主不要再胡來了,至於外人,還是不要單獨見的好。”

她聽他說話的時候篤定得很,仿佛這事情要管到底。她不好意思,有點抬不起頭,“佛子知道的,我在宮中朋友不多,寧九齡他人不錯,我其實隻是想和他結交個朋友而已。”

蘊空點了點頭,頷首肅聲道,“交朋友當然可以。不過路遙才知馬力,公主心性單純,人需要慢慢細品才是。臣聽說公主和他僅僅認識半日,就允許他近身攀談,實在是不妥。”

浮玉看向他的神色,隻覺得蘊空的臉色緊緊繃著不大好看,這是心生酸意了嗎?事發到現在,他倒是細細打聽了不少事情啊。

說到底,她對寧九齡另眼相待的原因還不是因為他像他。那做派,那風度,無不類大師。

她輕輕揉著傷口周圍的肌膚,緩解著蔓延的痛意,咧嘴嗬嗬笑道,“佛子曾說他人不錯,我自然就信了。其實,我還是更信佛子你啊。”

蘊空攬袖瞧她,方才還是將他推開千裡之外,現在又與他親近起來了。他想起來什麼,猶豫地看向她,“臣好像聽見,方才公主罵了人?”

浮玉臉色乍紅起來,不就一句“田舍奴”嗎,又沒說出聲,這姓房的眼神可真好。

蘊空見她不吱聲了,揚起下巴斷然拂袖道,“臣提醒公主一句,臣的祖上曾任夏州令,不是種地的。”

她隻是說了聲哦,抬眼見日頭上來了,於是朝東一指,敷衍地笑道,“才下了朝吧,我就不擾佛子忙了。大典在即,宮裡人人都等著熱鬨呢。”

蘊空看了一眼幼蓉手裡的木盒,蓋子敞開著,裡頭是顆參,猜也猜得到是誰送的。

主簿心服口服,連連再拜,道,“屬下明白。屬下受教。”

也不知是錯覺還是真實,這話一下去,中書省裡處理政務文書的節奏似乎快了起來,還不到酉時,事務已經幾乎全數處理完畢。

內侍們自案幾上抱起大大小小的文件四下散去,送往六部,門下等地,而中書省裡總算輕鬆下來。

她看出來他的眼神,於是道,“那是子彥托人送進來的,正想著如何道謝。既然佛子要去中書省了,勞煩也替我傳達一句給寧侍郎吧。”

子彥?已經這樣親近了嗎?

他怔忡地看著她眉開眼笑起來的臉,一如往昔地如花似錦,仿佛那些不好的事情都被她慢慢消解掉。有了熱鬨就愛看,有了朋友就高興不已,她再也不會像上輩子那樣,一雙眼睛總是偷偷看他了吧。

想到這,蘊空總覺得失去了什麼似的,隻覺得萬千宮闕都虛如空室般的惆悵.

“臣知道了,會替公主告訴他的。”蘊空漫聲道,自己介紹的人,她處的還不錯,這是好事,“臣先告退了。”

他不聞對麵說話,起身時,見她已經做離去之狀,依著宮牆慢慢往裡去了。他目送她背影依依,直到她的鵝黃衫裙角消失在轉角處,忽覺心生出有一種不知所以的況味。

她果然像他昨天說的那樣,再也沒跨出延英門,從內禁裡亂跑出來。

蘊空對著宮門那頭空落落的甬道沉沉歎氣,看了一會兒,轉身卻往出宮的方向去了。

今日不是朝參日,除了他們幾個要臣為陛下召見之外,其他人不必入宮覲見。他拐到這頭來,不過是想來送藥。

藥已經送到,她還有彆人給的人參,會好的更快。蘊空慢慢走到南北甬道上,往丹鳳門那頭走,隻覺得看不見儘頭,走不完這路似的。

回了府邸已是正午,管家迎上來興奮道,“佛子,公家發了這個月的羊肉了!今天午膳廚子做的是炙羊肉。烤餅已經出爐,您隨時可以用膳。”

蘊空抬頭見回廊下,宋洵朝他行禮,看了他片刻,嘴唇一動道,“行吧。在正堂擺膳,我今日無事,與公子同食。”

他平日回來的晚些,午膳或晚膳都獨自用了,很少與宋洵一起吃飯。

今日難得,父子二人對坐案幾,誰也不說話,隻有回廊的風鈴聲叮叮當當地傳了過來。

佛子的院子種了不少花草,夏日多了蚊蟲也會多些,於是叫人做了這種護花鈴,幽州定窯做的白瓷鈴鐺,中間穿過一根繩子,掛在簷上,很是好看。晚風一過,回廊上零零碎碎的響著撞擊之聲,猶如環佩,蚊蟲也就散去了。

彆看大師待人嚴肅,可對花草倒是很溫柔。很難想像這樣的人,會有如此細心的一麵。

案上是剛出爐子的滋滋冒油肥瘦相間的炙羊肉,撒了鹽巴散發著誘人的香氣。蘊空看著宋洵,宋洵垂視著桌子,仿佛在逃避。

大概是大師審視的視線太壓迫人,叫本就有點心虛的宋洵更抬不起頭來。

蘊空長舒一口氣,終於麵色緩解些,打破這奇怪的氣氛,拿起一張胡餅,“快吃吧。涼了,就失去滋味了。”

說著,他將餅遞到宋洵眼前的盤子中,“你也不必緊張。永陽公主本就給了你請柬,你背著我的意思去了,也怪不得你。”

宋洵麵色微紅,等蘊空動小刀切下一些肉,他才動手,低聲道,“義父那晚斥責我,是對的。是我不好,沒有聽義父的話,丟了房府的牌符,差點惹禍上身。”

蘊空停下手裡的小刀,回道,“罷了,事情已經發生。你無意經過那裡,也是偶然。隻是,你確定你不曾看見什麼人在那嗎?”

宋洵放下食物,目光誠懇道,“回義父。不曾看見。”

蘊空嗯了聲,卻也不提,低頭用正要將炙肉放在餅中,忽然盯著小銀刀久久不離開視線。

也不知怎麼了,他下意識地拿起那把切完肉的小銀刀看了看,然後試著用餅擦了擦上麵的肉末。

宋洵看得目瞪口呆,一向說永陽公主做法奢靡的義父,竟自己這麼試著做了起來,他怔怔道,“義父為何效仿公主?”

蘊空回過神來,探究似的看了看小刀,皺眉道,“沒什麼。我隻是想知道,她這麼做,如何想的。”

宋洵目光有些茫然,似笑非笑道,“義父為何要了解公主所想呢?”

蘊空頓了頓,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答,隻好轉移起話題,“上次你從東市買回來的兩個皮影,是送給公主的?”

宋洵說是,像是被發現了,有些羞愧之色,“禮物粗鄙,隻想博公主一笑。”

蘊空不經意地輕皺眉頭,道, “那她欣然接受了嗎?說什麼了嗎?”

宋洵老老實實答曰,“我是托人送過去的,不曾近身公主。遙遙一拜,見公主點頭致意,倒是收下了。”

蘊空沒說什麼,想不到她就算有些驕奢之名傳於市,可還是很受歡迎的。宋洵,寧九齡,下一個還會有誰?

吃了兩張餅和肉後,他忽然神思清明起來,嘲笑起自己胡思亂想這些做什麼。大概是遇刺的事情讓他想的太多了,腦子都糊塗起來,居然擔心起自己的位置。

“你可記得,當日有那些女眷在場嗎?” 他拿帕擦了擦手後,端起青飲喝了一口,“就說說你見過的就好。”

宋洵眨著眼回憶起來,說了幾個名字,提及侯將軍的幾位娘子的時候,蘊空若有所思起來,“侯婉盧?是不是同永陽公主交情不錯的那位?”

宋洵一震,回應道,“是。正是侯府的那位庶姑娘……”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支持手速慢的我,感謝耐心~

附注:

1. 烏頭門。唐朝的院子和四合院大概一樣,加回廊等,中間不是空院子,而是一間正堂建築,四麵通風,招待客人用。烏頭門是府邸最外頭的門,進入烏頭門後,是空蕩蕩的前院,用來停賓客拜訪的馬,馬車,是前停車場。 人太多,停不開,隻能去烏頭門外等。(這個配置是當時權貴官員才有的房子,普通人不要想太多)

2. 公家發羊肉。公務員五品以上,每月發免費的羊肉豬肉。羊肉比豬肉更普及。唐朝人吃羊肉最多。

3. 其他:唐朝沒有西紅柿,土豆,青椒,洋蔥……而且多是水煮,蒸,烤的做法,不會炒菜。所以穿越唐朝的話,沒有小炒可以吃,也沒有西紅柿炒雞蛋,洋蔥炒羊肉這種

第30章

候府的四娘子, 侯婉盧。

蘊空的茶碗停在嘴邊, 記憶從上輩子裡又翻箱倒櫃而出,他是依稀記得,有這麼個女孩子。

之所以大師能對將軍府裡一個不起眼的庶女有點印象, 全是因為那時候公主總是在他耳邊念叨,“去了長安,什麼時候再見到婉盧呀?”

她當時一手拉著他的手, 一手舉著剛買的麵人, 仰頭這麼天真地問他。後來問過才知道, 候將軍曾來拜訪陛下洛陽府邸的時候, 帶那個女孩去過, 一來二去, 這倆人也就成了朋友。

如今侯將軍破例拜為陳國公,侯家的四位娘子也成為了國公女, 隻是這位唯一庶出的侯四娘子,似乎並不大得陳國公的喜歡。

想到這,蘊空下意識地看了眼宋洵,想起他上輩子所做之事實在是讓人費解, “洵兒, ”他喚道,“我曾與你說的話,是否還記得?”

宋洵不知所謂,茫然地抬起頭,“不知義父指的是哪方麵的事?”

蘊空放下茶碗, 低頭沉吟片刻,然後才對他道,“永陽公主的事。” 說完,他敏銳地看出宋洵眼中有些失落之色。果然啊,這孩子還是對她有些動心了。

宋洵被戳中了心事,飯也停下了,畢恭畢敬地跪在墊上環袖埋首,“洵知道了。下次不會再那樣做了。義父莫要生氣。”

生氣?他能生哪門子氣呢。蘊空看向他,寬大的青白色的廣袖像緊閉的門扉似的將他的臉遮住,看不清神色。也不知廣袖之後的他,此時是什麼心思。他不是想破壞一個人的愛慕情愫,隻是明知道此路不通,將來會禍害彼此,他不得不提前將其扼殺在萌芽的時候。

宋洵那時候到底是有多恨她,才偽造了那些風月醜聞。如果他從來都沒有喜歡過她,那為什麼這一輩子,他又這樣對她有些迷戀。

蘊空輕輕嗯了一聲,渾身鬆懈了下來,閒談似的叫他不必這樣,他溫然道,“其實你送她那些東西,並沒有什麼錯。隻是我擔心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之事,你若是日後陷得太深,就不好了。” 他看他緩緩抬起臉,繼續道,“你不了解她,其實她並不是你們看上去的那麼嬌弱,永陽公主的性子也有剛烈倨傲的一麵。喜歡上她,很容易,可是要與她天長地久的相處,就不是那麼簡單了。”

宋洵很慚愧,低聲說明白了,“其實我隻是覺得,遠遠看她一眼,就足夠了。”

蘊空越聽越迷惑,忍不住皺眉問道,“今日你我也算敞開門說話了。除了永陽公主之外,你沒有什麼屬意之人嗎?”

宋洵一聽,口齒含糊起來,“我也不知道。這種事情很難說吧。”

蘊空見他不好意思多言,也不再過多盤問。宋洵性格優柔寡斷一些,左右兩難的事情倒是做的出來。這樣很不好,拖泥帶水,誰都得不償失。

他的目光在宋洵的臉上打量一圈,他如今與越浮玉大概同歲吧。一個少年人,正是心雄萬夫的時候。娶了公主,就是一步登天,直接做了皇親國戚。很難完全否認,他沒有這樣的心思。

暮春夏初的風有些濕熱了,吹在太陽穴上陣陣跳痛。蘊空越想越亂,大概是近來發生的事情太多,叫他感到難以掌控。他仔細回想起種種後才發現,重活一世之後,很多事情並不是按照從前的軌跡重演。隻要他改變一步,其他相關聯的人或事,都在隨之改變。

大概逆天改命真的隻是個妄想。可是如果命運不變,難道她會另遇險境嗎?

蘊空盯著冷掉的殘羹剩食沒了胃口,揮揮手,叫奴仆撤了自己的那份,獨自回室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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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玉在宣政殿歇息了幾日,陛下親自來看了兩回,很是心疼,叫她不要亂走動。

大師送的藥真的不錯,她用了之後傷口愈合的很快,上頭結了一道淺淺的結痂,脫落之後定然不會留下疤痕。至於寧九齡給的那顆參,她倒是沒用上,叫人收起來,留著以後再說了。

她閒得無聊,太液池那頭是暫時不敢去了。不過聽聞有人在東內苑打馬球,一時來了點興致,拖著白櫻幼蓉兩人就往那頭去了。

給使跑來通報的時候,她剛走到龍首殿,聽見通報說,涇陽縣君在命婦院求見,她又驚又喜,睜大眼睛問道,“縣君怎麼入宮了?可是一個人來的?”

“回公主,陳國公入宮與陛下商討政務,縣君是跟著陳國公一起來的,說是想拜訪公主。”

浮玉開心地笑了笑,二話不說轉頭就往西邊的命婦院去,一路拖著衫裙大袖,連走帶跑,自言自語道,“我許久沒見她了!也不知她這幾年過得怎樣!”

白櫻和幼蓉在後頭小碎步跟著,也不好拉拽,隻得氣喘籲籲地喊道,“公主小心路,莫要摔倒!莫要摔倒!”

命婦院就在中書省的西邊,朝見禮會或是有人探望的時候,外命婦在這等著宮裡的內命婦接見。

涇陽縣君立在外命婦院的廊廡上,柳葉似的眼睛平視著宮門,靜候永陽公主的到來。

果然不一會兒,遠遠地見公主笑著從外頭跑來,一路踏過石板路小路朝她過來。縣君立即上前迎了幾步,行大禮,依著規矩拜見貴主,“公主殿下萬福。”

依舊是舊日的眉眼,隻不過彼此都長大了,眸中因著各自的心事都多了幾分風情,那是因為心有愛慕對象而生出的一種風情。

浮玉像個小姑娘似的開懷笑起來,兩手將她扶起來,興衝衝道,“婉盧!你是來看我的嗎?你能來,我真高興!咱們很久不見了吧!陳國公還好嗎?”

侯將軍封陳國公後,家中四女皆披了父親的光耀,被封為縣君。

侯婉盧得的封號,便是涇陽縣君。

婉盧微微笑了笑,輕得像柳絮,道,“上次公主的花宴上人太多,郎君也不少,婉盧不方便上前單獨覲見。” 說完,她朝她肩頭望了一眼,問道,“聽說公主受傷了?現在可無礙了?”

浮玉聽後咧了下嘴,朝她抬了抬手臂,說輕鬆的很,“沒什麼。就是不小心摔在石階上。如今已經都好了。” 她其實也不想騙人,隻是蘊空替她隱瞞了這件事,她也要和他統一口徑。畢竟除了當日在場的人,沒人知道真相。

婉盧眼中閃過一絲驚異,隨後立即消散在一片溫麗的笑意中,曼聲道,“那就好。我今日來就是想看看公主,公主若無事,我也放心了。”

浮玉拉過她的手,望天回想起從前,“記得嗎?從前在洛陽府邸的時候,你第一次來玩,咱們誰都不愛說話,誰想最後卻玩到一起了。” 她想,大概她們的童年是很像的吧,彼此都默默無聞,總是有點孤獨。

婉盧說是,“我記得,小時候公主總是把我帶的的小玩意不小心弄丟,我哭了,可是下一次公主又給了我一個更好的玩意。”

浮玉被說的有點慚愧,低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拉著她的手一轉身直往內室走,道,“不提了不提了。” 說著,一揮手叫內侍上茶湯,然後二人坐在案幾前,一言一語地說起話來。

上輩子,她與婉盧自幼年彆後,幾乎很少見到了。她比婉盧先了嫁人,那之後,更是沒有了她的消息。

浮玉歪頭拖著下巴,眼睛溜溜地仔細瞧她,直到將她瞧的低頭了,才調戲似地侃道,“你瞧你,總是喜歡敷粉,從額到頸子,好一個——肌膚賽雪。”她說完,探身低聲道,“也不知未來誰家的郎君會有福分。”

婉盧柔柔一笑,卻也沒說話。

敷粉的習慣是自幼母親給她養成的,這並不是為了什麼肌膚賽雪。婉盧回想起什麼,不經意地苦笑起來。母親出身低微,常被嫡母暗暗欺負。她出生的時候,脖頸後頭天生帶了一顆紅豆似的胭脂痣,嫡母便借此說此女不祥,乃妖冶之像。父親很不喜歡,母親隻好用粉給她遮蓋上。

佛子立在那,身後的內室還藏著當朝公主,那心情簡直不敢細品,他負手頷首,一本正經道,“今日辛勞,本想早早忙完,早早地叫諸公放還歸家,可見諸公,言笑嚶嚶,沸語不止,某無法插話,也不知,你們在說什麼?”

越浮玉顯然是被驚了一下,“啊”了一聲,左右看看,才想起來回頭看一眼,然後她慢慢走過來,驚異道,“是佛子?什麼時候來的呀?真巧!”

大師的臉色忽然陰沉下去,顯而易見的不大樂意了。這麼個大活人站在這裡很久了,怎麼就會沒看見他!

蘊空說他剛從陛下那過來,兩手攬在袖子裡,頷首問道,“公主從命婦院過來嗎?” 他朝那頭看過去,又回望向她的臉,道,“見人?”

浮玉滿目寫著驚訝,反問道,“佛子這麼關心我嗎?以後連去了哪裡,見了誰,都要告訴你?”

蘊空皺了皺眉,忽然想起從前自己是不會在意命婦女眷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的,可是話沒問出來,還是有些不甘心。他觀望著她的眉眼,上頭殘留著幾分發自內心的愉悅,於是猜道,“是見了涇陽縣君了?”

公主臉上有些不快,倒吸一口氣,“你,你尾隨我??”

高內侍大概是起夜,才醒過來,見佛子一人站在院子裡,於是上前殷切低聲問他是否添茶,“昏時永照公主來了,大師見到了吧?公主可回去了?”

他被她的天馬行空嗆笑一聲,拂袖淡淡道,“臣就算再關心公主,也不會做那種非君子之事,你也太看低臣了!”

做大師的,再沒有一點察言觀色和審時度勢的能耐,還能坐穩這個百官之首的位置嗎?猜局勢,猜敵國,猜帝心,他一輩子都在和自己打賭,一個小小的公主,他不必費那麼多腦力也能多少了解她些。

蘊空見她不否認,側頭看了看甬道那頭,然後道,“你和她說什麼了嗎?箭傷?緣由?”

浮玉感到頭頂的盤問的視線壓過來,仿佛將她圍到牆角似的,隻好一一答曰,“沒有說當日的情況。都按你和我囑咐的那些答的她。沒有多言其他。”

蘊空鬆了口氣,這種時候就要格外謹慎,哪怕涇陽縣君是她所謂認定的朋友之一,也不可輕視。往往朋友不小心出賣朋友的事情,也不在少數。

他瞧出來她幾分鬱悶,睥了一眼她,淡淡安慰道,“公主也不必負擔太多。人的一生要說很多謊言,若是為了自保,有些事情不得不打誑語。”

浮玉翻起眼皮仰看向他,撅嘴道,“我知道。你和她比起來,我還是更信任你,更依賴你的。你瞧,你要我做的,我都依著做了,是不是聽話得多了?” 說著,雙手不由自主地攀上他的袖子,左右晃了晃。

蘊空被她這光天化日之下的舉動嚇得要死,一麵使勁從她手裡爭奪那一角可憐的袖子,一麵虛著應聲道,“公主理解臣的心意就好。若是日後能改改這毛手毛腳的毛病,臣就更加欣慰了。”

這個時間殿內中省的內侍和金吾衛正換班,甬道上沒有人,可保不準隨時下一班的人忽然自拐角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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