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感覺是踏實的,讓人會覺得活著真是太好了。
傅葭臨的鼻縈繞著陸懷卿身上的荔枝香,又垂眸看著陸懷卿笑得眉眼彎彎的樣子:“你吃東西了嗎?”
“吃了。”他怕陸懷卿誤會,又補了一句,“我不知道你要來,就和同僚們一起吃的。”
“吃的什麼啊?有什麼好吃的嗎?”陸懷卿關注的東西卻和傅葭臨想的全然不同。
傅葭臨:“就是隨便吃的一點……不好吃。”
“哦。”陸懷卿像是有些失落,不過下一刻她就又恢複了活力,“那你肯定也沒吃好吧!”
陸懷卿讓侍女把酥山端上來,還給他也端了許多小點心。
“嘗嘗!”陸懷卿期待地望著傅葭臨。
“好吃嗎?”
傅葭臨點頭:“很好吃。”
雖然吃的都是些點心,但傅葭臨覺得兩人這樣應當也算是一起用膳吧。
這樣一想,傅葭臨聽著耳邊陸懷卿關心的話,又嘗了一口酥山,靜靜感受著時光的流淌。
或許……這就是“家”的感覺?
難怪那麼多人為了家人都能夠奮不顧身,王家姐弟、江氏的師兄弟還有陸家姐弟都是。
陸懷卿也感受到傅葭臨今日的心情似乎很不錯。
“傅葭臨,我問你一件事?”陸懷卿撐著下巴看傅葭臨。
傅葭臨放下勺子,盯著陸懷卿。
她道:“你想不想和我去漠北住啊?”
陸懷卿把今日和謝知寒的對話,還有兩人以後怎麼生活,都簡單和傅葭臨說了一遍。
“你願不願意去?”陸懷卿問。
“我願意。”傅葭臨幾乎沒有猶豫。
南州和長安他住了很多年,但他從來沒有什麼留戀的感覺。
但是在漠北的短短幾個月,他經曆的那些事情卻深深刻在他的腦海裡。
荒原上策馬而來的少女,圍在一起曼舞歡歌的人群,還有在那夜拉住他的手教他跳舞的陸懷卿。
“你該不會是因為我吧?”陸懷卿想起前世傅葭臨總問她長安好不好的事,“你要是更喜歡長安,也不許騙我哦。”
傅葭臨又重複了一次:“我願意和你去漠北。”
“漠北很好。”他又道。
“好欸!”陸懷卿抱住傅葭臨。
這次她比剛才還要更高興。
原來年少時的傅葭臨沒有那麼喜歡長安,也沒有逼彆人喜歡長安的臭毛病。
“你終於知道我們漠北很好啦!”陸懷卿道。
傅葭臨這下注意到了她話裡的“終於,不由反問了她。
“沒什麼啦……”陸懷卿敷衍過去。
她囑咐:“那你也要好好的哦,不許做壞事。”
“我們要一起回漠北見我阿娜去!”
第六十六章
星垂曠野, 草原更顯寧靜遼遠,然偶有長風吹動草原上瘋長的草木,就露出了馬蹄踏過的印記。
年輕將軍巡視一遍後, 轉身跑向營帳稟告:“蘇爾大人, 漠北諸部中東部和南部的軍馬已經安置妥當,聽候大人命令。”
“好。待幾位將軍到了之後, 叫他們來我帳中。”蘇爾吩咐。
蘇爾的案前擺著兩份東西,一份是與大燕的盟書, 另一份是前幾日謝慈從大燕送來的書信。
信裡是告訴他大燕皇帝是害死陸玠的凶手,請她出兵幫陸玠複仇。
“您當真要進犯中原?”鐵木總覺得其中不對。
就算那謝慈說陸玠當年回長安後,是被皇帝的人秘密處決的, 但盟主大人也不至於為此馬踏中原。
蘇爾:“我答應謝慈出兵, 是因為阿卿在長安。”
她和陸懷卿相似的琥珀眼睛裡帶著探究。
幸好這次是銀雀陰差陽錯去的長安,再加上如今謝慈的勢力大不如前。
否則以謝慈的手段心機,若是自己在長安,隻怕隻能答應謝慈與他合作, 不然就隻有死路一條。
“不過——我又沒說, 我出兵是去幫他的。”蘇爾將盟書收入盒中收好,“咱們與大燕有盟約,大燕有難,我們能袖手旁觀嗎?”
他們先準備著,隻要大燕有動靜立刻南下。
她又想起什麼般,轉過頭:“我讓你們給銀雀遞消息,讓她近日待在東宮,不要隨處走動的消息送了嗎?”
“大人放心, 已經給小何醫官和阿依木送了。”鐵木道。
他生怕被蘇爾看出心虛——都怪老何那個討厭的中原人,硬要叫他幫他給何懷之順帶捎封家書。
蘇爾頷首:“好。”
而在另一頭星隱月沉的長安, 何懷之起身躡手躡腳離開了東宮,轉身往和玉棠約定好的地方去。
玉棠將何懷之往內宮帶,兩人繞了許多遠路,最終往長樂宮去。
崔皇後則站在殿門口等著,她一看到何懷之出現在長街的儘頭,就冒著被人發現的風險向他跑去。
她著急撩起何懷之的袖子,像是在尋找什麼。
在看清對方手上的胎記後,崔婉一把抱住何懷之:“母後的好淮兒……都怪母後不好,這麼多年都沒找到你,還讓旁人占了屬於你的位置。”
當年,她就知道傅葭臨是冒認的,她的淮兒在手腕處是有一塊胎記的。
不過當時崔家正是和謝家扳手腕落於下風的時候,她手上如果多一個煙雨樓的幫助會好很多。
況且,傅葭臨冷漠、絕情、手段狠辣——這樣的人做兒子不行,但當一把做臟活的刀正合適。
這麼多年她也就暫且容忍那個野種喊她母親了,但私下裡也沒有停止過尋找兒子,隻是自然比不上皇帝的人。
“真像……一看就是母後的兒子。”崔婉伸手描摹著親生兒子的眉眼。
雖然他長得不像傅書,但何懷之的眉眼一看就是他們崔家人。
這才是她的好兒子,就算流落在外也能兼修己身,成了這般溫和模樣。
還是個醫術高明的好醫生——比那個隻會殺人的傅葭臨不知道好了多少。
崔婉喃喃:“淮兒,母後的好淮兒。”
何懷之則完全是一頭霧水。
雖然玉棠已經和他說了,他當年是在亂軍之中無意丟的,但何懷之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兒。
大燕的皇帝和皇後連親生兒子都能找十九年才找到?
而且崔皇後難不成是現在才知道他有胎記的?不然怎麼會認錯?
而且……何懷之聽到崔皇後抽噎一個勁兒罵皇帝和傅葭臨。
找到了丟失多年的兒子,難道不該先問孩子苦不苦嗎?
他師父寫的家書,也是先關心完他,才叫他回漠北時記得帶酒給他喝。
“淮兒,你放心……屬於你的東西,阿娘很快就會都給你拿回來。”崔皇後握住兒子的手,“你且再等些時候。”
不管是對崔家不留情麵的傅書,還是那個冒名頂替的傅葭臨,以及那個明明早就知道何懷之是她兒子,卻一直不告訴她的謝慈。
她一個都不會放過。
何懷之從長樂宮離開後,卻看到天儘頭有火光。
他當時並未多想,等到第二日,才聽說昨夜永昌坊大火,燒了半條街,天牢自然也被波及。
裡麵的差役和關押的犯人除了僥幸逃脫的十幾人,其餘全部被大火吞噬。
謝慈也沒能逃出來,隻在一眾燒焦的屍體裡翻找出了一具無人認領的男屍。
最後,還是謝知寒在求得皇帝恩典後為其斂屍。
“堂兄……”陸懷卿站在一旁想要寬慰幾句,卻被身旁的謝識微拉住。
謝識微搖頭:“讓他一個靜靜就好了。”
“謝慈……”陸懷卿聽到謝知寒咬牙切齒道。
說到底,謝知寒隻是個十七歲的少年……卻一夕之間得知養父竟是仇人,就算他麵上再是平靜,心裡也定然不會無波。
謝知寒自嘲:“草席一卷,黃土一蓋,你我父子,恩怨儘了。”
但他的動作卻在看到謝慈的手時猛地一滯。
他踉蹌著起身,陸懷卿和謝識微生怕他摔倒,連忙過去扶住他。
卻聽得他壓低聲音道:“這不是謝慈。”
“阿姐,小時候你習丹青想學畫虎,爹……謝慈帶你去虎房的事情,你還記得嗎?”謝知寒問。
謝識微點頭。
虎房乃在皇家園林,還是謝慈特地向陛下求得的機會。
隻是那猛虎不知為何突然發狂向她撲來,若不是謝慈當時以身擋了一下,她當時就該沒命的。
謝識微回憶道:“當時那猛虎利爪尖銳,謝慈的大臂上被抓破,連白骨都森然可見。”
可是這具燒焦的屍骨的大臂骨上並沒有劃痕,
“你是說……”她反應過來。
謝知寒:“這人不是謝慈。”
此話一出,陸懷卿和謝識微都愣住了。
兩人原本還在感歎謝慈意外的死,但此刻才反應過來整件事都可能是謝慈故意為之。
甚至那被大火燒掉半條街的永昌坊都是謝慈故意的。
陸懷卿踏出天牢,看到已經成了廢墟邊年老腿腳不便的老人、抱著孩子的孀婦、眼神哀戚的少女……
一股寒意從腳底蔓延到全身。
這麼多人命啊,這麼多家庭啊,謝慈竟為了金蟬脫殼竟然可以殘忍至此。
“阿依木,你去……”陸懷卿原本想說讓阿依木準備些粥和衣裳給這些無辜之人送來的。
但她卻看到已經有人這麼做了。
是傅葭臨府上的人,她看到熟悉的管家在施粥。
“公主,您這是?”那管家問。
陸懷卿笑道:“正好東宮和我的人也來了,就幫伯伯你一起好了。”
謝識微也點頭,她身邊的宦官宮女也前來幫忙。
人一多做事情也就更快了。
陸懷卿邊幫忙盛粥,邊問:“伯伯,這事是五殿下讓你做的嗎?”
“不是。隻是殿下說過,隻要帳上沒問題,不做惹麻煩的事,其他的事情都隨便。”管家道。
這些粥和舊衣也花不了幾個錢,他就當是幫五殿下掙個好名聲好了。
陸懷卿聞言想起傅葭臨府上人數和彆的皇子一比,就少得可憐的下人。
她原以為這是傅葭臨喜歡清靜且不得寵,後來才從管家口中知道——這些人是傅葭臨沒回皇家前就認識的人。
準確來說,是他曾“救”過的人。
但傅葭臨從不覺得他是在救人,隻認為他是需要有人幫他算賬,要人照顧他的起居,還需要人幫他上街打探消息……
他才順手找了幾個人,他救他們的命,然後他們替他賣命。
陸懷卿看到管家認真盛粥,不禁想起傅葭臨聊起這些事根本不在意的樣子。
那人隻覺得這是利益交換。
“也就隻有他才會這麼想。”陸懷卿自言自語,“笨死啦。”
這種事情彆說傅葭臨還給工錢,就算他不給知恩圖報的都會報答的。
“什麼?”
傅葭臨剛來就聽到了陸懷卿的話。
陸懷卿一麵腹誹不能背後議論人,一邊心虛道:“沒什麼——那個,你先等等。”
等幫忙把粥盛完,陸懷卿才和傅葭臨道:“我剛說有些總是喜歡貶低自己的人,真是太笨了。”
傅葭臨知道陸懷卿這是在說他。
“我不好。”傅葭臨還是道。
“傅葭臨你很好!。”陸懷卿踮起腳觀察傅葭臨的眼睛。
前世她總覺得傅葭臨的像寒潭、像深淵,可今生剛重生時,她才發現傅葭臨更像幼童。
還是那種未開蒙的稚童。
前世他本來很好看的眼睛逐漸被仇恨、怨懟、殘忍填滿,而今生的傅葭臨……
陸懷卿眨了眨眼,看到傅葭臨的目光也仍舊柔柔落在她身上。
今生的傅葭臨的眼裡是愛。
他就像一麵鏡子,旁人如何待他,他就會回之以什麼。
這裡人多口雜,陸懷卿不便多說,她伸出手拉了下傅葭臨的手,又很快鬆開。
“傅葭臨你不能隻是去投映彆人。”陸懷卿認真解釋:“你得成為你自己。”
“你要做傅葭臨,而不是曾為我喜歡的樣子。”陸懷卿道。
傅葭臨聽到這話沉默。
陸懷卿看起來咋咋呼呼、沒心沒肺,但才是最細膩溫柔的那個人。
他甚至不知道陸懷卿是何時看出來的。
傅葭臨:“我不知道。”
師父說利益最重要,手裡握著劍也最重要,他就信了。
陸懷卿說善良重要,他也覺得很對。
但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的,可怖的、可憐的自己,哪個都是他,又好像哪個都不是他。
“沒事!”陸懷卿又道,“以後你不要想那麼多,想到什麼想做就做,想說什麼就說!”
“比如……你現在想說什麼啊?”陸懷卿鼓勵他。
傅葭臨欲言又止。
陸懷卿:“你說!”
“你臉上有灰。”傅葭臨道。
“哪裡啊?”陸懷卿聽到這話急急忙忙去擦。
可是她看不到位置,擦了好幾次都沒擦到,最後還是傅葭臨給她擦掉的。
不過傅葭臨剛才來的路上有幫彆的災民,他忘了自己手上也不乾淨。
這一擦,陸懷卿的臉就更臟了。
傅葭臨看陸懷卿這樣有些憋不住笑,然後意識到這樣不對:“對不起……”
陸懷卿找堂姐借了手帕才擦乾淨臉,氣鼓鼓但又故作大方:“現在有沒有好一點?”
“做你自己的感覺,怎麼樣?”陸懷卿問。
傅葭臨沉默。
風乍起,吹得灰燼紛飛,是毀滅,也是新生。
傅葭臨:“很好。”
陸懷卿會喜歡真正的自己,是一件他聽起來都覺得是夢的事情。
這種感覺很好。
第六十七章
“傅葭臨, 那我走了。”陸懷卿和傅葭臨揮手告彆。
今日她在永昌坊做了許多事不免疲憊,說話都不如往日歡快。
“好。”傅葭臨笑著點頭。
但他看陸懷卿又向他招手,他走過去, 陸懷卿貼著他的耳朵道:“謝慈還沒死。”
傅葭臨聞言愣住。
陸懷卿又把剛才謝慈的發現告訴了傅葭臨。
他聽到這些話, 眉頭緊鎖,仔細思考這件事。
陸懷卿問:“是有什麼事情嗎?”
原本還滿臉擔心的傅葭臨, 聽到陸懷卿的話,反而扯了個笑。
他揉了揉陸懷卿的頭發, 安慰她:“沒事,不必擔心。”
“不過這幾日你和皇嫂待在東宮,切莫隨意外出。”傅葭臨囑咐她。
“嗯……你和我阿娜在信裡說的一樣。”陸懷卿道。
傅葭臨卻在聽到她的話後反問:“蘇爾大人也是這樣和你說的。”
陸懷卿點頭, 疑惑道:“有問題嗎?”
傅葭臨直覺不對:“蘇爾大人從前會教你不要隨便出門嗎?”
“不會啊, 我阿娜知道我愛到處跑。”陸懷卿道。
傅葭臨聞言垂眸。
難不成是蘇爾大人也察覺到了最近京中局勢緊張?
畢竟像謝相和崔應這樣的人物被扳倒,漠北肯定能聽到風聲。
但他還是覺得不對,但一時半會兒又沒有旁的信息解惑。
傅葭臨:“我暫時還不確定,總之, 你先待在東宮, 最好連東宮的門都不要出。”
“照顧好自己。”傅葭臨伸手像是想摸陸懷卿的臉。
但他察覺到了馬車上,謝識微看向他不讚許的眼神。
他已經伸出的手,最後隻是落在了陸懷卿鬢邊的流蘇上,替她仔細整理了一下儀容。
“我會的,你也是……要學會做自己哦。”陸懷卿道。
她想了想,又覺得還是要多誇誇傅葭臨。
敏感脆弱的人應當都是因為沒有足夠的底氣。
陸懷卿又道:“傅葭臨這麼好,再自信一點就更好了!”
“嗯。”傅葭臨聽到這話抿唇輕笑。
陸懷卿不由看傻了眼。
剛才傅葭臨的笑容是她從來都沒有見過的。
不是前世戲謔輕佻的笑容,也不是模仿他皇兄的微笑, 更不是平日裡笑得露出梨渦的忍俊不禁。
剛才的笑容,是真的溫和明朗, 是從前的傅葭臨一定不會露出的笑容。
“阿卿在想什麼?”謝識微看陸懷卿和傅葭臨告彆以後,就一個人默默出神難免好奇。
陸懷卿回神道:“真不公平。”
如果傅葭臨不是從小流落在外,或者就算流落在外也能被好心的夫婦收養,又或許他的父皇母後不是那樣忽視的態度呢?
他從來就不是天生惡種,隻是在每個需要人拉他一把的時候,都被推向更深的深淵。
謝識微意識到陸懷卿這是在說傅葭臨。
她想起那人的不近人情,又想起他在白衣衛供職時留下的惡名。
“阿卿,五殿下沒有你想的那麼好?”謝識微勸她。
“不是。”
謝識微疑惑:“什麼?”
“是大家都把傅葭臨想的太壞了。”陸懷卿說話時格外認真,“傅葭臨隻是不被允許表達自己,也不知道怎麼表達自己,從前沒人教過他。”
那個少年為了活下去握劍時,沒人將他拉出泥沼。
在他終於能夠自保時,也沒人看到他滿身的傷,更沒人會在乎他從南州回京城的路要走多久。
“堂姐,你不要再說傅葭臨不好了。”陸懷卿這次的語氣很認真,“他好不好,我會自己看。”
謝識微歎了口氣,沒有再多說。
陸懷卿隻是抱著膝蓋,突然才反應過來傅葭臨剛剛應該是想摸她臉。
唔,下次沒人的時候給他摸一下好了。
—
傅葭臨沒有立刻離開永昌坊。
原本這事不歸他管。
但陸懷卿既然說了這是謝慈借此金蟬脫殼,那他就一定要追查到謝慈的下落才行。
他在永昌坊細細檢查了一番,卻發現這件事做得天衣無縫,竟沒有一絲破綻。
“裴欽,你去世家裡幫我查查有誰最近和刑部、大理寺的人來往。”傅葭臨道。
他原以為謝慈的朋黨應當都被翻出來才是,卻未曾想這個謝慈竟然還有後路。
不過也是——當年的陸玨和江逾白都是天縱奇才,卻都折在了這人手上,謝慈的心機自然比常人更深沉。
裴欽點頭:“是。”
“殿下,今日還不回府更衣,準備進宮嗎?”裴欽問。
原本還在想謝慈究竟是誰救走了的傅葭臨,立刻警覺起來:“你說什麼?”
裴欽也沒想到傅葭臨會有這般大的反應,解釋道:“午後宮裡來人,說是瑤華宮裡的荷花竟一夜間全部開了,還說其中有並蒂蓮。”
“陛下說這是天降祥瑞,將並蒂蓮移至紫宸殿邀百官明日早朝共賞,還讓皇後娘娘請諸命婦也進宮賞蓮。”裴欽跟著喜氣洋洋。
他道:“臣的母親和姐姐都已經入宮了。”
“我知道是誰救了謝慈了。”傅葭臨道。
裴欽:“誰?”
“宮裡的人……我母後肯定插手了,但是不是隻有她一個人,如今我尚且不確定。”傅葭臨道。
傅葭臨立刻道:“裴欽,聯係虎賁軍的韓將軍讓他帶人去延秋門和雍門守著,還有讓王謙去聯係當年陸家的舊部。”
他將白衣衛的令牌交給裴欽,“讓白衣衛的人立刻前往兵部保護常大人。”
宮中高官的家眷都在宮中,若是兵部被控製住就糟糕了。
裴欽看傅葭臨匆匆上馬要走,心下擔憂:“那殿下您去哪裡?”
“進宮。”傅葭臨道。
“可是您不是都知道這宮裡不安全,您為何還要……”
裴欽的話沒有說完,就看到傅葭臨已經沒了影。
他隻暗歎傅葭臨平日裡看著不在乎陛下,可是這心裡還是惦記著他的-
陸懷卿和陸懷卿剛回東宮,就見到了前來通傳的玉棠。
她笑道:“太子妃娘娘、銀雀公主安,皇後娘娘請您二位一同前往瑤華宮賞蓮。”
陸懷卿想起傅葭臨和她說的話,下意識想拒絕。
可玉棠又道:“這清荷盛開,乃是海晏河清、世逢明主的好兆頭啊。”
聽到這話,陸懷卿知道再拒絕,恐怕會被人非議,說不定還會有人說漠北輕蔑大燕。
陸懷卿想起這是在宮內——想來應當也不會出什麼意外。
她便跟著謝識微梳洗換了身衣裳,前去瑤華宮看那所謂的清荷。
站在熟悉而陌生的殿門外,陸懷卿深吸了好幾口氣才踏足進去。
她這才發現瑤華宮裡麵和前世她住的地方還是有區彆的。
這裡久不住人,難免在角落處能看出一些陳舊的意味,而她前世住在這裡時則隻感受到了奢華。
如果不是前世她跟著王婉寧去過太妃們住的地方,她都要以為這座宮城的所有宮殿都是如此華美了。
“好香的荷花。”
陸懷卿聞到了一陣熟悉的味道,她不可置信地走近蓬萊池,裡麵荷花的香味撲麵而來。
然而,在這淡淡的荷香裡,她聞到了讓她渾身止不住顫抖的味道。
是前世那碗送她一命嗚呼的毒藥。
當時她知道自己要死了,隻對它那入口的苦和令人肝腸寸斷般的疼記憶尤深。
但此時此刻,她才終於想起來,那碗藥聞起來有一股香甜的奇異味道。
就算被荷香壓著,就算這味道遠不如前世那味道濃,她還是循著味道,確定了這味道來自這些荷花。
“這些荷花有毒!”陸懷卿大聲道。
此時皇後還未至,她此話一出,眾婦人都跟著驚詫,亂作一團。
陸懷卿則冷靜地用茶水將她與謝識微的手帕都潑濕,其他貴婦也跟著她有樣學樣。
“堂姐,快捂住口鼻。”陸懷卿提醒道。
謝識微正奇怪,卻見眼前的人又聞了聞她們案前的點心。
“這個也有毒。”陸懷卿道。
謝識微聞言也拿起來嗅了嗅,她思索了一下:“這好像是夏枯草的味道?”
夏枯草是許多奇毒的必不可少的一味藥材,其有異香,她當時給太子下的毒就是偷了何懷之房裡的這個。
可是……母後這麼做究竟是為了什麼?
也就在下一刻,似乎傳來了很清晰的腳步聲和刀劍相接的聲音。
在座的貴婦裡,不乏有經曆過太寧兵變的夫人,聽到這聲音直接站起來驚恐道:“難不成有人要篡位?”
不然這宮裡怎的會有刀劍聲,還會有人敢對她們下毒。
這夫人的話一出,原本就慌亂的人群更是嘈雜,有年紀小的姑娘直接撲到了母親懷裡,嚇得哭出了聲。
陸懷卿聽到這樣熟悉的刀劍、女人的哭聲、還有毒藥的味道……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在瑤華宮的最後一日。
當時她就是這樣死的,無聲無息死在了異國他鄉,死後也連個葬禮都沒有。
不行!
陸懷卿從舊憶中抽身,她絕不要重蹈覆轍。
她鼓起勇氣,向殿門口走去,然後就看到了不敵對方人手連連敗退的禁軍。
那些刀劍離她不過五丈。
“快來幫我把門關上。”陸懷卿衝殿內道。
那些侍從和貴女們都手忙腳亂來幫忙,終於關上了內殿的最後一扇門。
做完這一切,陸懷卿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力氣了。
她不知道是因為外麵和前世如出一轍的刀劍聲,還是因為她又中了一點毒的緣故。
她用帕子捂住口鼻,聽到廝殺的聲音越來越近,直到好像近在咫尺,直到那扇門也被破開。
叛軍衝了進來,他們環顧一周問:“常老夫人、太子妃、銀雀公主在哪裡?”
常老夫人出身高門且兒子是兵部尚書,想來那些人隻是想拿她威脅常尚書。
隻是她和堂姐就不一定了。
那些貴女們指出了太子妃和常老夫人,但可能是看在陸懷卿剛才提醒她們的恩情上並沒有供出她。
陸懷卿身前那個有點胖胖的姑娘還替她擋了擋叛軍首領的目光。
直到叛軍捅死了一個貴女後,又逼問道:“再不說,就殺到你們說為止!”
陸懷卿前麵的貴女默默移開了,叛軍看到陸懷卿琥珀色的眼睛立刻明白了她的身份。
他欣喜若狂般向陸懷卿跑過來。
也就在此刻,陸懷卿好像聽到了更明顯的聲音——像馬踏的聲音,數量還不少,好像也有重甲的聲音。
陸懷卿看到眼前的首領神情一變。
當兵戈交接的聲音再度響起,陸懷卿意識到那是禁軍的援軍來了。
“堂姐,咱們一起跑。”陸懷卿道。
她不能繼續坐以待斃,在叛軍轉頭混戰時,她爬樹翻上宮牆逃出了瑤華宮。
幸好她這輩子的腿還沒有傷,不然這麼高的宮牆她不一定敢爬。
陸懷卿在長街上奔跑,她知道宮牆後有禁苑——
那裡一定會是叛軍最後控製的地方,而且那裡出宮的門眾多。
如果真的叛軍勝,那裡也能有逃出去的機會。
“阿卿,你一個逃就好了。”謝識微氣喘籲籲。
陸懷卿毫不猶豫拒絕:“不行,要逃一起逃。”
她拉住謝識微的手,兩人一路狂奔。
可惜謝識微身子弱,她還是大大拉慢了兩人的速度。
“在這邊!”
陸懷卿聽到有叛軍的聲音。
她立馬掉頭換了方向,卻沒成想這邊竟然也有叛軍。
陸懷卿被逼入絕境,她想著實在不行就主動出手。
就算她隻有三腳貓功夫她也要奮力一搏。
“啊——”
陸懷卿還沒來得及出手,就聽到左邊的叛軍一聲慘叫。
刀光劍影間,原本有十來個人的叛軍被傅葭臨料理乾淨。
他踩過滿地的血腥,用手中的劍為她硬生生辟了一條生路。
“往這邊去。”傅葭臨擦了擦臉上沾上的血。
他聲嘶力竭般重複道:“快走。”
他與右邊的叛軍糾纏,這邊的叛軍恐怕有近百人,他一個人肉/體凡胎怎麼可能活得下來?
陸懷卿在地上撿了一把刀遞給謝識微:“堂姐你快去禁苑!”
“去啊!”陸懷卿用力推著她,“你必須去,不論是活下去,還是搬救兵!”
謝識微滯了一下動作,旋即拚儘全力跑去。
“傅葭臨!”陸懷卿在地上撿了一把劍,跟著傅葭臨廝殺。
傅葭臨還是執著道:“你走……”
“我才不!”陸懷卿道。
兩個人怎麼都比傅葭臨一個人好,傅葭臨負責殺人,而陸懷卿則保護著他的後背。
這是傅葭臨第一次將自己的後背交給其他人。
等到眼前的叛軍被殺完了,陸懷卿才調侃他:“你當時說,能幫我殺人時,我還覺得虧本。”
現在她才發現一點都不虧,原來不論是刺客、叛軍,傅葭臨都絕不會讓她陷入險境。
陸懷卿感歎:“你還真是厲害。”
她覺得自己有必要誇誇這麼好的傅葭臨。
“這種程度的保護貴不貴啊?要不你便宜點收我?”陸懷卿故意問。
傅葭臨沉默。
在禁軍援軍趕到後,傅葭臨才像是終於放下心,鬆了一口氣。
他搖頭道:“不貴。”
他比任何人都想陸懷卿好好的。
如果是陸懷卿的話,他永遠心甘情願、甘之如飴。
第六十八章
這場政變雖然禁軍戰損頗多, 但宮中貴人和朝廷命婦大多安好,陛下也在叛軍攻打宮門是就逃往了禁苑。
謝慈更沒有想到蘇爾和大燕皇帝通了氣,原本答應幫他的軍隊, 反而阻止了北境四鎮來援的軍隊。
他也被人活捉。
“高安, 你沒有開宮門!”謝慈憤恨道。
若不是他的軍隊破宮門時頗耗了些力氣,他早就捉到傅書和陸懷卿了。
有了這兩人在手, 這天下都得是他的。
高安不免嘲諷:“傅葭臨不可能受你脅迫,更不可能任你擺布。”
他在宮裡活了這麼多年, 很了解那位五殿下的品性。
若是一年前,還不喜歡陸懷卿的五殿下,興許謝慈拿他的血脈問題脅迫還有幾分用。
但偏偏如今的傅葭臨喜歡陸懷卿, 喜歡到可以為她涉險境, 搭救不相乾的人……甚至學著成為一個正常人。
更何況……
“陸兄已死,但阿卿還活著,她姐姐和母親也都在。”高安道。
他不可能讓陸二哥的家人再被卷進長安的權力漩渦。
“哈哈哈——說得冠冕堂皇!”謝慈掙紮著仰起頭,“還不是你不敢!你怕傅書!”
“大膽!誰讓你直呼陛下名諱了!”高安嗬止。
“你們不都是嗎?”謝慈反問, “你們都是好人, 隻有我壞?都是老狐狸演什麼?”
“真正的好人早就死了。江逾白、陸玠,就是他們太爛好心了,才活該死那麼早?”
“高安,你當年也真的一點都沒察覺到皇帝要對陸家下手嗎?”
謝慈此刻終於撕破他多年裝出來的沉穩溫和,露出癲狂的那一麵:“崔婉那個瘋女人沒說錯。”
“這都是我們欠她和陸玠的。”
傅葭臨來時正好聽到謝慈的話,他看著這人此刻瘋瘋癲癲的樣子,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麼。
“高公公,父皇派我來審他, 先將他帶去白衣衛的秘牢吧。”傅葭臨道。
等再見謝慈時,他已經又恢複了冷靜的模樣。
他打量著麵前的傅葭臨, 緩緩笑了:“你和我想的不一樣。”
“殿下還沒問你話,你怎可多嘴!”王垠安嗬止道。
謝慈像是完全不在乎,繼續自顧自道:“當年把你從普通的灑掃仆役收進來做兵人時,我就不該好好打磨你這把利刃。”
傅葭臨原本在看卷宗的目光一頓,他抬眼,卻比謝慈以為的更冷靜:“你是我師父?”
“那就說的通了。”傅葭臨放下手裡的卷宗。
他很久以前就曾覺得奇怪。
當年他與師父決一死戰時隻有十二歲,就算師父當時被他提前一夜下了迷藥,都不應當那麼輕易被他殺掉。
除非當時他殺的不是他師父,而隻是他師父找到的替身。
“你就不恨嗎?”謝慈被傅葭臨的風輕雲淡觸怒。
傅葭臨:“我為何要恨?”
此話一出,彆說是謝慈,就連傅葭臨身旁的王垠安都目露驚訝。
不論怎麼說,一夕之間發現教導自己許多年的師父,竟然是害自己多年顛沛流離的罪魁禍首……
傅葭臨當真就一點都不恨嗎?
“你做的錯事,我會查清,該怎麼罰就怎麼罰。”傅葭臨幽幽望向謝慈。
他確實不恨謝慈。
如果他還是去年的那個他,那個不通情愛、沒有自我的自他。
或許謝慈的這些話,會讓他被處心積慮製造出的不甘、怨恨填滿。
隻是很可惜,在這之前,他已經遇到了那個草原上打馬而來的姑娘。
她的善意和溫柔,混著夏日最熾烈的陽光,不經意間將他填滿。
“你怎麼可以?”謝慈看到傅葭臨平和的樣子愈加煩躁,“怎麼可以!”
他用了十幾年的時間來布這個局,結果原本最放心的那顆棋子卻毀了他的所有。
謝慈仍就想不通是哪裡出了問題:“我算準了崔婉勢力優柔,算準了傅書自卑多疑,江逾白水清無魚……怎麼偏生獨你不是!”
“你不是傅葭臨!你一定並不是他!”
“傅葭臨不會是這樣和悅的性子,他該是陰鬱狡詐、暴虐殘忍的才是!”
“你說啊!你到底是誰?”
“你是誰!”
……
“殿下,您要不先行離開?”王垠安擔憂,“我瞧這謝相好像是瘋了。”
傅葭臨默默聽著謝慈一句又一句質問“他是誰”。
他心裡有一股奇怪的感覺,這樣的感覺和上次很像。
就像是有什麼東西,拚了命要從他的腦海裡掙脫出來。
“殿下,您可還好?”王垠安扶住傅葭臨關心問。
傅葭臨搖頭:“無礙。”
他從白衣衛的秘牢出來,就看到了夕陽下,在台階上跳上跳下的陸懷卿。
她看到他的身影,立刻向他用力招手,歡喜向他跑來。
那些腦海裡瘋狂紮根生長的奇怪想法,在看到她的刹那都靜默下來。
然而,下一刻,傅葭臨看到了一支從背後射向陸懷卿的冷箭。
他想也沒想就向她撲去,替她擋住了那支暗箭。
陸懷卿並沒有立刻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直到看到血從傅葭臨的身後淌下。
千軍萬馬裡都沒有受傷的傅葭臨,此刻倒在血泊裡。
她淚花不自覺從眼中落下,哭著握住傅葭臨的手:“傅葭臨!你不要閉眼,太醫、太醫馬上就來了!”
“不要哭。”傅葭臨撐著力氣,抬手擦去陸懷卿的眼淚。
眼淚落在他的手上,溫熱的觸感好像比後背的疼還要明顯。
那些想要掙破束縛的記憶,像是終於不受束縛,爭先恐後占滿了傅葭臨的腦海-
這個人是誰?
傅葭臨墜入那個屬於他,但又不是他的記憶,看到了那個是他也不是他的“傅葭臨”。
一直到被陸懷卿救下為止,兩人都是相同的,隻是從那以後兩人的故事全然不同。
陸懷卿在那個記憶裡,救下了傅葭臨,卻也因此傷了腿。
傅葭臨和那一世的陸懷卿沒能成為朋友。
但也有這一世他不知道的東西。
比如,傷了手的陸懷卿坐在荒原上,要離開荒原的傅葭臨認出了她。
但陸懷卿很明顯並不知道他是誰。
少年垂眼看著陸懷卿坐在草地上的落寞樣子,而她的麵前是一片沼澤——如果掉進去不過半個時辰就能斃命。
他記得陸懷卿縱馬救他時的明媚驕傲,因此他最後選擇默默站了很久。
那時的他不懂知恩圖報,但他心裡不想陸懷卿死。
荒原遼闊的天穹下,兩個渺小的人一起沉默待了很久。
最後還是陸懷卿先開口:“你怎麼不走?”
因為怕你死。
但傅葭臨沒這麼說,他熟稔撒謊:“我迷路了。”
“你要去哪裡?”
“長安。”
“那裡啊,我也想去。”
陸懷卿走向他:“這邊很容易迷路,我給你帶路,走吧。”
傅葭臨跟著她,果真很容易就走出了這片荒原。
“祝你順風。”少女明明很悲傷,卻還是笑得眉眼彎彎祝福。
傅葭臨聽著她用異族語言的祝福,難得有些觸動。
那樣的觸動,彼時他還不知道是什麼,隻覺得酥酥麻麻的,像是晚夜風動木葉,也像是螞蟻啃噬。
他點頭卻仍舊沒有離開。
“這裡的花好看,我摘點回去送給阿娜和阿姐。”
傅葭臨聽到她話,知道她這是暫時不想死了。
他彎腰想幫她摘花,卻聽到遠處有人在喊她名字。
等少女再抬頭時,傅葭臨已經消失不見。
躲在樹後的傅葭臨,看到陸懷卿被家人帶走,還再三許諾自己真的沒有輕生的念頭。
他默默垂下眼瞼,隻覺得剛才少女的笑容實在很刺眼,尤其是在這樣的黑夜裡,格外讓人記憶清晰。
從那以後,那個傅葭臨踏上了與今生的傅葭臨迥然不同的另一條路。
在白衣衛的他,無可避免的成為了父皇給皇兄的磨刀石。
那個世界裡,王垠安的姐姐進宮了,還被謝相攛掇崔家人弄成了傻子……
當王垠安跪在他麵前,求他幫他複仇時,那個世界的傅葭臨同樣欣然接受。
隻是不再是好心,而全是算計。
江德忠的投靠也是這樣。
在謝相的挑撥下、在朝堂的傾軋裡,等傅葭臨回過神時,他早已活成了陰險狡詐的樣子。
最致命的一擊是他的母後給他下藥,讓他在及冠禮上,渾渾噩噩殺掉了父皇。
也同樣在父皇死前,他得知了一個更驚人的真相。
一個會讓他的母後徹底瘋掉的真相。
母後或許隻是想借他的手,殺掉這個她既愛又恨的丈夫。
隻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他會破罐子破摔,直接領兵殺進了禁宮。
傅葭臨為了皇位,毒死了他已經命懸一線的皇兄,但他留了謝識微和她肚子裡的孩子一命。
不是好心,而是謝相答應助他的條件。
他強力鎮壓了所有反對的聲音,一個連親生父親都敢殺的人,自然不會在意其他人的性命。
但是傅葭臨很快發現做皇帝並不有趣。
直到他收到漠北的那封求援信。
隔著經年時光,傅葭臨才發現他居然還能記起,荒原的夜色裡少女的笑容。
他突然覺得很有趣。
就像一個心智不全的孩子,發現了一件足以打發時間的玩具般,他立刻傳召王垠安進宮。
“出兵十萬,半月之內,平叛漠北。”傅葭臨道。
王垠安不解:“陛下,這漠北早已是強弩之末,您何必……”
“朕說,出兵。”
“是。”
……
前世的傅葭臨,在陸懷卿上京途中,還曾有些期待過。
或許,陸懷卿也會記得他。
但陸懷卿不記得,她不僅不記得,甚至比當年剛斷手時,還要沉默寡言又情緒萎靡。
傅葭臨很害怕她會死,就像那個夏夜,害怕她跳進池沼一樣——很多年以後,傅葭臨才明白當年他是在害怕。
就算陸懷卿看似越來越開朗,但傅葭臨還是能一眼看出她的勉強。
王垠安說他該不會是喜歡陸懷卿。
傅葭臨一口否認:“隻是覺得她好玩。”
可是從前那般有趣的陸懷卿,怎麼現在一點都不有趣呢?甚至還需要他明裡暗裡逗她開心。
而且,前世的傅葭臨實在不知道喜歡是什麼。
直到第三年,為了不讓謝相暗地裡聯係謝識微,他叫謝識微搬進了宮裡,就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
謝識微很感謝他放過他們母子。
她在看到傅葭臨對陸懷卿的偏愛後,感歎道:“陛下當真頗為疼愛這位銀雀公主。”
傅葭臨聽到這話怔愣,此時的他已經不像一開始那般急於否認。
他怔怔道:“皇嫂說,這是愛?”
謝識微:“若陛下不喜歡這位公主,為何要帶她逛長安的燈會,還親自教她讀書寫字呢?”
“原來這是喜歡……”傅葭臨喃喃。
半晌,總是陰沉著臉的帝王,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低頭不住摩挲著袖口的龍紋。
“或許……真的是喜歡。”他很小聲道。
可是,不隻有謝識微看出了傅葭臨的不對勁,謝相同樣看出了他對陸懷卿的不同。
“陛下說,如果公主殿下知道您是他的殺父仇人的話……還會和您好好的嗎?”謝相笑著問他。
傅葭臨那段日子發瘋般派人查當年陸玠的死。
可是他的母後和王婉寧都瘋了,舅舅一家也死在了嶺南……知道舊時事的人,大都被他自己殺了。
而謝慈手上的證據,還有那些白衣衛查到的東西,都無不告訴他——
他和陸懷卿隔著血海深仇。
傅葭臨暫時答應了謝相開出的要求,心裡卻已經有了決斷。
他一定要不擇手段、不惜任何代價瞞下這些事。
隻要知情的人全死了就好,就沒人能破壞他和陸懷卿的感情。
他會加倍愛陸懷卿的,他會彌補陸懷卿的!
他西行假裝中計,讓謝慈終於暴露出真麵目。
一切都按照他的設想進行,隻是他唯獨沒想到謝慈會在大勢已去後,派人殺掉陸懷卿。
等他趕到時,陸懷卿的身體已經徹底冰冷了下來。
她的眼角有一滴清淚,順著眼尾滴落在地上,而她那雙好看又明亮的眼睛永遠不會再睜開。
傅葭臨抱著陸懷卿的屍體,第一次明白了懊悔。
隻差一點點而已,隻差一點點,他就可以攥住他自己的太陽了。
又可能不隻是一點點,而是鴻溝天塹。是他就算富有天下,也跨不過去的鴻溝。
傅葭臨接受了所有屬於那個世界的“傅葭臨”的記憶。
但是那個“他”的記憶都止於陸懷卿死的那一天。
或許對於前世的那個他而言,陸懷卿死後的每一日都不過是行屍走肉。
從那些被恨意裹挾著的回憶裡抽離,傅葭臨發覺眼前有些奇怪的光亮,又聽到了一些絮絮叨叨的聲音。
“聽說是陸昭想刺殺銀雀公主?”
“對啊,他竟然手裡也不乾淨,也害過陸玨大人,應當是怕被清算吧。”
“公主這幾日都守著五殿下欸……”
傅葭臨發現那些聲音又突然都沒有了。
他睜開眼,就看到了在他床頭趴著睡著了的陸懷卿。
她的眼角也有幾道淚痕。
傅葭臨還沒能完全消化,前世那些屬於那個“傅葭臨”的記憶。
但他不自覺伸出手摩挲著陸懷卿臉上的淚痕。
傅葭臨的手指傳來幾分暖意,和前世那具冰冷的屍體完全不同。
“你醒啦?”陸懷卿揉著睡眼惺忪的眼,“你怎麼哭了呀?是傷口很疼嗎?”
“不疼。”傅葭臨搖頭。
“哎呀——”陸懷卿驚道。
傅葭臨用儘全身力氣將陸懷卿擁入懷中,仿佛像是要將對方融入自己的骨血般。
“小心碰到你自己傷口!”陸懷卿咋咋呼呼提醒。
傅葭臨聞言鬆開一點,又在她的脖頸上蹭了蹭:“不會。”
“你……看在你是病人的份上,給你蹭蹭好啦。”陸懷卿道。
傅葭臨聞言,勾唇一笑:“你總是這麼好心。”
“那當然了,我可是陸懷卿!”
“嗯。”
對啊,陸懷卿就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好到不論前世今生,他都會再一次喜歡上她。
第六十九章
可能是入了夏的緣故, 天氣好像格外燥熱,陸懷卿有些不自在地捏了捏傅葭臨的手:“好啦,你剛醒, 得多休息休息。”
傅葭臨放開了陸懷卿, 但他依舊垂眸看著眼前這個人。
有了那些屬於前世傅葭臨的記憶,他幾乎可以確定陸懷卿也重生了。
從前那些他不得其解的問題, 在此刻都迎刃而解。
不論是陸懷卿起初的又害又怕,還是後來她偶爾露出的悲傷神情。
但傅葭臨看著陸懷卿明媚陽光, 和前世那個內向孤僻的她全然不同的模樣。
兩人之間,偶有風吹過,在長久的對視後, 傅葭臨終於移開目光。
他還是不說了。
傅葭臨意識到如果陸懷卿知道他也擁有前世記憶, 恐怕就不會像如今這般對待他。
陸懷卿不知道傅葭臨目光的含義,錯以為他是昏睡太久不免有些恍惚。
她就故意挑著好事和傅葭臨說,希望能夠讓傅葭臨高興些許。
她道:“陛下昨日已經打算封你為翊王了哦!”
翊者,輔佐也。
這一聽就知道皇帝這是肯定他在除謝慈、崔應等人中的功勞。
不僅如此, 陛下還將最富庶的南州劃給他作了封地, 甚至恩準他可以等及冠後再去封地就任。
“翊王啊……”傅葭臨喃喃。
陸懷卿覺得奇怪:“這不是好事嗎?你怎的看起來不開心啊?”
“沒有,我很開心。”傅葭臨撒謊比之前更為熟練。
有了前世記憶的他,知道父皇是又想打算拿他做皇兄的磨刀石。
前世的他起初隻是沒有自己的想法,父皇將他扶到位置,他就做什麼。
隻是後來在一次次朝堂不見血的爭鬥裡,他開始喜歡上了那種感覺——
那種淩駕於所有人之上,隨意左右他人生死的快感。
在你死我活的政鬥裡,他如父皇和謝慈所期望的那樣, 長成了冷血無情、暴虐殘忍的模樣。
隻是……
“傅葭臨,你封地在南州的話, 可真是太好了!”陸懷卿興奮的話打斷他的思考,“南州離渤海、嶺南、蜀中都近!”
“雖然沒有被封到肅州,但是南州的話,我們就能一起去玩了!”陸懷卿滿眼期待地和傅葭臨比比劃劃。
“我倒要去嘗嘗蜀中辣能有多辣!”
……
她的眼裡映著夏日明亮的晨光,充斥著對未來的無儘期許。
陸懷卿好像總有一種能力,一種能把無趣的日子,變得讓人眷戀和不舍的能力。
傅葭臨聞言輕笑點頭:“好,我們到時候一起去。”
父皇或許還想像前世那般,讓他成為皇兄的磨刀石,但他這次已經有了明辨是非的能力。
他對那個高高在上、擁有一切的帝王傅淮的生活不感興趣。
這一次他隻想做傅葭臨。
做遊俠天下、和陸懷卿一起慢慢變老的傅葭臨。
陸懷卿笑道:“那就說定了!”
“唔……對了,該上藥了!”陸懷卿抱著懷裡的藥罐漲紅了臉,“你、背過去!”
傅葭臨也是一愣,隨即伸手去拿陸懷卿手裡的藥罐。
他解釋道:“我自己來就好。”
“我、我……你!”陸懷卿結結巴巴半天都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
她猛地抱緊手裡的藥罐,不讓傅葭臨得手:“你害羞什麼啊?這幾日,都是我幫你上的藥?”
傅葭臨沉默。
他除了耳根子有點紅,彆的地方瞧著並無不妥——
倒是陸懷卿的臉已經漲得通紅。
“你真的可以?”傅葭臨問。
“那當然!不許小瞧我!”
小時候她雖然沒挨過爹娘打,但沒少為了朋友們打架。處理傷口什麼的,她最在行了!
傅葭臨默默躺下,露出後背給陸懷卿,他還是有些歉意:“對……”
“不許說‘對不起’‘辛苦了’!”陸懷卿嗬止。
傅葭臨不懂禮貌時氣人,可是他懂了禮儀什麼的,又實在是太過於有禮了些。
“我還得多謝你幫我擋了那一箭。”陸懷卿道。
她也沒想到陸昭到最後,會成為那個放暗箭的人。
“小事罷了。”傅葭臨輕聲道。
陸懷卿一邊小心將冰涼的藥膏塗到傅葭臨身上,一邊道:“既然如此,幫你上個藥也是小事啦。”
傅葭臨垂眸,長如鴉羽的睫毛遮住眼裡的滿足。
還是要謝謝的。
但他沒有將話說出口。
傅葭臨好像明白了小時候看到王垠安有家人送藥,他在檻外看到時心裡的想法是什麼了。
那或許就是近乎嫉妒的情緒。
謝慈沒教過他人倫情義也是好事。
不然恐怕那時,他就該憤世嫉俗,恨不得毀掉整個人間。
但他沒有,還有幸在多年後,等到了會溫柔問他“疼不疼”,給他小心細致上藥的人。
“陸懷卿。”傅葭臨突然道。
被喊到名字的人,抹藥的手一頓,“怎麼啦?”
“我突然覺得……”傅葭臨認真道,“上天待我不薄。”
可能是藥膏裡有安神的成分,陸懷卿聞久了這味道,都不免有些暈乎乎的感覺。
在聽到傅葭臨這話時,她更是渾然道:“那自然,不然你能遇到我?”
她將藥罐蓋緊,又洗了洗手,才蹲下和傅葭臨四目相對:“傅葭臨我從小運氣就很好。”
“所以?”
陸懷卿握住他指尖泛涼的手:“所以,以後你和我一起,上天隻會待你更好!”
“你難道不信?”陸懷卿眯了眯眼。
傅葭臨聞言搖頭:“我信。”
夏日的蟬鳴很聒噪,但傅葭臨卻從未覺得如此安心過。
讓他不免妄想,時間如果永遠停留在這一刻該有多好-
“陛下,五殿下到了。”高安道。
“讓他進來吧。”
傅葭臨走上紫宸殿,在場的人不隻父皇,還有禮部和幾位重臣——謝慈倒台後,皇帝將江映扶到了丞相的位置。
這也是自江逾白後,大燕第二個平民丞相。
傅葭臨知道從這以後,他的父皇的功績將比前世更加顯著。
如果沒有前世的記憶,傅葭臨或許會當真有幾分崇敬他的父皇——
然而,他有那個傅葭臨的記憶。
他知道他的父皇做過的齷齪事,便隻覺得眼前人惡心。
皇帝:“淮兒,這次你救駕及時,朕已經打算封你做翊王了。”
“兒臣謝父皇隆恩。”傅葭臨跪下叩首。
皇帝又隨意稱讚了他幾句,當著群臣和剛忙完春耕諸事的太子。
可惜太子並沒有如他期望的那般露出嫉妒。
他便又開口道:“不過,淮兒做事還是不夠妥當,平日裡還是該多向太子學才是。”
太子和群臣聽到這話麵露奇怪和同情的神色——
那日的政變,倘若不是五殿下來的及時,恐怕謝相的計謀還當真能成。
結果,轉頭陛下竟對五殿下說這樣的話?
“是,皇兄做事周全,兒臣會多向皇兄學習。”傅葭臨不悲不喜。
這樣的事情他太熟悉,不論是今生還是前世,父皇總是引導他去嫉恨皇兄。
皇帝見傅葭臨沒有什麼反應,就揮手讓其他人先退下。
“吏部已經算出了好日子,你的封王典禮就定在了下月初一。”皇帝道。
“多謝父皇。”傅葭臨仍舊是不冷不熱的態度。
但這並不是皇帝想要看到的東西,他繼續道:“你在逆賊謝慈一事的能力,朕是看見了的。”
“朕看這次韓佑在虎賁軍,好像威望有些過高了。”皇帝道。
韓佑是謝知寒的副將,同樣也是太子門下的人。
傅葭臨眼皮也不抬:“兒臣以為韓副將在虎賁軍中待了多年,加之此次是救駕,能夠及時趕到乃是平日將軍治軍嚴明的功勞。”
他故意裝作不知皇帝的意思。
“淮兒,”皇帝突然開口,“謝慈已經被朕下令腰斬了。”
傅葭臨不知道父皇為何要突然提謝慈。
但下一刻,他又聽到皇帝輕笑:“那個漠北公主,你好像很是在意啊。”
傅葭臨最擔心和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他張嘴想說話,卻被打斷:“不要說那些假話,你若是不在意,等會兒就把這杯毒酒端去給她。”
高安端上來一杯毒酒,等待他的選擇。
見傅葭臨果然愣住,皇帝朗聲大笑了幾聲,按住少年清瘦的肩膀:“淮兒,你是朕的兒子。你想的是什麼,朕一清二楚。”
“想得到什麼,就要失去什麼,這樣的道理,你都不懂嗎?”皇帝問。
說完這話,他就好整以暇,等傅葭臨答應他。
如他所料,半晌後,傅葭臨道:“父皇,兒臣明白了。”
他將那杯毒酒端起,然後儘數傾倒到地上。
“我選陸懷卿。”
皇帝頷首:“不愧是朕的兒子,當真和朕一樣情深意重。”
傅葭臨:“兒臣今日的傷尚未好全,請父皇準兒臣回府休養。”
“你退下吧。”
從皇宮離開的路上,傅葭臨看到了一灘血肉模糊的屍體,想來就是剛被處以腰斬之刑的謝慈。
還有被宮女攙扶著說不出話的母後——他不用想,就知道父皇肯定是讓母後親眼去看了謝慈的死。
他的父皇不僅會挑撥離間,還擅長殺雞儆猴。
他還沒靠近,就被母後瞪了一眼,她咒罵道:“你這個孽種,你和傅書一樣都該死……”
宮人們急忙捂住崔婉的嘴,生怕她再說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話。
傅葭臨走近他的母親,俯身看著和前世一般瘋狂的崔婉:“母後,你說得對。”
傅書確實該死,而他……或許也該死。
“母後,你再等等。”傅葭臨扯了個笑。
在某個瞬間,他都覺得自己被前世那個六親不認、人人畏懼的傅葭臨奪舍般。
他綻開笑容:“會終結的。”
母後這次雖然救了謝慈,還幫他將京中女眷接進宮,但卻借裴家的口告訴了他。
他的母後隻是想借這件事除掉謝慈,至於他這個孽種——他的母後還有彆的妙用。
前世母後在及冠禮上給他下了毒,那這次呢?
想來母後應當會在下月的典禮上,給他下毒吧?
“殿下……”送傅葭臨出宮的小黃門驚呼,“您的傷口好像又流血了。”
傅葭臨卻像是沒聽見般,坐上馬車離開了皇宮。
他突發奇想般掀起簾子,向那座離他越來越遠的皇宮看去。
琉璃瓦在夏日下折出刺眼的亮光,混著紅牆像是掙紮著要吞噬一切的巨獸。
他垂眸,不知在想些什麼。
“你總算回來了!”
馬車還沒停穩,就傳來了陸懷卿擔憂又欣喜的聲音。
她像是在門口等了很久,而她的話裡仍舊沒有一絲不耐。
陸懷卿怎麼偏偏就這麼好。
傅葭臨像是自暴自棄般靠著馬車壁,他輕輕笑了笑,隨後笑得越來越明顯卻無聲。
隻是他眼裡的不甘、痛苦和絕望越來越重,一滴眼淚從他的眼角流下,滴落在地。
陸懷卿真的很好。
隻是,他終究是配不上她。
那些答應她的誓言,也永遠不可能實現了。
“怎麼還不下來!”陸懷卿疑惑。
她想主動去掀傅葭臨的馬車簾子,結果下一刻,他自己主動掀開了簾子。
傅葭臨蒼白著臉,輕挑眉梢,像是看什麼很有趣的玩具般看向她:“這麼想見我?”
“傅葭臨……”陸懷卿臉色煞白。
她顫抖著嘴唇,嚇得跌坐到地上,不住往後躲。
幾乎隻要一眼,陸懷卿就確定了這是前世的傅葭臨。
“躲什麼?”傅葭臨走到她麵前,捏住她的下巴仔細端詳,“殿下,彆來無恙乎?”
他的語氣沒有一絲起伏,平靜到讓陸懷卿害怕。
第七十章
陸懷卿一直很清楚前世的傅葭臨就是個瘋子。
她聽到也重生了的傅葭臨的話, 討好地笑了笑:“彆來無恙。”
“傅葭臨,我知道你上輩子對我很好,謝謝你。”陸懷卿道。
“是嗎?”傅葭臨鬆開她的下頜, 手卻落在她顫抖的肩, “那你在怕些什麼呢?”
當然是怕這樣子的你!
陸懷卿感覺傅葭臨不是簡單的恢複記憶,更像是被前世的那個他奪舍了。
“在想這個身體裡, 那個幼稚的蠢貨去哪裡呢?”傅葭臨一眼就識破了陸懷卿的想法。
陸懷卿聽到他很是好脾氣地解釋:“自然是被我取代了。”
“你……”
陸懷卿聽到這話終於忍不住想伸手打他,卻傅葭臨一把攥住手。
他步步緊逼, 直到將陸懷卿圈在他和牆壁的方寸之間。
“我和他不是一個人嗎?還是說,你喜歡的隻是他,不是我?”傅葭臨問。
陸懷卿聽到這話愣住。
在最初, 她確實是將傅葭臨和前世的他當成兩個人看待的。
故而她會救下還沒有犯錯、奄奄一息的傅葭臨。
她也自詡能分清兩世的他。
可是那個會收留流浪貓、會救助尋常百姓, 會在王婉寧一案和江逾白舊事插手的人,自始至終都是傅葭臨。
就算時光流轉,就算傅葭臨前世沒能遇上自己,他也同樣幫了那些人——雖然他並不認為那是做好事。
傅葭臨見陸懷卿不回答, 俯身逼問:“也對, 這一世的傅葭臨這麼好,你肯定隻喜歡他吧。”
“不是。”陸懷卿搖頭。
她望著眼前明明是在逼問她,反而自己眼眶發紅,眼尾竟也有盈盈水光的傅葭臨。
陸懷卿:“我喜歡就是傅葭臨。”
“什麼?”
“我說不論前世今生,我一直都喜歡傅葭臨。”陸懷卿坦誠道。
今生和她玩鬨、聽她話改好、會去幫其他人的傅葭臨,她自然喜歡。
至於前世的傅葭臨……
那個會在春日給她編花環、帶她了解大燕習俗、在她最無助時伸以援手的傅葭臨,她也喜歡。
隻是前世兩人遇到的太晚,相處的時間也太短, 還隔著太多誤會,讓她還不及認清自己的心。
她拽住傅葭臨的袖子, 滿眼期待:“傅葭臨,我知道你也有今生的記憶,對不對?”
“你本來就該活成這一世的傅葭臨。”陸懷卿的眼淚滴落在他的袖子上。
傅葭臨的眼神有瞬間的不忍,旋即被他用戾氣壓下去。
傅葭臨:“將她帶下去,先關進後院。”
“你要做什麼?”陸懷卿質問。
“不要這麼激動。”傅葭臨柔聲安撫陸懷卿,“你不覺得五皇子府太小了嗎?我覺得還是瑤華宮更適合你。”
傅葭臨鬆開她的手,轉頭厲聲吩咐下人:“好生侍奉公主,不要讓人打擾她。”
語罷,他轉身就要走。
陸懷卿衝他道:“你瘋了!我是漠北公主,我阿娜要是發現了……”
傅葭臨聽到這話腳下一頓,但終究還是沒有回頭。
陸懷卿很快就明白她阿娜不會知道了。
當晚阿依木就被傅葭臨送來和她一起作伴了。
何懷之也同前世一樣,又投入了傅葭臨的麾下。
“你究竟為何要背叛?”陸懷卿問。
阿依木也跟著質問:“你到底在做些什麼?”
前世今生,陸懷卿最不能想不通的點就在這裡——
前世,何懷之對於這件事諱莫如深,不論她怎麼問,何懷之都隻是敷衍過去。
但這一次,何懷之回答了她:“我才是五皇子。”
聽到這句話,陸懷卿和阿依木都安靜下來。
何懷之:“傅葭臨說,隻要我幫他,他就會幫我恢複身份。”
還有傅葭臨那個近乎瘋狂的想法。
但傅葭臨連這樁秘辛都準他告訴陸懷卿,卻不準他告知那件事。
“公主,我不是背叛您,隻是長安將有大亂,您安心待在五殿下府中才是最安全的。”何懷之勸道。
陸懷卿:“什麼大亂?”
因為經曆過前世漠北的大亂,聽到何懷之的話心裡直覺不好。
“沒什麼。”何懷之察覺說漏嘴,立刻吩咐了人端了安神湯上來,“公主,這是安神湯你喝了吧。”
陸懷卿直接端起碗摔了個粉碎:“我不喝!何懷之,你和我說清楚!”
她不肯喝藥還吵著要見傅葭臨,最後何懷之實在沒辦法隻能將她和阿依木都拍暈。
傅葭臨知道了,就將她與阿依木分開關起來。
屋內的香爐裡不知燃了什麼東西,陸懷卿平日裡幾乎都是半夢半醒的狀態。
就算偶爾清醒,身上也提不起什麼力氣。
傅葭臨有時候會來看她。
他就坐在她床邊,時不時替她捋一捋鬢邊有些淩亂的碎發。
陸懷卿總是會強撐精神質問傅葭臨。
“放了我。”
“你到底想做什麼?”
“你那日的話什麼意思?”
隻是她的責問,大都被傅葭臨無視掉。
他大多數時候都是握著她的手,低頭揉捏把玩著她的指節,卻一句話都不和她說。
等到陸懷卿撐不住困意睡著,傅葭臨才會愧疚又小心地替她掩好被子。
“對不起。”
同樣聞了不少迷香的傅葭臨,很輕很輕地對陸懷卿道歉。
隻是陷入昏睡的陸懷卿,永遠不可能聽到他這句話。
陸懷卿就這樣被關了十幾日,她昏睡著其實也弄不清究竟過去了多久。
有時候,她覺得好像是過去了一輩子那麼長,有時候又覺得不過是幾場清夢而已。
在又一個和往常彆無二致的夜晚,門被人“嘎吱”一聲推開。
她不用想都知道來的人是誰。
陸懷卿背過身麵向牆,像是一個眼神都不願意分給傅葭臨。
“出去玩嗎?”傅葭臨好脾氣問。
陸懷卿轉過來看他:“你要放我走?”
“去院子裡玩。”傅葭臨搖頭,“我有禮物想要送你。”
陸懷卿翻了個身,不再搭理傅葭臨。
但現在的傅葭臨可沒那麼好說話,他見說不動眼前人,就直接將陸懷卿打橫抱起。
陸懷卿用力掙紮:“我不去!你放我下來!”
但傅葭臨多年練劍,豈是她能掙脫得了的。
“你!”陸懷卿原本想罵傅葭臨的,但下一刻就收了聲。
她看到了院中的苦艾。
前世兩人一起掛艾草的事情,她還記得很深。
此刻傅葭臨熟練地拿了一大把艾草,他踩著木梯問:“陸懷卿,幫我看看是不是掛高呢?”
“低了。”陸懷卿道。
她負手聽著傅葭臨和前世幾乎一模一樣的語氣,心裡的懷疑卻愈發重。
傅葭臨,他究竟想要做什麼。
“現在呢?”
“好了,現在正好。”
傅葭臨這次明顯比上次熟練得多,他像是很驕傲一般:“怎麼?是不是比上次好?”
陸懷卿不想再和他演戲,直接戳穿他:“傅葭臨,你究竟要做什麼?”
原本還在笑著的人,因為她的話瞬間冷了神情,就像前世那樣喜怒無常。
陸懷卿下意識害怕發抖,但她還是鼓起勇氣又一次固執問:“你究竟要做什麼?”
風穿堂而過,將簷下的苦艾吹得沙沙作響,兩人卻都沒有再說話。
過了很久,陸懷卿轉身要走,傅葭臨才開口:“陸懷卿,端午掛艾葉,會長命百歲。”
這是他想送給陸懷卿的。
提前幾日掛艾草,就算不能長命百歲,也該讓他喜歡的姑娘活到九十九吧。
陸懷卿聽到這句話,才發覺傅葭臨還是沒打算和她說實話。
“你不說,那你這輩子都彆和我解釋了。”陸懷卿一時氣到忘記了害怕。
她不再停留,小跑著回了自己的院子。
而傅葭臨隻能攥緊拳頭,望著他的背影離他越來越遠,直到最後隻有一片漆黑。
他又忘記了陸懷卿的叮囑,此刻手心已經被自己的指甲刺破。
血從指縫裡滲出,滴落在石板上,緩緩凝成黑紅色,卻不會再被任何人看到。
就像少年那份隱忍的喜歡,在深沉的夜裡,除了他,誰也不知道-
禮部挑選的日子,自然是再好不過,傅葭臨封王這日果真是個驕陽明媚的好日子。
他在前往含元殿受封前,先去母後宮裡見了她。
傅葭臨看向玉棠手裡端著的那杯“清茶”。
前世,他沒有像今生這般答應陸懷卿不飲酒,所以前世玉棠端的是“清酒”。
清酒裡混了會讓人短時間內發狂躁動的秘藥。
這世他再一次端起杯盞,又聞到了裡麵熟悉而陌生的味道。
在即將入口時,傅葭臨將藥儘數傾倒。
下一刻,宮內的禁軍衝進來控製住了長樂宮。
傅葭臨哂笑:“母後,你當真是一點都沒變。”
他發覺了崔婉看向何懷之懷疑的眼神,扯了個笑:“何懷之沒向我供出你。”
隻是他有前世的回憶而已,也有傅葭臨那些痛苦、混亂的回憶。
那個“傅葭臨”本就陰險殘忍、陰晴不定不假,但他會那般嗜殺,也離不開母後的那杯酒。
那杯不僅會讓人短暫發狂,還會讓人留下長期頭疼病根的清酒。
“但我知道,母後也是受害者。”傅葭臨和崔婉平視。
他又舉起自己的手,露出那段看起來光滑無疤的手。
“這裡的胎記,在我被賣進煙雨樓的第一天就被剜掉了。”傅葭臨道。
他仍舊在笑,就好像講的是旁人的故事般。
“我出身高貴、不知人間疾苦的母後……殺手的身上,是不能有任何有記憶點的特征的。”傅葭臨道。
“不可能!”崔婉這才反應過來,“你騙我!你就是個野種,是你騙我的!”
下一刻,她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一樣:“不對,是謝慈騙了我——不不,不是他。”
謝慈那些證據不像假的,和她當年查到她兒子可能被謝慈故意遺棄的線索對得上。
這麼多年,謝慈也是因為朝中局勢變化,才又派人去漠北找傅葭臨回來的。
“母後。”傅葭臨輕笑,“我沒騙你,但是騙你的人很多。”
而那個把他母後騙得最慘的人,他會親手結束他的生命。
傅葭臨起身,向殿外走去。
崔婉發瘋般咆哮,又像是突然清醒過來,不顧姿態地爬向傅葭臨離開的方向:“淮兒,阿娘錯了,阿娘是真的被騙了!”
“你原諒阿娘好不好?阿娘錯了!”
但禁軍們阻擋住了崔皇後的動作,她拚儘全力也再不能觸碰到傅葭臨。
傅葭臨沒有停下腳步,隻是他屬於前世傅葭臨的那些回憶陣痛起來。
崔婉的道歉不是他想聽的。
那是她該說給前世的“他”聽的。
那個被自己的師父、母親、同黨……乃至親生父親,一步步逼上絕路,逼成瘋子的傅葭臨。
長安的夏日真的好刺眼,傅葭臨眯著眼微仰起頭,好像又回到了那個被陸懷卿救下的夏日。
她策馬而來,卷起快哉風,自此吹走了他人生裡所有的灰暗。
“殿下!請上前接翊王印。”高安已經念完了冊封的聖旨,見傅葭臨沒有反應,就又重複了一遍。
百官們也沒有在意,隻當是日頭太大,傅葭臨也晃了神。
傅葭臨規矩低頭,雙手捧過印信,卻就在下一刻他起身後,將整個冊寶砸向地麵。
那枚翊王印滾了好幾下,一直到皇帝的腳下。
高安驚呼:“大膽!還不拿下他!”
禁軍確實立刻上殿,隻是卻不是聽高安的話拿下傅葭臨,反而將劍峰對準了其他人——包括金鑾殿上那位皇帝。
“哈哈哈,”皇帝卻不是生氣,“朕預計的,原本是你會等及冠禮上動手。”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皇帝其實也沒有猜錯。
禁軍將傅葭臨的佩劍遞給他——不是陸懷卿送的那把,而是他從前用來殺人那把劍。
“五弟,你是糊塗了,快收劍,叫太醫給你看看。”太子急著為他辯解。
江映思索片刻後,也擋在傅葭臨麵前:“殿下,今日可是魘著呢?”
“他可清醒得很。”皇帝依舊不生氣也不害怕:“打算弑父?”
“就為了一個蠻夷女?”皇帝直直望著這個如他所願,長成這般性子的小兒子。
傅葭臨不答,他隻是揚起劍。
“陛下小心!”
“五弟!”
傅葭臨這一劍並沒有刺向皇帝,而是砍掉了自己的小指。
人都是肉/體凡胎,他的左手自然疼得止不住顫抖。
但卻依舊抬起頭看向他的父皇:“生而不養,斷指可報。”
“這根斷指,傅葭臨報母親十月懷胎,生我之苦。”傅葭臨起身。
“至於你傅書——”
“你明知我就在謝慈手裡,卻故意讓我在煙雨樓呆了整整十餘年。”
前世在弑父以後,傅葭臨查過很多人,最後才確實自己就是皇帝親生的。
他的父皇在謝慈換了他一次後,又暗中在謝慈不知道的時候調換了一次。
何懷之與他都有胎記,且都流著崔家一半的血,謝慈也自然沒有察覺。
傅葭臨道:“為父,你不慈。”
“你明知江逾白、陸玨清白,卻故意縱佞臣逼二人至絕境。”
“為君,你無能。”
太子都被這話嚇傻了,開口勸傅葭臨:“五弟,你莫要再說了!”
但其他人反而有些許平靜,尤其是江映、王謙等人。
皇帝臉色煞白:“逆子!你給我住口!”
“陸玠大人失蹤後,曾回長安,你明知崔家要殺他卻不提醒!”
“住口!逆子,我叫你住口!”皇帝斥責。
他不知道傅葭臨怎麼會知道這麼多舊事。
皇帝不怕死,但他害怕被人撕開自己多年裝出來的明君麵具。
“你嫉妒舊友,故意縱容謝慈截斷陸家軍軍糧補給;你利用完江大人,就將他推給世家人泄憤;你靠我母後母家起家,登基後又覺自卑冷落我母親。”
“你連品性都為下品。”
“今日之事,樁樁件件,皆有證據。”
“於公於私,你都隻是個首鼠兩端、忘恩負義的小人!”傅葭臨道。
“你、你……”皇帝指著傅葭臨卻一句話都說不出。
傅葭臨提著劍走向他的父皇,他左手的斷指上的血順著劍鍔的紋路蔓延,直至將整個劍鍔的紋路都填滿鮮血。
他笑:“你說得對,我就是要殺你。”
不隻是要這個所謂父親的命,還要他身敗名裂、萬世唾罵。
少年揚起手中的長劍,劍峰在夏日最熾烈的光下,折射出最刺眼而明亮的光。
“前世我是渾渾噩噩殺的你,這一次,我要清醒的再殺你一次。”
在前世數不清的錯事裡,唯有殺傅書這件事,傅葭臨從未後悔-
陸懷卿第二日醒來時,就看到堂姐在她床前。
她有些疑惑:“堂姐……傅葭臨準你進來呢?”
“阿卿睡糊塗了吧,這些日子,你和傅葭臨在一起,平日裡見到了也總是匆匆離開。”謝識微道。
堂姐有見到她?
陸懷卿這下明白了,應當是傅葭臨不僅控製了她身邊的近侍,恐怕也找了扮演她。
謝識微道:“今日五殿下封王,他說怕你無聊,讓我帶你去東宮玩玩。”
“好。”陸懷卿答應。
所以……傅葭臨這是莫名其妙放過她呢?
他這是昨晚掛了艾草,就把所有事情都想通了?
陸懷卿把最近的事情都告訴了堂姐,也第一時間去找阿依木,卻發現一無所獲。
阿依木可能已經被何懷之帶走了。
不僅如此,她還發現大半的侍女都消失不見了。
連傅葭臨府上的管家都在收拾東西。
陸懷卿問,他說是年紀大了,殿下給了錢,叫他回家養老去,還說會派人送他。
“不對……”陸懷卿這才反應過來。
他突然打發侍從們走,今日又讓她堂姐來……
這樣安頓親近之人的方法,讓陸懷卿立刻聯想起了上次堂姐想要殺太子的時候。
傅葭臨該不會是下定決心要殺父皇吧?
所以,這些日子他才故意這樣做,目的就是為了讓她討厭他?
“堂姐,我得進宮!我要救傅葭臨!”陸懷卿道。
傅書或許該死,可是今生沒有那麼謝家、崔家支持,手上也尚且可用之人寥寥的傅葭臨——
他若是殺了他父皇,他會死的!
“王垠安,你讓開。”
陸懷卿被王垠安擋住去路。
她道:“傅葭臨有危險!”
“殿下半月前就開始計劃了!”王垠安給陸懷卿跪下,“公主,您去不得啊!”
“他就是想用自己的死,來救您!”王垠安道。
他和陸懷卿說了,皇帝拿她威脅傅葭臨的事情。
王垠安將手裡的一封信交給陸懷卿。
她立刻將信封拆開,裡麵隻有一枚象征著煙雨樓主人身份的劍穗。
有了這個劍穗,加之今生阿娜和阿姐都在,她永遠不用擔心有任何危險,也不用擔心漠北。
傅葭臨沒有給她留下任何煽情的隻言片語。
那個從前最沉默寡言、不知善惡的少年,在他的十八歲,用他的選擇告訴陸懷卿。
他沒有成長為前世那個惡人。
“我要去救他。”陸懷卿這次語氣更加堅決。
王垠安詫異:“什麼?”
“你讓開,我要去救他!”陸懷卿道。
傅葭臨做過的錯事很多,但在殺傅書這件事情上,他絕沒有做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