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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思冥想的間隙裡,花聽宵看向宮霧,不信邪地又問。
“那個,你真的不是吃了什麼聖僧的肉,然後體質突變了嗎?”
塗栩心掄巴掌抽他:“聽話本聽多了吧你!”
宮霧忍著笑搖搖頭,身旁的嚴方疾忽然有了主意。
“說起來,我們為什麼會怕這個消息?”
“因為她不會死。”花聽宵不假思索道:“世上海枯石爛,花開花敗,均有定數。”
“宮霧現在這幅樣子,像是跳出輪回之外,讓我覺得有種陌生詭異的不舒服。”
他說話坦誠,哪怕用詞太直接了些,倒也不算傷人。
嚴方疾把注意力放在這句話上,凝神道:“但是,這僅僅是你看事情的一個角度。”
“就像毒草可以救人,人參可以殺人,我們如果用另一種方式去引導其他人看待她,效果可能會截然不同。”
塗栩心愣了下,暗道這種事果然不能靠他自己一個人苦思冥想。
師哥看著像老古板,關鍵時刻腦子很靈光哎。
“外佛有涅槃之語,古經有不老仙草,這些可都是祥瑞。”
嚴方疾肅立窗畔,確認前後都無隔牆之耳。
“霧兒是被你收入穀中的孤兒,身份難以追溯。”
“如果要隱瞞此事,就算這一次能勉強應付眾人之口,今後可能還會有許多次類似的事。”
“不如把她當成月火穀的福星,搶在旁人前把此事定性。”
他說到這裡,仍搖一搖頭:“但這些都隻是我一個人的想法,到底怎麼辦,也要尊重霧兒的意見。”
宮霧歎氣道:“福星就不必了,樹大招風。”
可這樣的事情,必然會鬨出風言風語,任誰也控製不住。
嚴宮主做事謹慎,當晚親自送他們一行人回了月火穀,但用得是一頂極寬敞且遮光的轎子。
他並不放心,把轎子又多施了一層防護,確保任何弟子都不會透過燈火看清裡頭坐了幾個人。
這轎子入穀後不作停留,一路快行至師祖處,就連下轎時也是由他親自屏退眾人,不讓任何侍女弟子留下。
前後經過一說,老師祖披著寢衣深深點頭。
“就這麼辦。”
師祖位至登仙,但也從未見過這般奇異的事情。
等曇華宮三位回去以後,他留下嚴方疾夜談許久,仔細確認了諸般細節。
翌日清晨,事情便悉數傳開了。
“你們聽說了嗎?!咱們穀裡出了個賊牛的弟子!!她居然——居然不會死!!”
“讓我說讓我說,而且,又又又是曇華宮!!”
“啊……曇華宮怎麼會這麼好,我也想去曇華宮。”
“真的不會死?!騙人的吧?我才不信。”
“幾個師尊都親眼看見了,我師哥也看得真真的,她為了救嚴宮主被賀兆離三箭穿胸,今天一大早不還在曇華宮掃地呢?”
“放屁!這世上哪裡有不會死的人,不會死還修個鬼的仙啊!”
事情發酵變化的實在太快,情況也遠遠超過他們幾人的預想。
風聲一放出去,穀內弟子快速分成兩派。
一派是歡天喜地型。
有人感慨太好了今後穀裡有新靠山,不會被魔界的人欺負搶東西了。
有人躍躍欲試,覺得既然宮霧那麼個不起眼的小姑娘都能突然得道,他肯定也能行。
也有人就是單純跟著驕傲,感覺自家仙門都增了不少光亮,今後碰見彆派弟子也多了個談資。
而另一派人則是打死不信。
——她絕對是變了個戲法!
哪怕是她在他們麵前吞劍自儘再活過來,他們也不信,什麼死法都統統不信!
肯定是塗師尊逗人玩呢,誰信誰是傻蛋!
宮霧聽到相關議論的時候,一口茶噴出來。
“我為什麼要去他們麵前自儘啊!”
事情走到這一步,反而比預料的要好走很多。
當天中午,嚴方疾宴請各宮赴宴,一慶師兄弟和徒弟們都平安歸來,二賀禍事暫緩錢款厚賠,第三便是要公開認下宮霧這個義女。
老爺子做事雷厲風行,當著大夥兒的麵把兒子叫出來。
“嚴劄,給你妹妹磕一個!”
如果不是她,你爹現在已經魂歸地府,不得善終了!
嚴劄亮堂堂地哎了一聲,一個頭磕得倍兒響。
宮霧憋不出話來,實在受不住這一跪,衝過去把人趕緊扶起來。
嚴家獨子嚴劄,時年十九歲,一度被傳是塗栩心禍害在外的私生子。
他性格跳脫到跟親爹像是沒什麼關係。
嚴方疾自入穀時就刻板守規,做大師兄時嚴於律己也嚴於待人,自己犯錯了往往第一個罰自己戒尺,打得半點不留情麵。
嚴劄反而生□□笑愛玩,從小跟著塗栩心到處搗蛋,不是下河摸魚就是上樹掏鳥,天天回宮太晚被親爹訓得上下六宮都能聽見。
後來嚴老爹找到了治他的辦法,便是隻要這小子犯錯就罰他跟著自己寸步不離的過一天。
他授課嚴劄就跟著聽課,他悟道嚴劄就得跟著打坐,搞得小孩叫苦不迭。
老爺子也有苦衷。
“你娘這才去世幾年,我要是把你養歪了,將來黃泉之下怎麼有臉見她!”
這話一出,小孩很是安分了幾年,再見到塗師叔也隻敢悄悄眨眼睛打招呼。
穀裡氣氛總是友善熱忱,故而各宮都往來頻繁,小孩們自幼互相認識。
姬揚小時候脾氣臭性格倔,不怎麼跟其他人一起玩。
塗栩心前後已養出兩個悶葫蘆,怕宮霧也是這個性子,早早帶剛會說話的她去認識各個哥哥姐姐。
“這是你嚴劄師兄,記得名字了吧?”
嚴劄抓著隻蟈蟈,正在薅人家翅膀玩,很響亮地喊了聲師妹好。
宮霧呆了半天,等人家走遠了才拽師父衣角,聲音很奶。
“師父,為什麼有人名字叫炸?”
“呃,怎麼解釋呢,”塗栩心撓頭:“這個字不是爆炸的意思,是……呃,我也不知道,你就記得這麼叫好了。”
以至於宮霧在十四歲之前都一直管這師兄叫炸炸,還覺得嚴宮主特彆酷。
——得是什麼性格才會給自己兒子起名叫炸!
直到後來宮霧在正式收徒儀式上看見這人名字的寫法,才明白他爹並沒有希望他炸穿四方。
但是有些聯想已經來不及改了。
宮霧:“炸師兄好。”
嚴劄笑道:“現在不該叫師兄了。”
嚴方疾嗤了一聲:“你還沒給人家改口紅包,柳風憑什麼喊你哥哥。”
宮霧:“我不是這個意思!!”
嚴劄噢噢兩聲掏出早已備好的厚重紅包,雙手遞到她麵前:“一塊靈玉環佩,不成敬意!”
嚴方疾這才點點頭,招手道:“把本座的禮物抬過來。”
登時有一列弟子吭哧吭哧搬來了九個紅木箱子,裡麵各裝著綾羅綢緞、靈寶首飾、典冊秘籍,以及各種修仙練功必備之珍品。
看這架勢不像要收女兒,倒像是準備嫁人了一般。
塗栩心喝了杯熱酒,感慨道:“那什麼,你還缺乾弟弟嗎。”
“去你的吧。”嚴方疾給他把酒倒滿:“你從小到大沒少吃我夫人做的飯,有啥區彆。”
一趟家宴吃得大家都喜樂融融,唯有姬揚神色淡漠。
但他是公開的無情道弟子,這樣反而才顯得正常。
宮霧注意到他全程沒怎麼動過筷子,心裡留意了,等散會之後才回曇華宮找他。
方才她一現身,幾十雙眼睛都在觀察這傳說中死而後生之人的舉動。
像是好奇,像是揣測。
但此刻都不再重要。
……師兄好像生氣了。
宮霧在曇華宮裡四處都找不到姬揚,憑極輕微的響動才發覺庫房裡有人。
“師兄?”
她尋了過去,發覺送賀禮的弟子剛走,留九個箱子和青年一並在黑沉沉的庫房裡。
姬揚平緩道:“我給你準備些東西,方便你過去住。”
“哪有這樣的事!”
宮霧衝過去把被褥什麼的塞回架子上,偏偏個頭不夠高,踮著腳努力往上頂。
“我又沒有要去牡翼宮,師父都說了,等他嘴饞的時候帶他過去蹭蹭飯,其他的事我都沒有答應過!”
姬揚淡笑:“這樣啊。”
他並不伸手幫她,任由小個子姑娘很費勁地把棉褥塞回架子裡,袖手旁觀著不說話了。
——一看就是需要哄。
宮霧難得吃了十成飽,飯勁上來有點暈乎。
她牽著他袖子,小聲道:“溯舟師兄,我錯了嘛。”
“以後我努力少死點,就算是為了修行,也爭取死得不痛不癢,又快又好。”
姬揚把頭偏開。
“我們不熟,不用講這些。”
宮霧厚著臉皮逗他。
“師兄其實是心疼我了,對不對?”
姬揚歎氣。
“你去找彆人鬨。”
往常她撒嬌耍賴幾回,姬揚基本也就默認這事翻篇了。
但今天這些小招數都不太好用。
宮霧一時情急,從身後把他抱住,臉埋在人家後背臊得發燙。
我才十六,抱自家師兄不算犯忌諱吧!
“師——哥——”
姬溯舟怔了片刻,想拽開她的手,又顧忌著沒去碰,聲音裡終於露出幾分困窘。
“你鬆手。”
“那你還生不生我的氣?”
“……”
宮霧把人抱得更緊了,心想師父看見了肯定會欣慰地說聲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那我就不鬆!”
姬揚冷聲道:“以後嚴劄跟你發脾氣,你也這樣抱他?”
“你從未喊過我一聲揚師兄,反而一見麵就喊彆人名字。”青年看似溫和地提醒重點:“如此看來,送走也罷。”
“誰叫他名字是炸啊。”宮霧努力忍笑:“你不覺得很好笑嗎!”
“……好笑?”
她一邊摟著他,一邊把前因後果一講,姬揚這才道:“你鬆開我。”
小姑娘依言鬆手,然後被結結實實地敲了一下腦袋。
“啊!”
-2-
消息很快就傳到霸鯨樓和知白觀的耳朵裡。
兩方屬於是剛跟著月火穀撿了個便宜,在金煙渦的休戰合約裡劃走不少好處,驟然被這消息劈得五雷轟頂。
他們強摁著消息寂靜了幾日,連在認親喜宴時都沒有流露異樣,然後找了個時間一齊去見月火穀的老師祖。
昊乘子正打算親身致謝,送他們出穀,沒想到迎頭便被為難。
“老仙尊,我們敬重您德行高尚,勸您對這異象多做管束,不可再放她出穀。”
知白觀的人神情冷峻,眉頭緊皺:“她未升仙便不死不滅,可見有多妖異奇怪。”
“恕我直言。如果是我觀門下出了這麼個異樣的弟子,我必然要將她關押緊鎖,避免橫生枝節。”
老師祖沒想到他們前來不是為了辭彆,而是為了宮霧,笑意淡了很多。
老人坐回主位,不輕不重地反問道:“這孩子性子淳樸溫和,你們如妖魔般防她捆她,不怕把人引上邪路,逼她成魔?”
有霸鯨樓高階弟子再忍不住,出聲反駁:“就怕她是魔界送來的妖孽,天生壞種!”
汅惟道尊立刻打斷道:“不得無禮!”
昊乘子到底救過他的命,他不會對此事太過為難。
可霸鯨樓人多口雜,哪怕汅惟道尊有意壓住風聲,也堵不住各路弟子的悠悠之口。
“你們的意思是,我必須把她關起來?”
“至少不能再允許她踏出山穀一步,始終留在你們的勢力範圍內。”
知白觀的道人冷聲說:“我知道這聽起來不近人情,可她的死而複生,是否會像那妖異眼病一樣,其實是借彆人的命自己還魂?如果不是,代價另是什麼?”
“天下如果有這樣的好事,怎麼會從古至今都無書記載,唯有她一人這般妖異?”
“事情水落石出之前,為了天下蒼生的安危,她都不能再死!”
昊乘子深深飲了一口茶。
“沉水,喚兩位宮主過來。”
塗栩心和嚴方疾趕來的時候,兩路人仍在據理力爭。
知白觀的意思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宮霧出身不明,又能數生數死,搞不好是魔界送來害人吸命的毒物。
霸鯨樓裡意見不一,雖然有汅惟道尊努力安撫眾人,但也無濟於事。
毒物兩字一出,嚴方疾聲音變得很冷。
“慢。”
“連我這個義父都不知道,她曾經數生數死。”
“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知白觀道人先是一愣,交頭接耳幾句,堅持道:“人都這麼說!”
“先不談你們說的這些。”塗栩心翹著二郎腿,抿了一口茶道:“多謝諸位出手幫扶,但我穀一個低階弟子的事,應該不勞諸位煩憂吧。”
“她白天掃地,晚上讀書,是礙著誰的眼了嗎?”
“那都是障眼法!”知白觀的均悉道人怒道:“我們是在提醒你們,不是在為難你們!”
“現在不對她嚴加看管約束,將來她一不小心又死了,可能就有無辜性命——”
“可能。”塗栩心重複著這兩個字:“你自己編了個可能,逼著我們信,合理嗎?”
嚴方疾頷首應和:“至少嚴某親眼目睹過,宮柳風姑娘心腸仁義,且為我穀帶來諸多好事。”
“她猝然中箭時,既沒有任何弟子暴斃而亡,事後也沒有任何人身有異樣。”
“貴派遠慮是真,但也至少拿出幾樣靠譜的證物,好讓我們予以配合。”
均悉道人急了:“還要什麼證據!這世上有人不死不滅嗎!!”
“反常就一定是壞事嗎?”嚴方疾盯著他的眼睛。
“麒麟極少下臨人世,倘若出現在你麵前,你也要硬說它是不祥,一劍殺了不成?”
“你——你這是胡攪蠻纏!”
眼見知白觀的人吹胡子瞪眼,汅惟道人試圖大事化小,和幾句稀泥了事。
可沒想到,他身邊那個高階弟子不依不饒道:“野火燎原,不可放縱。”
“你們若是一意孤行,養虎成患,當心禍害了整個月火穀!”
“高登雲!你住口!”
塗栩心微笑著看向汅惟道人:“霸鯨樓的規矩,是徒弟壓著師父說話?”
“我師父乃是汱華仙尊。”那名喚高登雲的男子雙手虛空一拜,擲地有聲道:“我也是得他授意,替他前來監督一二,遇到這樣的事,我當然要管!”
昊乘子沉默多時,微微搖頭。
“老朽不會乾預弟子取舍。”
“這孩子便是有心遊曆四方,也是她的自由。”
高登雲眼睛狠狠盯著他們,又看向知白觀,已是怒了。
小門小派,不懂規矩!
有他們這群為老不尊的在前,難怪會生出這樣多的妖異禍事!
“你們若是執意護著她,今後月火穀再有端倪,恐怕沒人敢再出手幫扶!”
這話一出,已經是明麵上的威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