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味亦步亦趨地在一旁隨侍,皇帝走得很快,邁出永壽門的時候把手一揮,連肩輿都沒坐,順著東邊甬道,疾步回到了養心殿。
看來萬歲爺心情不佳,在門前等候的章回看了蘇味一眼,等康爾壽把人迎進冬暖閣,這才壓聲問蘇味:“怎麼了?”
蘇味愁眉苦臉咂嘴,“金娘娘又出幺蛾子了,自己沒侍寢,把魏姑娘擱在寢宮裡,生生關了萬歲爺一個時辰。”
章回雖聽得訝然,但也並不覺得多意外。金娘娘早就打那小宮女的主意了,那份執著的勁兒,好在不是個男人,要是個男人,那小宮女怕是連孩子都懷上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條路未必沒走對。就算還未到臨幸的程度,但略略青眼,必是無疑。
和她說道說道……”
“說什麼?勸她老老實實讓朕臨幸?朕的後宮缺女人,犯得上打一個小宮女的主意?”皇帝寒著臉道,“朕隻是氣惱,這金氏不成體統,想出這樣的損招來。自己得不著半點益處,反連累朕失了麵子。”
章回嗬著腰,連連說是。至於萬歲爺口中的麵子,自然是丟在魏姑娘處了,可以找回來,無奈萬歲爺不答應。所以這是個死局,要不哪裡跌倒哪裡站起來,要不就成為萬歲爺心頭的壞疽。時候一長,但凡發作,金娘娘可就倒大黴了。
怎麼辦呢,章回也想不出什麼好轍,沒話找話般拉扯著:“要不讓禦膳房預備些小食,萬歲爺用了再歇下?”
皇帝冷冷看了他一眼,“朕什麼時候睡前吃小食了?你要是沒有旁的話可說,就退下吧。”
章回訕訕閉上了嘴,躬著身子行了個禮,從暖閣裡退出來,嚴嚴關上了槅扇門。
閣子裡終於安靜下來,皇帝一個人坐在南窗下,透過窗戶紙,百無聊賴地望向外麵的光景。
夜色濃鬱,先前回來的路上起了霧,這會兒愈發厚重了。站班的太監隱入霧氣裡,連燈籠的光也縮減成拳頭大的一團,沒有了威勢。
自覺心煩氣悶,但自己也明白,這種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何至於耿耿於懷!一位手握生殺的帝王,因為今晚上經曆了點波折,就鬨了這麼長時候的脾氣……說出來多可笑!
不過再轉念想想,他原本就是這樣的人。隻不過登上高位,收斂起狠厲,學會了韜光養晦。他騙過所有在他功成名就後接近他的人,以至於金紈素以為看透了他,弄出這點把戲,試圖挾製他。
雕蟲小技,也敢在他麵前獻醜!
他垂眼打量炕桌上堆疊的奏疏,無關痛癢的小事,司禮監批了紅,但要緊的政務,太監們不敢做主,勢必要送到他麵前來。他登基五年,扭轉了先帝時期的弊政,如今天下大定,就到了整頓吏治的時候了。
曾經著有功勳的那幫臣僚,受了太多優待,越來越放肆。就拿內閣來說,金瑤袀在首輔的位置上待得過久,逐漸形成了勢力。權柄在手,試圖牽製皇權,這種人決計留不得。
遇事則忍,這是登基初期的應對。菩薩心腸他使過了,接下來自然要讓他們嘗一嘗雷霆手段。
古來帝王垂治朝堂,講究推陳出新,因為隻有新臣才會對你百般敬畏,如對天地。而老臣們,資曆太深,太了解他的過去,他要的是“臣遵旨” ,不是“想當年”。
翻開密折,蘸了朱砂,他在降罪金瑤袀的諫言結尾落了個“允”字。紮在心上五年的刺終於拔除了,好得很。
但視線漫遊時,不經意被袖口上嵌著的一根頭發吸引了。那發絲細軟,在銀線繡成的五爪金龍上瑩然生光,他探手把它捏起來,懸在眼前看了半天,又覺得隱隱惱火,不是那宮女的,還能是誰的!
狠狠扯斷,扔到一旁,他下地轉了兩圈,既然無事可做,就早些上床歇著吧。可躺在床上又輾轉反側,十分地想不通。看來往後這永壽宮是去不得了,主子不知進退就罷了,連下人也不知天高地厚。
一個卑賤的宮女,張口就討要貴人的位份,難道他後宮的貴人那麼不值錢嗎!
皇帝氣得用力捶了一記床。
天子震怒,引發的後果讓金娘娘招架不住。
金娘娘是富貴窩裡出來的,自小沒經曆過磨難,遇見小事憂心忡忡直犯嘀咕,遇見大事,反倒不愛往壞處想了。
她覺得萬歲爺既然翻了她的牌子,至少對她父親還有幾分仁慈。那晚自己雖然犯了糊塗,但萬歲爺心胸寬廣,總不至於因為她往床榻上送了個漂亮的大姑娘,就因此記恨她吧!
提心吊膽,但強裝鎮定,她總在安撫自己,不要緊的,外麵沒有消息傳進來,一切就如常。
她甚至還有興致調侃如約:“算命的說得很準,說你小富即安,真有道理。”
如約笑了笑,順嘴說是,心裡卻在斟酌,這永壽宮還能待多久。
如果有可能,最好想個法子到禦前去,但要進養心殿,又何其地難。能在皇帝跟前伺候的人,身上有幾顆痣都得盤摸清楚,她頂著魏家女兒的名頭,哪裡經得住徹查。況且還有個餘崖岸,他隱而不發,也不知在打什麼算盤……
唉,看情況,見機行事吧!中晌得閒的時候,她常會去後廊上坐一會兒,銅茶炊上的小太監巴結她,照例會給她奉上一盞香茶。
小太監有個接地氣的名字,叫灶火,據說是金娘娘取的。灶火生得很機靈,見縫插針地和她閒聊,“魏姑姑,您如今是得臉的大宮女,宮裡每年的端午節,大宮女都能和家裡人見上一麵。這會兒離端午不遠啦,要是有這打算,該讓人給家裡頭報信兒,好及早上司禮監造冊子去。”
如約聽著,有些悵惘。要是真能和自己的家裡人見上一麵,那該多好。可惜她的至親都不在了,和魏家人隻打了個照麵,第二天就進宮應選了,到如今連誰是誰都沒分清,更沒有應景兒見麵的必要。
遂笑道:“才進來三四個月,這會兒就急吼吼要見家裡人,顯得拿大了。還是等明年吧,明年開春,我在永壽宮也待踏實了……”
嘴裡話沒說完,忽然聽見水妞兒喊:“如約,快來!外頭傳信兒進來了。”
如約忙起身進正殿,見金娘娘正撲在紫檀木桌上大哭,邊哭邊口齒不清地喃喃:“完了……這回是真完了……”
她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轉頭瞧叢仙。
叢仙一臉晦澀,挨在她耳邊悄聲道:“金閣老出事兒了,今早下了北鎮撫司昭獄。不是錦衣衛請進去的,是從床上拖下來,押進去的。”
其實早就有預料,隻是一直不見皇帝有動作,以為最後至多告老致仕,以便成全功臣的體麵,原來還是猜錯了。帝王心術,哪裡會念舊情,老臣的作用是用來震懾朝堂,殺雞儆猴的。
回身看看金娘娘,她哭得悲戚,急性子也不講究從長計議,霍地站起身嚷嚷:“我要見皇上。”
如約勸不住她,隻好跟在她身後,從養心殿找到乾清宮。
然而皇帝避而不見,錦衣衛把她攔在了月華門上。那些人可不管她是什麼身份,一張死板的臉,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皇上今兒有外邦使節要接見,請娘娘止步。”
金娘娘氣得大喝:“睜開你們的狗眼,看看我是誰。你們敢攔我?”
可錦衣衛的不屑一顧,頓時讓金娘娘自慚形穢。那無聲的凝視裡,含義昭然若揭,不就是失了勢的首輔千金嗎。金瑤袀如今在錦衣衛大牢關押著呢,這樣情形,還有什麼威風可抖,這位娘娘是來自討沒趣的嗎?
當然,金娘娘吵吵嚷嚷一陣喧嘩,到底引來了禦前的掌事。
康爾壽疾步過來,堆著笑臉打圓場:“我的娘娘,這會兒不成,萬歲爺正忙著呢,您還是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