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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你現在可以詳細和我說說當年的事嗎?”陸懷卿屏退眾人問。

她已經從謝識微口中聽到了一個版本, 而現在陸懷卿想聽聽王婉寧知道的事情。

“當年家主大人和我父親都為江少保革新一事出力……”

提及父親王婉寧神色哀傷,但陸懷卿大致也明白了當年事——

江逾白出身寒門,太寧革新無外乎兩點, 一針對吏治, 二革財政。

吏治要取消保舉人製度,讓科舉真正為百姓平民之用, 而不被藏書千百的世家仍占大頭。

財政則是要重新核準戶數人頭,將荒地分給世家大族依附的奴婢們。

可是這樣的改革, 讓江逾白得罪了不少世家中人。

除了王馳,整個世家幾乎都將江逾白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昔日的好友陸玨、崔應都站到了他的對立麵。

“但是謝慈當時並未反對江少保的革新。”王婉寧也講到了最重要的地方, “謝慈才是那個最聰明的人。”

正因謝慈直到最後露出獠牙害死陸玨等人前, 都以清正溫和的麵目示人。

不論是陸玨還是江逾白,都從未懷疑過他。

王婉寧又道:“江少保彈劾陸尚書,打壓陸家,卻從未想過致陸家於死地。”

但是謝慈卻並不願意放過陸玨, 趁著他被貶出京的機會, 竟派人偽裝成白衣衛的人除掉陸玨。

“我其實也覺得奇怪,這世上有幾人能有白衣衛的身手,竟會讓太子妃錯認。”王婉寧不解。

陸懷卿聽到這話,心裡卻有了一個念頭。

她見過傅葭臨和王垠安的劍術和刀法,王婉寧是閨閣小姐不清楚,但她卻猜到了一個可能。

會不會是謝慈找了煙雨樓的人?

“那江少保舞弊案又是怎麼一回事?”陸懷卿問。

王婉寧:“江少保發覺陸玨之死有蹊蹺,派人查出了一些蛛絲馬跡。”

所以謝慈才一定要除掉江少保,甚至還是以“舞弊”的罪名, 又羅列貪汙、占地等罪名除掉了他。

“謝慈聯合崔家,栽贓陷害江少保。”王婉寧道。

小時候那位江少保還曾抱過她, 她也對那位叔叔記憶尤深。

“王兄,我的俸祿還了欠米坊、肉鋪的錢,婉寧的生辰禮隻能先欠著了。”江少保歉疚道。

王益揭他短處:“就你,下個月的俸祿又得填幼育堂,下下個月說不定書院又要花錢……”

“王兄放心,婉寧的生辰禮我肯定會補上的。”

在一旁看戲的王馳也跟著拆台:“之前陸玨女兒生辰時,你就是這麼說的……”

“婉寧,你看那邊古樹開花了,走,江叔叔帶你去看。”江少保說不過,就抱著王婉寧跑了。

現在想來江少保就像他身上總是不散的書墨氣般。

質樸、清雅又讓人心安,讓人知道隻要來找他,就一定能得到公正回應。

陸懷卿聽完王婉寧對江少保的描述,心裡也明白謝慈等人究竟有多用心險惡了。

他們不僅殺掉了江逾白,還要給他潑臟水。

一個生前為民請命、一個身居高位卻兩袖清風的人,但他們還是要想儘辦法毀掉他的聲譽。

“我父親在江少保死後,查到了崔家和謝慈陷害江少保的證據。”王婉寧道。

原來如此,謝慈之所以如此急於除掉王家兄妹,原來是因為恐懼。

殺害朝臣,勾結朋黨,這個謝相還真是藏得夠深。

不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倘若不是她與王婉寧重來一世。

誰又能想到替故友照顧遺孀和兒女、在朝堂上“不偏不倚”、會憐惜乞兒的謝相,才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呢?

“那謝相前世最後作的孽,世人可知道?”陸懷卿問。

“我不知道。”王婉寧卻搖了搖頭,“我還想問公主您呢?前世,我被灌了讓人瘋傻的藥後,安安……安安可為了我做了錯事?”

陸懷卿聽出了王婉寧這話的奇怪:“你說什麼?”

“我被灌了藥後的記憶都沒了……我看公主您今生又和五殿下在一起了,您可知道後來的事?”

陸懷卿聽到這話,又試探了幾句,才明白——原來王婉寧並不知道王垠安後來做了錯事,她也不知道傅葭臨後來篡位的事。

她的記憶停在了被崔家送給皇帝,剛被謝相挑撥崔應給她灌毒藥前,後來那些她在深宮裡瘋瘋癲癲的日子,王婉寧都不記得。

陸懷卿想起王垠安罵她的話,又望著眼前王婉寧好奇的模樣:“沒有,都沒有。”

“那安安有把我救出來嗎?”王婉寧追問。

“後來,王垠安還把你從深宮裡救了出來,你又能隨你心意地活。”陸懷卿撒謊道。

陸懷卿和王婉寧說完話,就去照顧她堂姐了。

望著堂姐蒼白的臉,她又想起了王婉寧告訴她的那些事情。

如果真的是王婉寧所說地那樣,那她大伯就是被謝慈害死的。

前世,就連傅葭臨都是在登基後的第三年才除掉他。

而謝慈這樣陰險的一個人,想要向他尋仇,定然需要付出千百倍的艱難苦辛才有可能。

入了夜,堂姐還沒有醒過來,陸懷卿仍在想今日聽到的事情。

她自不怕死,可是她不僅僅是爹爹的女兒,是陸家二房的女兒。

她更是阿娜的女兒,是漠北的公主。

今生她避開了前世所有會導致漠北滑向戰火的悲劇,但若是向謝慈尋仇,就有可能又將漠北的人牽扯進這些事。

“秋芙,先拿下去吧,我暫時吃不下。”陸懷卿拒絕了秋芙端上來的晚膳。

堂姐昨日一出嫁,就將秋芙打發走了,她也是今日匆匆趕回的。

秋芙卻沒有聽她的,還是將飯菜留在她的桌上。

陸懷卿望著飯桌上的飯菜,豐盛又精致。

應當是秋芙特地囑咐了東宮的廚子,做的也都是她愛吃的。

而秋芙素來也是聽堂姐的話,她的這位堂姐早就將她的喜好摸清了。

這些日子,謝識微並沒有要挾自己幫她報仇,反而是提前替她想好了退路。

陸懷卿糾結地咬了咬唇,有些苦惱地吹了吹額前的碎發。

“王婉寧和你都說了些什麼?”傅葭臨問。

陸懷卿也不知道他是何時來的,隻見他站在一旁,像是看她自虐才忍不住開口詢問。

傅葭臨確實很想知道陸懷卿在為什麼而糾結。

因為在傅葭臨的認知裡,眼前的姑娘就像春陽,明媚溫暖。

她從不會徘徊退縮,做什麼都堅定勇敢,她不過是指縫裡漏下的一點善意,就能讓人被她打動。

“傅葭臨如果有件事,你不做,你在乎的人會難過;你做了,其他你在乎的人又可能會陷入險境。”

陸懷卿問他:“那你還會做嗎?”

“那得看誰更重要。”傅葭臨道。

“如果都很重要,分不出什麼輕重緩急呢?”

不知過了多久,傅葭臨才道:“我會做。”

“陸懷卿你也是想做的,不是嗎?”陸懷卿望向陸懷卿,“你去做,我會陪你一起。”

從前都是他的小太陽來溫暖他,今日他也想告訴陸懷卿。

不論她做什麼,他都會陪著她。

果然,聽到傅葭臨的話,陸懷卿眼中先是驚訝,隨後強調:“你知道我要做什麼嗎?”

“我知道。”傅葭臨毫不猶豫,“你是想要替江逾白翻案,要謝相為他做過的錯事付出代價對嗎?”

“那你還……”

陸懷卿的話還沒說完,又被傅葭臨打斷:“所以我說,我知道。”

他知道,但他還是願意。

隻要是陸懷卿要做的事,他就會拚上一切,幫她實現心願。

陸懷卿愣在原地,像是完全沒想到傅葭臨會這麼說。

“傅葭臨,謝謝你。”但她還是搖頭,“我還是需要再想想。”

但不過陸懷卿很快就想明白了。

王婉寧還將話告訴給了江家師姐弟,堂姐也知道了謝慈是這一切的主謀。

但是他們都沒有請求傅葭臨和陸懷卿幫忙,反而在知道真凶後,生怕將二人卷進來。

江蘺和江心月開始盤算江少保剩下的門生故吏,王婉寧也跟他們一起盤算。

太子這幾日傷情也好了,他出麵向皇帝提出了徹查江逾白的案子。

卻未曾想,陛下不僅不同意,還將太子申飭了一頓。

皆因當年江逾白這案子是皇帝派謝相查的。

否定這件案子不僅是否定謝相,更是讓皇帝承認自己識人不清,竟害得忠臣有如此潦倒下場。

傅葭臨那日圍東宮的案子是借“陸玨之死”有疑點,皇帝自然會同意。

但江逾白的死卻不同,他的死是皇權的威嚴相關。

皇帝絕不可能認下此事。

“江蘺,那你們如今是怎麼想的?”陸懷卿問。

“自然是先想辦法查證據,幸好王娘子手上還有一些王大人查到的證據。”江蘺道。

陸懷卿又聽他道:“如今隻能想著把事情鬨大了。”

而眼下這樣的機會還正有一個。

春闈後的曲江會,皇帝和許多大臣以及本次春闈中進士的學子們,都會在曲江宴飲。

這會是個絕佳的將這件事公之於眾的機會。

“那若是不成功呢?”陸懷卿又問。

江蘺堅定道:“那就繼續找法子。”

陸懷卿聽到眼前尚未褪去稚氣的江蘺的聲音。

她想起了那個前世的他,那個人人畏懼,被世人唾罵的“閹狗”。

但江蘺其實不是牆頭草,從一開始倒向傅葭臨也好,還是後來倒向謝相,他都隻是為了報仇。

隻是謝慈那樣以慈悲示人的偽君子,想要讓他露出利欲熏心的猙獰麵目太難了。

陸懷卿默默許久,最後終於下定決心:“我幫你們。”

江蘺詫異地看向她,隨即跑去和他師姐說了這個好消息。

陸懷卿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這下你終於可以睡個好覺了。”傅葭臨在她身旁道。

這幾日陸懷卿的眼瞼下都有著淤青,一看就是沒有休息好。

陸懷卿搖頭。

“我其實還是有點怕。”陸懷卿道。

傅葭臨:“那要放棄嗎?”

“但我覺得我還是更勇敢一點。”她又道。

傅葭臨看到眼前的人又恢複了堅定而自信的模樣。

她看向眼前的傅葭臨,故意緩和氣氛道:“這次肯定能積很多很多功德。”

審判滿身罪孽的惡人,讓沉冤得以昭雪,一定是很大的功德。

傅葭臨點頭:“嗯。”

“走吧!咱們去查案,先好好想想該從哪裡查起!”陸懷卿急道。

“慢點,小心崴腳。”

陸懷卿搖頭,催促道:“不會啦!快點!”

她頭上的流蘇一晃一晃,又恢複了平日裡的歡快。

傅葭臨勾起唇角,望著眼前人積極的樣子。

陸懷卿果然還是笑起來更好看。

第六十二章

陸懷卿核對了王婉寧和謝識微各自對當年事情的記憶, 最後發現其中有個很奇怪的人物——

王馳。

在短暫的糾結後,陸懷卿和傅葭臨來到了王家詢問當年的事情。

門房看到他們二人就立刻引他們往裡麵走,像是恭候已久。

陸懷卿覺得不對勁兒, 和傅葭臨對視了一眼。

他看懂了她的意思, 伸出手捏了捏她的手,在她耳邊道:“不用怕。”

誰怕呢?

她隻是好心提醒傅葭臨小心而已, 她才不怕!

陸懷卿“哼”了一聲轉過頭去,但還是沒有鬆開傅葭臨的手。

傅葭臨不明白她為何又不開心, 追問道:“你……”

“你們終於來了。”

他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就被庭下翹著腿邊吃金桔,邊看書的王謙打斷。

“我爹等你們好久了。”王謙在下人早已準備好的水盆裡洗了洗手, 用絲帕仔細擦去上麵殘留的水。

陸懷卿這才明白原來王家人早就猜到了他們會來。

她心裡有些擔心, 畢竟她聽過王婉寧描述這位王馳。

這人能背叛自己所處的世家,跟著江逾白和整個世家為戰,又能在江逾白失敗以後保全自身。

這樣一個聰明人,怎麼都不容易被說動。

“老頭!又在喝酒, 讓阿娘知道了, 阿娘又得十天半月不讓你回屋睡了。”王謙沒好氣道。

“噓——”

陸懷卿看到眼前的王馳,眼角雖有皺紋,但頭發卻一根都沒有白。

這人穿著一身華麗的紫衣,是和王馳一脈相承的不著調。

他年紀雖大,但瞧著比王謙這個兒子還更要調皮:“天知地知咱們三人知,隻要你們不和彩雲說,她不就不知道了嗎?”

彩雲就是王馳那位在整個世家都很有名的出身賤民的妻子。

“你是懷卿啊?”王馳喝得暈乎乎,定睛瞧了陸懷卿好幾眼。

“是, 見過王大人。”陸懷卿道,“我們近日來是想問問……”

“等等——”王馳打斷了她的話, 端詳著她的臉。

在她被眼前的王馳看得都有些不自在後,她才看到王馳點了點頭:“是很像那個討厭鬼。”

“討厭鬼?”陸懷卿反問。

“瞧我,糊塗了,就是你爹爹。”王馳抱歉一笑,“陸玠當年可討厭了,他自己喜歡鬥雞,每次被他大哥捉住就把鍋扔到我身上。”

這倒是和陸懷卿心裡的阿塔不同。

在她記憶裡的阿塔是什麼都會的風流佳公子,在長安其他人口中,她爹爹又是橫掃關山、戰無不勝的大將軍。

可是到了這個王馳口中,她卻窺見了爹爹的另一麵。

“整體到處闖禍,還說什麼要做遊俠,扶危濟困!每日裡不愛讀書,被他大哥拿家法打得皮開肉綻都不學。”王馳道。

陸懷卿聽到這些話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她終於明白,為何阿娜那樣說一不二、鐵血冷麵的人,會生出她這樣不爭氣的女兒了。

原來都是她阿塔的錯。

“王大人,我們今日來是想……”陸懷卿和王馳寒暄完想要聊起舊案的事。

“還有你這個名字……”王馳卻又岔開了她的話。

“什麼名字?”

但偏偏陸懷卿確實很想知道她名字的事情。

“陸昭和你說過你名字是你爹取的吧?”王馳問。

見陸懷卿點頭,他了然:“不過,我猜陸昭沒和你說,你名字的具體來曆。”

“我隻知道陸家這一輩字‘懷’。”陸懷卿道。

陸懷卿追問陸昭關於名字的問題時,他也隻說這是王馳告訴他的,他也不知道這名字是什麼內涵。

但王馳這些年一直遊曆在外,她也沒找到機會追問。

她甚至曾經想過“懷卿”,會不會就跟她們北漠意為“草原”的“雅依拉”一樣常見,是很多女孩子都會取的名字。

“因為你父親給我寫過信——是在他失蹤的第六年,他給我來信,還和我說了他在漠北的經曆。”王馳道。

陸懷卿聽到這話,驚道:“您說什麼?”

“你的名字有懷柔遠人之意。”王馳眼神清明了許多。

陸懷卿覺得這話很熟悉,思索了一會兒後才想起來。

傅葭臨前世給她賜名時,就是這麼和她說的,說是什麼“懷柔遠人”,故給她賜名“懷卿”。

難不成……前世傅葭臨也從王馳的口中得知了這件事?所以才會給她賜名“懷卿”?

“但其實是你父親,以你的名字寄托了對你母親的相思。”王馳道。

陸懷卿聽到這話並不意外。

雖然,今生她才知道阿塔的真實身份,是那位曾和漠北是死對頭的大燕將領。

也不乏人覺得,她阿塔是失憶才會喜歡她阿娜。

但陸懷卿還記得阿塔離開漠北時,眼裡的眷戀和不舍,裡麵的赤誠愛意袒露無遺。

“懷卿,彆查了。”王馳道。

“你爹爹當年給我的信裡,就說了他也在查陸玠的死,還說不日就會回京城。”王馳難得有幾分歲月滄桑,“後來,他就徹底沒了音信。”

明處的人怎麼鬥得過暗地裡的蟲子。

它們為了血腥的利益,暗自達成共識,一齊撲上來將人啃到連骨頭都不剩下。

連熟讀兵法的陸玠都贏不了他們,陸懷卿又如何能贏?

陸懷卿聽到這話愣在原地。

春日的明光在此刻也好像變得黯淡。

“不。”但陸懷卿搖頭。

“那我更要查。”

如果這個案子牽扯到她阿塔,那她更會要堅持到底。

陸懷卿望向眼前的王馳。

她像西北黃沙裡的胡楊,看起來不起眼,看起來能夠被輕鬆打倒。

但事實上,風吹不倒,日曬不垮,就算被吹進塵沙裡,也能經年不腐。

“您有家人,我不逼您。今日叨擾,小輩就先告退了。”陸懷卿明白了王馳的話是在拒絕她,但她也不糾纏。

她心裡其實還是有些委屈的。

從內心深處來說,陸懷卿是個路見不平就會拔刀相助的人。

但不論是阿塔小時候的教導——君子慎獨,不苛責旁人。

還是前世她在四處求援、無依無靠時悟出的道理——沒有人是欠你的。

她都明白,人不能去苛責任何人。

“傅葭臨,我們走吧。”陸懷卿小聲道。

沒關係的,她和傅葭臨繼續查,遲早能找到彆的證據的。

傅葭臨回握住眼前人的手。

他的小太陽現在很沮喪。

“不用走。”傅葭臨道。

陸懷卿奇怪地看向他。

傅葭臨難不成看不出,她眼裡的淚都要掉下來了嗎?

不走——難不成在這裡當著王馳的麵哭嗎?

那不就有脅迫人家的意味啦……而且陸懷卿不喜歡將自己弄得那麼狼狽和卑微。

“等等。”王馳突然道。

他讓王謙將一疊被封好的東西交給陸懷卿。

“你果然和陸玠很像。”王馳感歎。

“這是逾白收集的謝慈派人偽裝白衣衛殺掉你大伯的證據。”王馳頓了一下,滿懷愧疚,“對不起。”

“當年我有妻有子,又身背王家一族人的性命。”

“我不敢,我真的不敢。”

連江逾白都被他們聯手冠以惡名,又何談是他一個人呢?

陸懷卿捏緊手中的東西,心裡滋味複雜。

不是每個人都能有勇氣站出來的,也不是每個人都該為了公正舍棄生命。

但因為不敢,就注定會有更多的人蒙難。

她的阿塔、王家兄妹、丟了性命的江心月,還有為了複仇隻能淨身為宦的江蘺……

或許還有更多人,隻是她尚不知曉。

陸懷卿沒有說什麼,隻是很輕道:“謝謝您。”

至少王馳在最後,願意把這份證據交到她手上。

“你在想什麼?”傅葭臨問。

從王家出來以後,陸懷卿就一直在默默出神。

如今上了馬車,她也抱著膝蓋,低垂著眉眼,不知道在想什麼。

頹廢又萎靡,是傅葭臨很害怕的樣子。

但陸懷卿就像是被他的話敲醒般,身上萎靡的氣質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握緊手又鬆開,最後又緊緊握拳:“我覺得我需要更勇敢一些。”

陸懷卿想起小時候被阿塔放在頸間,高高舉起的時候。

她起初也會害怕,生怕一不小心就摔到地上。

但阿塔和她說,人終有一死,越恐懼它,就會更過不好這一生。

“傅葭臨我一定會查清這個案子的,我還要查清我阿塔究竟是怎麼死的。”陸懷卿道。

陸懷卿:“你要是不想的話……”

“我會和你一起。”傅葭臨直接道。

陸懷卿看向傅葭臨,春光灑在少年人的身上,明媚溫暖。

她忽然發現,最近好幾次都是傅葭臨在安慰她。

前世那個陰鬱、瘋狂的傅葭臨,已經逐漸被明朗、溫和的他取代。

她的少年已經越來越好了。

陸懷卿撲進傅葭臨的懷裡,她感受到傅葭臨瞬間繃緊的身體。

她仰起頭朝他綻開一個笑容,故意調侃他:“我們漠北的女子就是這樣哦。”

“喜歡一個人就會黏著他的。”陸懷卿又蹭了蹭傅葭臨的胸口,聽到他跟她一樣怦怦跳的心。

傅葭臨笑著低頭,輕輕撫著陸懷卿的烏發。

他覺得做一個正常的好人也挺不錯。

如果可以,他想真的能永遠成為陸懷卿愛的樣子。

站在明光裡,愛著心上的姑娘-

謝府內,崔應急得來回踱步,謝慈卻還是如往日般,不慌不忙沏了壺茶。

“謝慈,你倒是想想辦法啊?”崔應急道。

陸懷卿今日去了王家,若當真叫他們查出什麼東西,他就全完了。

“怕什麼。”謝慈輕斥。

“當年江逾白的案子是陛下親口宣布判的腰斬之刑,審理也是刑部和大理寺全權負責,和你我有什麼關係。”謝慈仍就笑著。

崔應:“可……”

“可什麼?”謝慈不免鄙夷這個和他曾合作過好幾次的老“朋友”。

就隻有這點膽量和謀算,也難怪崔家手裡有著皇太子和崔皇後這兩張底牌,卻這麼多年都不會用。

“崔應,是皇帝容不得陸玨,也是他容不下江逾白……咱們隻是替皇帝做了他想做又不敢做的事。”謝慈起身用力捏住崔應的肩警告道。

崔應被謝慈這一下,弄得像是肩胛骨都要碎掉,他額頭上冒出細汗:“你說的是。”

等到對方鬆開手,崔應才猛地吸了幾口氣。

這個謝慈早年流落民間,靠要飯活到十二歲才回謝家認親——他手上這把力,當真半點都不像養尊處優、玩弄筆墨的文臣。

謝慈道:“你手裡不是還有一張底牌嗎?”

“什麼?”崔應不解。

“陸玠不是你殺的嗎?”謝慈反問。

崔應語無倫次道:“你、你不要血口噴人!那是陛下要他死,截斷糧草的人也是你的人假扮的,後來也是你告訴我陸玠下落的!”

“這是張底牌。”謝慈輕笑,“世界上最完美的謊言不是憑空捏造,而是半真半假。”

“你的意思是……”

謝慈眼神幽幽:“傅書嫉妒陸玠和你妹妹青梅竹馬不是人儘皆知嗎?他殺陸玠再順理成章不過。”

“這有什麼用?”崔應還是不解。

“自然有用。”謝慈笑得很是溫和。

至少,傅葭臨一定會害怕的。

那個孩子他教養了這麼多年,最是了解他是個什麼樣的性子了。

親生父親是心上人的殺父仇人……傅葭臨一定會妥協的。

他一定會的。

等謝慈走後,謝慈才喚來陸昭問了東宮、五皇子府甚至還有王馳府上的動靜。

聽完陸昭的話,他眯了眯眼,像是覺得斜照進亭內的春光有些刺眼。

“五殿下不愧是我教出來的徒弟。”謝慈感歎。

傅葭臨吏部尚書的位置,他可是幫忙出力了的。

結果轉頭傅葭臨就為了陸懷卿查他,半點情麵不留。

陸昭:“五殿下也是想要查清當年真相。”

“嗬——陸昭,你該不會覺得自己是什麼好人吧?”謝慈聽出對方這話是偏向傅葭臨等人的。

很顯然,陸昭剛才偷聽到了他和崔應的話。

“你當年不過就是陸家的旁支庶子,如果陸玨和陸玠不出事,你以為你能走到今天?”謝慈湊近他。

當年覬覦陸家的,可不隻謝慈和崔應這樣的外人,陸家內部同樣不乏吃裡扒外的人。

“你不是早就猜到陸玨是我害死的嗎?”謝慈抓住陸昭的衣襟,“既然都裝聾作啞十多年了,就繼續給我把嘴巴閉緊。”

謝慈將陸昭推開,乜了他一眼:“尤其是在知寒麵前,你不許將此事透露半分。”

他突然轉了話頭:“我記得你兒子今年剛成婚吧,你兒媳不是也剛懷孕嗎?”

“和當年你捏造陸玨和江逾白罪名的證據一樣,你想辦法把陸玠的死嫁禍到傅書身上。”謝慈恐嚇完陸昭,轉為利誘,“辦好了,白衣衛正使的位置,我替你拿回來。”

“是。”陸昭點頭。

“主君——”

門外傳來下人們通報的聲音。

謝慈:“什麼?”

“二公子回來啦!”

謝慈常年帶著假意的笑容,這才真的露出幾分真心的意味-

“不能把知寒牽扯進來。”謝識微拒絕了陸懷卿提出的計劃。

陸懷卿目露不解。

“當年父親去世時,知寒還沒出生。這麼多年我也從未告訴他,爹爹的死另有隱情。”謝識微歎了口氣。

陸懷卿這才明白謝識微擔心的是什麼。

這麼多年,謝知寒都是真心誠意將謝慈當作父親看待。

若是叫他知道自己敬愛的養父,才是害死自己生父的人,他恐怕一時半會兒會難以接受。

而謝知寒今年三月又要參加春闈。

陸懷卿忍不住擔心:“可是我聽說堂兄一回京城就去了謝府。”

就算她們不說,謝慈難道就不會告訴堂兄嗎?

“我不知道。”謝識微搖頭。

但是以她對這個弟弟的了解,他既然回了京城一定是要先回謝府去見謝慈的。

敬師長,早已成為謝知寒刻進骨子裡的東西。她若是阻止,反而會惹得他懷疑。

“謝慈不會說的。”傅葭臨開口。

他記得很清楚,在他剛被認回皇家由謝慈教他識文斷字時,謝慈從不會像其他課的先生那般拖延時間。

隻要到了酉時,謝慈就會結束當日的課。

那時候傅葭臨十二歲,而謝知寒不過九歲。

他坐馬車回宮的路上,總能看到謝慈牽著謝知寒的手上街買吃的。

有時候是買糖人,有時候是買糖葫蘆,還有的時候是父子兩人一起幫謝識微挑簪子。

傅葭臨當時遙遙望著他們,心裡被酸酸澀澀的感覺啃噬。

當年他不明白那是什麼感覺,直到遇到陸懷卿後,他才慢慢明白那些尋常人都有的感情。

也才知道那時他是在羨慕。

“謝慈雖殺了陸大人,但對陸將軍的兩人孩子確實疼愛。”傅葭臨道。

謝識微聽到這話,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那曲江會上,到底該讓誰來提起這件事呢?”陸懷卿問。

陛下像是害怕太子攪和這件事,已經將最近各州春耕之事交給他督辦。

太子不日就要動身離開京城,曲江會上肯定是趕不回來。

那該由誰能來負責在曲江會上,將他們查到的東西公之於眾呢?

“我可以。”江蘺突然開口。

陸懷卿懷疑:“你?”

“對!”江蘺梗著脖子,“我今年本就要參加春闈!中個進士而已,再簡單不過!”

陸懷卿記得前世江逾白從沒有說過自己中過進士——也就是說,前世在他參加這次春闈前,可能就已經進了宮。

“你去吧。”陸懷卿真心祝願道,“祝你高中狀元。”

不管怎麼樣,對於一個讀書人而言,能夠中狀元都是最美的夢。

江蘺害羞地撓了撓頭:“這狀元可能還是難了一點。”

“還是需要再多找幾個人作備選。”江蘺道。

陸懷卿把目光放到傅葭臨身上,卻發現這人又有些心不在焉。

自從傅葭臨前兩日看了從王馳手裡拿到的證據後,他就好像總是魂不守舍。

“傅葭臨……”陸懷卿想問問這人究竟在想些什麼。

“我也可以出麵。”傅葭臨突然開口。

陸懷卿這才反應過來,他這不是魂不守舍,他更像是有什麼心事。

隻是她幾次想問,都被他用彆的話擋開了。

討論完春闈後的曲江會的安排,傅葭臨一個人離開府上了。

王家的那份證據彆人看完不會覺得有什麼奇怪,但傅葭臨卻看出了其中奇怪的地方。

煙雨樓的殺手,除非是樓主允許,否則絕不可能摻和到朝堂裡去。

而那時主事的人,是傅葭臨的師父,他師父那個人冷心冷情無子,常年又以麵具示人。

怎麼都不可能和謝相牽扯上關係。

“你來了。”謝相像是毫不意外傅葭臨的到訪。

“你是故意讓我們取到王馳手中證據的。”傅葭臨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一是謝慈可能真的沒想到裝瘋賣傻多年的王馳會參與其中,二是謝慈手裡有更重要的底牌。

謝相:“你是想問,我和你師父的關係吧?”

“我們交好很多年,兩人宛若同體,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不分彼此的。”謝慈道。

傅葭臨:“我沒聽師父提起過你。”

“我也從不向人提起他。”謝慈道。

傅葭臨盯著謝慈,半晌,他像是覺得謝慈不會說什麼有用的話,轉身就想走。

“你師父是被你殺死的,不是嗎?”謝慈反問。

見傅葭臨眼裡雖神情不動,但手卻猛地攥緊。

“煙雨樓每一代最後活下來的兵人,最後要殺的人就是樓主——也就是你師父。”

謝慈:“是不是很奇怪我怎麼會知道?”

他看著傅葭臨滿是警惕的眼神,扯了個笑:“我沒有惡意,我就是想和你說。”

“你喜歡的人不知道你做過這件事吧?”謝慈問。

“如果她知道,你居然是個連自己師父都殺的瘋子,你猜她會不會被嚇跑?”

傅葭臨抿緊唇,忽然驀地抬眼一笑:“你才是那個瘋子。”

謝慈看到傅葭臨突然握緊手中的劍,刹那間,淩厲的劍峰就向他揮了過來。

“我可不隻這一張底牌。”謝慈道。

傅葭臨充斥著殺意的劍峰劃破了他的脖頸,卻隻是淺淺割開一個口子就停了下來。

他知道傅葭臨不敢。

謝慈養的暗衛立刻衝上來,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將傅葭臨按在地上。

他抬了下手,示意暗衛們把劍都收起來。

“你其實根本就回不了頭。”謝慈俯身看眼前的少年,“贖罪、不再作孽……傅葭臨,你的罪孽這輩子都贖不完。”

謝慈熟練地蠱惑少年:“還記得我上次和你說的嗎?要成為執棋之人。”

“你殺光所有知道這件事的人,再用天下為籠,束縛想要逃離的不聽話的金絲雀,不就再也不用擔心了嗎?”

四下靜寂,院中的燈籠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燈火幽微,傅葭臨的臉大半都埋在黑暗裡。

“她不是金絲雀。”傅葭臨突然道。

謝慈皺眉:“你說什麼?”

傅葭臨掙脫暗衛們的束縛迎上謝慈的目光。

少年的眼裡有堅定、有倔強,甚至有一絲同歸於儘的決絕,卻唯獨沒有謝慈期待的陰狠。

傅葭臨又重複了一遍:“她是個人,不是寵物。”

更是他的太陽,可是籠子怎麼可能裝得住太陽呢?

性子烈點的鳥兒都會在籠子裡絕食而亡,更不要提一個活生生的、自由的人。

第六十三章

謝慈想到了傅葭臨會拒絕, 卻沒曾想他當真會拒絕得如此乾脆。

他這才明白那個漠北的陸懷卿竟對傅葭臨影響如此之大。

謝慈突然覺得他一直以為的目標都錯了。

他該更早一點控製住陸懷卿的。

那人對傅葭臨遠比他以為的更重要。

等到傅葭臨頭也不回離開,手下才問:“大人,您為何不將陸玠的死告訴五殿下。”

“我原本以為他會因愛生怖, 但偏偏這人當真活成了個人。”謝慈望著傅葭臨的背影, “那些假證據,除非他為愛昏了頭, 不然可騙過去他。”

他提起傅葭臨殺他師父的事,也不過隻是試探而已——沒想到, 傅葭臨還當真和他預想的不同。

“把陸玠死的事情往漠北和宮裡送。”謝慈道。

不是每個人都是傅葭臨,總會有人聽信這個的。

傅葭臨從謝府離開,他走在長街上, 絲毫沒有察覺到長安又飄起了紛紛小雨。

他總覺得今日謝慈的話有些熟悉, 就好像……

在隔著無邊的荒野與塵霧,在他看不清的另一個人世,他也曾聽過這樣的話。

傅葭臨想起那個雪夜,他在精神渙散時, 遙遙對視過的那個和他像卻又不像的男人。

他不相信神鬼之說, 可是謝慈的話實在太過熟悉。

傅葭臨腦子裡被遺忘已久的陰暗記憶,像是爭先恐後般想要破土而出。

他的頭傳來悶痛,他不注意一腳踩空,向前摔去。

但是,並沒有意料中的疼痛,他反而跌進了一片溫暖的懷抱。

那些記憶像是被溫柔撫慰,立刻縮了回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是哪裡不舒服?”陸懷卿問。

她的語氣不算好, 但也不能怪她。

今日陸懷卿覺得傅葭臨不對勁兒,跟了他一路, 又看到他從謝府出來以後,就一個人淋著雨在街上閒逛。

哪個正常人會不知道下雨打傘啊?

陸懷卿握緊懷裡這人的手。

她感受到他手的冰涼,心軟了一下卻又立刻變得更加生氣:“傅葭臨你是不是真笨!都凍成這樣還不知道躲雨?”

也幸好這是三月的杏花雨,要是放到夏日,傅葭臨現在指不定渾身都濕透了。

陸懷卿拽著傅葭臨回家,讓下人給他拿換的衣裳。

她氣勢洶洶也沒人敢攔她,就連傅葭臨都自覺理虧。

“快去換了!不然病了,我可真不管你了!”陸懷卿凶道。

傅葭臨捏著手裡的衣裳看了她一眼,又想起謝慈說的那些話。

“我……”

他剛想和陸懷卿坦白,就被她往屋裡推:“快換衣服,彆嘴碎!”

“砰”的一聲,陸懷卿把門猛地關上。

她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先把衣裳換了,不然萬一發高熱會很難受的。”

傅葭臨望著被陸懷卿關上的門,他沉默了一下,將外衫的衣帶解開。

屋內有兩人一回來,陸懷卿就吩咐人準備好的熱水。

傅葭臨伸手碰了碰熱水,像是被開水燙到了一般,立刻收回了手。

但他又望著被水燙得有些泛白的指尖。

傅葭臨不自覺笑了笑——原來這就是被人時時放在心上的感覺。

這種感覺是溫暖又無處不在的,是就算有點疼都甘之如飴的。

“快點哦!換好了就出來喝薑湯!”陸懷卿催促他。

傅葭臨立刻躺進去,讓在他出神時已經溫熱的水將自己包裹。

他知道自己和陸懷卿成長的環境全然不同。

倘若今日是陸懷卿淋了雨,他隻知道讓大夫一定要治好陸懷卿。

不是他不想關心陸懷卿,而是……從來沒有人教過他,喜歡一個人究竟應當如何做。

但陸懷卿很會去愛人,溫柔、細致地對喜歡的好。

傅葭臨眨了眨眼,薄汗混著熱水的蒸汽,滴落在木桶的邊緣。

或許,他該和陸懷卿學習如何愛人。

“你好啦!”陸懷卿看傅葭臨終於換了身衣裳。

她替傅葭臨擦去頭上的水珠,將手中的薑湯遞給他:“快喝!”

“是不是不好喝?那就對了!以後就不要下雨的時候,可不要再不打傘淋雨了!”陸懷卿叮囑他。

她繼續道:“我小時候也這樣,我阿娜就故意在薑湯一點紅糖都沒給我加。”

不過她和傅葭臨可不一樣,傅葭臨是人笨,不知道下雨要打傘。

她不一樣。

那時候她隻有五歲,看到雨砸在草地上濺起的水花好看,才會在雨裡蹲著觀察那些雨滴的。

“你都多大呢?難不成你也和我一樣在觀察雨落到地上的樣子?”陸懷卿負手問傅葭臨。

她可比她阿娜心軟多了,隻是少放了一點紅糖而已。

看傅葭臨如此小口地喝薑湯,陸懷卿隻當他跟她一樣都討厭薑湯。

“你不問我今日去找謝慈做什麼嗎?”傅葭臨擦了擦唇角。

他將手中的碗放到侍女的盤中。

陸懷卿皺眉:“你找他自然有你的道理。”

“哦——”她明白過來,“你是擔心我懷疑你是吧?”

“我才不會。”陸懷卿琥珀色的眼睛裡盛滿春光,“我喜歡你,當然就會相信你。”

如果連信任都做不到,兩個人又為何還要湊到一塊呢?

傅葭臨望著陸懷卿堅定的神色,被她溫柔又明亮的眸光注視。

他欲言又止:“我……”

“給,喝完薑湯的獎勵。”陸懷卿塞給他一顆蜜餞。

甜膩的味道在齒間流連,也不知不覺浸入人心裡去。

陸懷卿這才反應過來:“你剛才想說什麼?”

傅葭臨原本還有些糾結的心,在此刻變得無比坦然——

他竟然覺得,就算他告訴陸懷卿他做過的那件錯事,這人也不會被嚇到。

她應當隻會問他,他究竟為何殺人?

於是,在陸懷卿疑惑不解的眼神中,傅葭臨將他曾在白衣衛做殺手的經曆,連同他殺了自己師父的事一並告訴她。

她停下了拿蜜餞的動作,蹙眉像是在思考什麼。

傅葭臨像是在等著最終審判的十惡不赦之人,緊張、忐忑卻又懷揣一絲期待靜靜等待。

陸懷卿:“你的意思是說——在你十二歲那年,你親手殺了你師父,接手了白衣衛?”

傅葭臨點頭。

陸懷卿盯著傅葭臨的臉,認真到像要將他刻進心裡去。

原來是這樣,原來前世的那扇門不是無緣無故為她而開。

陸懷卿起身,走到窗前,伸出手接住一滴掉落在掌心的雨。

春雨泛涼,煙柳依依,撩撥著陸懷卿的心緒。

前世的這時候,她已經沒了阿娜,一個人在長安舉目無親。

人來人往的朱雀街上,她淋著綿綿細雨,無助又無聲地坐在簷下躲雨時,就被傅葭臨看到了吧?

“傅葭臨,我記起來了。”陸懷卿怔然。

前世那個寂寞的仲春,也有人曾給她送上一碗薑湯。

那個在屏風後躲著,長身玉立的身影,原來是十八歲的傅葭臨。

傅葭臨看到陸懷卿轉過頭看他,她的笑意裡夾雜著幾分愧疚和感激。

“謝謝你。”陸懷卿真誠道。

如果當時她沒有因漠北突然的變動而膽怯自卑,如果她還是那個活潑開朗的小公主,她是不是就會主動問一句“你是誰”。

或許,她就不會花了兩輩子才知道那是傅葭臨。

“傅葭臨……”陸懷卿抱住傅葭臨。

“你是很好很好的人。”

那個在雨天,曾回報過陸懷卿一絲溫暖的傅葭臨很好。

可這樣的他,前世究竟為何會走到弑父殺兄那一步呢?-

放榜那日,陸懷卿早早就跟著堂姐一同等消息。

她看堂姐還病著卻一直向門外探頭看去,很明顯是在等小廝來傳消息。

陸懷卿按住堂姐的手安慰她。:“堂姐不必擔憂,江蘺和堂兄都能中進士的。”

“堂姐和堂兄都這般有文采,想來當年大伯應當也是很厲害的吧?”陸懷卿故意插科打諢逗謝識微開心。

她想著聊聊其他的話,總能分散些許堂姐的注意力。

果然,聽到她的話,堂姐點了下頭:“爹爹文武皆不錯,隻是都算不上第一。”

“那誰是第一?”陸懷卿疑惑。

她早就聽說過大伯當年半路從文,還能在一眾自幼攻文的臣子裡脫穎而出的傳奇故事。

這世上竟有比大伯還要厲害的人?

謝識微輕笑:“論武自是二叔當得第一,若說文……江少保和謝慈都在爹爹之上。”

提及謝慈,謝識微臉上的笑容都淡了幾分。

“那我爹爹的文如何?能數得上名嗎?”陸懷卿連忙開口打斷。

王垠安在旁邊“撲哧”一聲笑出聲:“陸懷卿你文采如何?”

聽到這話,陸懷卿先是愣住,旋即意識到王垠安這是在嘲笑她。

堂兄堂姐文采是肖父,她讀書不行自然也是肖父。

“我可比你好!我要是考科舉,肯定也能中個進士。”陸懷卿直接罵了回去。

才不像王垠安得傅葭臨給他開後門,讓陛下以征辟人才的方式把他弄進戶部。

王垠安不服:“就你?賬都算不清的家夥……”

沒有江蘺在這裡,陸懷卿還真有些說不過這個王垠安。

可惡的王垠安,同樣都是被她幫助,人家江蘺就那麼知恩圖報,他倒好還是整日裡和她鬥話。

要不是看在婉寧的麵子上,她一定要和這人打一架。

謝識微見兩人誰也不服誰,連忙打圓場:“二叔確實不愛念書,不過於武學和兵法很是精通。”

陸懷卿聽到這話,驕傲地揚了揚頭。

不會讀書又怎麼樣,她還會使鞭子、騎馬,不比王垠安這種酸儒生差。

“太子妃娘娘——”小廝從門外急匆匆跑進來,打斷了屋內的爭執。

陸懷卿扶著她堂姐起身上前,那小廝歡喜道:“恭喜娘娘,賀喜娘娘,謝公子中了探花。”

“當真?”謝識微有些不敢置信。

小廝:“千真萬確。”

“賞。”

謝識微止不住嘴角的笑意,雙手合十像是在祈禱,又拉著陸懷卿向東南方向跪下。

陸懷卿想了好一會兒,才後知後覺想起來——大伯就是死在嶺南的。

“爹爹,阿娘,瑾兒現在很好,阿瑜也中了探花……”謝識微眼裡含著淚光喃喃。

如果陸家沒出事,謝識微該是陸懷瑾,謝知寒也該叫陸懷瑜才對。

姐弟兩人認賊作父十餘年,當真是可歎可悲。

如果今生不是陸懷卿重生,他們姐弟倆更是不知道還要被蒙騙多少年。

陸懷卿又問了小廝江蘺中了什麼。

“江公子中的乃是狀元!”小廝更為佩服。

雖說太寧革新廢了保舉人的製度,科舉不再需要名士高官作舉,但自江少保去世後,這民間書院就一蹶不振。

科舉更是被有族學傳家的世家占去大半名額。

江公子這樣正兒八經出身寒門的學子,能夠中狀元實在是不可思議。

同為身份低微之人,小廝都覺得與有榮焉。

陸懷卿聽到這話,心裡反而咯噔了一下。

前世的江蘺不僅沒有說謊,他甚至還隱去了最令人動容的部分。

陸懷卿跟著謝識微到長街上等他們,不久後就看到一群意氣風發的少年郎策馬而過。

他們都是要去慈恩塔下留名的進士,而江蘺和謝知寒因年輕俊朗,在其中顯眼非常。

兩人向陸懷卿和謝識微招手,長風吹動杏花衫,春風得意在此刻有了最具象化的表現。

“你怎麼哭了?”傅葭臨不知是何時來的,“不開心嗎?”

陸懷卿擦去眼角的淚:“我是覺得高興。”

陳年舊案在這個春日,被一群意氣風發的少年人,聯手從不見天日的淤泥裡挖出。

他們都不用變得麵目全非,都不用變成自己最厭惡的樣子,才能和那群惡人們較勁。

惡人有惡人施害方法,少年人也自有少年人的反叛方式。

陸懷卿自然高興。

今日的曲江會,陸懷卿的身份不便去,她隻得送彆傅葭臨和王垠安他們。

陸懷卿用力抱了一下傅葭臨,滿懷不舍和擔心,最後還是鬆開手:“去吧。”

“不必擔心,我會辦好此事的。”傅葭臨卻又主動緊緊抱住陸懷卿,“等會兒想吃什麼,我給你帶回來。”

“都好。”陸懷卿想也沒想就道,“你送的,我都喜歡!”

她就這樣看著傅葭臨幾人走遠,連帶著按計劃中途從史館悄悄離開的江心月也跟著同去。

其實,陸懷卿也知道傅葭臨是故意不想讓她參與其中。

就像太子願意幫忙首提這件舊案,除了他的剛正外,更有他不讓堂姐出麵的緣故。

“你在擔心傅葭臨嗎?”謝識微看出了陸懷卿的心事。

陸懷卿點頭,卻又搖頭:“我擔心他們每一個人。”

不論是傅葭臨也好,還是江氏師姐弟……就算是最討人厭的王垠安,她也是擔心的。

謝識微安慰:“先等著吧,他們不會讓我們失望的。”

還不到酉時,謝知寒卻突然帶著江蘺回了東宮。

陸懷卿望著江蘺身上還在往外流血的傷口,連忙讓人喚太醫前來診治。

“怎麼回事?”陸懷卿問。

謝知寒也不知所措:“今日策馬快到慈恩寺時,突然出來兩隊人馬,刺傷了好多人。”

“也不知道那些巡防營的人在做什麼?怎的會讓人在長安城內公然行凶。”謝知寒道。

“有哪些人受傷了?”陸懷卿直覺不對。

謝知寒說了幾個名字,陸懷卿發覺遠比她們聯係的,以防萬一江蘺沒中進士的備選告發之人還多。

傅葭臨派去的人,又怎麼會沒保護好江蘺呢?

可是現在總要有人將證據在殿上呈給皇帝。

“阿卿,你在想什麼?”謝知寒問陸懷卿。

陸懷卿答應了堂姐不會將謝知寒牽扯進來,立刻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無事。

謝知寒:“是不是爹爹做了什麼?”

陸懷卿錯愕。

她都要懷疑謝知寒是不是真的知道些什麼了。

“果然。”謝知寒看到陸懷卿的神情了然一笑。

“阿姐回門那日神色匆匆,像是不願意在謝府多待。自從我回京城以來,也很少見阿卿你待在謝府。”謝知寒道。

他平日裡赤子之心,不沾半點汙濁,但他畢竟是個未及弱冠就中探花的人,又怎會猜不出其中不對勁兒的地方?

“刺殺你的人遲遲沒有音訊,刺殺姐姐的人是她自己派的……太子殿下的能力我知道,他會替姐姐隱瞞正常,另一個人他又何必隱瞞呢?”

謝知寒不愧是謝慈一手養大的孩子,輕而易舉就將所有事情串聯起來。

他問:“刺殺你的人是……爹爹對嗎?”

陸懷卿根本不敢說話。

因為事實遠比謝知寒猜的更為殘酷——他所謂的爹爹是他的殺父仇人啊。

“我……”陸懷卿卻不得不阻止謝知寒繼續猜下去。

要真是被這人猜出來就完了。

隻是陸懷卿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就聽到了謝識微的歎氣聲。

“阿瑜,你不要再猜了。”謝識微道,“真相比你想得還要更慘烈。”

“今日之後,我還是會知道,對嗎?”謝知寒問。

“是。”

聽到謝識微的回答,他又笑:“那就等後麵再和我說吧。”

“不過——”謝知寒站在那裡,目光如炬,身影似竹,清正端雅。

謝知寒:“需要我幫什麼忙?”

陸懷卿和謝識微都明白謝知寒應當是猜出了什麼,他也看出了江蘺是今夜重要的一環。

“確實有需要你的地方。”謝識微讓人將江蘺身上的證據都拿給他,“今日曲江會,你要將這些證據公之於眾。”

謝知寒接過染上了江蘺血的證據,發現是江逾白昔年查到的證據,而這些證據都指向一件事——

謝慈為了不讓世人發現他殺了陸玨,除掉了追查陸玨之死的江逾白。

謝慈和他的黨羽用儘了最狠毒的手段,甚至不惜栽贓陷害、潑儘臟水。

陸懷卿看到她這位不過比她隻大幾個月的堂兄踉蹌了幾步。

但她還沒伸出手,謝知寒就已經重新站穩。

“我隻問一句——”謝知寒沒有他們預料的崩潰和慟哭,反而冷靜到了極點。

“這些證據是真的嗎?”

“是。”

謝知寒將脆弱的紙頁收好,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裡卻還有血絲和悲哀。

但他堅定道:“好,我做。”-

傅葭臨和王垠安等人都是以朝臣的身份出席曲江會。

他們不需要雁塔留名,自然比那些中進士的學子來得更早。

沒成想,等到酉時一刻,才傳來江蘺等人遇上了殺手。

王垠安覺得奇怪,湊到傅葭臨身邊道:“你的人也這麼沒用呢?”

他還是不相信傅葭臨手下的人,會是那種派出去卻無用的酒囊飯袋。

傅葭臨看著對麵尚且空著的位置,垂下眼瞼又飲了口清茶。

“江逾白和陸玨的案子,不能把謝慈拉下馬,還可能會激怒父皇。”傅葭臨道。

他清楚父皇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早就已經私下問過江逾白的兩個徒弟。

是否能夠接受隻讓謝相付出代價,卻可能不能給江逾白翻案的可能。

他們二人都答應了。

“你是故意的!”王垠安驚道。

“嗯。”

王垠安覺得荒謬:“可是謝慈派人殺陸玨的證據不足啊?”

更何況陸家兩姐弟都不能出來指控,僅僅靠著江逾白當年查到的那些證據,恐怕並不足以致謝慈於死地。

傅葭臨冷靜道:“占地、受賄、舞弊……謝慈編出來的這些罪名,自然該原原本本都還回給他。”

“你有證據?”王垠安震撼。

傅葭臨開始插手朝中大事,不過也才半年多的時間。

短短數月,他竟能查出謝慈做這些事的證據?

“自然。”傅葭臨應道。

人不能隻在需要時才去做,而需要未雨綢繆,走一步看十步。

這是下棋的道理——陸懷卿在漠北時想約他手談一局,他那時不會,也是這半年補上來的。

但不得不說,他很喜歡那種攻城拔寨、揣度人心的感覺。

傅葭臨抬眼,看到遠處謝知寒終於入座,他一眼就看出謝知寒身邊侍奉的小廝不對勁兒。

“你去哪!”王垠安見傅葭臨突然起身問。

傅葭臨沒有回答他,而是徑直向謝知寒身邊的小廝而去。

他拉住這人的手就往外走,待到無人處才鬆開這人的手。

“你來做什麼?”傅葭臨又急又怕。

他心亂如麻,第一次如此明顯體會到後怕的感覺。

陸懷卿自知理虧但還是倔道:“我來幫你們啊!江蘺遇刺,總得要人來呈證據,我就順便跟著謝知寒一起來了。”

“你——”傅葭臨氣得抬手又無奈收回。

陸懷卿看他像前世一樣生氣的模樣,熟練地給他順毛:“我是真的擔心你們,多我一個人總不會有錯嘛。”

“難不成你是嫌棄我扯後腿?”陸懷卿見順毛順得差不多,就開始反客為主。

“不是。”傅葭臨急道。

陸懷卿知道這是傅葭臨已經不生氣的表現。

她湊近他,真誠地眨了眨眼:“傅葭臨,我知道你是擔心我,可是我想和你們一起。”

傅葭臨瞥了她一眼不說話,隻徑直往前走。

“怎麼啦?被我說中呢?”陸懷卿跟上。

“你就是擔心我!”

“我還能不了解你。”

陸懷卿在傅葭臨耳邊念個不停。

“哎呀——”走在前麵的傅葭臨卻突然停下腳步,陸懷卿一頭撞在他的肩膀上。

她揉著撞疼的額頭,傅葭臨無奈妥協,伸手給她揉著額頭:“是,我就是擔心你。”

陸懷卿沒想到傅葭臨這次居然沒有回避。

“所以……”傅葭臨給她指了好幾個看起來很普通的侍從,“等會兒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我也會讓他們保護好你。”

陸懷卿燦爛一笑:“我知道啦!我就說傅葭臨最好啦!”

“我沒和你開玩笑!”傅葭臨紅了耳朵,卻還是強撐冷靜,“誰的命都沒有你的重要,你要先保護好自己。”

“聽到了嗎?”傅葭臨問。

陸懷卿搖頭:“才不是。”

“我們的命都很重要,我們都要好好活下去。”陸懷卿才不會被傅葭臨牽著鼻子走。

休想給她灌輸他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陸懷卿油鹽不進:“你、我、謝知寒、江心月還有王垠安……還有這世間所有的好人,我們都要好好活下去。”

“聽到沒有?”陸懷卿學傅葭臨嚴肅的表情。

許久之後,傅葭臨才失笑搖頭。

“聽到了。”

第六十四章

傅葭臨最後還是沒有把陸懷卿趕走, 不過也沒讓她站到謝知寒那邊去。

陸懷卿站在傅葭臨身後,王垠安瞧了她一眼,滿眼都寫著不敢置信:“你怎麼來呢?”

她瞪了他一眼, 故意給他的杯中又加滿酒——多喝點, 最好給這討厭鬼喝暈過去!

剛才還暢快飲酒的王垠安生怕陸懷卿在酒裡下了毒,不敢再碰自己的酒杯。

偏過頭壓低聲音調侃傅葭臨:“難怪你剛才跑那麼快。”

傅葭臨沒有回答, 卻也沒有否認。

陸懷卿不知道傅葭臨和王垠安在說什麼,隻當是王垠安在說她壞話。

還好看起來傅葭臨聰明沒有聽他的話, 低著頭在想自己的事情。

“陛下到——”

在席間眾人皆至後,皇帝姍姍而來。

陸懷卿跟隨眾人跪倒在地,聽到上首傳來他的聲音:“平身。”

皇帝的聲音裡夾雜著蒼老的意味, 像寺廟裡的陳鐘, 威嚴莊嚴,卻透露出無所避免的殘敗痕跡。

陸懷卿起身時,聽到皇帝親切慈愛地問謝知寒:“知寒的文采,當真不輸伯言當年。”

伯言就是謝知寒父親的字。

如果陸懷卿不知道皇帝當年故意無視陸玨死的疑點, 她都要以為皇帝當真是個關愛小輩的好叔叔。

“知寒乃是後輩, 豈能與伯言相比。”

一直沉默的謝相,主動替謝知寒回答了這個他不好作答的問題。

他也頗為慈愛看向謝知寒,謝知寒也如往日般濡慕地看著他。

隻是在謝相看不到的地方,謝知寒緊緊攥住手,直到血從他泛白的指尖滴下,他也沒有鬆開手。

陸懷卿聽到皇帝又關心了謝知寒好幾句,從他的答卷到他的詩文,甚至還聊到了謝知寒的婚姻大事。

皇帝語氣溫和, 說的話也不像試探,反而像是真的關心。

不過也能說得過去, 隻要不觸及到皇帝利益和權威時,他自然樂得裝成好叔叔和仁君模樣。

“今日長街有刺客,將江卿、林卿等人刺傷……”皇帝像是頗為遺憾地歎了口氣,“朕已經命人嚴查了。”

陸懷卿聽出了這話的不對勁。

她看皇帝不慌不忙的神情。

若放在以前她隻會感歎不愧是大燕皇帝,當真是泰山崩於前而不改其色。

但在知道皇帝並不願意替江少保翻案後,陸懷卿不禁從皇帝的神情品出其他幾分意味——

皇帝是故意縱容人刺傷江蘺的。

當年他對她大伯之死的疑點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後來又默許崔謝二人汙蔑江少保。

今日還裝聾作啞讓謝慈的人刺殺江蘺。

這樣一個始終高坐明堂,雙手不染鮮血的人,才是那個故作沉默到可惡的人。

殿內歌舞升平,眾人推板換盞,舉子們心中喜悅,而官員們也大多觀察著其中英才。

酒過三巡,在皇帝都喝得麵紅耳赤時,謝知寒突然起身。

他自幼受儒門禮,拜的是當世大儒,此刻行至殿中,舉手投足也儘顯剛正板直。

“知寒可是有話要說?”皇帝問。

大概是酒勁兒上頭,皇帝這話都少了幾分威嚴冷漠,反而真的像關心自家小孩的長輩。

“臣有事要奏。”謝知寒道。

少年守著不麵視君王的規矩,脊梁卻挺直,束發的玉冠在殿內燭火的映照下,折出明亮卻不刺眼的光。

原本坐在旁邊陪皇帝閒聊的謝相,像是察覺到什麼不對,他想起身打斷,謝知寒的話卻已經出口。

“此事原不當我來說,隻是有人暗中阻攔,妄圖將真相掩蓋,臣不得以陸氏遺孤的身份來說。”謝知寒道。

“住口!”謝相終於明白謝知寒要做什麼,“陛下,小兒是醉了,還請陛下恩準臣先將他……”

“我沒醉!”

陸懷卿看到謝知寒像是終於希望幻滅般。

他哂笑道:“原來真的是你。”

他從小最敬愛、最感激,甚至他曾將之當作榜樣的養父,才是那個害他們陸家至此的罪魁禍首。

“陛下,謝慈為奪謝家之權,殺臣父親。事後,江少保欲查此案,謝慈又勾結崔應,構陷江少保舞弊、貪汙等罪十數條。”

“殘害忠良,結黨營私,縱容族人……謝慈之罪,樁樁件件皆不容赦,鐵證如山。還望陛下重審舊案,還已死之人清白。”

謝知寒手裡捧著的是江逾白當年查出的證據,江心月從席間起身同樣跪下。

她道:“求陛下重審此案。”

皇帝像是終於反應了過來,他走近謝知寒將他手中的證據拿到手中仔細翻看。

陸懷卿看皇帝這不像是生氣地樣子。

她還以為他這是看到了證據,又是在朝臣眾目睽睽之下,不得不被迫答應重審地意思。

但就在下一刻,陸懷卿看到皇帝將證據給謝慈看了一眼。

他輕笑:“謝卿,你瞧,這些偽造的證據,他們居然也會當真。”

謝相也道:“是。”

皇帝將那些證據儘數拋向殿內人工修建的“曲水流觴”,花費無數人心血才得以保存至今的證據,就這樣被水浸泡軟化。

混著血跡的字很開洇開,就像那些為了這件事而丟了性命的人一樣。

不過無足輕重,一眨眼就什麼都不剩下了。

“陛下!這些證據都是真的,裡麵還有我師父的血書啊……陛下!我師父絕不可能背叛您的!”江心月哀求道,“求您重審舊案吧!”

她這一路從南州到長安,就是為了將這份血書呈給皇帝啊。

她原以為傅演不會絕情至此的!

皇帝指著江心月:“把這個江黨餘孽拖下去……”

但皇帝的話被從他動手毀去證據起,就久久不語的謝知寒打斷。

“陛下,您當真冷血至此。”

十七八歲的少年,年少無畏,又像早晨的太陽般尚未被塵世汙濁。

皇帝指著他:“你想做什麼!來人把他也給我拖出去!”

陸懷卿看了看目前的情況,有些焦急地看向傅葭臨,向他尋求幫助。

卻見這人仍在品茶,像是猜到她會擔心,看向她輕輕搖了搖頭。

傅葭臨……難不成他還有彆的安排?

陸懷卿這才發現,雖然皇帝說了話,但殿外的禁軍並沒有動作。

“我記得很小的時候,我第一次見陛下,您和我說,您是我的叔叔。”謝知寒道,“誰欺負我,您都會保護我。”

皇帝聽到謝知寒的話,像是心虛般神情愣了片刻。

“您說,您和我的生父是很要好的朋友。”謝知寒越說越覺得自己當真活得可憐又可笑,“我是真的把您當叔叔的。”

他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最尊敬的皇帝叔叔會縱容彆人害死他的父親。

陸家為大燕鎮守北境幾十年,可他們陸家得到了什麼?

他父親傷了腿,他二叔下落不明,他母親難產而亡,他姐姐體弱多病,兩位堂姐更是差點一輩子都不能相認。

這樣的涼薄之君,怎堪他陸家的忠心耿耿?

謝知寒起身,皇帝像是害怕般:“你要做什麼?你難不成要弑君嗎?”

“禁軍呢?暗衛呢?你們都死了嗎!”皇帝以高聲呼喊遮掩心虛害怕。

禁軍不知為何沒有動作,至於暗衛……

陸懷卿看到傅葭臨仍握住手裡的杯盞——她想起來了,皇家的暗衛好像也是由白衣衛負責調派。

“不。”謝知寒搖頭。

陸懷卿看到他明朗一笑,跪下再次叩頭:“陸氏遺孤陸懷瑜,叩請陛下重審江少保一案、重查家父之死。”

“古有關逢龍,今有陸懷瑜……願一命換舊案昭雪!天下河清海晏!”謝知寒竟起身直直向殿中梁柱撞去。

“謝公子!”

堂內傳來驚呼,陸懷卿還來不及反應。

還好傅葭臨將手中的杯盞用力拋出,在最後一刻打在了謝知寒的膝蓋上,阻止住了他的動作。

他雖碰上了梁柱,發出一聲悶響,但額頭上並沒有鮮血溢出。

原來前世那個碰柱而亡的探花,竟然真的是謝知寒。

前世的王婉寧沒有機會將伯父真正的死因告訴他。

那為何前世的謝知寒還會那麼做呢?

陸懷卿看到堂上剛才還事不關己,保全自身的大臣們,因為謝知寒這一撞都湧了上去救人。

她一直都錯了。

世上的是從來都不是因為知道才去做,而是因為去做才有機會知曉真相。

謝知寒這樣真正的儒門君子,隻要旁人朝他訴苦,他就一定會管的。

而對於他都無能為力的冤案,他隻有可能以命搏一個結果。

“陛下!謝探花既然願意拿性命作保,那就說明此事定然不簡單!”此次科舉的榜眼道。

“是啊!求陛下徹查此案!”又是一名學子。

“對啊……”這是一名已經年逾不惑的進士。

他應當連孫子都有了,但在掙紮思索許久後,他還是叩請皇帝:“請陛下明察!莫叫忠骨蒙冤啊!”

“陛下——”有個最讓陸懷卿覺得意外的人也站了出來。

王垠安那個膽小鬼,這次終於不再膽小:“家父也曾受謝慈迫害,請您為家父做主!”

他用力在殿上叩頭,陸懷卿難得看到這人如此正經的模樣。

裴欽頓了一下,也起身叩首:“臣以為確實應查謝相。”

王家父子也緊隨其後,他們二人並未多言,隻是跟著眾人叩頭表明了態度。

“好啊……”皇帝一下子被眾人圍住,他怒極反笑:“逼朕?”

他看到殿中除了謝慈,還有一人仍就沒有表態。

那是他從前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關注過的傅葭臨。

“淮兒,你說他們都是亂臣賊子,對不對?”皇帝目露偏執。

就算他極力想將自己裝成目空一切、高高在上的樣子,但他眼底害怕卻已經暴露無遺。

再厲害的人都有蒼老和無能為力的一天,就算是皇帝也不能例外。

傅葭臨看著麵前的父皇道:“父皇,謝相結黨營私、構陷朝臣、縱容族人都證據確鑿。”

陸懷卿他們都是證“舊罪”無,而他還要證“新罪”有。

“謝相縱容謝氏族人在南州、滄州、青州多處占地、魚肉鄉民,這是兒臣查到的證據,以及從諸地帶回的證人。”傅葭臨道。

陸懷卿看到被領進殿內的證人,其中就有她赴京途中見到的那個名叫“小饅頭”的小姑娘。

當時她和這人閒談的內容,隻是和傅葭臨閒談時曾提起過——他竟然就能順藤摸瓜查下去。

“臣江映拜見陛下。”陸懷卿看到一個還很年輕,卻已斑白了鬢角的文臣進殿跪下。

他叩首:“這是這些年謝相私下打壓的寒門官員。臣等微末之軀,皆蓋名信作保,懇請陛下過目。”

“這是誣陷!”剛才一直冷靜的謝慈,看到這些證據終於煞白了臉怒斥。

傅葭臨很了解他父皇真正的逆鱗:“父皇,謝相當真辜負了您的信任。”

皇帝不會在意江逾白和陸玨的死,但他一定不會允許任何人挑戰他的皇權。

宮人將證據呈給皇帝,他看清這些證據,劈頭蓋臉砸到謝慈臉上:“謝慈!這上麵白紙黑字都寫得夠清楚了!你還要怎樣才算是證據!”

“父皇莫要動怒,都是這謝相胡作非為,蒙騙了您。”傅葭臨不著痕跡提醒他父皇。

父皇很快明白傅葭臨的意思——

對,都是謝慈誆騙了他,不是他的錯……絕不是!

“來人……把這個蒙騙聖心的逆臣給朕押下去,徹查謝崔二人。”皇帝道。

他又看到仍就跪著的眾人,也妥協了一步:“徹查陸玨和王益之死……還有江逾白一案。”

“陛下聖明——”-

回去的路上,陸懷卿問傅葭臨:“傅葭臨,那江逾白的案子……”

傅葭臨:“今日的事朝臣都看在眼裡,父皇妥協是必定的,也隻有這樣才不會讓父皇事後再追責。”

他的這位父皇最是多疑敏感,也最在意自己的皇權和帝王威嚴。

隻有徹底把他的錯都推到謝慈身上,讓他成為那個“主持公道”的被蒙蔽的好人,他才可能給江逾白翻案。

“你今日是不是在懷疑我?”傅葭臨問。

畢竟,他沒有跟著謝知寒他們一起……那般壯烈諫言。

陸懷卿搖頭:“不是和你說了嗎?信任是最重要的,我肯定相信你!”

傅葭臨又問:“那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圓滑妥協,是不是……”

是不是覺得這樣不好,沒能讓他父皇付出代價,也終究放過了同樣該受懲罰的人。

“不是!傅葭臨,你今日很勇敢的!”陸懷卿道。

不論是江逾白,還是王益,甚至就算是她父親和大伯……歸根到底和傅葭臨都沒關係的。

他完全可以選擇冷眼旁觀,但他沒有,還幫忙想出了彆的懲罰謝慈,幫舊案平反的法子。

“你不要想那麼多,你已經做得很好啦!”陸懷卿認真道。

或許前世十五六歲的自己,真的會覺得這樣的法子還是不夠好。

但是經曆過漠北動亂,看過血流成河,也見過權力博弈的陸懷卿明白今日的局麵已經很好了。

既讓舊案沉冤昭雪,讓謝慈付出了代價,也保全了謝知寒、江心月等人的性命。

這已經是最折中最好的的法子了。

至於讓皇帝也付出代價……

除非,傅葭臨像前世一樣弑父。

不然大燕一個“孝”字大過天,就算是以後太子即位了,都不可能指摘他父皇一句話

“傅葭臨!”陸懷卿伸手捏住傅葭臨還是緊抿的唇,“不許不高興,要多笑笑,要覺得自己就是做得很好!”

前世,她怎麼就沒發現傅葭臨居然這般心思細膩。

陸懷卿看傅葭臨聽到她的話,果真揚起嘴角輕笑。

他就像從前自己教他那樣笑得,梨渦綻放,笑得真誠而熱烈。

陸懷卿伸手戳了戳傅葭臨的梨渦,看到他敏感地怔愣在原地。

她負手打量傅葭臨——

她前世怎麼就沒發現這麼敏感呢?

不僅身體很敏感,碰一碰就臉紅呆滯,就連心思都如此細膩多思。

“傅葭臨……我給你找到一個好出路了。”陸懷卿煞有其事道。

傅葭臨:“嗯?”

陸懷卿狡黠一笑:“你以後去寫傳奇故事,一定很會拿捏主人公心動時候的心思。”

傅葭臨聽到這句話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等他反應過來時,一下子臉紅到了脖子根。

哇喔——

陸懷卿不禁感歎。

果然是十分敏感。

第六十五章

大燕的天牢除了地上的牢房, 還在地下修了一層牢房,裡麵都是關押的十惡不赦且重要的犯人。

而在地下這層牢房裡,除了岩壁上的一點微弱燈火, 再不會有彆的光亮。

“天地玄黃, 宇宙洪荒……”最裡麵的那間牢房裡傳來男人喃喃自語的聲音。

年輕的看守聽到這聲音,心裡覺得瘮得慌, 有些可憐:“這謝相進來以後就一直喃喃這話,聽得人心裡發慌。”

“呸——什麼謝相?陛下已經去了他的職位!謝府都被抄了!”年老的看守啐了一口。

他在這天牢當職多年, 見的東西可不少。

這謝慈如今雖身在獄中,但有飯吃有水喝,也沒人嚴刑拷打他。

要知道當年江少保可沒有這待遇。

當年謝慈不僅命人嚴刑逼供, 甚至叫人挖去了江少保的眼睛, 還烙聾他的耳朵——

如今江少保平/反,來日入了太廟也有天師招魂,可這又瞎又聾的江少保怕是也聽不見了。

“高公公裡麵請——”天牢的頭頭熱絡引著高安往裡走,“你們兩個說什麼呢?還不快來給大人開門。”

守衛連忙去幫高安開那扇關著謝慈的牢門。

“都出去吧, 我想和謝相敘敘舊。”高安道。

謝慈靠著牆, 仍舊閉著眼絮絮叨叨背著《千字文》。

“資父事君,曰嚴與敬……”謝慈背到此處的時候,突然停下了。

“不繼續背嗎?謝慈?”高安反問。

他當然知道謝慈不敢繼續背,因為下一句是“孝當竭力,忠則儘命”。

謝慈扯了個笑:“你來是想問我陸玠的死吧?”

“你沒資格提陸兄!”高安踹了一腳謝慈。

謝慈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反問:“你應當也查了吧?你也沒想到真是傅書殺了陸玠?”

“陸家兄妹認賊作父,你高安不也給仇人當了這麼多年的狗嗎?”謝慈嘲諷。

高安:“就算知道真相又如何?你還能殺了皇帝不成?”

“那是你們不敢……高安,我手裡還有一張底牌, 可以讓你替陸玠報仇。”謝慈扶著牆。

高安:“什麼底牌?”

“那得等你把我救出去了再說。”謝慈道。

這人就算身陷囹圄,有求於人依舊不落下風。

“你以為我會信?”高安反問。

謝慈:“你除了信我, 彆無他法。”

他負手,好整以暇等著眼前的高安答應。

高安轉身離開,在即將走出牢房的那刻停下腳步:“需要我怎麼做?”

“我要見崔婉。”謝慈急切道,“今晚就要見。”-

“謝公子頭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隻需要再喝兩副藥調養調養就好了。”何懷之將東西都收好,“不過,這醫書上都說……”

“懷之,剛才阿依木在找你,你快出去瞧瞧吧。”陸懷卿打斷他剩下的話。

“多謝何醫官。”謝知寒衝何懷之的背影大聲道。

何懷之點了點頭示意,就提著藥箱急急忙忙找阿依木去了。

謝知寒疑惑:“這小何醫官,是不是還有話要說?”

“彆讓他說話,他可絮叨了,尋常人可吃不消。”陸懷卿道。

也就阿依木從小話就少才能忍受他,要是換個人早就被何懷之絮叨又過度體貼的性子嚇跑了。

“其實,我還想問問何醫官我這額頭的傷,會不會留疤的。”謝知寒摸了摸還被包得嚴實的傷口。

陸懷卿問:“堂兄是怕影響做官嗎?”

好像大燕選官除了重視能力,也看重官員容貌?

“不是。”謝知寒低頭有些害羞地抿嘴,“我怕以後不好看,讓婉寧不喜歡。”

謝知寒說完又立刻道:“你不要和她說。”

“我肯定不和她說。”陸懷卿點頭。

“堂兄你就放心吧,婉寧不會嫌棄你的。”陸懷卿故意逗他堂兄,“她要嫌棄早就嫌棄了。”

就王婉寧那張臉,放眼整個長安就沒幾個人能比得上她。

謝知寒愣了一下,才明白陸懷卿這是在調侃他。

“堂兄,我可等著你的好消息哦。”陸懷卿故意道。

謝知寒臉漲紅:“這才到哪裡……倒是你,如今三月將過,你不日就要回漠北,你和五殿下可怎麼辦?”

“我、我和他當然是同去漠北啦!”陸懷卿捂住也同樣跟著變紅的臉。

她壓低聲音:“傅葭臨不是還沒及冠嗎?等他後麵找皇帝求求恩典不就成了,把他的封地弄到肅州去。”

陸懷卿雖是這般說的,但心裡其實也沒底。

傅葭臨前世弑父殺兄的原因,她如今尚不知曉。

她雖相信今生還是明朗少年的他不會那樣做,但陸懷卿心裡還是有些隱隱擔憂。

“阿卿,封地的事,哪裡有你說的那麼簡單。”謝知寒不知道陸懷卿的心思。

隻是這肅州乃是扼西北的軍事重地,這種封地可不比江南富庶之地,隨隨便便就能賜的。

“實在不行,傅葭臨去我們漠北住好啦,反正又不差他一口吃的。”陸懷卿道。

她看謝知寒無奈一笑:“阿卿,五殿下那樣的人,怎麼會願意屈居人下。”

“不是屈居人下。”陸懷卿糾正謝知寒的話,“是我們搭一個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小家。”

她不理解大燕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為何總要覺得兩人生活,一定就是有一人需要伏小做低?

“我騎馬,他給我牽韁繩,正正好!”陸懷卿認真道。

傅葭臨去過那麼多的地方,兩個人還能時不時到處走一走,玩一玩。

陸懷卿覺得她的想法可太棒了,這話她可一定要告訴傅葭臨!

她是個想到就一定會去做的性子,立刻提著裙子向外跑去。

“你去哪?”謝知寒問

陸懷卿回頭笑得燦爛:“找傅葭臨!”

謝知寒又被她嚇了一跳,提醒她:“不許直呼五殿下的舊名!”

不過他這句話陸懷卿就沒聽見了,當然就算她真的聽到了,陸懷卿肯定也不會在意的。

可是陸懷卿沒能找到傅葭臨。

他在忙著幫忙理謝相的罪狀,騰不出手來見陸懷卿。

她隻好一個人在他府上等他回家。

下人給陸懷卿準備了酥山,她嘗了一口,冰冰涼涼又甜而不膩的荔枝香在舌尖蔓延。

她仰起頭望著變得刺眼的陽光,伸手擋了一下光。

又是一年初夏,難怪下人今日給她端了酥山解渴。

她最討厭夏日了,因為前世她就是死在夏日的。

陸懷卿從前想起死亡總還是會害怕。

然而這一次,她端著手裡的酥山,主動踏進了滿院的明光裡。

熾熱的光落在她的身上,甚至還有點刺痛感,但這一次陸懷卿沒有再害怕。

她坐在樹下,偶有清風掠過,就能聽到木葉沙沙作響。

陸懷卿像是想起什麼般:“再準備一份吧,等傅葭臨回來他也能吃上。”

她舀著酥山,偶爾會期待地看向門外,乖乖等候期待的人。

傅葭臨回來時,陸懷卿已經在吃第二份了。

他看到陸懷卿坐在夕陽溫暖又燦爛的餘暉裡。

清風吹動她鬢邊的碎發,她時不時會撩撥一下,但大多時候都慵懶又無聊地發呆。

她麵前的酥山已經被她吃光了。

侍女提醒她:“殿下回來了。”

聽到這句話,原本咬著勺子出神的少女,呆呆地抬頭向遠處看了過來。

在看到傅葭臨時,她眼裡也突然被明亮的光填滿。

“你回來了!”陸懷卿歡喜道。

兩人之間隻有一小段路,但陸懷卿還是滿心歡喜向他跑了過來。

傅葭臨伸出手接住了她,他應了一聲:“嗯,我回來了。”

他想起以前還在煙雨樓時,曾聽年長一點的殺手講過——

那人說,他每日在外麵打打殺殺,自己都覺得自己十惡不赦,隻會在深夜回家時,才覺得自己還是個活人。

當時傅葭臨不理解那人的話,隔了七八年,他才明白這種有人等你回家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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