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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垠安看著傅葭臨焦急的樣子,不免愈發驚訝。

傅葭臨他不是從不畏懼生死的嗎?

可是如今陸懷卿不過是犯了個哮喘,這人居然就緊張成這樣……還真是世事難料。

陸懷卿的心情卻更為複雜。

她聽到江蘺帶著哭腔的安慰,不免更加害怕。

這樣呼吸不過來的感覺,實在和前世瀕死的感覺太過相像。

江蘺的哭聲和前世她死時,宮人們哭泣的聲音重合。

“不用怕,你已經用過藥了。”

陸懷卿被傅葭臨緊緊攥住手:“不會有事的。”

他冷靜的聲音裡隱隱約約透著幾分慌亂。

這話卻讓陸懷卿漸漸平靜了下來。

前世傅葭臨雖然可怕,但傅葭臨在她眼裡,也是除了阿娜和阿姐外,最厲害的人。

不僅厲害,他也是唯一會願意幫她和漠北的人。

陸懷卿望著傅葭臨眼底的慌亂,逐漸覺得眼前這幕熟悉了起來。

對了,前世傅葭臨也有這般急過。

那是她為質的第三年,傅葭臨在入冬前,把他的皇嫂謝識微接進了皇宮住。

陸懷卿前世不知道謝識微和她的關係,隻覺得謝識微看起來就玉潔冰清。

等到談話時,她又發現謝識微博學廣記,雖然容貌不過清秀,但言談間很是吸引人。

而且謝識微從不嫌棄她是異族血脈,還認真和她講大燕的一些小事情。

後來,有人提醒,陸懷卿才驚覺她和謝識微眉眼長得很像。不過兩人細微處的不同,就導致兩人是全然不同的氣質。

謝識微清冷,而她豔麗。

陸懷卿是個很知情識趣的人,她很快猜測傅葭臨的好心,肯定和這份相像脫不了關係。

她就開始主動疏遠傅葭臨,每次他如往常般召她,她就推脫說身子不適。

在她第五次回絕來通傳的江德忠後,傅葭臨有快一個月都沒有再找她。

陸懷卿覺得自己果真是猜對了。

她就不去打擾人家青梅竹馬敘舊了,也算是報答傅葭臨。

直到冬至那日,她裹著被子無聊地看著雪大片大片地落下。雪地裡有一隻玉麵狸,它黃混著黑的毛,在純白的雪地裡格外顯眼。

但陸懷卿沒想到它會一個躍起,往她懷裡蹦了過來。

她被裹得太厚,還沒來得及把貓扔地上,就聽到傅葭臨凶道:“朕的貓,不許扔。”

陸懷卿聞言臉都白了。

她在漠北大亂時顛沛流離,曾為了躲避叛軍搜索,在草叢裡趴了整夜。原本隻是輕微的喘咳之症,自那以後就更加嚴重了。

但她不敢和傅葭臨說,隻得抱著懷裡的貓,尷尬陪笑。

傅葭臨:“不過你要是實在喜歡,朕勉強也能夠分你,隻要……”

陸懷卿實在喘不過氣,直接往後栽倒暈了過去,也沒能聽清傅葭臨說的“隻要什麼”。

等她睡眼迷蒙間,卻聽到了傅葭臨大發雷霆。

傅葭臨平日裡就算是賜死人,眼裡也不見得有多少情緒。

那日的傅葭臨卻眼眶泛著紅意,甚至拔了侍衛的劍,架在何懷之脖子上。

“陛下,陛下……”陸懷卿道。

她看到傅葭臨的身影僵了一下,不可置信地轉過身,比她還蒼白的臉上,浮起失而複得般的喜悅。

他像個不小心打碎心愛玩具的小孩般喃喃:“對不起、對不起……”

“殿下,還有何處不舒服嗎?”陸懷卿被大夫的聲音喚回神。

她立刻搖了搖頭。

她今生的哮喘遠不如前世嚴重。

這次哮喘“發作”,她更多是心病,大夫也隻是隨意囑咐了幾句。

陸懷卿自己沒有放在心上,反而是傅葭臨幾個人圍著大夫在問。

而最奇怪的是,傅葭臨居然在大夫離開後,拱手道謝了。

前世讓太醫陪葬的傅葭臨,今生居然都在她的勸導下學會道謝了……

還是何懷之生不逢時,在傅葭臨最瘋最不講道理的時候,給他賣命。

那幾隻貓都在離陸懷卿最遠的地方站定,和她遙遙相望。

“你居然喜歡貓?”陸懷卿問站在一旁的傅葭臨。

她還一直以為前世傅葭臨是特地讓人準備的貓,卻沒想到原是他年少就養了的。

傅葭臨:“不喜歡。”

那他家裡這些貓還能是誰養的?

傅葭臨看穿了陸懷卿的疑惑,他道:“它們自己跑進來的。”

“你就養呢?”陸懷卿不信。

這人殺人不眨眼,居然會願意養流浪的小貓?

傅葭臨看了看那些貓,垂下眼瞼,偏過頭:“沒讓下人趕走。”

哇——

好彆扭的人哦,明明就是喜歡貓,還不承認。

恐怕前世那些被傅葭臨抄家的人都得不服,誰能想到暴君居然對貓,比對人還好呢?

“剛才,多謝你了!”陸懷卿起身。

她觀察了一下太陽的位置,遞了一袋碎銀給傅葭臨:“這是酬勞!我就先回謝府了!”

今日出來太久,她確實是該回了。

更何況她還在傅葭臨這裡發作了哮喘,簡直是太丟人了。

但她才走幾步,又折了回來:“其實,傅葭臨,其實你也可以試著信信旁人的。”

傅葭臨願意養貓,就說明他並不是真的鐵石心腸的人。

他前世那般輕賤人命,是不是因為他沒有和人相處過……這世上,其實不是所有人都討厭他的。

十七歲的傅葭臨也並不讓人討厭。

“嗯。”傅葭臨應了一聲。

她看著眼前因他的話就立刻笑開的少女,跟著彎了彎嘴角。

他望著陸懷卿的背影,她雖然已經換了大燕打扮,但頭上還是插著一支綠鬆石簪子。

她就和大漠初見時一樣。

即使到了長安這樣的醃臢地,她也依然美好依舊。

他很早開始相信她了。

試著……和人相處嗎?可他不想,他隻想離她再近一點,越近越好。

傅葭臨幽幽望著眼前人遠去的背影,心底見不得人的獨占欲不自覺蔓延。

第二十九章

陸懷卿犯了哮喘的事傳到了崔皇後的耳朵裡。

當日, 宮裡就來人傳她過幾日入宮覲見,連帶著還賞了她不少東西。

陸懷卿望著賞賜的那些物件,還是想不通這位崔皇後找她究竟是為了什麼。

前世, 她到漠北時, 崔皇後就已經被傅葭臨圈禁了。

傅葭臨倒是帶她去見過崔皇後,隻是那時的崔皇後把傅葭臨罵了一頓, 連著她都挨了一通數落。

那時崔皇後罵她的話,無非就是她是夷族血脈, 低賤卑微。

陸懷卿望著院子裡那些從書畫到金器一應俱全的賞賜,心裡越發不解。

沒想到前世指著她罵的人,今生居然還會賞她東西。

“多謝皇後娘娘。”陸懷卿彎腰向玉棠道謝。

玉棠麵上是常年不變的微笑, 暗道這陸懷卿不愧是一國公主。

崔皇後看在陸玠將軍的舊情上, 給陸懷卿挑的可都是一等一的好東西,結果這位眼裡卻毫無驚訝之色。

陸懷卿當然不會為了這麼點賞賜就驚訝。

傅葭臨前世發瘋起來,他連玉璽都砸,根本不在意那東西有多重要。而且那人瘋歸瘋, 但他給的賞賜從來不少。

崔皇後這點賞賜, 落在見過更多奇珍異寶的陸懷卿眼裡,也不過如此。

陸懷卿送走玉棠,就讓人賞賜全都收起來了。

她被謝識微喊住:“阿卿沒進過宮城,如果需要的話,我過幾日可以陪你一同進宮去。”

“好啊。”陸懷卿應下。

這些時日的相處,她也知道謝識微今生性子敏感,遠不是前世那看破紅塵的清冷模樣。

陸懷卿雖然早已熟悉宮城,但她怕自己拒絕對方了, 倒反而讓這人多想,也就笑著應下了。

“堂姐, 你覺得五殿下那人怎麼樣啊?”陸懷卿問。

謝識微微微怔愣了一下,像是不理解她突然問這個做什麼。

但謝識微畢竟是高門貴女,很快反應過來,柔柔一笑:“五殿下,自然是很好的。”

“這樣。”陸懷卿若有所思。

她這些日子都打聽清楚了,傅葭臨幾年前被認回皇家後,就是拜入謝相門下啟蒙的。

他那時肯定常常出入謝家,說不定就是這個時候悄悄喜歡上謝識微的。

她這個表姐溫柔善良,提起傅葭臨言語間雖有害怕,但從不像旁人那般露出不懷好意的眼神。

十二歲的傅葭臨還是個小孩子,剛被認回皇宮這樣的錦繡堆,肯定是又害怕又緊張的。

在眾人都厭惡他時,唯獨隻有謝識微對他有幾分善意……

難怪傅葭臨前世會留謝識微一命!

“堂姐,其實傅葭臨是個很好的人。”陸懷卿道。

傅葭臨前世那麼恨他兄長,說不定也是因為喜歡的人被兄長搶了的緣故。

如果她能把傅葭臨和謝識微撮合到一起,是不是傅葭臨也就不會殺兄?

退一萬步說,就算傅葭臨完全是為了權力才弑父殺兄。

那她也得拯救她堂姐不跳太子那個火坑!

謝識微打量提到傅葭臨就很是激動的陸懷卿,她跟著附和:“五殿下是很好的。”

“還有,傅葭臨其實也沒有像外人說的那麼冷血,隻是沒人教過他而已。”陸懷卿認真道。

謝識微笑著聽陸懷卿講,心裡卻逐漸覺得不對勁。

前幾日,陸懷卿去五皇子府上,她就覺得很是奇怪。

傅葭臨那般冷情的人,居然會願意讓陸懷卿進他府中。

難不成……陸懷卿和傅葭臨互相?

“傅葭臨府裡還有很多貓,都是沒人要的。”陸懷卿道。

願意收留無家可歸的小貓的人,再壞能夠壞到哪裡去?

“好,我知道了,五殿下很好。”謝識微頗為慈祥地笑了笑。

她身子弱,拖到二十歲都還沒嫁人,素來也對男女之情不甚看重。

聽到陸懷卿如此熱切的話,她終於後知後覺明白——

陸懷卿不過十五歲,正是小姑娘天真爛漫,又容易心動的年歲。

喜歡上有好皮囊,又身世可憐的傅葭臨實在是在正常不過了。

“嗯!”陸懷卿眸光瀲灩,“傅葭臨就是很好!”

謝識微聽到這話,心裡卻忍不住擔心起來。

傅葭臨可不是什麼好人。

不過……算了,少年人短暫的悸動罷了,等陸懷卿見過傅葭臨不堪的那麵,自然就會收回不該有的同情心-

平康坊的夜,笙歌無邊,浮滿脂粉香氣。

樂坊內人來人往,也就沒人注意到其中的黑衣少年。

不過有琵琶女看那少年清瘦高挑,隨意調侃了兩句:“好生俊俏的小郎君,要不要聽姐姐彈曲子啊?”

傅葭臨沒把她的話放在耳裡,那琵琶女是樂坊當紅的琵琶妙手,見這人無動於衷,難免心中不忿。

“什麼啊,來了我們這種地方,還裝什麼君子不成?”琵琶女“哼”了一聲。

可傅葭臨抬眼看了她一眼,這琵琶女立刻就被嚇得閉上了嘴。

這小郎君長得確實是不錯,可這眼就像深淵,讓人隻是看一眼就覺得背脊發寒。

傅葭臨走到二樓專門為貴客準備的雅間外。

裡麵傳來男子和女子調笑的聲音,在他推開門的那刹那,裡麵的人登時停下動作。

他的劍直指其中一紫衣男子。

喝得麵紅耳赤的男人聲音顫抖著:“殿、殿下?”

眼前的男人是傅葭臨在白衣衛的手下,也是將他此次漠北之事,私自告訴母後的人。

男人倉惶跪倒:“殿下,我、我不是故意背叛您的……實在是,我要替她贖身!我也不想再在白衣衛,做這些有損陰德的事了。我、我……”

傅葭臨的劍在即將割破男人喉嚨時停下。

男人也不知道是哪句話戳中了傅葭臨,他又繼續道:“還請您放我一條生路吧。”

傅葭臨的目光略微看了看角落裡瑟瑟發抖的女人,她像是被眼前混亂的場景,嚇得說不出話來。

這是個很柔弱的女人,似乎是胡人,隻是並不像陸懷卿有雙琥珀色的眼睛。

男人感受到傅葭臨的劍似乎又用了幾分力,但傅葭臨卻突然收劍入鞘。

“一日內,離開長安。”傅葭臨冷聲道,“我就不再追究。”

師父告訴他不忠的人,都要全部除掉。

可是陸懷卿告訴他,殺人不好。

在短暫的掙紮後,傅葭臨的心偏向了陸懷卿。

然後就在他轉身的刹那,原本看起來渾渾噩噩的男人,拿起小案上的匕首就往傅葭臨的後頸捅了過來。

“啊——”

傅葭臨一劍斬斷了男人的臂膀,隨後用男人手中的匕首割下了男人的頭顱。

鮮血飛濺到傅葭臨的臉上,他用袖子擦了擦,目光掃過已經被嚇傻了的胡姬。

但他沒有殺掉眼前的女人,隻是提劍離去。

在他從平康坊出來後,早已等候多時的手下問:“殿下,可還好?”

傅葭臨擦乾淨臉上的血,輕聲問:“那個女人是他相好?”

“哪裡……就是他胡謅的,他啊平日裡最喜歡流連煙花地,不知道折磨死了多少女人。”

“對了,那個女人和這樂坊需要處理嗎?”手下問。

白衣衛做事素來從不留情,都是斬草除根,不留一絲線索和知情人。

“不必。”傅葭臨道,“給那個女人贖身,幫她找份彆的工作做吧。”

手下心中驚訝,但還是應道:“是。”

這次從漠北回來後,主子好像真的變了好多。

傅葭臨目光晦澀,過了許久,他才道:“把他的屍體處理了,喂狗也好,扔進護城河也好,做乾淨點。”

手下應道。

心裡又覺得主子好像也沒變,還是從前那般狠絕。

傅葭臨在平康坊外望著裡麵的繁華。

陸懷卿讓他試著與人相處,去信任旁人。

但他早該清楚的,他沒有任何人能夠真正相信。

惡人的身邊隻有惡人和醜惡,而不是陸懷卿那樣。

她的身邊都是愛她的人和無儘的美好。

他根本就活不成陸懷卿那樣。

傅葭臨提劍離去,宵禁的長安幾乎無人走動,他也很快沒入黑夜。

也不會有人知道今夜發生了些什麼。

第三十章

進宮去見崔皇後那日, 謝識微如她說的那樣,來陪著陸懷卿。

隻是陸懷卿沒想到謝知寒也會跟著跑前跑後。

清貴文雅的少年一會兒訓導陸懷卿的侍女進了宮不要亂走動,一會兒又仔細打量陸懷卿和謝識微兩人的衣裳。

“彆人都是管家婆, 我們家倒是出了你這個管家公。”謝識微抬袖捂嘴輕笑。

謝知寒一瞬間沒能理解謝識微的話愣在原地, 片刻後才漲紅了臉:“長姐最愛取笑我。”

謝識微自幼體弱多病,沒閒功夫處理府中之事, 謝丞相也未有妻妾,這府中事都是謝知寒平日裡管理過問。

這麼一想, 說他說管家公也不算是冤枉他。

陸懷卿看著平日氣質清冽如玉山的穩重公子,難得有些少年人的無措。

她跟著打趣:“堂兄如此會料理府中之事,以後我堂嫂怕是有福了。”

“堂妹, 你也跟著取笑我。”謝知寒強裝鎮定, 隻是耳朵尖都紅透了。

陸懷卿看到,和謝識微一起笑得更大聲。

她瞧著謝知寒這通身濁世佳公子的氣質,也覺得奇怪。

按理來說,這樣的人隻要遙遙看上一眼, 就該讓人難以忘懷。

但她對謝知寒卻毫無記憶, 前世也從未聽人提到過他,真是件怪事。

陸懷卿心裡想著這些事,沒有察覺到馬車已經到了宮牆根下。

望著熟悉的琉璃瓦和紅牆,陸懷卿不免惆悵和感歎。

原本以為今生再不會和長安的人有牽扯,沒曾想最後又回到了這皇宮。

大燕人講究氣派,長安城修得四四方方、威嚴非常,這宮城更是奢靡華麗,讓人不禁晃了眼。

但陸懷卿卻沒有多看。

再漂亮的地方, 對於她而言,也隻是冷冰冰的埋骨地。

在最前麵領路的女官卻對陸懷卿忍不住讚歎。

謝家大娘子經常出入宮闈, 陪伴皇後娘娘左右,她沉穩鎮靜是情理之中。

倒是這陸懷卿不愧公主身份,就算是進了這繁華的宮城,也不見她麵露異色。

陸懷卿走了許久,其中還路過了瑤華宮,她不免多看了兩眼。

“公主,這裡是瑤華宮,是宮裡後妃住的最氣派的宮殿之一。”女官解釋道。

她還以為這陸懷卿真能視宮中繁華為無物,卻沒想到她還是被這最華美的瑤華宮吸引住了目光。

女官:“瑤華宮是前朝廢帝,為寵妃所修,白玉為磚,珠嵌金漆,比長樂宮都要更華美。裡麵的蓬萊池,到了夏日,那真是一碧萬頃。”

“真漂亮。”陸懷卿跟著搭了一句。

前世她就覺得大燕人眼神不好。

華美到有些土氣的宮殿,偏偏還要種荷花……隻能說,確實很符合傅葭臨偏愛大紫大紅的審美。

“不過這瑤華宮住過的那位寵妃,禍亂朝綱,廢帝被推翻後,她就被一杯毒酒賜死。這瑤華宮到了本朝也就不住妃嬪,成了宮中人賞蓮的地方。”女官繼續解釋。

陸懷卿聽到那寵妃的故事不免唏噓和傷感。

前世,她也確實和那寵妃一樣都死在這瑤華宮,這宮殿風水肯定不大行,誰住誰下場不好。

念及前世,她被那一杯毒酒害死,不是沒想過報複殺她之人。

那些在無數個附身銅鏡的日月裡,被一點點消磨掉的恨意又湧上心頭。

可是前世她都不知道是誰殺了她,如今回到一切還未發生前,她又該如何找出那個人呢?

“阿卿?”陸懷卿被謝識微的聲音拉回當下。

她這才恍然發現,在她出神的空當,已經走到了長樂宮外。

“給皇後娘娘請安,娘娘千歲長安。”

陸懷卿跟著謝識微跪下。

她聽到一陣清晰而急切的步搖晃動的聲音。

“平身——”陸懷卿聽到崔皇後溫柔道,又看到一雙柔荑托住她的手。

“好孩子,抬起頭來,給崔姨看看。”

陸懷卿很聽話地抬了頭,她看到眼前的崔皇後,緊緊盯著她,不舍又小心地摩挲著她的臉。

崔皇後的眼眶一點一點紅了:“像,真像你爹爹。”

陸懷卿還記得前世崔皇後罵她的那些話,其實與其說是罵她,不如是說借她罵傅葭臨。

什麼“孽子和夷女”,什麼“蛇鼠一窩”。

以至於,就算如今崔皇後真像一位慈愛的長輩對待她,陸懷卿還是覺得很是奇怪。

但她不能讓自己眼中的不解露出,所以她低下頭,掐著嗓子裝作感動:“多謝皇後娘娘。”

“彆叫我皇後娘娘,叫我崔姨就好。”崔皇後拉住陸懷卿的手坐下。

這下不僅有前世記憶的陸懷卿覺得奇怪,就連玉棠都覺得不可思議。

崔皇後平日裡對陛下都不待見,也就對太子殿下稍顯和顏悅色,卻沒想到會對這個陸懷卿如此看重。

崔皇後和陸玠將軍年少有情,但她也沒能想到,主子能對陸玠的女兒好到這份上。

陸懷卿推脫不過崔皇後的盛情,隻得在小榻的一方坐下。

“阿卿入京以來,可有何處不適應的?”崔皇後問。

陸懷卿裝模做樣地啜飲了一口茶,笑著搖頭:“各處都好,勞煩皇後……崔姨掛心。”

崔皇後很是滿意地繼續打量著陸懷卿。

陸懷卿作為被打量的那一個,渾身不自在。

這種不自在甚至遠超,她發現傅葭臨、王垠安他們幾個和前世不同時。

崔皇後又問許多關於陸懷卿家中的事,卻唯獨沒問她阿娜。

陸懷卿心裡的不自在更濃了幾分。

“你爹爹在你幼時返回長安?”崔皇後聽到這話忍不住皺眉。

陸懷卿立刻追問:“崔姨可是見過我爹爹?”

“沒有。”崔皇後眼中露出懷念的神色,苦笑了一下,“我上次見你爹爹,我都還不是皇後呢。”

陸懷卿心底失落。

她在京城這些日子也聽說了她爹爹和崔皇後青梅竹馬、情誼深厚的事。

她還以為崔皇後會知道她爹爹下落的。

“阿卿,你可許了人家?”崔皇後問。

陸懷卿立刻搖頭。

崔皇後的笑意更深了幾分,她轉過頭吩咐了玉棠幾句。

“你今日和謝大娘子一同留下,陪本宮用完晚膳再離開罷。”崔皇後笑得很是慈愛。

陸懷卿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謝識微先一步道:“皇後娘娘,臣女在宮中停留太久不合規矩。”

“這個謝大娘子不必多慮……”

崔皇後的話沒說完,謝識微就打斷了她:“娘娘,家父今日難得休沐,一家人難得聚聚,還望娘娘恩典。”

陸懷卿瞧著這一幕覺得奇怪。

她這個堂姐平日裡話少,也知禮數,怎麼今日連崔皇後的話都敢打斷了。

而且,陸懷卿怎麼聽謝識微這話,都覺得她突然提謝相,像是在暗暗警告皇後的意思。

果然,皇後眉心微動,笑得更加和藹:“既是如此,那就不勉強了。”

崔皇後轉了話頭,心裡卻想著去而未歸的玉棠。

不過就是讓她去請太子,東宮離長樂宮也不算太遠,怎的她卻遲遲不來。

這邊的崔皇後繼續和陸懷卿拉扯家常,那邊的玉棠正進了東宮傳旨,卻沒成想五殿下也在。

太子像是和五殿下聊著什麼,說到有趣處,太子還失笑慨歎。

太子與五殿下性子迥然不同,如果說五殿下像淬寒的劍鋒。

那太子就像三月春風般溫和,笑如朗月入懷。

即使眼下突然被通傳的小太監打斷,也不見他絲毫生氣的跡象。

“玉棠大人,不知有何事?”太子笑問。

也不怪太子殿下如此受大臣擁戴,他對朝廷百官有禮也罷,即使是對這宮裡的女官、奴婢也從未有任何看低。

“皇後娘娘召了謝家大娘子和陸將軍的女兒入宮,請您過去看看。”玉棠道。

原本一直站在旁邊了無生趣擦著劍的傅葭臨,這才略微抬了抬眼。

陸將軍的女兒?陸懷卿?她進宮來做什麼?

太子原本覺得私見閨閣女兒家不好,正想一口回絕,卻發現自己的五弟有些不同。

“五弟是想去看看嗎?”太子問。

“沒有。”傅葭臨仍舊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樣。

太子又揣度了一下傅葭臨的反應,試探著問:“五弟是想見那陸家小娘子?”

“也對。你們在漠北就已經相識,想必這一路相處,也能算得上朋友?”太子看傅葭臨沒反駁,就知道自己沒猜錯。

“要去看看嗎?”太子問。

傅葭臨撇過頭:“不合禮數。”

“走,去看看吧,隔著屏風看一眼不算什麼。”太子一眼看穿弟弟的小心思,笑著拍了拍傅葭臨。

想不到啊,他這個弟弟去了趟漠北,居然都知道什麼是合禮數了。

“你從南州幫孤帶的南錦,孤正好也可以順手送給謝大娘子。”太子連拖帶拽,總算是“說動”了傅葭臨。

但是太子心裡很清楚。

他這個弟弟格外固執,他要真不願意做的事,就算是拿刀架到他脖子上,他都不會去做。

傅葭臨跟著來到了長樂宮,他看到了陸懷卿和他母後閒談。

她今日穿了一件鵝黃色的衣裳,很鮮嫩,很漂亮的顏色。

就像赴京途中,他們一同看過無數次的朝霞那般明媚。

“太子殿下、五殿下到——”

陸懷卿驟然聽到了太監尖利的嗓音,連忙跟著謝識微起身行禮。

侍女們將屏風抬到殿中,將偌大的主殿一分為二。

“誰讓你們擺這個的?”崔皇後輕斥那些奴婢。

“母後莫要責怪他們,兒臣以為兩位娘子尚未婚配,這樣妥當些。”太子溫聲開口。

陸懷卿向屏風望去。

她也不知道這屏風是什麼做的,除了那邊緣是用的上好的紅木,中間卻像是用的大片像紗的軟布。

既能夠遮住屏風兩邊的具體景象,卻又能勾勒出人的身影,給人像是霧裡看花的美感。

太子不愧在很多年後,還能成為謝相造反時抬出來的大旗。

即使隻是隔著屏風,他身上那股遺世獨立的清傲氣質也很是明顯。

即使一句話不說,都比常將“君子”掛在嘴邊的江蘺,更像一個真真正正的君子。

而傅葭臨……他也不愧是他。

即使隔著這架屏風,陸懷卿也能一眼認出他。

甚至她感覺她都能猜到他此刻的神情,定然又是漠然裡帶了點厭世,眼瞼下垂沒有一點生氣。

也不知道,傅葭臨突然來這裡是做什麼?

“你來做什麼?”崔皇後和傅葭臨說話語氣陡然變冷。

傅葭臨:“兄長讓我陪他來的。”

崔皇後欲言又止,像是很心煩:“你不去白衣衛,怎的有閒心跑去東宮?”

陸懷卿聽到這話心裡都不免替傅葭臨鳴不平。

上次見麵,傅葭臨病成那個樣子,這才幾天肯定還沒好全。

結果崔皇後見麵半句關心都沒有不說,開口就是如此責怪的話。

傅葭臨聽到這話,心中毫無波瀾。

他正打算如往常般隨口回答,就聽到屏風對麵的女聲傳來:“臣女以為五殿下,隻是和太子殿下手足情深,還請皇後娘娘不要怪罪。”

傅葭臨知道這是陸懷卿的聲音。

就像她初遇時救他一樣,這聲音裡有害怕、有糾結,但最後還是選擇了救他,站在他這邊。

而不是如大多數人一樣,在思索後選擇冷眼旁觀、在一時衝動下幫他卻又後悔不已。

陸懷卿是在沉思後,還是選擇了他。

傅葭臨握緊了手,目光望向屏風那一頭。

崔皇後也沒想到陸懷卿會替傅葭臨說話,她皺了皺眉想不通她怎麼會和傅葭臨這個怪物有牽連。

“算了,本宮也就是隨口說說。”崔皇後笑了笑。

太子:“是孤不好。這幾日得了幾塊玄鐵,孤記得五弟喜好刀劍,就讓人請他到東宮一敘。”

陸懷卿說的“手足情深”,不過是她隨便說的話。

畢竟傅葭臨前世乾的事可沒一件和手足情深掛鉤。

但是,看太子如今對傅葭臨的態度……好像確實是手足情深?

“母後知道你疼你五弟。”崔皇後沒好氣道。

她這個兒子哪裡都好,就是太過宅心仁厚了些。

陸懷卿見崔皇後不追究,正鬆了口氣,就聽到她道:“說來,演兒,你年紀也不小了。”

“母後覺得阿卿是個好姑娘,今日召你來,就是想讓你們二人見上一麵。”

什麼?崔皇後這不是想讓她嫁給太子的意思?

陸懷卿剛反應過來還沒開口,就有人搶了先。

“母後不可!”這是太子殿下的聲音。

端穩如太子都被崔皇後這話驚得大聲拒絕。

“皇後娘娘……”謝識微直接擋在陸懷卿身前,撲通跪在地上。

陸懷卿反應過來也跟著跪下。

她就是來長安送貢品的,原本想著年底朝見完大燕皇帝,她就馬不停蹄離開長安。

要真嫁給太子,豈不是又要和前世一樣被困在這皇宮之中。

不對,她可能會比前世死得更早,傅葭臨會放謝識微一命,可不見得會放過她。

她才不要死!

“皇後娘娘,臣女不過是番邦蠻夷之女,哪裡能配得上太子殿下。”陸懷卿跟著跪下。

“你不要妄自菲薄。”崔皇後蹲下,笑著想要扶陸懷卿起來,卻聽到一個冷漠到極點的聲音。

“母後,漠北兵強馬壯,您在想什麼?”傅葭臨道。

崔皇後聽到傅葭臨這涼薄的話,原本心裡的滿心期待就這樣被傅葭臨戳了個洞。

她隻是想讓自己的兒子娶陸玠的女兒而已。

但傅葭臨毫不留情戳破了她的幻想,就和他父皇一樣,冷酷無情。

“大燕的太子妃,怎能有異族血統。”傅葭臨繼續道。

這些道理,崔皇後當真完全不知道嗎?她隻是太過偏執,不想麵對事實罷了。

傅葭臨沒有像其他兩人去求崔皇後。

他從小了解到的處世之道,就是威脅遠比懇求有用百倍。

“母後,應當也不想父皇疑心皇兄。”傅葭臨說完最後一句,便不再多說。

他知道母後的一些舊事,但他更明白母後在意皇兄。

陸玠將軍再重要,也是個死人,他比不過皇兄在母後心中的分量。

果然,崔皇後伸出的手一頓,最後還是沒有扶起陸懷卿。

“是我糊塗了,謝娘子、陸娘子你們都起來罷。”崔皇後坐回榻上。

崔皇後揭過剛才想說的話,隨手指了指一個宮女,看向陸懷卿:“這孩子叫雲安,日後就去照顧你。”

陸懷卿聽到“雲安”這個名字身子一僵。

真的是前世殿中省撥給她,照顧她起居的大宮女。

陸懷卿原是想拒絕的,她自然不想崔皇後的人被安插到她身邊。

但她想起了前世雲安和她說過的話——“奴婢以前當差的主子待我都不好,奴婢愚笨常受宮女們欺負。”

“好,多謝皇後娘娘。”陸懷卿還是答應了。

大不了這一世,她再慢慢和雲安混熟策反她得了。

陸懷卿從長樂宮出來,終於深吸了一口氣。

就算崔皇後自稱是她“崔姨”,但陸懷卿還是很不喜歡和她相處。

就像剛才崔皇後突然想把她和太子牽成一對,看似是好意,但她其實根本不能拒絕。

她討厭這種被高位者支配的感覺。

陸懷卿發現謝識微和太子寒暄了幾句。

她想破壞這兩人在一起的契機,故意繼續站在原地。

讓她沒想到的是傅葭臨也跟她一樣。

也是,傅葭臨喜歡她堂姐,肯定比他更恨不得拆散這兩人。

太子:“五弟這次從南州特地帶回來許多南錦,孤記得你喜歡南錦,已經著人送去你府上了。”

陸懷卿聽到這話,原本忙了一天而昏昏欲睡的腦袋突然清醒。

難怪傅葭臨在南州,用骨笛給她吹曲子的第二日大早上就不見了。

她還以為他是殺人去了,沒想到是去買南錦了。

“多謝太子殿下。”謝識微笑著害羞低頭。

陸懷卿向傅葭臨看過去,和他驀然對視了一眼,然後他飛快轉過頭去不看她。

嘖,真是個卑微愛著的小可憐。

隻能借兄長的手,給心心念念的人送上份禮物。

陸懷卿原本是打算攪和謝識微和太子的感情苗頭。

但聽著兩人的閒聊,陸懷卿漸漸發現她阿姐好像也喜歡太子!

不然為什麼她阿姐越說越嬌羞,眼裡對太子的敬佩也越來越濃。

陸懷卿不好打斷,她實在做不出來棒打鴛鴦這種事。

她先一步坐到馬車的軾板上等著,但她沒想到傅葭臨也跟了過來。

轉念一想也是,誰能受得了看著喜歡的人和自己哥哥侃侃而談呢?

“沒想到啊?”陸懷卿忍不住看著傅葭臨感歎。

傅葭臨聞言抬頭,他盯了陸懷卿好一會兒,才垂下眸:“你的禮物,我後麵補給你。”

他去漠北前就答應了兄長幫他捎幾匹南錦的……他那時候沒想到,回了長安還會和陸懷卿有交集。

陸懷卿:“什麼?”

她不知道傅葭臨完全和她想的不一樣,根本沒聽懂對方的話。

“我會送你一份禮物的。”傅葭臨的臉皮泛著紅,眼神卻是難得的堅定有神,“你不要看低自己。”

陸懷卿理解了傅葭臨的前半句話——

這人是誤會她為了沒拿到禮物不高興嗎?

也是,傅葭臨肯定自以為他演得天衣無縫,旁人看不出他喜歡自己嫂子。

要不是陸懷卿是重來一世,她也肯定是看不出來的。

傅葭臨應該是以為她覺得他厚此薄彼,沒給朋友也送一份南錦。

但這後一句話卻讓陸懷卿犯了難,她也不知道傅葭臨這沒頭沒尾的話是什麼意思。

“你雖是番邦人,但不比長安的人差。”傅葭臨道。

陸懷卿聽到這句話,怔在原地。

傅葭臨的鬢發被暮時的風追得乍起,他冷厲的眉峰被此時的暮光柔和。

他看著她,四目相對:“你配得上。”

在傅葭臨的心裡,偌大的長安,沒一個人配和陸懷卿相提並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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