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遠小學那會兒跳過級, 讀書又早, 高中舉辦十八歲成人禮的時候, 他還沒到那個年紀, 隻能置身事外的趴在操場的欄杆上,聽家長代表上台發言, 看三個發小和許多同學右手握拳舉起來, 認真嚴肅的立誓。
他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那場麵帶給他的觸||動很大, 至今記憶猶新。
現如今輪到唐遠了。
學校不可能單獨給他辦成人禮, 但他爸給他辦了,以前每次過生日都會給他搞個宴會, 請商界名流過來推杯換盞,談吐間不是合同味兒,就是股||票|味兒, 上次他考上大學, 辦的那叫一個隆重。
這次反而簡單化了, 就隻在家裡辦個家宴, 生意場上的人一個沒請。
唐遠感動的稀裡嘩啦,他終於可以過一個簡簡單單的生日了,為此他一知道消息就飛奔去書房裡找他爸。
沒找著人, 隻在書桌上看到了一封信。
書桌整理過,那封信擺的位置非常顯眼, 上麵沒有字,就一個圖案。
畫得挺粗糙的, 周圍還有不少邊緣線,又稱雜草,能想象出來畫畫的人當時一定是一邊黑著一張臉,一邊生硬小心的勾線條,搞不好還會生出一種自己小腦發育不全的悲壯感覺。
那圖案是龍。
唐遠是屬龍的,小龍。
足足過了起碼有三分鐘,唐遠才從難言的情緒裡抽離出來,他定下神去把書房的門關上,拉開椅子坐下來。
盯著信看了會兒,唐遠才將信從桌上拿起來攤開,映入眼簾的是一行行蒼勁有力的鋼筆字。
我最親愛的小孩:
今天上午十點二十七分,你從一個未成年變成了一個成年人,恭喜你,不對,是祝賀你。
時間過的太快了,快的讓人來不及往回看,爸爸頭上長了白發,你成了大人,感覺就是一轉眼的事情。
知道十八歲以後跟十八歲以前的本質區彆是什麼嗎?
本質區彆就是十八歲以後做錯了事,要自己站出來承擔後果。
責任心是作為一個優秀男人的必備條件,爸爸可以給你優渥的物質生活,卻不能給你那樣東西,需要你自己去摸索,去獲得。
兒子,爸爸其實不想讓你走爸爸走過的老路,那路在外人眼裡是一路繁華,可隻有自己走才知道是什麼鬼樣子,但是你應該知道,人生在世,有得必有失,這是常理,希望你不要怨爸爸。
剛才說到哪兒來著,責任心,對,是那個,除了責任心,十八歲以後的你還要多思考,兒子,你得明白,很多時候,柳暗花明又一村都是在思考之後。
今後你會碰到多個人生的十字路口,每一道彎都是一個未知的轉折點,不清楚會轉向哪裡,你或許會迷茫,會彷徨,不要慌,靜下來好好想一想,自己想要什麼。
衝動引來的幾乎都是魔鬼,隻有萬分之一的幾率才能看到天使。
總的來說,飯要一口一口吃,目標要一個一個定,一個一個實現,慢慢來,你的人生還長著呢。
還要說點什麼呢,讓爸爸想想啊,可以善良,可以寬容,但不能一味的妥協,無論是生活還是工作,原則一定要有,要守住自己的底線,不能退讓。
雖然不用按照“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毀我一栗,我毀人三鬥”這個死信則來做人待事,但你必須記著,不能把原則丟掉,對誰都不行,否則就很難再撿起來了。
如果你遇到了喜歡的人,不要盲目的陷進去,要看對方站在什麼位置,又把你放在什麼位置,陷進去了幾寸。
你要記住,不能自己一頭往裡栽,不然到時候連個把你拉上來的人都沒有。
爸爸的愛情跟你媽媽一起長眠地下,忘了是什麼模樣了,一切都很模糊,所以在這方麵給你的指導並不多。
不過,有一點爸爸可以肯定的告訴你,愛情要經得住時間的考量。
經不住,那就彆要了。
……
……
兒子,爸爸身強體壯的時候給你遮風擋雨,等爸爸老了,就做你的後盾。
儘管大膽的往前走吧,不要怕,爸爸在後麵呢。
爸爸愛你。
最後落款的日期旁邊還畫了一個愛心,周圍是一圈雜草,跟龍是一個畫風。
唐遠一手拿著信紙,一手遮住眼睛,肩膀不停顫動,溫熱的液||體從他的手心裡滑了出來。
書房裡響著少年激動而壓製的哭聲,漸漸的變成嚎啕大哭。
外麵的走廊上,唐寅長歎一口氣,“仲叔,你說我這算不算煽情了一回啊?”
“不算。”管家說,“這是真心實意。”
唐寅樂了,“就你會說話。”
聽著書房裡麵傳出來的哭聲,唐寅又歎氣,“我這心裡頭怎麼就這麼不好受呢?是不是年紀大了都會有的毛病?”
管家的嘴一抽,“當父母的,都是既希望孩子長大成人,又希望孩子不要長大,一直在自己懷裡撒嬌。”
“還真讓你說準了。”唐寅揉了揉眉心,“我養他十輩子都沒問題,可我就是怕哪天自己倒下了,他的心理不夠成熟,肩膀也不夠寬,一個人撐不下來。”
管家會意的說,“所以還是要讓少爺自己多磨練磨練。”
唐寅全然沒了商界帝王的強大氣勢,就是個普通的老父親,“社會太亂了,比我們那一代要亂很多。”
管家也擔心,他嘴上安慰的說,“不是還有張家陳家宋家那三孩子嗎?他們都是跟少爺一塊長大的,感情很要好,以後能相互幫襯著一些。”
唐寅哼笑,“那是我在的時候,我不在了……”
他沒往下說。
管家也沒再說什麼。
大家族裡的是是非非不是一兩句話能順清楚的,關係也是如此.
唐遠下樓的時候,眼睛紅彤彤的,鼻子也是,跟隻小兔子似的。
他那會兒哭的那麼驚天動地,花園裡的小螞蟻都知道了。
管家跟傭人們顧慮他的麵子,一個個的都沒往他身上看,該做什麼做什麼,除了他爸。
“兒子,你眼睛怎麼紅紅的?”
唐遠不搭理。
唐寅明知故問,沒事找事,“太陽曬的?”
“不要你管。”
唐寅把報紙對折丟到一邊,“反正你也成年了,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吧,爸不管了。”
唐遠在他身旁坐下來,端起果汁喝兩口,“這話誰信誰是傻逼。”
唐寅,“……”
他語重心長,“爸以前是說假話,這次是真的。”
唐遠斜眼,“你在信裡說了,不管我多大,永遠都是你的小寶貝。”
“是嗎?”唐寅一臉無辜,“那信是我讓何助理準備的,內容我不知道。”
唐遠霍然丟下果汁起身。
茶幾上的玻璃杯晃了晃,唐寅連忙扶住,“乾嘛去?”
唐遠扭頭微笑,“我上去把信撕掉。”
唐寅怒吼,“你敢!”
父子倆互瞪了會兒眼睛,老的繼續看報紙,小的繼續喝果汁。
過了會兒,唐寅若無其事又雲淡風輕的說,“兒子,那信是爸一筆一劃寫的,打了好幾份草稿,廢掉了一大把腦細胞,你可不準撕掉。”
沒回應。
唐寅又來火氣,“你老子跟你說話呢!”
唐遠鼓著腮幫子唔唔。
唐寅拍兒子腦袋,“果汁不喝下去,在嘴裡咕嚕著乾什麼?”
唐遠把一口果汁咽下去,“好玩兒唄。”
“……”十八了,還是個小屁孩。
“老唐同誌,你那筆跡我會不認得?忽悠我也不想個高明的招兒,信我留著,就放我房間的保險櫃裡。”
唐遠咳兩聲,耳根子通紅,不好意思了,“爸,謝謝啊。”
唐寅沒說什麼,隻是抓住兒子背後的衣服,一把將他撈到懷裡摁在胸口,又抓住來使勁揉揉他的頭發。
兒子,應該爸爸對你說謝謝才是,要不是因為有你,爸爸走不到今天。
下午老太太被司機從大院接過來了,帶了換洗衣服,要住一段時間。
這宅子地上有五層,沒裝室內電梯,上下全靠兩條腿。
一樓是傭人們住的,二樓是客房,唐遠三樓,他爸四樓,頂樓是陽光房。
但是老太太歲數大了,腿腳不好,唐寅親自把南邊的兩層小房子收拾了一番。
那地兒是這棟宅子的最佳觀景點,空氣也好,出門就是一大片園子,站在客廳能聞到草木香,老太太住著會比較舒心。
老唐同誌是用了心的,裡三層在三層的擦,把房子收拾的那叫一個乾淨整潔。
期間沒讓誰搭一下手,哪怕是遞塊毛巾。
老太太雖然嘴上沒說什麼,但熟悉的人都看得出來,她對兒子的安排很滿意。
唐遠,“奶奶,不誇誇我爸?”
“不誇都要上天了,”老太太哼了聲,“誇了還得了?”
唐遠,“……有道理。”
老太太把老花鏡一扶,“小遠呐,跟馮玉那孩子處的還可以吧。”
唐遠說,“就朋友。”
老太太噢噢,“朋友好啊,挺好的。”
她往後接一句,“你們這代人不是講那個什麼,男女之間沒有純潔的友誼嗎?”
“……”
唐遠認真的眨眼睛,“奶奶,我跟她可純潔了。”
老太太從包裡拿出了一袋子蠶豆,自己種的自己炒的,就這麼點兒,全帶過來了。
唐遠把手伸過去,被拍開了,他撒嬌的喊,“奶奶。”
老太太拉著臉說,“你要是把吃東西的心思分一半到談對象上麵,對象還不早就談幾個了。”
“那哪兒能分啊。”
唐遠看老太太臉又往下拉,他立馬就把腦袋靠過去哄道,“分分分,以後我一定分。”
老太太推推孫子的腦袋,“小遠,你爸怎麼瘦了?”
唐遠撥開袋子吃起蠶豆,“忙的。”
“你爸也是,”老太太,“錢幾輩子都花不完了,他還那麼拚命乾什麼?”
唐遠脫口說,“家裡一大家子都靠他這鍋飯活,他不能偷懶。”
老太太不吱聲了。
唐遠後知後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喊,“奶奶?”
老太太握住孫子的手,“小遠,你以後不要跟你爸那樣,你想偷懶就偷懶。”
“你爸已經為家裡吃了很多苦,家裡誰都不會怪你,誰要是敢……”
說著就老淚縱橫。
唐遠嚇著了,他一邊後悔自己說錯話,一邊輕輕拍著老太太乾瘦的後背,“我爸是我爸,我是我,以後我累了,忙不動了,肯定就會偷懶的,好了好了,奶奶,不哭了哈,哭了就不漂亮了。”
老太太被孫子逗樂,“貧!”
“笑了好,”唐遠理理老太太花白的頭發,嘿嘿道,“笑一笑十年少,奶奶以後可不能這麼哭了,會老的快哦。”
老太太歎息,“奶奶想不通,你打小嘴就甜,怎麼身邊就沒個親近的女孩子呢?”
唐遠的眼角一抽,得,又繞回去了。
聊了會兒,老太太就臥床歇著了,人一旦年紀,精神頭好的時候畢竟有限。
唐遠拎著蠶豆出去,問立在門外的人,“仲伯,我爸呢?”
管家說去公司了。
唐遠嘖道,“那他晚上回不回來?”
管家說,“少爺生日,先生一定會回來的。”
唐遠走幾步停下來,“仲伯,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心裡有點兒慌。”
管家看他一眼,“興許是天氣不好。”
唐遠抬起頭一瞧,陽光明媚。
管家也跟著瞧了瞧,“出太陽不一定就是好天氣。”
唐遠咧嘴,笑的比陽光還要明媚燦爛,“仲伯,你把你這一本正經胡扯的功夫教教我唄?”
管家,“……”
唐遠在花園裡溜達了一圈,回去吃蠶豆看漫畫,一本沒看完,家裡的座機就響了。
管家接完電話說,“少爺,先生讓我送您去賽城湖那邊。”
“乾嘛?”唐遠在漫畫裡看到合適的用詞,現學現用,“看他演射雕?”
管家看過去的目光從迷惑變成一言難儘。
唐遠把漫畫放茶幾上,拍了拍說,“這套很不錯。”
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你給他打個電話,我不去。”
“算了,我自己來吧。”
結果這通電話打了還不如不打,除了讓自己受一肚子氣,彆的什麼用都沒有。
唐遠磨磨蹭蹭到達賽城湖那邊的時候,太陽已經西斜了。
管家看少年望著彆墅大門出神,他斟酌著說,“少爺,您不必擔心,先生愛您。”
唐遠剛要不鹹不淡的來兩句,想起在書房裡看過的那封信,就把到嘴的話吞了回去。
老唐同誌這是給一個大棗,打一棒子啊。
前科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