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長安的夏日多雨, 此刻“嘩啦啦”如斷了線的珠簾,一顆顆砸向地麵,又迅速崩裂。
傅葭臨跪在長街上, 雨水順著他蒼白的臉流下, 浸透他黑色的勁衣。
他卻渾然不覺,脊背挺直, 望著眼前的長樂宮宮門出神。
“五殿下,這是又被皇後娘娘罰呢?”有宮娥露過看到傅葭臨被罰跪於此麵露不忍。
這五殿下外出好幾月, 一路風塵仆仆,結果這才剛回宮就被皇後娘娘罰跪於此。
“這五殿下也是皇後娘娘身上掉下來的肉,怎的會如此……”
“我聽說啊……”略年長的宮女等離傅葭臨遠一些了, 才竊竊私語, “這五殿下,並不是……”
“說什麼呢!”玉棠嗬止,“讓你們拿個東西這麼慢,還在這裡磨磨蹭蹭的, 小心改日打發你們去冷宮伺候。”
“是。”
小宮女全都閉上了嘴, 捧著茶具進了殿中。
玉棠掃了眼遠處跪著的傅葭臨,微微歎息一聲,但終究什麼都沒說。
“謝相,用茶。”崔婉讓宮女替謝相斟茶,“這些日子那個孽子給你添麻煩了。”
“皇後娘娘深夜召臣前來,不知是有何事。”謝相忽略掉崔婉口中的“孽子”,彆的什麼話也沒說。
崔婉笑得慈祥和藹:“就是關於演兒的婚事,從前你總說謝娘子身子弱, 做太子妃實在不合適。”
“確有此事,不過這太子妃的人選都是陛下決定。太子金尊玉貴, 小女怎能挑剔。”謝相仍舊微微笑著,如往日般讓人挑不出差錯。
這個老狐狸!
崔婉見謝相不上套,隻得直接道:“以前本宮覺著演兒和謝娘子是一對,可如今才發覺這兩人並不匹配。”
“娘娘說笑了,是小女高攀太子殿下。既然娘娘覺得不合適,那便不勉強了。”謝相順水推舟。
“娘娘今日的茶是‘君山銀針’,娘娘怕是記混了。此乃陸兄最愛的茶,而非是臣最愛的茶了。”謝相哂笑。
他還能不了解崔婉?
她的遺憾是沒能嫁給陸玠,心心念念要讓太子娶陸家女,彌補當年的遺憾。
如今陸玠的親生女兒找到了,自然就輪不到謝識微這個陸玠的侄女了。
“夜深了,臣不便久留,今後若無要緊事,還請娘娘不要再隨便派人請臣。”謝相起身離開。
“謝慈!”崔婉喊住他,“這是你們欠我的,也是你們欠陸玠的。”
謝相這才停住腳步,他轉身:“娘娘吩咐照顧陸娘子一事,臣自然會儘心儘力做好。”
“隻是宮闈之內,還望您莫要提及陸兄,陛下聽見恐怕不喜。”謝相道。
他出來時看到傅葭臨跪在地上,連個給他撐傘的人都沒有。
謝相走到傅葭臨身邊,俯身問他:“知道這次錯在哪兒了嗎?”
“知道。”傅葭臨道。
身為白衣衛的人,他沒有聽從母後的命令,讓母後發現了,他並沒有她以為的那麼聽話。
謝相發現傅葭臨的眼裡頭一次不是虛無。
相反,他的眼裡居然有了幾分固執。
真是奇怪,這孩子自從被認回皇家後,多的是人挑撥他與他父皇母後、兄長的關係。
這孩子都從未放在心上,怎的這一次,他居然會有了除漠然外旁的心緒。
“那殿下繼續跪著吧,臣先告退了。”謝相起身。
這孩子和他母後之間的關係,不是他一個外人能摻和的。
“先生慢走。”傅葭臨冷聲道。
這是陸懷卿送給他看的那些書裡寫了的。
他此時應當按那書上說的和謝相道彆才是。
謝相眼裡閃過意外的神色,連腳下都頓了一下:“你說什麼?”
傅葭臨卻沒再回答他。
但謝相很確定他剛才聽到的話。
傅葭臨和他記憶中,似乎有了許多不同。
不過隻是去了一趟漠北,竟能有如此效果?
傅葭臨知道謝相定神看了他許久,但他始終沒有再開口說話。
既沒有開口求謝慈幫他替母後求情,也沒有再說什麼寒暄的話。
謝相站了一會兒便走了,傅葭臨卻又在雨中跪了快半個時辰。
等到宮中又傳來一陣鼓響,傅葭臨才從地上站起來。
有好心的小宮娥看他蒼白的神色想要攙扶他,被他虛虛擋了過去。
他回過身,像是想起了什麼般,低聲道:“多謝。”
但他始終沒有要旁人的攙扶,就這樣獨自一人在太監的領路下往宮外去。
快走到宮門時,有隊人馬快馬加鞭往東宮的方向而去。
那隊人馬裡領頭的人,故意拔高音量:“這可是皇後娘娘賞給太子殿下的!你們還不快些放行。”
傅葭臨身旁的小太監擔憂地看向主子,原本擔心他落寞、悲傷。
但等他轉過頭去,才發現傅葭臨望著幾塊奇奇怪怪的糕點默默出神。
這幾塊糕點並不精致,看起來不像是宮裡的東西,但卻被人精心包了裡三層、外三層。
傅葭臨對著微弱的宮燈光,很小心地攤開了最後一層布。
沒有被雨打濕。
傅葭臨目光沉沉,卻有一絲彆樣的情緒,無可避免的從他眼裡跑了出來。
好像是歡喜的心緒。
“走啦!彆誤了時辰!這可都是皇後娘娘特地準備的。”
那些人又大聲嚷嚷了幾句,但傅葭臨一個眼神都沒給他們。
等他們離開後,傅葭臨才把糖糕揣進懷裡,微微勾了勾身子,似乎是想更好的為糖糕擋住雨。
小太監這才發現,傅葭臨跪在地上都不折分毫的脊梁,居然在此刻彎了。
目送主仆二人離開後,暗處的人竄過長長的宮道,進紫宸殿,將今日的見聞一一告訴明堂裡的天子。
“皇後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皇帝皺了皺眉,“私下麵見外臣,還商議太子妃之事,到底是朕縱容了她。”
他說了許多,卻半點沒提及傅葭臨被罰跪一事。
高公公謹慎道:“今日皇後罰了五殿下……”
“他不聽話是該罰。”皇帝擺了擺手。
“朕讓你們務必讓五皇子聽到皇後賞賜的事,他當真聽到後無半分怨懟之色?”皇帝問。
暗衛點頭。
皇帝眼裡的笑意深了幾分。
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了,他還真沒想到傅葭臨能坐得住。
“高安,你還記得朕尚為皇子時,最愛鬥雞嗎?”皇帝道。
“記得,陛下是鬥雞的好手。”
“你說這次,朕的這幾個孩子,誰能鬥得贏誰呢?”皇帝目光深沉,殿內的燭光在他眼裡悅動,宛若鬼火。
“老奴不懂這些。”高公公忙道。
皇帝看了他一眼,輕斥:“老東西,你倒是誰都不得罪。”
高公公躬身,連連點頭。
“去看看皇後吧,幾日不見,朕有些想她了。”-
下了整夜的雨,陸懷卿推開窗,被外麵經雨更為清雅的園景吸引。
她在謝家住了好幾日,也明白了堂兄堂姐對她的關照。
譬如,她住的就是謝府最寬敞明亮的一處院子,也是離堂姐謝識微的院子最近的。
“阿卿起得可真早。”謝識微端了碗粥進來,“我讓廚房給你做的,這幾日雨都下得很大,你喝了好去去寒。”
“多謝!”陸懷卿接過碗就用勺子舀著吃。
她吃了兩口,才反應過來長安人似乎並不喜歡這樣,他們都覺得這是丟人的吃法。
粗魯又不文雅,她前世就惹過不少笑話。
但陸懷卿悄悄抬頭,卻看到謝識微寵溺地看著她。
頗有種“我家阿卿真厲害”的感覺。
她要不是嘴裡還有紅棗的甜味,她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
用完早膳,謝識微照例帶她在園中閒逛,和她講這京中局勢。
“太子殿下是中宮嫡子,一出生就被陛下冊為太子,為人更是溫雅端正,挑不出錯處。”謝識微道。
陸懷卿想起前世的見聞連連點頭。
這她倒是知道,太子賢名在外,多的是臣子追隨。不然也不會在他死後,都還有人冒著被傅葭臨滅族的可能,擁立他的遺腹子。
“二殿下、六殿下早夭,三殿下的生母隻是個婢女,不過現由王貴妃撫養;四殿下跛腳……至於這五殿下,也無繼位可能。”謝識微壓低了聲音。
陸懷卿這下驚訝抬頭。
傅葭臨他不是皇後的親兒子嗎?怎麼會沒有繼位可能?
謝識微:“五殿下出生那年適逢兵亂,於亂軍中丟失,雖然十二歲被尋回……但這皇室最重血脈,他的身份自然備受懷疑。”
何況傅葭臨長得既不像陛下也不像皇後,長安甚至有傳言說,他是拿了信物冒名頂替的。
陸懷卿不由聽蒙了。
她想過傅葭臨以前不好過,但還從未想過,他竟是如此艱難的境地。
他若當真是頂替的都好,他若不是——
一出生就被弄丟,不知吃了多少苦才長大,被認回後,卻連親生父母都懷疑他的身份。
這要是陸懷卿,她能生生慪死!
“還有……”謝識微似乎還有話要說,結果突然有人通傳,說是有人來尋陸懷卿。
謝識微也就停了話頭。
陸懷卿卻還在回想剛才謝識微的話。
果然,就像大燕的話本子說的那樣,每個罪大惡極的惡人,都有個變壞的理由。
原來在她還被阿娜阿塔捧在手心的年紀,傅葭臨就已經獨自掙紮著長大了。
也難怪他會變成前世那般糟糕的性子。
第二十六章
陸懷卿原以為是阿依木他們終於到了長安, 提著裙子小跑著往崔府前門去。
一路上不乏有侍女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她也知道她們是被她的舉止嚇到了。
有了前世在長安的經曆,陸懷卿其實也能勉強裝成“窈窕淑女”, 但……她才不想!
上輩子, 她願意學那些煩人的禮儀是因為傅葭臨讓她學,看在大燕的恩情份上, 她才去學的。
今生她又不需要曲意迎合任何人,她才不要活成一板一眼、她最討厭的樣子。
“阿依木、懷之你們……”陸懷卿的話被她咽了回去。
謝家門前站著的是江蘺。
此時日頭正毒辣, 謝府的門房幾次示意江蘺可以先進府坐等,但他始終搖頭。
“陸娘子是女兒家,又是借住謝家, 我若是進去, 恐汙娘子名聲。”他熱得直擦汗,但語氣格外堅決。
“酸儒生,你來作甚?”陸懷卿收斂了笑意。
沒能見到真正期待的朋友,陸懷卿很是不高興。
但看著這人一路奔波實在辛苦, 她自然不會為難他。
江蘺:“陸娘子, 可否麻煩你將這些銀兩,轉交給那幾日與我們同行的幾位郎君。”
陸懷卿垂眸看向他手中的那些碎銀,裡麵還混著好幾貫銅錢。
看得出來江蘺的日子也不好過,不過他還是細心將那些銅錢串好,像是為了方便點數。
陸懷卿目光複雜。
說實話,她並不想和長安中人有太多牽扯,尤其是傅葭臨他們。
但怎麼偏偏就是江蘺呢?
江蘺前世對她多有照顧,尤其是傅葭臨幾次發瘋的時候, 他都好心幫她說過幾次話。
陸懷卿盯著那些錢,目光閃爍了片刻。
“好吧。”陸懷卿還是點了點頭。
“不對, 你不知道他們二人的身份,你又是如何得知我是何人呢?家住何處呢?”陸懷卿反應過來。
江蘺像是被人戳中了心事,他臉立刻紅了,結結巴巴道:“我這幾日聽說了漠北公主上京的事,我再想了想娘子的樣貌,和你在馬車上說過的話……猜到的。”
猜到的?
陸懷卿倒是相信江蘺有這本事的。
人的性子三年能改,可本事卻不一定三年能學會。
江蘺前世能牢牢把握住神策軍和內侍省,除了他會審時度勢外,這人的謀略也絕不在王垠安等人之下。
通過蛛絲馬跡判斷出她的身份,江蘺也未必做不到。
“那你會猜不到他們二人的身份?”陸懷卿問。
“傅公子應當是皇室中人,王公子灑脫意氣應當是江湖中人。”江蘺認真道。
陸懷卿這下定神瞧了瞧眼前人:“不錯嘛。”
難怪傅葭臨前世能篡位成功,他身邊這些人還真有些本事。
“小事,小事,上不得台麵,也不該是君子所為。”江蘺局促道。
君子?
陸懷卿又看了眼江蘺。
這人以後彆說什麼君子了,他連小人都沒得做,後來天下人大多叫他“閹狗”。
陸懷卿心裡突然有點悶悶的。
“你跟著我做什麼……我不是說我幫你送嗎?”陸懷卿看江蘺跟著她,忍不住道。
江蘺被她這話嚇得一哆嗦,像是很委屈般道:“我、我想親自去登門道謝,感謝兩位公子大恩。”
陸懷卿被這人扭扭捏捏的作態弄得心煩。
要是江蘺和前世一樣陰狠,她自然一口回絕了就是,可這人這樣……
江蘺抹了把淚:“娘子若是不方便給我說個地方就是了,我自己去……”
“好啦!”陸懷卿蹙眉,語氣不悅,卻還是軟了心,“我現在就去,你同我一起,行了吧?”
陸懷卿讓人備了兩輛馬車。
這江蘺在日頭下站了這麼久,想必他也累了。
就看在這人從前的恩情上,她就幫幫他好了。
馬車在長安寬闊的街上行駛,陸懷卿靠著窗想打個盹來著。
漠北和長安日出日落的時辰相差不少,她這幾日都還沒習慣。
“讓開!都讓開!”陸懷卿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一陣吵鬨的聲音。
什麼人啊?吵吵嚷嚷的,簡直不可理喻!
陸懷卿掀起簾子向外看出去。
隻見有達官貴人的馬車停在坊口,開路的侍從為了方便,踢翻了臨街兜售的貨郎的東西。
這都是些什麼人啊?
這長安的權貴居然如此胡作非為,上輩子哪裡來的臉指責她不知禮數。
陸懷卿吩咐謝府的仆人停下,幫遭受無妄之災的貨郎檢點東西。
她望著那馬車消失的方向,疑惑:“這長安城內能夠縱馬嗎?”
還是在如此人多的地方,也不怕一個不小心踩傷了人。
她在漠北一望無垠的荒原上,都從不在人多的地方縱馬。
“這位娘子有所不知,那是崔府的馬車……皇後娘娘的母家,我等這種賤命人家哪裡放在眼裡。”貨郎歎氣。
陸懷卿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到熟悉的聲音嗤笑了一聲:“哼,多行不義必自斃。”
陸懷卿循聲望去,看到王垠安也在幫貨郎收拾東西。
這人倒是終於有一點和前世一樣了——討厭崔家。
王垠安收拾好東西看到路懷卿,驚訝挑眉:“是你!”
王垠安又看到同樣在幫貨郎收拾的江蘺,他登時就按住了他的手。
“難怪你小子那天跑那麼快!”王垠安罵了一聲,“還錢!”
江蘺:“我那日確實是故意的。但那是因為我師姐還在牢裡……”
原本王垠安一副看仇人的樣子,但聽到江蘺說到“師姐”時,他眼神略微觸動了一下。
“行啦!”陸懷卿把江蘺的錢扔給王垠安,“就你摳門。”
難怪上輩子能成為傅葭臨最信任的心腹,原來是兩個人都臭味相投不說,還一樣都掉進錢眼裡了。
王垠安立刻仔細點了一遍,“不對,差了一兩個銅板!”
“這碎銀我稱過了,隻有多的,沒有少的。”江蘺眼淚汪汪,“你要實在覺得不夠,我改日一定湊到給你。”
王垠安不依不饒:“那你立字據……”
“彆吵了!”
陸懷卿忍無可忍,拋給王垠安幾個銅板。
“陸娘子,多謝你,我……”江蘺眼裡又蓄滿了眼淚。
“彆哭!”陸懷卿阻止了他。
王垠安笑嘻嘻道:“殿下是要去找五殿下嗎?我也要去,捎一捎我唄!”
“行行行!”陸懷卿實在受不了了
江蘺和王垠安,一個哭包,一個吝嗇鬼,傅葭臨究竟是怎麼靠他們倆篡的位啊?
等又上了馬車,陸懷卿終於得空喘了口氣,耳朵也清靜了片刻。
不對,王垠安和江蘺在後麵那輛馬車又吵了起來,聲音她坐在前麵都聽得一清二楚。
真是煩死了!
陸懷卿被那兩人吵得受不了了,她一下馬車就去拍五皇子府的門環。
傅葭臨快來把他這兩個心腹領去吧!活該他前世能當皇帝,這世上有幾人能忍受得了這兩人?
可是陸懷卿敲了好幾下,等了一刻鐘,都沒能等到人來開門。
怎麼回事?傅葭臨府中的下人,都做什麼事去了。
她又用力拍了拍門環,還是無人應答。
“五皇子是不是出去呢?”江蘺小聲道。
王垠安:“肯定沒有。”
傅葭臨這次壞了白衣衛的規矩,必然會被懲處一番,現在肯定在家中養傷。
陸懷卿不死心又拍了拍門環,隨後像是覺得裡麵的人肯定不會應答。
她就席地而坐,江蘺看她這樣欲言又止,倒是王垠安絲毫不在意跟著她有樣學樣,同樣席地而坐。
“歇會兒吧,酸儒生!彆講你那些有的沒的。”王垠安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
“不是什麼有的沒的……這是讀書人的風骨!”江蘺憋紅了臉。
王垠安:“敢問您這風骨值幾兩黃金?”
……
陸懷卿聽著兩人又吵了起來,不住按壓自己的眉心。
不過,她漸漸察覺到不對了。
傅葭臨這府邸一點都不熱鬨,大白天的都閉門不開,和這入苑坊其他車馬迎來的門庭完全不同。
倒是讓她不由想起了前世那煙雨樓的府邸也是如此。
在整條喧鬨的街上都格格不入。
“哎——”
陸懷卿正靠著門回想前世的事,絲毫沒注意到門已經開了。
她不由向後倒去,就要摔倒在地時被人扶住。
“傅葭臨,你來啦!”陸懷卿道。
眼前的傅葭臨披散著頭發,原本應該更襯出他的陰鬱,但可能是此時的夏陽正好,反而正正好中和了他的冷漠。
讓他看起來閒適超然,還真有幾分長安少年郎的模樣。
“你們來做什麼?”傅葭臨收回手。
他的話如往日般拒人於千裡之外,可是他的嗓子沙啞著,就讓這話的威懾力大大減弱。
甚至……
陸懷卿拍了拍衣裳上沾的灰,起身仔細瞧了瞧眼前人蒼白的臉色。
甚至,此時的傅葭臨還有了點病美人的感覺誒。
“你不舒服嗎?”陸懷卿盯著他。
傅葭臨此時像是生著病,再加上路上相處的那些日子,她早就沒有剛重生時那麼怕他了。
“沒有。”傅葭臨偏過頭,像是完全沒把陸懷卿放在心上。
但不過片刻,他又忍不住回頭:“衣角,還有灰。”
說完他就立刻又轉過頭去了。
王垠安看了看真的在拍裙角上灰的陸懷卿,又瞧了眼傅葭臨。
哇喔——
第二十七章
陸懷卿跟著傅葭臨進了他的府邸。
這裡和陸懷卿想象中確實很不一樣。
前世, 傅葭臨最愛奢靡,連隨便撥給她住的瑤華宮都是雕梁畫棟,白玉作磚, 金箔為彩。
可是眼前傅葭臨的房子, 雖然名義上是皇子府,但是很是質樸, 其中小小的園景看起來少人打理,草木瘋長。
陸懷卿走了好一會兒, 才碰到幾個低眉順眼、話少的侍女小廝。
那些人不像外麵的人那樣,看到傅葭臨就瑟瑟發抖。
他們反而大膽而好奇地悄悄觀察著陸懷卿幾人。
“傅葭臨,你這裡怎麼伺候的人這麼少?”陸懷卿問。
其實她更想問的是, 為何這些人都還不怕傅葭臨。
難不成是因為這時候的傅葭臨還沒有犯下有悖人倫的大錯?
這麼一想, 陸懷卿也就能夠理解了,。
長安的權貴沒幾個手裡乾淨的,這時候的傅葭臨犯過的錯,放在整個長安或許還不夠看。
但陸懷卿還是沒敢問, 她是不那麼怕傅葭臨了, 但也不是一點都不怕。
傅葭臨最討厭彆人露出怕他的情緒,她才沒那麼笨,上趕著戳他痛處。
傅葭臨:“我喜歡清靜。”
“哦。”陸懷卿應了一聲。
她才不信。
前世傅葭臨這個人偏好大紅大紫,心情好時大方賞她的布料都好老氣哦。
要不是她是漠北人,天生五官深邃明麗,不然穿那些衣裳簡直又土氣又醜。
而且傅葭臨好大喜功,每次隻要打了勝仗、有什麼所謂“祥瑞”,就喜歡大宴群臣。
總之就是, 傅葭臨可和愛清靜不沾邊。
“你來做什麼?”傅葭臨見陸懷卿不說話,難得主動說話。
他心裡又有了那股熟悉的陌生心緒。
陸懷卿今日突然登門, 是不是已經聽到王垠安說了什麼關於他的話,或許也可能是聽彆人說的話。
她是不是也覺得他無可救藥、令人惡心,所以今日才會格外話少。
“他想找你來道謝啦!”陸懷卿指了指江蘺。
一直跟在最後的江蘺,立刻走上前來,拱手有禮道:“多謝……”
江蘺的嘴開開合合,但傅葭臨卻一個字都沒有聽。
他的眼角餘光,不由落在不遠處的陸懷卿,見她完全不在乎這邊,反而是垂眸瞧著池塘裡的荷花。
原來她根本就沒想來看他。
傅葭臨心裡自嘲自己的自作多情。
他不過是偶然被漠北最熾烈的驕陽,施舍著、憐憫著給予了片刻溫暖。
他居然還不自量力,希望那縷明媚的陽光是主動為他而來。
“殿下!五殿下!”江蘺喚了兩聲,見傅葭臨終於把目光放在他身上,“多謝殿下此番大恩。”
“不必。”傅葭臨將目光從陸懷卿身上收回。
連帶著他那些見不得光,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的心思全都收了回來。
不過那些心思是什麼也不重要了。
他就像陰暗泥水裡掙紮求生的蜮蟲,像他這樣的人就不該妄圖不屬於他的東西。
“錢。”傅葭臨伸手向王垠安拿了江蘺給的酬勞。
陸懷卿看他認真點數了一下,來來回回認真數了好幾遍,才拿走屬於他的那部分轉身離去。
這個傅葭臨還真是小氣,他不是皇子嗎?
難不成還真能差這幾個小錢?
小廝上前道:“殿下回書房一趟,還請幾位在此靜候。”
陸懷卿坐在石桌旁,出神地望著眼前池塘裡的荷花。
她前世死時沒能等到那一年的滿池荷花盛放。
後來她附身銅鏡,隔著瑤華宮的重簷,她也沒能得見荷花盛放之景。
如今重活了一世,她才終於又見到了荷花。
“陸娘子,你是喜歡蓮花嗎?”陸懷卿聽到江蘺問她。
她搖頭:“不喜歡。”
前世,傅葭臨也問過她喜歡什麼花,她那時孤身一人在長安為質,日日思念家鄉和已故的親人,就隨口胡謅自己喜歡蓮花。
其實,她喜歡的是雪蓮,尤其是他們漠北雪山上的雪蓮。
但大燕是尋不到雪蓮的,她為了不掃傅葭臨的幸 ,想了個略沾邊的答案:“蓮花。”
傅葭臨聞言,心情頗好地勾唇一笑:“巧了,朕也喜歡蓮花。”
“陸娘子不喜歡荷花,真是可惜。要我說這荷花,中通外直,乃是君子所愛。”江蘺的話打破了陸懷卿的回憶。
君子所愛?
那傅葭臨喜歡的理由可不是什麼君子。
他當時笑意又深了幾分:“殺了人,丟儘蓮花池裡。”
“夏日藕花深,屍體漂著也不會被人看到,等腐爛就化為泥,成了這蓬萊池的一部分。”
“殿下不如猜一猜,這瑤華宮的湖水,吞噬了多少女子活生生的性命。”
陸懷卿回憶起傅葭臨如在耳邊的話,即使此刻身在夏日,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什麼君子,我又不是儒生,我可不在意這個。”陸懷卿離池塘又遠了一些。
“就是!喜歡什麼蓮花啊,就得喜歡牡丹才是!”王垠安插科打諢,“這姚黃、魏紫價比黃金,豈是小小蓮花能比?”
“明明是蓮花更好!”
“牡丹好!”
眼看著王垠安和江蘺又要為了一點小事就吵起來,陸懷卿立刻打斷他們:“閉嘴!”
“傅葭臨在的時候,不見你們這麼吵!”陸懷卿瞪著這兩個人。
王垠安聳了聳肩:“他那張冷冰冰的臉,除了……”
他想說除了陸懷卿也沒人敢那樣對傅葭臨。
但他想到傅葭臨好像自己都還沒察覺到這份不同。
算了,還是彆亂說話,免得傅葭臨好不容易來得桃花,就這樣沒了。
“除了什麼?”陸懷卿追問。
“沒什麼,殿下怎麼還不回來。”王垠安道。
陸懷卿也覺得奇怪,這麼烈的日頭曬得人難受。傅葭臨再不回來,她都有些難受了。
可是怎麼也得和人道個彆再走才像話。
“真是的,幾兩銀子,傅葭臨怎麼弄了這麼久都沒有弄好。”陸懷卿忍不住嘟囔。
王垠安卻知道傅葭臨這次核賬都算是快的了。
煙雨樓的每一樁任務、每一個樓裡的人都是明碼標價的,樓裡也不允許人私下接活。
傅葭臨十二歲時接任務都是二十兩黃金的價了。
這人會答應捎江蘺本就夠出人意料了,還替江蘺補上了那差的幾十兩銀子。
不過最讓人意外的是,傅葭臨居然會答應替陸懷卿殺人。
要知道傅葭臨願意替他母後殺北雲城經略使,那可是他母後拿戶部一個侍郎的空缺和他換的。
煙雨樓就是這樣,想殺什麼人都得要對應的報酬。
就算煙雨樓早已是傅葭臨的一言堂,但他也始終遵守著這套他師父定下來的規矩。
這套規則在他腦海裡的地位,比江蘺那個儒生信奉的大道還要深。
又或者,應該說……傅葭臨他隻會這樣活。
“那可是好多錢,當然得仔細點了。”王垠安仍是吊兒郎當的樣子。
傅葭臨既然一個有關煙雨樓的事都沒和陸懷卿說,他當然也不會自討沒趣告訴陸懷卿。
不然把陸懷卿嚇跑了,傅葭臨得來找他麻煩。
“那才多少兩銀子……對了,傅葭臨他是殺手,那找他殺人要多少啊。”陸懷卿問。
她一直都想不通傅葭臨他一個皇子,為何還要去做殺手?
難不成是大燕已經虧空到,養不起皇室啦?
王垠安:“這個嘛,千金或許可以考慮一下。”
這個人果然沒句正經!
如果傅葭臨真要千金才殺人,這天底下,恐怕除了皇帝就沒人找得起傅葭臨了。
陸懷卿“哼”了一聲轉過頭去,結果那片荷花又映入她眼裡。
她又想起了傅葭臨前世那些嚇唬她的話。
……心裡好像更不舒服了。
第二十八章
書房裡, 傅葭臨把銀兩放進盒子。
煙雨樓的規矩是很久以前他師父定下來的,這麼多年從未有人打破。
可是他此去漠北,已經犯了兩條門規了。
一條是摻和除了任務外的事, 另一條就是聯係其他煙雨樓的殺手。
他主動領了罰, 再加上母後以他辦事不力為由,罰他在長樂宮前跪了兩個時辰。
這幾日他都在府中養傷, 沒想到陸懷卿他們會突然找來。
傅葭臨低頭看著江蘺給的這點銀子,他添上了差的那部分。
他還欠陸懷卿一個承諾, 等陸懷卿找他兌現那天,他就又犯了一條規則。
隨意承諾他人也是違反煙雨樓規定的,尤其他這種從前被作為兵人養大的人。
他不能隨意許諾的, 也不該有尋常人有的喜怒哀樂、愛恨嗔癡。
這是師父他剛記事開始學劍時, 就告訴過他的道理。
但陸懷卿教他人要有禮義廉恥。
她第一次讓他知道除了“你死我活”,這世上,真的還有人會無緣無故幫他。
傅葭臨閉了閉眼,將盒子用力合上, 吩咐下人:“送去煙雨樓。”
煙雨樓和他的皇子府看似在不同的兩個坊, 但其實兩坊的南北牆相接相通,走地下密道就能夠來往。
傅葭臨不想再糾結,陸懷卿隻是一時好心而已。
她對誰都那樣好。
而且,她這樣好的姑娘不該被他拉進泥沼,他也不能讓她看到他醜陋的那一麵。
傅葭臨穿過長長的遊廊,看到陸懷卿果然和王垠安他們又閒聊著。
她偏過頭似乎像是生氣了,可她有雙圓圓的杏眼,就算生氣了也不讓人覺得凶狠。
再加上她眸色淺淡, 更讓她的生氣像是嗔怪,就像小貓在人身上輕輕撓了一下。
“對了, 傅葭臨他是殺手,那找他殺人要多少啊。”陸懷卿眼裡是純真的好奇。
傅葭臨卻忍不住攥緊了手。
他原本從來不在乎他的身份的,但此時此刻聽到陸懷卿提起,他的心卻有些酸酸澀澀的感覺。
他也不知道這感覺是什麼,但他希望陸懷卿不知道這一切。
如果可以的話……他甚至希望時間能夠回到初見時,他一定不會把他的真實身份告訴陸懷卿。
還好,王垠安沒有提及他和煙雨樓的關係,兩人又繼續閒聊了幾句有關自己的事。
陸懷卿突然轉頭向那蓮花看去,又像是興致缺缺般低頭。
她是不是也覺得他果然是個惡人,壞事做儘,令人見之生厭——就像長安除了她以外,所有人看他那樣。
陸懷卿不知道傅葭臨此刻在遊廊上的想法。
她隻是實在無事可做,隻好低頭望著她的繡花鞋,開始數起團花上麵密密的繡線。
都怪傅葭臨愛嚇唬人,她現在連賞蓮打發時間都做不到。
也就是在此刻,離陸懷卿最近的荷葉突然劇烈的晃了晃。
下一刻,一隻圓滾滾的白影向陸懷卿撲了過來。
陸懷卿靈敏往後退了一步,才堪堪躲了過去。
“貓!”陸懷卿驚道。
那隻貓貓站在原地舔著自己的爪子,一點都沒有心虛愧疚的感覺。
結果這時候,從不遠處的樹上也跳下一隻貓。
這隻貓比剛才的白貓還要親人一些,它小跑著向陸懷卿的方向過來。
“彆過來!”陸懷卿大聲道,人也往欄杆上躲。
她有哮喘啊!
要是知道傅葭臨這裡有這麼多貓,她才不來!
這隻貓像是聽不懂陸懷卿氣的話,依舊很是高興地往陸懷卿奔去。
“停下。”傅葭臨不知從哪裡出的來,擋在她和貓中間。
這隻貓才終於停下,它盯著傅葭臨,很不高興他不許它靠近陸懷卿。
陸懷卿這才認出這隻貓,她前世在皇宮裡就見過。
傅葭臨前世也在宮裡養過貓,養了許多,其中就有這隻貓。
那幾隻小貓終於在傅葭臨冷冷的眼神下,不情不願地離開。
“咳咳——”陸懷卿不住咳嗽,這是她將犯哮喘的表現。
她有些胸悶,她想伸手扒拉衣袖裡的藥,卻沒想到因為過於慌張反而遲遲摸不到。
“藥、藥在袖子裡!我有哮喘!”陸懷卿急道。
傅葭臨握住她的手,立刻將藥從她的袖中取出。
他拿著瓶子額頭上浸出薄汗,就好像有哮喘的不是陸懷卿,而是他一樣。
傅葭臨:“幾粒?”
“兩粒!”
傅葭臨捏住陸懷卿的下頜,給她喂下了兩粒藥。
但她還是沒什麼好轉,仍舊捂著心口蹙眉。
傅葭臨扶她在陰涼處坐下,他吩咐下人:“快去請大夫!”
江蘺也跟著給陸懷卿倒水,還讓她不要太緊張,安慰她先放平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