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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你雖是番邦人, 但不比長安人差。”

“你配得上。”

陸懷卿回謝府的路上,一直在回想這兩句話。

前世,她在長安一直戰戰兢兢, 既懷念著回不去的漠北, 同時又比任何人都害怕被大燕看不起。

那時的漠北已經衰敗,她隻能強撐堅強、裝點門麵, 不讓彆人看扁了她。

她一直很希望傅葭臨能夠當作說一句肯定她、認可漠北的話。

事實卻是,一直到第三年她和傅葭臨鬨崩, 那個人都沒在她一次次旁敲側擊下說過什麼好話。

但她沒想到前世,她費儘心思都沒能得到的回應,十七歲的傅葭臨會隨口就給了。

陸懷卿習慣了把今生的少年傅葭臨和前世睥睨天下的傅葭臨當成一個人。

但此時此刻, 她才徹底分清楚這兩人。

也許, 她不該把這兩人混為一談。

“阿卿,想什麼呢?”謝識微問。

陸懷卿回神搖頭:“可能是今日太累了些,有些頭昏了。”

“辛苦你了,”謝識微握住陸懷卿的手, “都怪我, 早知道崔皇後會打你的主意,我該讓你裝病回絕了。”

“不怪堂姐!”陸懷卿脆聲打斷。

她想起今日看到太子和謝識微相處的場景,開玩笑般:“堂姐和太子殿下,瞧著還真是一對壁人。”

“說什麼呢?”謝識微壓低聲音,“太子殿下豈是我能高攀得上的。”

陸懷卿:“堂姐,你很好啊……”

讀書多,長得也清秀可人,性子也安靜內斂。

堂姐和太子殿下, 不正是他們大燕人常說的天生一對嗎?

“我愚鈍,樣貌也不甚出眾, 怎麼配得上太子殿下。”謝識微低垂著眉眼,瞧著很是自卑。

啊?

陸懷卿聽到謝識微的話驚得瞪大了眼睛。

他們長安的人都這麼喜妄自菲薄的嗎?

就謝識微這樣的都要自卑,那像她這樣的不知該算什麼?野丫頭?

“才不是!堂姐讀了那麼多書,平日裡待人和善,哪裡不好了!”陸懷卿明亮的眼睛裡有了幾分怒意,“總之,堂姐不許這麼說自己!”

謝識微也沒想到陸懷卿反應會這麼大,伸手豎在自己唇前:“好,堂姐不說了,阿卿不要生氣。”

“好吧,那我就勉強不生氣了。”陸懷卿用力點了下頭,“不過堂姐以後也不許這麼想了。”

陸懷卿鑽進謝識微懷裡,在她懷裡蹭了蹭。

血緣真是種奇妙的東西,不論前世今生,她都很喜歡謝識微這個人。

謝識微的目光在陸懷卿身上停留片刻,就悠悠移開落在遠處的謝府,以及門口正在搬運南錦的東宮太監,

她目光深沉幽深,不像是她平日裡的安靜柔和,反而夾雜著幾分尖銳的恨意。

隻是這恨意太淡,她閉了閉眸,就又消失不見。

謝識微又成了那個安靜的謝家大娘子。

長樂宮。

“不識抬舉!”崔婉將一整桌精致的晚膳全部掃到地上。

她用金線繡著牡丹的鳳袍都跟著染上了點點汙漬,殿內的宮女們跪了一地,連氣都不敢喘。

“都怪阿依木那個賤/婦,把陸玠哥哥好好的女兒,教成了現在這樣。”崔婉罵道。

玉棠聽著崔婉怨毒的話,早已習以為常。

她如往常般安撫:“娘娘,不過是小孩子不懂事,您犯不著如此大動肝火。”

崔婉:“不懂事?我看他們都是翅膀硬了,太子和識微也就罷了。連傅淮那個孽……”

“娘娘——”玉棠實在是害怕崔婉說出什麼不該說的,傳到陛下耳朵裡去。

崔婉這才終於清醒了幾分:“去把傅淮給本宮找來。”

玉棠知道皇後娘娘這是又打算把氣撒到五殿下身上……但總比遷怒他們這些宮人好。

隻是這一次,不僅五殿下,太子殿下也來了。

“母後,暑熱鬨人,這菜不合胃口,你也不能折磨自己啊。”太子殿下瞥了眼地上的一片狼藉,心裡很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他把傅葭臨擋在身後,吩咐下人:“讓小廚房重新做一桌菜,記得給母後備一份她最愛的櫻桃肉。”

崔婉:“你不是都出了長樂宮嗎?怎的又都回來了。”

“孤今日和五弟頂撞母後,當然要來向母後請罪。”太子拉著傅葭臨一齊跪在地上。

崔婉沒想到太子會這麼做,起身去拉他,結果他巋然不動。

她實在沒轍隻好道:“也不算什麼大事,都起來罷。”

傅葭臨跟著太子起身,他如往常般坐下。

這種時候,他隻需要默默等著就好,等兄長和母後說完話,他就能跟著離開了。

傅葭臨繼續想著剛才答應給陸懷卿的禮物。

該送什麼禮物呢?她其實什麼都不缺,她有權勢有地位,還有足夠多的愛。

他送不了她缺的東西……但或許他可以錦上添花。

傅葭臨想起那人在鬢邊簪花的模樣。

“好看嗎?”

陸懷卿笑起來比那梔子花還要晃人眼睛。

傅葭臨突然就想到該送什麼了。

“五弟,母後喊你。”

太子看傅葭臨想是在思索著什麼,他一連喊了好幾聲,傅葭臨才慢慢抬頭。

傅葭臨從前到母後宮裡也常常心不在焉,隻是那時候他身上總是夾雜著幾分陰鬱。

但這次的傅葭臨抬頭時眼裡是他從未見過的明淨,甚至有些許歡喜的神色。

崔皇後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本宮讓你去保護陸娘子。”

傅葭臨聽到這話眸光暗了一下。

半晌,他道:“哪個陸娘子?”

“你把人家從漠北請來的,你說還能是哪個陸娘子?”崔皇後道。

她見傅葭臨眼神晦澀,一言不發,還以為傅葭臨這是不肯答應。

畢竟,上次傅葭臨答應幫她去殺北雲經略使,都是她拿了戶部的空缺和他換的。

沒有利益作交換,傅葭臨從不會多管任何閒事。

“好。”

就在崔皇後打算拿利益作交換時,傅葭臨突然應下了。

不僅崔皇後覺得奇怪,就連太子都驚訝地多看了傅葭臨幾眼。

“五弟,等等我——”

從長樂宮出來,太子特地追上了傅葭臨。

傅葭臨:“皇兄還有何事?”

太子搖頭,走到他身邊:“來送你一程。”

今日傅葭臨會來長樂宮就已經很令人不可思議,他還多管閒事替陸懷卿拒絕了母後。

最重要的是,他居然會答應母後說的保護陸懷卿。

太子想了許久,還是覺得不對。

自從漠北一行後,他總覺得這個弟弟像是變了很多。

今日看到他對陸懷卿的態度,他心裡有了個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想法。

“五弟,今日你為何要答應母後,去照顧陸娘子?”太子問。

“順手。”傅葭臨垂眸,讓人看不出他的心緒。

順手?

太子對這個弟弟還算了解。他是絕不可能因為什麼所謂的順手,就願意答應人的。

“五弟,你是不是……喜歡那陸娘子?”太子問。

傅葭臨攥緊手,語氣仍舊冰冷:“沒有。”

“皇兄,你送到這裡就好了,我先行一步。”傅葭臨行禮離開。

太子品著傅葭臨剛才話中的意味,望向他倉惶離開的身影,心裡的想法更為確定。

傅葭臨動了心,隻是他自己恐怕都不知道-

今日謝識微的話並非全是騙崔皇後的。

今日謝相難得休沐,早早就吩咐了府中人替陸懷卿準備接風宴。

除了謝家和陸家的舊友,還特地請了其他交好家族的朋友來。

“倒是麻煩謝丞相了。”陸懷卿看著門前來來去去的馬車愧疚道。

謝識微搖頭:“你難得來一次長安,這些當然都少不得。”

“江公子,這邊請。”陸懷卿聽到謝知寒的聲音。

“你怎麼也來了?”她看到江蘺突然出現,心裡不免奇怪。

謝知寒解釋:“前幾日詩會,我與江公子一見如故。閒談間得知江公子與阿卿是朋友,今日特將他請來了。”

陸懷卿聞言點頭。

她等謝知寒離開後,才湊近江蘺:“我什麼和你成朋友啦?”

“對不住……”江蘺小聲道:“我不是故意攀扯陸娘子的,我實在是餓得受不了,想著來謝府蹭頓飯。”

陸懷卿聽到這話總覺得哪裡不對。

“你上次不是還有錢給王垠安嗎?”陸懷卿問。

江蘺撓了撓頭:“所以……現在沒了啊。”

“都這麼久了,你怎麼今日才餓得受不了呢?”陸懷卿反問。

“有詩會啊!”江蘺頗為得意地笑了笑:“每次混進去就能蹭吃的,還能帶些果子、糕點走。”

“這就不辱沒你的文人風骨呢?”陸懷卿調侃。

“這、這怎麼能算辱沒呢?我是靠我的詩才吃飯!”江蘺頗為得意的笑了笑,少了幾分迂腐。

陸懷卿:“你今日怎的又突然要來謝家呢?”

“昨日詩會我得罪了一位公子,他不準我日後再去詩會。”江蘺有些惆悵道。

“這麼霸道?哪家的?”陸懷卿不理解。

江蘺用力搖頭:“不能說,背後議論人不好。”

陸懷卿正想繼續逗江蘺這個酸腐儒生,就聽到一個輕佻的聲音:“還能是哪家的?自然是崔家的子弟。”

“酸儒生,叫你要出風頭。”王垠安把手裡一袋精致的點心遞給陸懷卿後,才戳了下江蘺:“崔遐的風頭你都敢搶。”

“要不是看在謝二公子的麵上,崔遐昨日恨不得直接命人打死你。”王垠安乜了眼逃過一劫,還不自知的江蘺。

崔遐?

這個名字陸懷卿很熟悉,好像是傅葭臨的表弟來著,和他兄長崔遠年少有為不同,這人就是個紈絝子弟。

“可是詩會不就比誰詩寫得好嗎?”江蘺不服氣地撅了撅嘴,“比不過人就惱羞成怒,真是丟讀書人的臉麵。”

“好好好!您最有臉麵了。這下好了,崔遐一句話,你這輩子都彆想再去詩會了。”王垠安言語間故意激怒江蘺。

“你!我……”

眼看著這兩人又要吵起來,陸懷卿連忙打斷:“彆吵了,進去吧。”

“公主誤會了,我可不想和這人吵,我今日是特地來給你送點心的。”王垠安笑道。

江蘺憤憤不平道:“明明是你故意欺負我!”

王垠安說不理睬江蘺,就是真不理財,他指了指遞給陸懷卿的點心:“上京途中,我看公主嗜甜,和姐姐提了一嘴。她親手做了糕點,特地讓我給你帶了一份來。”

“多謝!”陸懷卿看這點心包得如此用心,還以為是買的,卻未曾想這是王垠安姐姐親手做的。

她雖然不大喜歡王垠安,但畢竟收了禮,她就也把王垠安往裡麵請。

“這位是……”謝知寒見幾人終於說完話了,他才處於禮貌問了王垠安一句。

王垠安拱手:“太原王氏旁支子。”

謝知寒點頭,並未因王垠安身份低微而輕視他:“王公子,在下謝知寒。”

他寒暄幾句,又去接新到的客人了。

陸懷卿領著兩人往裡麵走,給他們指了男客所在的院子,正想轉身離去就聽到裡麵傳來爭吵聲。

“你這種賤民也配和我們同席?”

原本不想多管閒事,摻和長安事的陸懷卿聽到這話停下腳步。

“你這種蠻夷女,怎配和我們同席?”

這些嘲諷人的話竟然如此相似。

陸懷卿心裡發笑,他們長安這些貴族,還真是不論前世今生都一樣惹人討厭啊。

崔遐為了前幾日的詩會,早早就讓府中門客替他寫好了一首佳作。

原本想借此詩會,憑這首詩為自己搏個少年天才的名聲。

結果,不知道從哪裡出來一個江蘺奪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崔遐瞧著一身蔽衣的江蘺:“我若是你,根本不會出來丟人現眼。”

這也是崔遐最不甘心的事,他可以輸給謝知寒,也可以輸給王謙,唯獨不能輸給一個賤民。

江蘺被氣得渾身發抖,紅著眼眶爭辯:“我是謝公子請來的,憑什麼不可以來?”

“請?”崔遐輕嗤一聲,“你也配?想必是你自己求著謝公子來的吧。”

說起這個崔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明明謝知寒與他同是世家子,崔家與謝家也曆來交好,但那個謝知寒卻像是眼睛長在頭上,從不把他放在眼裡。

也不知道謝知寒得意什麼。不是謝相當年收留了謝識微和他姐弟兩個,他還能是如今這般清高模樣?

江蘺說不過,素來牙尖嘴利的王垠安礙於崔遐的身份,也沉默下來。

“切——”

一道女聲劃破院落裡的沉默,眾人向門口看去。

在看清聲音的主人是個女子後,有的男子立刻背過身去,也有的像看熱鬨般等著這女人開口。

“你是誰?竟敢擅闖男客們待的院落。”崔遐驚道。

陸懷卿的手落在腰畔的皮鞭,大步走向眼前這些男子,她在江蘺身前停下:“在下漠北公主陸懷卿。”

“我們漠北可不講什麼男女大防。”崔遐的話可嚇不到陸懷卿,她笑著湊近崔遐。

唔,不愧是傅葭臨的表弟,長得確實人模狗樣,就是說話實在讓人聽著心煩。

崔遐緊張道:“你、你做什麼?莫不是想毀掉本公子名聲!”

“名聲?”陸懷卿站直,在一眾男客前踱步,“那剛才崔公子信口開河,隨意汙江公子名聲,又算什麼?”

“一個賤民罷了……”

“撲哧——”崔遐反駁的話還沒說完,陸懷卿就又笑出了聲。

崔遐是家中幼子,被嬌慣著長大,還從沒人敢打他的臉。

他惱羞成怒:“你笑什麼?”

“大燕不是最講什麼聖人言嗎?書裡說,聖人的弟子在貧苦日子裡,更顯賢德。崔公子卻因江公子出身,就如此大加嘲諷,不知可是藐視聖人之道。”陸懷卿還是笑著。

“你、你胡說!”崔遐沒想到陸懷卿一個漠北人,居然如此了解大燕經典。

他當然不會知道,因為這都是陸懷卿被傅葭臨押著苦讀三年的結果。

再加上耳濡目染,看傅葭臨訓責大臣積累的經驗。

陸懷卿早就掌握了和人吵架人的精髓。

她回避了崔遐反駁的話,挑了挑眉繼續剛才沒說完的話:“至於崔公子說的賤民。”

“大燕開過以來就嚴禁世家蓄家奴,太//祖平天下、分田地、行科舉,除了商戶賤籍均可科舉。”陸懷卿學著傅葭臨的語氣,“難不成……崔公子還懷念前朝世家左右朝政的時代?”

本朝世家相較前朝已經衰落了許多,而陸懷卿還知道,等到傅葭臨登基改革後,大燕的這些世家會真正被他排擠出權力的中心。

如今的世家雖然比不上傅葭臨為君時那般弱小,卻也絕對不敢反駁皇權。

崔遐臉煞白,不知道是被氣的,還是嚇的:“你、你胡說!”

就在陸懷卿打算繼續氣這個崔遐時,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打斷了她。

“崔遐,你在做什麼?”傅葭臨的聲音傳來。

傅葭臨走到陸懷卿和崔遐兩人中間。

他先是看了眼陸懷卿,在確定她沒有真的生氣和受傷後,才看向崔遐。

崔遐平日裡不喜歡傅葭臨這個表哥,但他確信傅葭臨肯定還是會站在他這邊。

他對傅葭臨熱絡道:“表哥,這個女人他故意汙蔑我。”

哦謔。

這時候的傅葭臨還沒有因為政事針對崔家,陸懷卿覺得他還真可能偏向崔遐。

“是不是汙蔑,你說了不算。”傅葭臨道。

陸懷卿愣了一下。

她沒想到傅葭臨居然會如此公正無私,這還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不過彆說,這樣的傅葭臨還挺順眼。

“我都看到了,是你挑事在前。”傅葭臨看向崔遐,“道歉。”

崔遐搖頭:“我才不要給他們道歉,一個番邦女和賤民……”

“道歉。”傅葭臨的手按在劍柄上。

崔遐見過傅葭臨殺人,知道這是他將要動手的征兆。

他沒想到他這個表哥居然會偏向陸懷卿一個蠻夷女。

陸懷卿看到崔遐收斂剛才的傲氣,不情不願向她低頭:“對不住。”

“錯了——”陸懷卿指了指江蘺,“你該和他道歉。”

崔遐咬了咬後槽牙:“江公子,對不住。”

“還是錯了。”陸懷卿“哼”了一聲。

崔遐恨恨盯著陸懷卿,卻不敢有所動作。

彆說傅葭臨,就是陸懷卿腰畔那條鞭子就讓他看著發怵。

陸懷卿:“你該和你口中所有的‘賤民’和‘番邦人’道歉。”

“你……”崔遐想發火,就看到陸懷卿握緊了皮鞭,還有傅葭臨冷若寒霜的臉。

他閉了閉眼:“我今日冒犯了所有賤民和番邦人,真是對不住。”

陸懷卿得到了這句道歉,心裡卻沒有很開心。

早知道長安的貴族如此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還如此欺軟怕硬,她前世就不該生悶氣。

陸懷卿瞧著眼前的這些世家子。

真是奇怪,今生被這些人戳到痛處,她一點都不生氣。

那她前世怎麼動不動就為了他們的一兩句話難過那麼久。

果然瑤華宮就是風水不好,誰住誰出毛病。

第三十二章

“謝相來了!”人群中有人驚道。

陸懷卿抬眼向門口看去, 就看到了急匆匆趕來的謝相。

謝相不愧他世家美玉的名聲,即使他腳下生風,也不見他有絲毫慌張, 腰畔的玉佩也不過略微動了動。

而跟在他身後的謝知寒, 活脫脫就是他的翻版,父子倆不是親生, 行為舉止勝似親生。

陸懷卿頗為遺憾又心虛地退後一步。

真是可惜,這是講規矩的長安, 還是謝府這樣的門庭,不然她還打算再氣氣這個崔遐來著。

“諸位,在下在鬆風院設了美酒, 還請移步。”謝知寒把看戲的客人們全都請離。

謝相還沒開口, 崔遐就惡人先告狀:“謝伯伯,他們欺負人……”

“住口。”謝相語氣不像是生氣的樣子。

但剛才還咄咄逼人,連傅葭臨都敢蔑視的崔遐,這下卻收了聲。

“崔公子今日在謝府喝多了酒, 來人, 把他先送回崔家。”謝相吩咐道。

崔遐不服氣還想說話,謝相笑著看向他:“崔將軍不出十日就能到長安。”

崔遠不像父親那般縱容這個弟弟,他要是知道崔遐今日做的荒唐事,必得狠狠教訓他一頓。

果然聽到了謝相的話,崔遐乖乖離開。

他在江蘺麵前頓住腳步,俯身放狠話:“咱們走著瞧,你……”

崔遐還想說什麼,看到陸懷卿在摸鞭子, 隻能灰溜溜走了。

“今日是府上招待不周,讓崔遐冒犯了殿下。”謝相向傅葭臨拱手行禮。

傅葭臨:“先生不必如此。”

“謝府今日本就未請我來, ”他的目光落在陸懷卿身上,“是母後讓我多照顧公主,我今日順路就過來了。”

他沒有將母後說的保護之事告訴謝相。

之前刺殺陸懷卿的幕後之人,直到現在都還沒捉到。

傅葭臨此時不相信任何人,包括眼前這位出了名高風亮節的謝相。

“既是如此,想必殿下與陸娘子還有話要說。鬆風院還有些善後之事要做,臣就不打擾殿下了。”謝相謙卑道。

陸懷卿在謝相路過時,側身給他讓路。

但她沒想到謝相同樣停下來向她致歉:“今日原是給你準備的接風宴,都怪謝叔準備不周,改日我讓二郎重新為你辦一次。”

“不用!”陸懷卿沒想到謝相會如此鄭重其事,她連忙搖頭。

見謝相還想說話,陸懷卿認真道:“今日我真的很滿意啦!”

她活了兩輩子,早就明白比起形式,能有那一份心就已經夠了。

“阿卿真是個好孩子,同你父親一樣,讓人喜歡敬重。”謝相頷首。

“我父親……”陸懷卿喃喃。

她還沒來得及追問,謝相就急急忙忙走了。

“謝相這是怎麼啦?”陸懷卿不解。

傅葭臨看了眼,還不知道自己闖了禍事的陸懷卿:“你一個女兒家闖入男客待的院子,謝先生這是去堵那些世家子的嘴了。”

“其實不用的……”陸懷卿小聲嘟囔,“我又不嫁人。”

傅葭臨驚愕:“你說什麼?”

“不嫁人啊,我們漠北又不是養不起我。”陸懷卿道。

她看傅葭臨張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樣子,還以為他是被自己的離經叛道嚇到。

“就算要嫁人,我也不嫁你們長安這些小郎君。”陸懷卿道

她就是被阿塔口中,什麼溫潤公子、意氣少年騙得可慘了。

要她說長安的公子也就那樣,像傅葭臨、王垠安這樣的都算少見了,大部分連那個崔遐都比不過。

陸懷卿看傅葭臨不知為何神情有些奇怪,她還以為傅葭臨這是把她當怪物了。

畢竟,在他們長安不嫁人的小娘子確實很奇怪。

“也不是不能嫁。”陸懷卿故意道,“不過得滿足我的要求才行。”

王垠安:“你還挑彆人啊?”

“你再亂說試試!剛才崔遐說話,你一句話都不敢說,現在又伶牙俐齒了。”陸懷卿不屑。

這個王垠安還真是個如她意料之中的利己。

“我那是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可不想惹禍上身,我還得好好活著養我姐姐。”王垠安不僅不自省,還向頗為得意。

“膽小鬼!”陸懷卿才不信王垠安的話。

這人油嘴滑舌,哪裡會說什麼真話。

“你有什麼要求?”傅葭臨道。

陸懷卿被王垠安打岔,差點都忘了這一回事了。

她道:“自然得多讀書、脾氣好、長得好看、身手也得好……對了,還必須真心愛我,沒了我就活不下去那種。”

陸懷卿話音剛落,幾人的神態各不相同。

傅葭臨看起來若有所思,而王垠安哈哈大笑,笑彎了腰,一點麵子都不給她。

“陸娘子,那你恐怕今生找不到良人了。”王垠安道。

他被陸懷卿瞪了一眼也渾然不在意,反而去看傅葭臨。

陸懷卿說的這些要求,光讀書、脾氣好兩條就把這人刷掉了。

至於最後那條——王垠安實在想不出傅葭臨為愛殉情的樣子。

看來傅葭臨這份不自知的愛慕,恐怕還有好一段路要走。

“江蘺,你說呢?”陸懷卿問。

她現在急需一個人來肯定她的話。

江蘺作為一個信奉聖人言的儒士,聽到陸懷卿這般離經叛道的話,他心裡當然不甚認同。

但想到陸懷卿剛才救了自己,他道:“對對對!陸娘子說的可太對了!”

“你們……哼!”陸懷卿轉身就走。

她才不和這群討厭的人玩,難怪他們仨前世能一起作惡。

實在是豺狼虎豹聚一堆了!

而傅葭臨始終望著陸懷卿的背影,像是在思考著什麼。

“咱們也去鬆風院吧。”江蘺小聲道。

王垠安:“剛才那一出,你不嫌丟人啊?你的文人風骨呢?”

“我、我……”江蘺結結巴巴,恰好此時他的肚子跟著響了一聲。

他一時更加手足無措,就在此時傅葭臨回過神。

“走吧。”-

謝相到鬆風院時,謝知寒已經將鬆風院的男客處理好了。

謝知寒:“爹爹,都交代好了,他們不會把堂妹的事捅出去。”

“好,你辦事最妥帖,爹爹放心。”謝相揉了揉兒子的頭,“難得有今日的機會,去找朋友們玩吧。”

“可是爹爹,今日之事,終究是孩兒的疏忽。”謝知寒“撲通”一聲跪下,“還請爹爹訓誡”

“我看你啊,是讀書讀傻了。”謝慈伸手將這個純善到有些呆板的兒子,從地上拽起來。

他摸了摸兒子的臉:“今日的接風宴,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不必苛責自己。”

“去和那江公子聊幾句吧。你特地將他請來府上,想必也是真的佩服他的詩才。”謝慈輕笑。

“好!多謝爹爹。”謝知寒畢竟還是少年人,聽到這句話轉身就去找江蘺他們。

但他隻走了幾步又轉過身:“爹爹不飲酒,我讓人備了爹爹最愛的茶。爹爹和叔伯們也難得相聚,定要好生促膝長談才是。”

謝慈含笑頷首:“好。”

待謝知寒的背影徹底消失後,他才向仆人詢問今日所發生的所有事。

在聽到仆人說崔遐,提到謝識微和謝知寒是他收養時,謝慈眼裡的笑意冷了一瞬,旋即又濃濃的笑意壓了下去。

幕僚道:“那崔遐當真是被崔大人寵的不知天高地厚!”

這京城裡誰人不知,謝相感念陸家知遇之恩,在陸家門庭敗落後,收留了陸家這對姐弟。

不僅是收留,謝相還走了家譜,將他們二人改名收為養子。

那崔遐竟還敢如此議論。

謝慈笑得愈發溫和:“我記得崔遐是想走恩蔭?”

“這崔遐沒什麼本事,就算……”幕僚驚覺,“您的意思是?”

謝慈:“長安不是有很多好差事嗎?我與崔大人多年同僚之情,自然得關照關照。”

他仍是笑著,語氣也很溫和,就是在“關照”二字上略重了幾分語氣。

幕僚心領神會:“是。”

謝慈站在原地,望向遠處得意氣風發的兒子,不自覺露出幾分笑容。

幕僚見了,隻暗道大人還真是疼愛兩個孩子,就算是收養的孩子,都疼得像是親生的。

陸懷卿在女客那邊又遇到了麻煩。

“陸姐姐,你是不是聽謝哥哥提到過我?”

“陸姐姐,謝哥哥是在鬆風院嗎?”

……

陸懷卿被一個紫衣小姑娘拉著問來問去,她耳朵都被這人念得有些疼了。

可她又實在沒有想法。

女客這邊放眼望過去,不是前世罵過她的,就是在罵她的人身邊做幫凶的。

她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印象裡沒罵過她的,就選擇了坐在這人身旁。

結果這人叫崔嫵,是今日遇到那個崔遐的親妹妹,還喜歡她堂哥。

崔嫵認定陸懷卿主動坐過來,肯定是謝知寒提到過她。

就這樣她拉扯著陸懷卿說了好久的話。

陸懷卿聽得頭都快大了,他堂哥怎麼就有這麼大魅力啊!

“崔娘子,你既然如此喜歡我堂兄,怎麼不讓崔家請個媒婆呢?”陸懷卿笑著。

崔嫵怏怏不樂:“請了,被他拒絕了。”

說起這個崔嫵就很是不高興。

她小時候看到謝知寒第一眼就喜歡上他了。

可是這人怎麼都不喜歡他,就算爹爹都親自上門來談婚事,他都以尚無功名在身拒絕了。

“不過……他就是還想科舉,等他明年中了狀元,肯定會娶我的。”崔嫵驕傲揚了揚下巴。

世家聯姻是慣例,謝知寒不娶她還能娶誰?有她姑母和太子表哥在一天,這京城就沒彆的小娘子敢和她搶謝知寒。

謝知寒遲早是她的!

“這樣……”陸懷卿點頭。

中狀元還挺好,反正彆中探花就行。

她沒記錯的話,明年殿試的那位探花,在曲江會上不知為何撞柱而亡,當真是令人唏噓。

“謝哥哥肯定會是狀元的!這全天下,除了太子表哥,還有誰的文采能勝過謝哥哥?”崔嫵以為陸懷卿是不信這話。

陸懷卿:“那你怎麼不喜歡太子殿下呢?”

既然太子更優秀,為何崔嫵不喜歡太子呢?

“你、你竟敢妄議太子表哥!”崔嫵被陸懷卿的口無遮攔嚇得臉蒼白,伸手去捂陸懷卿的嘴。

但崔嫵也是個膽子大的,她壓低聲音繼續道:“誰要喜歡太子啊,他是儲君,將來東宮一堆女人和我爭。”

“謝家家風清正,將來我過門,謝哥哥才不會納妾。”崔嫵盤算道。

陸懷卿看出崔嫵想繼續講她究竟有多喜歡謝知寒,想了個借口溜了。

她前腳從女客院子裡出來,謝知寒身邊的小廝就請她前門去一趟。

陸懷卿去時,才發現傅葭臨一行人已經要離開了。

江蘺見她來了,將手裡的東西遞給她:“這是陸將軍的匕首,當年將軍出任北雲經略使,臨走前將這把匕首借給我師父防身。”

“師父的遺物由師姐看管,昨日師姐剛被釋就去找了。在下實在窮困,這把匕首物歸原主,也算是答謝陸娘子攜我上京的大恩。”江蘺道。

陸懷卿呆呆地看著手裡的東西。

這是一把很精美的匕首,上麵嵌著幾顆碩大的寶石。

但這麼多年,它還能保存得如此完好,足以見得收納之人有多愛惜。

“多謝。”陸懷卿用力擦掉將落未落的眼淚。

她的目光落在有些不好意思地撓頭的江蘺。

前世今生,傅葭臨的狐朋狗友裡,她都最不討厭江蘺。

這下好了,看在江蘺送的這把匕首,陸懷卿覺得以後她也能勉強不討厭他了。

“阿卿,你回房去吧,不然等會兒客人們散了,出來時怕遇上你。”謝知寒道。

他特意讓傅葭臨一行人提前出來,就是不想和府中其他男客碰上。

“好。”陸懷卿倒是不在意什麼男客不男客的,但她看在謝知寒的好意上也沒有拒絕。

隻是她路過傅葭臨時,沒聞到他身上有酒氣。

連江蘺、謝知寒二人身上都有酒氣,傅葭臨前世那麼愛喝酒,這次居然沒喝。

她忍不住話多:“五殿下,怎麼不喝酒?”

傅葭臨:“你不是討厭喝酒的人嗎?”

在漠北時,傅葭臨就注意到了陸懷卿不喜歡喝酒的人這件事。

尤其是那些身上酒氣重的人,陸懷卿在圍著篝火跳舞時都會故意避開他們。

“我什麼時候討厭了。”陸懷卿不解。

但她仔細一想,好像確實是這樣。

可能是前世傅葭臨愛喝酒,所以就算她自己也喝,但她對酒氣還是很排斥,尤其是喝得酩酊大醉的人。

因為這些人會讓她忍不住回憶起前世的傅葭臨。

“而且,我不喝酒。”傅葭臨在陸懷卿耳邊小聲道。

從前,他從不將自己的喜惡、習慣暴露。

師父說過,說的越多,露出的弱點也就越多。

但如果是陸懷卿……她問了,告訴她也無妨。

第三十三章

勝業坊崔府。

“小公子怎麼一回來, 就發脾氣啊?”小廝聽到公子拿他院裡的下人出氣,忍不住小聲問。

今日駕馬的車夫道:“小公子在崔府被人下了麵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主子的性子。”

全長安的人都說五殿下陰鬱凶狠, 可是誰又知道他們這位崔小公子那才是真的下手狠厲。

“來人!”小廝們聽到話, 哆哆嗦嗦進去。

崔遐用手裡已經被血浸透的鞭子,指了指被抽得血肉模糊的侍女, 他輕描淡寫:“抬出去。”

小廝們也不敢多說話,隻把那小娘子用木擔子一抬, 又幾盆清水衝淨了剛才還血汙不堪的青石板。

“今日的事,誰敢傳出去半個字,就剝了你們的皮!”管事訓誡道。

侍從們低眉順眼:“是。”

這也是為何他們崔小公子動輒打罵下人, 還不止一次弄出人命, 卻在長安還是有金玉少年郎美譽的緣故。

崔府的門客看小公子還是滿眼不忿,安慰道:“公子,何必同一個蠻夷女計較呢?”

“她一個蠻夷女都敢如此挑釁我,你叫我如何自處!”崔遐攥緊手中的鞭子。

“公子, 若是氣不過, 不如叫人將她打上一頓。”門客道

“蠢!”崔遐罵道。

他是不想報複陸懷卿嗎?

今日若不是謝相來得及時,加上他給陸懷卿道了歉。

那傅葭臨當時的手可是都按到劍柄上了,他毫不懷疑對方真的會拔劍殺了他。

他不怕一個蠻夷女,卻怕他那個怪物表哥。

“小的倒有一計。”門客微笑。

崔遐:“你倒是說說看,若是沒用,本公子就讓人將你趕出府去。我崔家從不養廢人!”

“咱們動不了那漠北公主,還動不了一個寒門士子嗎?”門客道。

崔遐的眉梢一挑:“你的意思是……”

“我套過那江蘺的話,他有一師姐在史館任職。前些日子因闖宵禁, 被關了起來,昨日才剛剛被放出來。”門客道。

“一個連宵禁都敢闖的女人, 在修史的時摻幾句逆言也不是不可能。”門客陰森一笑,“陸懷卿和江蘺還交好,公子說,這能不能是陸懷卿授意的呢?”

崔遐喜出望外,可難免還是有所顧忌:“可陸懷卿還有謝府庇護……”

“公子,監修國史的就是謝相啊。”門客提點道。

崔遐這下明白了,此舉真乃是一箭三雕。

既能讓那個江蘺討不到好,也能解決了陸懷卿。

最重要的是大燕修史都由丞相監修,謝相到時候自證清白都是難事,更彆提是護住陸懷卿了。

“好,此事就交給你去辦。”崔遐將手中的鞭子扔到地上。

那個陸懷卿就給他走著瞧吧-

陸懷卿今夜睡得格外的熟。

她又夢回了前世,這次的場景她很熟悉。

那是她犯哮喘後不久的事,因她病中,傅葭臨衣不解帶的照顧,兩人的關係更為熟絡。

端午的拂曉時分,傅葭臨到殿裡把她搖醒。

“什麼啊?”她睡眼惺忪,忍不住抱怨。

傅葭臨也不在意她的僭越,晃了晃手裡青翠欲滴還沾著水珠的艾草:“起來,要掛艾草。”

陸懷卿這才想起來,傅葭臨教她的節氣歌裡確實是這麼唱的——

“端午掛艾葉,飲雄黃,一年無病。”

她半夢半醒,靠著瑤華宮殿外的柱子,朦朦朧朧地望著傅葭臨掛艾葉地動作。

他踩著木梯,動作好像也很是生疏。

“陸懷卿,不許睡!”他喊她的名字,“幫朕看看,是不是掛得太高了!”

陸懷卿眨了眨眼,強撐精神:“低了。”

“現在呢?”

“高了高了!”

“不對,又低了!”

……

“傅葭臨,你好笨啊!”陸懷卿忍不住抱怨。

這個傅葭臨平日裡批奏折那麼快,怎麼掛個艾葉掛這麼久都掛不好。

瑤華宮的宮人聽到這話都跪了一地,陸懷卿才後知後覺她說了多什麼。

但她請罪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聽到傅葭臨笑了一聲:“朕笨,那你來?”

“我才不來,是你自己要掛的。”陸懷卿不高興皺眉。

就因為他要掛這艾葉,還吵了她睡覺。

傅葭臨聽到這話也沒有生氣,反而朗聲大笑。

孟夏的風乍起,將殿前終於掛好的艾葉吹得沙沙作響,也將傅葭臨的衣袂吹得紛飛。

陸懷卿仰著頭,靜靜望著眼前的這一幕,她頭一次覺得長安其實還不錯。

隻是端午也是她和傅葭臨鬨崩的開始。

晚上,兩人對飲雄黃酒,陸懷卿沒醉,也知道傅葭臨沒醉。

所以,當他伸手解她衣帶的時候,陸懷卿沒有抗拒。

她麵色酡紅,呆呆地望著瑤華宮的床幃出神。

陸懷卿心裡想著,雖然遲到了三年,但傅葭臨的幫助果然還是有代價的。

不過他卻在最後停了下來。

“哭什麼?”傅葭臨捏緊她的下巴,逼迫她看他。

陸懷卿很想說話,但她的喉嚨像是被人掐住般一個字都說不出。

半晌,她擠出一個討好的笑。

傅葭臨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將她推開,起身離開了瑤華宮。

陸懷卿抱緊被子,淚水洇濕了枕帕。

鋪天蓋地的酒氣襲來,不知道傅葭臨身上的還是她自己的,混著莫名其妙的難過將她包裹住。

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唔……”陸懷卿猛地坐直身子。

她望著桌上的琉璃盞——這是謝識微前兩日送她的擺件,她覺得這琉璃盞很像她眼睛的顏色,喜歡的緊,就擺到了桌上,隻為了一醒來就能看到。

這是謝府,不是瑤華宮。

陸懷卿擦了擦額頭上的薄汗,發覺剛才隻是夢境。

“雲安,我有些渴了。”陸懷卿喚了好幾聲,都沒有聽到雲安的回答。

她心裡覺得奇怪,起身出來才發現雲安睡得很熟。

不應該啊……雲安是宮裡的人,她怎麼可能會睡得這麼熟。

而且,這院裡的也還有其他下人啊,怎的沒一人聽到她說話。

“嘩啦——”

陸懷卿聽到院子的西南角有個人影突然向外竄去。

這是……有刺客?

陸懷卿拿了皮鞭就跟了上去。

她動作敏捷,輕而易舉就翻出了院牆,一路跟著那人出了謝府。

“咯——”

那黑衣人前腳剛出謝府,傅葭臨就用繩子勒住了他的喉嚨。

“說,誰讓你來的。”傅葭臨冷聲逼問。

黑衣人搖著頭不肯說話,傅葭臨麵無表情盯著他:“齒裡藏有毒藥……想服毒自儘?”

等到這人嘴唇泛白,掙紮的幅度越來越小,傅葭臨才突然鬆開手,一拳將這人的牙齒打落了好幾顆。

“自己交代吧,深夜跑到漠北公主的院子裡,到底所為何事?”傅葭臨蹲下身。

見這人還是不願交代,他淡淡道:“白衣衛連死人的嘴都撬得開,你最好現在招了。”

黑衣人神色掙紮,最後將一袋銀元寶和幾隻金釧遞給傅葭臨。

“崔府,讓我來偷公主的貼身物品和這些漠北的銀元寶。”黑衣人道。

傅葭臨盯著手裡的東西若有所思。

“彆想了,你看那是誰?”站在一旁接應的王垠安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這傅葭臨明明在謝府就能悄無聲息解決這人,偏偏要等出了謝府才動手——生怕被陸懷卿看到他殺人。

結果,人家都站在旁邊看了不知多久了。

以傅葭臨謹慎的性格,卻沒發現一直在偷看的陸懷卿,隻能說明他還真是滿心滿眼都想著審這個黑衣人。

他卻不知道關心則亂,反而被心上人看到了一切。

“我……”傅葭臨和陸懷卿遙遙對視,緊張地鬆開了手。

剛才他那樣狠厲的表情,她肯定都看到了,她會不會覺得他就是個怪物、是個惡人,從此以後……

“你怎麼會在這兒啊?你不困嗎?”陸懷卿疑惑。

她的眼裡有疑惑、有不解,甚至隱隱有些擔憂……卻唯獨沒有害怕和嫌惡。

傅葭臨就像是被判秋後問斬的死囚,突聞天下大赦般鬆了一口氣。

他解釋:“母後讓我保護你……我今日看到這人鬼鬼祟祟進了你院子,還給你和院子的下人都下了藥。”

不過傅葭臨把陸懷卿的迷藥換成了尋常安神藥。

但那安神藥雖不會像迷藥那般讓人醒後頭疼,卻也有助眠的作用。

他沒想到陸懷卿會中途醒來,還看到了他剛才審問的場景。

陸懷卿:“這人究竟想做什麼?”

刺客來殺她,陸懷卿都可以理解,但來偷她的這些東西做什麼。

傅葭臨將東西遞到陸懷卿手裡,斬釘截鐵道:“嫁禍。”

“這些銀子上有漠北的官印,加上你貼身的金釧……應該是想要嫁禍你什麼。”傅葭臨道。

陸懷卿聽到這話,氣得指著那黑衣人道:“你們竟如此歹毒!”

她代表了漠北,她一旦摻和進什麼大事,不僅會牽連謝府,漠北都會卷進來。

今生阿娜還在,漠北也並未衰敗,她若是被定了罪……若她今生再死在長安,可不就是前世那樣無人問津。

她阿娜一定會撕毀和大燕的盟書,出兵大燕為她複仇的。

到時候大燕和漠北的十幾年和平又會化為烏有。

這背後之人,未免太過惡毒了些。

“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做!”陸懷卿忍不住揪住眼前人的衣襟質問。

前世她也曾覺得戰爭不是什麼大事,可等到真正親曆了漠北大亂,她才明白和平究竟有多可貴。

她絕不允許任何人破壞漠北如今的安穩!

黑衣人:“崔公子因今日的事,想要報複你。”

陸懷卿聽到這話忍不住生氣:“這崔家實在太過惡毒了些!”

她話剛說出口,想起崔家是傅葭臨的外祖家,急忙抬眼瞧了瞧他。

見他似乎並不生氣,陸懷卿才鬆了口氣。

傅葭臨讓王垠安把那黑衣人帶走,才對陸懷卿道:“你不要去找崔家……”

陸懷卿以為傅葭臨這是要維護崔遐,正想和他爭辯,卻聽到他道:“我會去找崔遐,他以後不會再來找你麻煩。”

他不想陸懷卿為了這些事憂心。

這人不該摻和這些肮臟的、見不得人的事,她應該、也必須活在明光下。

陸懷卿偏頭:“真的?”

“嗯。”傅葭臨應道。

他的聲音不大,語氣也不重,陸懷卿卻不知道為何相信了。

“好吧……唔,我困了,我繼續回去睡了。”陸懷卿打了個哈欠。

傅葭臨:“好。”

“等等——”

陸懷卿走了還沒兩步,就聽到傅葭臨有些急切又有些忐忑的聲音。

傅葭臨將一個木盒塞到她的手裡,不自在道:“給你的……禮物!”

他說完就跑走了,一句話都不肯多說。

“什麼啊——”陸懷卿奇怪道。

感覺傅葭臨這送東西的,比那個偷東西的黑衣人都更像賊。

陸懷卿晃了晃手裡的木盒,仔細觀察了盒子的外觀:“還挺用心的。”

這盒子看起來就很耐摔,跟她從前在話本裡看到,說是用來裝毒藥的木盒很像。

但它又被擦得鋥亮,不大像是裝毒藥該有的狀態,能看出送禮之人頗為在意。

陸懷卿想了想,還是打開了盒子。

“哇——”

裡麵靜靜躺著一支梔子花,不對,應該說是一支做成梔子花樣式的簪子。

陸懷卿發現簪子壓著一張紙,她將那張紙抽出來展開。

“不敗的花。”

陸懷卿認出來這是傅葭臨的字跡。

他還真是厲害,這才一兩月,他的字就很好看了。

隻是這字既不是剛開始學字時的潦草,也不是前世的霸道張揚。

這個字端正,還有些眼熟——陸懷卿覺得好像和她自己的字跡有些相像。

“還真送我禮物啊……”陸懷卿摩挲著簪子喃喃。

這下她就得還禮了。

不過……真彆說,傅葭臨還挺會送禮的。

第三十四章

子時已過, 崔遐的院內仍舊歡聲笑語不斷,不時還有琴瑟笙鼓聲透過窗縫溢了出去。

“繼續舞,本公子看你們這舞真是越來越不錯了。”崔遐坐在上首, 笑睨著眼前這些府妓。

等今夜待派去的人得了手, 他就能抓住陸懷卿的把柄了。

至於安給江蘺師姐的那個罪名……江蘺師姐的頂頭上司和同僚裡多的是他們崔家的人,還怕這事能不成功嗎?

崔遐將杯中的酒一飲而儘, 卻發現歌舞已經停了下來。

“繼續啊?”崔遐道。

但那些原本正在跳舞助興的舞姬們停下了舞步,他聽到了一陣有力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

“啊——”

隻見一個血淋淋的人頭被人扔進屋內, 舞姬們尖叫著躲避。

那顆人頭“咕嚕咕嚕”滾了一陣,才在崔遐的案前停下。

崔遐順著那蜿蜒的血跡看過去,看到傅葭臨提著沾了血的劍, 向他一步步走來。

他辨認了好一會兒的, 才認出這就是今日給他出主意,讓他陷害陸懷卿的那個門客。

“五殿下……你這是做什麼?”崔遐不住往後躲。

他看著傅葭臨平靜的目光,寒意卻從腳底一路爬上指尖。

他很確定傅葭臨,肯定是知道了今日他派人去殺陸懷卿的事了。

“傅葭臨, 這是崔府!你敢動我, 我爹不會放過你的!”崔遐試圖嚇退傅葭臨。

但傅葭臨的神色不變,他握緊了那把劍的劍柄,揚起手就要對著他的頭砍下。

崔遐匍匐著,抱住傅葭臨的腿哀求:“五殿下……不不不,表哥,我們是一家人啊。你要是殺了我,外麵的人肯定會非議你的……”

“表哥,表哥, 我求你!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崔遐感受到傅葭臨的劍破空時淩厲的劍風,嚇得說著顛三倒四的話。

傅葭臨卻在劍已經落在這人脖子上的刹那收了力, 他俯身盯著眼前的崔遐。

崔遐說得對,這人留不得是真的,但崔遐如果死了,陸懷卿一定會懷疑他的。

陸懷卿就會知道,他是個連親表弟都說殺就殺的人。

說不定還會覺得他就是個冷血薄情、六親不認的怪物。

崔遐看到傅葭臨被他的話打動了,心下鬆了口氣,卻沒想到下一刹那,傅葭臨的劍就將他的小指剁了下來

“這次是割你的小指,若有下次,就不隻如此了。”傅葭臨收了劍。

本朝官員的征用不僅講才華,同時也看重儀容姿貌。

崔遐此番被他斷了手指,日後也不要想再有什麼好前途了。

但崔遐不敢多言,捂著血流不止的手道:“多謝表哥。”

傅葭臨扔下一句“不準將今夜的事傳揚出去後”,就轉身大步離開。

崔遐望著傅葭臨的背影,眼裡全是怨毒神色。

“來人,把這些賤\人全都拉出去亂棍打死。”崔遐惡狠狠道。

他看著那些哭得梨花帶雨的女人,眼神愈發陰險起來,就像一隻陰溝裡的老鼠。

“不……將她們都給我賣進平康坊去!”崔遐目露凶光。

另一頭的傅葭臨出來後,王垠安調侃道:“今日殿下怎麼手下留情呢?”

依傅葭臨斬草除根的性子,他從前絕不會有任何心慈手軟。

可今日他不僅放過了那個崔府的殺手,還沒有取了崔遐的性命。

這可不是傅葭臨的作風。

“哦,我知道了,殿下是怕公主誤會您吧。”王垠安想起今日傅葭臨送的那支簪子。

今日白日剛從謝府離開,傅葭臨就火急火燎地去了南市的珍寶閣挑東西,不過挑來挑去都不滿意。

最後,還是他點撥了一下,這人才想起他家中有從前陛下賞賜的奇珍異寶。

傅葭臨冷著臉,掃了他一眼卻沒有否認。

“嘖——果然是愛情使人盲目。”王垠安忍不住咋舌。

殺人時都從不手抖的人,此刻卻停下了擦劍的動作。

他抬頭,望著天上的皎潔的明月:“不是愛。”

任何東西一旦沾染讓愛\欲都會變得令人作嘔。

傅葭臨很肯定他對陸懷卿不是愛。

他看到的愛都是獨占的、極端的,是就算得不到也要把對方綁在身邊,折磨到彼此怨憎的。

但……他不想。

陸懷卿笑起來很好看,他想她永遠笑著、永遠不諳世事。

“好好好,您說不是就不是,行了吧。”王垠安放棄勸說。

就傅葭臨現在這個階段,誰來提醒他都沒用。

他那扭曲到極致的認知,不是自己三言兩語就能糾正過來的。

王垠安:“你今日有沒有替江蘺那小子說話啊?”

傅葭臨進去那麼久,想必應該不會隻是為了陸懷卿一個人……吧?

“為何要替他說話?”傅葭臨道。

王垠安:“不就是順手的事嗎?”

“我不喜歡多管閒事。”傅葭臨垂眸。

王垠安看傅葭臨這樣,忍不住腹誹。

那這人怎麼又願意來幫陸懷卿呢?

就這樣了他還不承認自己是喜歡陸懷卿,真是全身上下嘴最硬。

“你進戶部的事,我已經安排妥了。”傅葭臨被王垠安探究的眼神看得不自在,主動換了話頭,“你先從主事做起,等你站穩腳跟,我會把你扶到侍郎的位置。”

王垠安聽到傅葭臨的話,放下剛才的探究,“撲通”跪下:“多謝殿下!”

“你曾救我一命,這也算……報恩。”傅葭臨很不習慣“報恩”這樣的詞。

師父說世間一切都是利益交換。

七歲時,他為同是兵人的師弟所傷,躺在冰天雪地裡奄奄一息。

是王垠安給他送了半碗米粥,讓他熬過了那個滿長而難熬的冬日。

多年以後,王垠安找到他,求他看在這件事上,給王垠安謀個官職,他也應下了。

那時他隻覺得這是交換,他的命換一個戶部侍郎的位置,不多不少正好夠了。

隻是,他也沒想過,漠北之行,會有個小姑娘像太陽一樣溫暖他陰冷的世界。

也讓他知道這不是利益交換,這是應當是報恩。

“殿下言重了。”王垠安聽到這話驚訝挑眉。

這陸懷卿是給傅葭臨下了什麼迷魂湯,這人如今連“報恩”這種話都明白了。

“可是,那崔遐不敢找公主的麻煩,恐怕更不會放過江蘺了。”王垠安擔憂道。

那個酸儒生雖然話多,還天真單純到可笑。

但這一路相處,他也不討厭那人,也不想看江蘺倒黴。

傅葭臨語氣依舊平淡:“與我何乾。”

王垠安這下也不再勸阻。

也對,傅葭臨他本來就是個冷漠的人。

如今在陸懷卿的影響下有了幾分人氣,可惜,歸根到底,傅葭臨還是那個是傅葭臨。

隻是陸懷卿成了他唯一的例外-

“聽說了嗎?崔小公子的小指斷了,聽說是他騎馬時不小心被韁繩弄斷的。”

“活該!要我說啊……”

幾個侍女在閒談,陸懷卿此時剛睡醒午覺,正是閒得慌的時候。

她伸了個懶腰,懶洋洋看向她們:“你們說什麼呢?”

其中一個侍女把崔遐的遭遇告訴了陸懷卿。

她聽完侍女的話,明白這事肯定和傅葭臨脫不了關係。

“娘子,是覺得那崔遐可憐嗎?他才不值得同情,我有個姐妹在崔府伺候他,結果前幾日突然就沒了音信。”侍女壓低聲音,“世人都說這崔家小公子好,可要我說,他背後指不定多壞呢!”

陸懷卿搖頭。

她一點都不同情崔遐。

那人的計謀一旦得逞,漠北和大燕勢必會陷入戰火之中,到時候就算拿崔遐的命都抵不了。

“隻是斷了小指嗎?”陸懷卿問。

見侍女們點頭,她心中的疑惑越發深了。

那夜傅葭臨說會給她一個交代的時候,她還以為傅葭臨會殺了崔遐。

畢竟,傅葭臨前世連親哥都殺,更彆提一個表哥……

“他和前世當真是不一樣。”陸懷卿小聲喃喃。

她走進屋內,又打開前幾日傅葭臨送她的梔子花簪子瞧了瞧。

梔子花的花瓣舒展逼真,上麵作點綴的珍珠也圓潤可愛,確實是一支很漂亮的簪子。

她對著鏡子將這支簪子彆到發間。

這時候的傅葭臨一點也不讓人討厭……甚至,有點討人喜歡。

“公主,有人找您!”有小廝氣喘籲籲跑進來道。

陸懷卿聽這人語氣很急,沒來得及把簪子取下,就跟著他向府外而去。

“是個青樓女子,說是江公子蒙難,請您去平康坊一趟。”小廝解釋。

江公子?江蘺?

陸懷卿沒想到又會是這人……她來長安以後,不知道幫了這個江蘺幾次了。

前世江蘺作為傅葭臨的心腹太監,在皇宮裡對她很是關照,在她和傅葭臨鬨崩後也從未克扣過她什麼。

但這些恩情,陸懷卿這幾次相助,早就算是還乾淨了。

她知道為了漠北,就不該多管閒事,再去摻和這些大燕人的恩恩怨怨。

可是……

陸懷卿閉了閉眼,下定決心,給那乞兒塞了一粒碎銀:“帶路!”

前世阿娜就說她的性子太過良善會吃虧,但陸懷卿實在做不到無動於衷。

彆說是和她認識的江蘺,就算是不認識的人,她也會儘力去幫的。

陸懷卿心裡也很是緊張。

江蘺得罪了崔遐,那今日的事,是不是也會是崔遐挑起的呢?

她不想在長安樹敵,但眼下這個敵人又不得不樹。

“公主不進去嗎?”帶路的乞兒問道。

陸懷卿望著樂坊的牌子踟躕,最終下定決心,卻有個人擋在她身前。

傅葭臨不知何時來的,他望向她滿眼疑惑:“為什麼要多管閒事呢?”

江蘺死不死,江蘺的師姐死不死,跟陸懷卿有什麼關係,她究竟為何要屢屢救一個不相乾的人?

“不是多管閒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你們大燕人不也這麼說嗎?”陸懷卿道。

傅葭臨還是不理解她的意圖,但他沒有再阻攔陸懷卿,隻是跟在她身邊。

兩人剛進樂坊就看到江蘺從二樓的樓梯滾了下來,陸懷卿連忙跑到江蘺的身邊。

“喂,酸儒生,你還好嗎?”陸懷卿搖了搖像是昏死過去的江蘺。

血水順著江蘺白淨的額頭滾落,他那平日裡雖然老舊但總是洗得乾乾淨淨的長衫,此刻沾滿塵土,看起來狼狽至極。

陸懷卿用手帕幫他捂著傷口,卻聽到一個男聲:“不是很傲嗎?”

“我告訴你,有我們崔家在一天,你就永遠彆想參加科舉!”崔遐站在二樓的雅間窗前,像俯視螻蟻般看著江蘺。

大概是隔了太遠,他也沒看清陸懷卿和傅葭臨兩人。

“崔遐,你不許動我師姐……”江蘺掙紮著仰起頭。

陸懷卿這才發現江蘺的嘴裡也在淌血,他受的傷太重,以至於說話都像是用儘了全力。

“你最好殺了我,不然……我遲早會讓你生不如死。”江蘺微微笑著。

少年本來清澈又愛笑的杏眼,在此刻被陰鬱、不甘、憎惡填滿,像一隻被逼至絕境亮出爪牙的猛獸。

眼前的江蘺,和陸懷卿記憶裡那個陰沉的九千歲江德忠逐漸重合。

或許……前世想做聖人的少年,也是被長安這些所謂的權貴們,一點點剝離傲骨和清明。

最後,酸儒生成了他自己都厭惡的蠅營狗苟之輩。

“崔……”陸懷卿起身想和崔遐打一架,傅葭臨卻擋在了她身前。

那個不讓她多管閒事的人,在此刻抬頭向二樓望去:“崔遐,你說什麼?”

樓上的崔遐臉色大變,像是完全沒想到傅葭臨會來。

“我沒聽清,你再說一次。”傅葭臨麵色平靜。

姍姍來遲的王垠安聽到傅葭臨的話,忍不住“嘖”了一聲。

說不多管閒事,結果為了陸懷卿還不是管了。

傅葭臨還真是……真會自欺欺人。

第三十五章

陸懷卿前世就覺得江德忠這人很複雜。

和王垠安壞得令人發指不同, 江德忠是有底線的,他也沒有像王垠安那樣乾儘了有損陰德的事。

作為大燕最有權勢的宦官,他會吩咐人不要苛待先帝無子的妃嬪, 也會在夏日給每個宮殿的侍女太監們送綠豆湯。

可一旦有人威脅到他的權力, 或者他有了更好的往上爬的機會。

江德忠就會立刻背主而去、擇木而棲,去攀更高的高枝。

而現在的十六的江蘺, 撐起全身力氣,緊緊攥住陸懷卿的手:“陸娘子, 救救我師姐!救救她!求求您大發慈悲……來生江蘺結草銜環,也會來報您大恩。”

“你師姐是誰?她在哪裡?”陸懷卿問。

“他們說,我師姐江心月在虞朝史裡寫了悖逆之言, 將我師姐抓進天牢拷打!”提到師姐江心月, 江蘺的神情變得激動起來。

“表哥,不要聽這人胡言亂語!”崔遐匆匆忙忙跑到了樓下,向傅葭臨自證清白。

他指著江蘺道:“江心月注記時,拿前朝文宣帝兵變之事, 暗諷十幾年前元嘉兵變!這種大罪, 誰敢陷害她?”

元嘉兵變?

陸懷卿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

這崔遐還真敢編罪名,“元嘉兵變”就和前世傅葭臨的及冠禮一樣,都是天下人諱莫如深的事。

傅葭臨在及冠禮鴆殺皇兄,手刃父皇,而傅葭臨的父皇也是在元嘉三年於雍州起兵,奪了當時太子的皇位。

以至於,陸懷卿前世一直都懷疑,他們傅家是有什麼“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傳統。

“表哥, 江蘺這樣的不忠之人的師弟參與科舉,豈不是令人不放心?”崔遐道。

傅葭臨聽到這話, 也沒有自亂陣腳:“能不能參加科舉,父皇說了才作數。”

陸懷卿明白傅葭臨這是在給崔遐扣帽子。

崔家權勢滔天,又素來張揚,還是皇後母家,坊間早有傳言崔家遲早如前朝般架空皇帝。

但傳言終究是傳言,此時的崔家根本不可能恢複前朝的榮光。

傅葭臨的話隻會讓崔遐害怕。

“表哥,我、我不是那個意思……但那江心月確有不臣之心!”崔遐道。

陸懷卿正欲爭辯,卻被傅葭臨拽住了手:“先送他去醫治。”

江蘺剛才被崔遐一腳踢下了二樓,又吊著口氣說了這麼久的話,已經昏死過去。

“對!”陸懷卿伸手想去扶江蘺,卻沒想到傅葭臨先一步和王垠安將他扶了起來。

等他們幾人離開後,崔遐身邊早已被嚇得臉色蒼白的人,才顫抖著開口:“崔公子,這、這五殿下怎的會來啊?”

“我怎麼知道!”崔遐氣急敗壞。

這個傅葭臨不是最不多管閒事的嗎?誰知道他今日來是為了什麼!

崔遐:“不用怕。”

且不說真出了事有崔家給他兜底,就說那傅葭臨……

崔遐這些日子確實按約定沒找她麻煩,這次是那個蠻夷女自己要撞上來的,怎麼都怪不到他身上。

他憤憤地將一桌圓桌踢翻。

也不知道傅葭臨那種冷血的怪物,怎的會同這個愛管閒事的番邦女有牽扯-

“忍忍。”傅葭臨用帕子堵住江蘺的嘴。

陸懷卿看到忍不住道:“你要不下手輕點?”

傅葭臨在給江蘺接他摔斷的腿,聽到她的話下手也沒有收著力。

傅葭臨盯著江蘺血肉模糊的腿,替他接骨時,聽到江蘺的悶哼聲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陸懷卿在旁邊忍不住擔憂:“這真能行嗎?”

“你就彆操心啦!他以前在煙……還當殺手的時候,受傷了都得自己處理。”王垠安差點說漏了嘴,不過他反應還算快,沒讓陸懷卿察覺到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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