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白觀的人不住搖頭,同樣像是被辜負善意一般,扼腕歎息不止。
“明年元賢仙會,月火穀未必還能登堂入室。”他冷聲道:“縱容妖孽,不束不止,又與金煙渦那眾渾渾噩噩的蠢貨有何區彆?!”
汅惟道尊臉色大變,一巴掌扇上去,打得極響。
“在我救命恩人麵前,容得你這樣放肆?!”
塗栩心冷冷看著,嚴方疾已是麵沉氣斂。
老師祖心知無法談妥,揮袖起身:“送客吧。”
三方不歡而散,就此彆過。
霸鯨樓和知白觀的人走時均是明確表示,既然月火穀拒不配合,這件事他們便不會保密,任憑天下人評說議論。
至於被扇了一耳光的高登雲,連霸鯨樓的吞山鯨都不肯再進,當場攢著一股子怒氣禦劍疾走而去,怕是先人一步告狀去了。
老師祖目送兩路人離開,站在山穀入口久久未走。
“……山雨欲來啊。”
塗栩心低聲認錯:“是我反駁的太直了。”
“如果當時虛與委蛇,哄著這些人的麵子……”
“不可。”嚴方疾否決道:“讓一步,避一世,越退越被拿捏要挾,恐怕反而中了那些人的下懷。”
老師祖轉身看向塗栩心:“宮霧的身世,轉生庵那裡還查得到嗎?”
嚴方疾想起那段舊聞,一臉嫌棄:“轉生庵不殺過來都是好事。”
老師祖愣了下:“你連尼姑都能得罪嗎?”
塗栩心捂臉認錯,被結結實實連揍好幾下。
“你啊!你啊!”
“師祖您年紀大了打人可不行啊!!”
與此同時,宮霧正在修剪花圃裡的雜枝。
有六珈宮的弟子小心翼翼找過來,先是扶著門沿往裡頭看,噓聲引她注意。
“小霧!你那豹子在嗎!”
“睡了,怎麼了?”
“那寂清師尊在嗎?”
“他有事去找老師祖了,”宮霧納悶道:“你到底找誰?”
“找你,”小弟子摸了摸後腦勺:“我們師尊找您過去一趟。”
“好,這就來。”
宮霧隔著屏風和閉關練功的師兄打了聲招呼,跟那弟子一同去了六珈宮。
比起冷冷清清的自家宮裡,此處收了數十個弟子,到處都能一眼望見好幾個人,讓宮霧有些不習慣。
大家看見她也是一愣,有的小聲打招呼,有的甚至露出崇拜又惋惜的奇異目光。
宮霧無暇辨認不同表情的背後含義,快步進了主殿。
程集坐在主位,快速讓她免禮入座,吩咐弟子上茶。
六珈善醫,雲藏善毒,弟子們也是在開蒙之後各隨喜好拜入門下,深行自造。
此地藥修眾多,白日裡不點焚香也有清苦的藥香味,且每一次來都不一樣。
“東麓師尊這次喚我過來,是有什麼事兒嗎?”
程集醞釀了一會兒,把她離開之後的事如實道出。
“你那小豹子……胃口稍微大了一點。”
宮霧從金煙渦回來,在矮鬆下碰見它呼呼大睡,像是沒有出去過,也就摸了摸毛沒有多管。
程集一提醒,她倏然而驚。
“它去膳房偷肉吃了?!”
程集笑容很勉強:“它……溜去山外,殺了十幾隻羊,咬死了兩隻耕牛,還險些傷人。”
“除此之外,穀裡的孔雀也差點被吃,還好飛得夠快。”
宮霧登時困窘地起身連連道歉。
“對不起!我不知道前兩日有這些麻煩!是我沒看好它!”
“不著急不著急,你彆行禮,”程集也有些惶恐地起身攔她:“我都料理好了。”
許久以前,宮霧為她擋了一刀,在她麵前失血過多而死。
程集一直都記得。
她性格內向靦腆,不善表露真心,平時說幾句感謝的話都會臉紅,沒法像嚴方疾那樣豪邁地收人作義女。
但至少料理這些小事還是可以的。
“那幾家農戶,我已經賠付好了錢款,幫他們重新買了牛羊。”
“你那豹子,我引回曇華宮後喂了些安眠的草藥,讓它多睡些時辰等你回來。”
程集說到這裡,又有些局促地擺擺手。
“我不是要誇耀自己做了什麼,就是想讓你放心。”
宮霧同樣愧疚自責,把這豹子的來曆仔細講了,糾結道:“我不忍心殺它,但也不想看它濫殺無辜。”
程集仔細聽完,微微鬆了口氣。
“既然它有靈根,留著不是壞事。”
“你如果引它向善,教它道理,便是飛禽走獸也有開悟的時候。”
她說話溫柔,不急不緩的聲音很能安撫人心。
宮霧怔住:“您是這樣想的?”
程集溫和道:“諸天神佛各有坐騎,它將來聽命於你,乘著你四處為善,一樣是積了功德。”
“既然它有靈性,能聽得懂你說話,你更要珍惜這段緣分。”
小姑娘再回曇華宮時,有些愣怔出神。
“宮花橘!過來!”
恰巧姬揚推門而出,見她領著豹子往外走,問道:“你要去哪?”
“帶它出去道歉。”
“……?”
-3-
有靈契在,這豹子並不用牽繩便會聽她命令。
但為了讓沿山的村民安心一些,宮霧還是拿鎖鏈拴住了它的脖頸,先牽去六珈宮再次致謝,以及問清了它咬死牛羊的具體地方。
小姑娘深深鞠躬時,豹子本是滿不在乎地把頭扭到一邊張望旁處,卻被靈契壓著脖頸被迫弓身向下,和主人一起彎腰認錯。
它有些煩躁地低吼起來,偏偏身體不受控製。
宮霧以靈力強壓著它,直到橘豹徹底安靜以後才鬆開鉗製。
程集看了一眼日色,叮囑道:“早些回來,不要讓我和你師父擔心。”
“嗯!”
於是山上多了一道奇異的景象。
有個十幾歲的小姑娘牽著一隻花豹漫步遠行,那豹子悶悶不樂地晃著尾巴,但奇異的馴服於她。
沿路有插秧澆水的農戶瞧見他兩,都紛紛詫異地看了許久。
道歉並不簡單。
統共七家農戶受了損失,但四家都閉門不見,隔著院門遠遠地叫他們趕緊走。
也有農夫破口大罵,把大瓢臟水潑到他們身上。
“老子養了好久的羊,還有剛生下來的小羊羔子,眼睛都沒睜開就斷氣了,你知不知道!”
宮霧同豹子被澆了一身腥水,仍摁著它鞠躬道歉。
“對不起,以後我會管教好它。”
“你一個小丫頭片子瘋了吧,養什麼豹子啊?!你當你是皇帝不成!”
橘橘瞪著眼睛看她的反應,被牽走時還在仰頭看她。
直到七家農戶都道歉完,宮霧才牽著他返回山穀,一揚手把鐵鏈取了。
“橘橘,你是豹子,吃肉天經地義。”
豹子很緘默地走著,不再發威式地低吼。
“你可以吃豺狼虎豹的肉,吃凶惡壞人的肉,路邊如果有山匪劫掠錢財,你把他全吃了都行。”
“但是以後不要再做這種事了,你明白吧。”
“哦對,”她擦了擦頭發上滴落的水珠,又想到一個辦法:“夜鴆山離這裡不遠,你將來跑步快了,可以溜達過去放開了吃。”
“但是那很危險,你過去了可能受傷。”
說起夜鴆山,她在回來之後還記著那個大和尚,問過他的下落。
杜韌師姐說他早早走了,但是留了三枚純白銀杏葉子,說今後山穀裡有任何事要求助,都可以憑這個去大無相寺見他。
一走神的功夫,花豹不知從哪叼來一隻野兔子,拿頭頂了一下她的手,似是詢問。
“吃吧。”宮霧停頓片刻,又道:“你省著點,彆把全山的兔子捉絕了。”
豹子跟吃小糕點似得兩口咽了,意猶未儘地舔了舔嘴。
翌日清早,曇華宮門前傳來一聲驚叫。
“我的——老天爺——”
“有人沒人啊!!快點出來!!”
“熊!!是熊啊!!!”
宮霧來不及換寢衣,衝出去時比早起的師兄慢一步,一眼就看見龐然大物堵住門口,身上還冒著熱氣。
豹子趴在山熊旁,打招呼般搖了下尾巴。
姬揚深呼吸著開口:“也……不算出格。”
熊已經死透了,就是不知道它是怎麼給拖過來的。
宮霧艱難道:“你想吃這個?”
豹子點頭。
“慢!!”旁宮弟子出聲道:“霧霧!我能不能蹭點熊的指甲入藥!”
“哎哎,我先來的!”
“霧霧!!熊皮能不能分我一點!”
“三師兄,快回六珈宮叫人,這裡有剛斷氣的熊誒!!我活這麼大第一次看到熊!!”
沒過多久,大半個月火穀的人傾巢而出,大清早把曇華宮前的走道堵得結結實實。
“真是一整頭熊?!”
“怎麼弄來的,眼珠子還剩下嗎?!”
“宮霧宮霧!你能不能幫我們弄頭狼回來!”
塗栩心本在睡懶覺,被吵得實在沒法睡,披著外套一出去,發現各宮的人都拿著刀聚在門外。
宮霧被姬揚押回去換衣服了,暫時還沒回來。
幾個弟子吵來吵去,有的不小心撞了下熊旁邊的豹子,有記得說對不起。
豹子晃了下尾巴,表示原諒他了。
“我們先來的,早就說好了要用這塊兒入藥!!”
“你跟誰說好了!我上個月還幫小霧掃過曬藥庭呢!”
宮霧匆匆換好衣服,看見門前人越來越多更是頭大,拍了拍豹子的腦袋道:“我們先把它抬進來,可以嗎?”
豹子聽話的起來了。
不過多時,場景變得更是奇異。
兩排人手持藥匕有條不紊地開剖分解,將皮肉神經脂腺一樣樣的分開,連指甲都仔細擦淨。
而肥厚熊肉也一並被捎帶著切下來,還給順手片好了放在食盆裡,遞到豹子麵前。
橘橘來者不拒,給一碟吃一碟,給一盆吃一盆,眯著眼任由姑娘們摸他下巴。
宮霧害怕出什麼意外,一直守在近處,聽見呼嚕聲時警告性瞪向它。
“無事無事,”六珈宮的師姐笑道:“我家養的花貓也喜歡這樣呼嚕,這是舒服高興的意思!”
花聽宵同樣喜歡懶睡,來遲一步連聲道虧了虧了,一挽袖子衝進人群裡跟著忙活。
“脂腺是這樣剝的嗎!”
“上課到底豎著耳朵聽了沒有,這刀子下的是要做亂燉呢?!”
也有人在悄聲感歎。
“你們知道寂清師尊養的靈鹿嗎……先前就是叫熊半夜給抓傷了幾隻,當晚就死了!”
“這兒原來還養過一群鹿?!”
“可不是嘛,後來他把鹿都送人了,自己留了一隻,閒得發慌又去收徒弟了。”
熊肉又硬又柴,並無多大藥用。
弟子們聯手把所有骨頭都剔得乾乾淨淨,肉一絲不落地全部喂給橘橘吃。
豹子很寬心地把熊皮熊尾都讓給他們,雙方相處很是愉快。
等一群人送走之後,宮霧才長鬆一口氣,給沾了血跡的地磚潑灑清水。
豹子圈著尾巴蹲坐在她的近處,好奇地看她在做什麼。
“宮花橘。”
一被叫大名,豹子打了個激靈,怕她又要罰自己鞠躬。
宮霧欲言又止,隻拍了拍它的腦袋。
你彆某天清早把大毒鯢扔過來。
拜托了,謝謝。
熱鬨散了之後,塗栩心又回去補了一覺,下午把兩個徒弟叫到了一起。
“有個事,咱們得聊聊。”
姬揚已聽聞有關知白霸鯨的風聲,斂眉垂眸著等他宣布此事。
宮霧還在嘗師兄泡的茶,唔了一聲表示自己在聽。
塗栩心伸手一指宮霧:“你看,她都快要進開陽境了!”
姬揚&宮霧:“……?”
還真是。
宮霧雖然身至瑤光不足半個月,但已經以極快的速度,從瑤光九品躍至一品。
正如姬揚先前那樣,她在金煙渦又死一次之後,周身泛起月暈般的光澤,隻是自己渾然不覺。
塗栩心看得惋惜又欣慰,搖搖頭道:“我得多吃幾碗長壽麵,爭取將來能去天上看你們。”
宮霧反應慢了一拍,後知後覺地用靈視看自己雙手,驚詫地啊了一長聲。
“師父,我居然快進開陽境了!”
塗栩心抹眼淚道:“你不要講了!”
“我都不知道……”小姑娘很恍然:“活過來以後,一堆事亂糟糟的,我根本沒顧上來。”
“你還沒有升,”姬揚冷靜地說:“需要破境。”
“師父今天叫你過來,是為了教你這件事。”
塗栩心終於被提醒正事,嗯啊一聲,嚴肅道:“對,我叫你師兄來,是想一起陪你破境。”
當下此刻,宮霧已是靈海滿溢,處在破階晉升的邊緣。
可她還需要再被推一把才能突破瓶頸。
“世間破境,主流三法。”
塗栩心嚴肅地舉起一根手指頭,仔細講課。
“第一種,就像你師兄那樣,在激烈交手裡貫通靈竅,有所大悟。”
“不一定。”姬揚搖頭:“我那日親手殺了她,無情道心亮了一痕。”
“——哎這樣嗎?”
師父強咳兩聲,又豎了一根手指頭。
“第二種,是閉關悟道,自除心魔。”
“像你師兄這種無情道修,心魔會有很多,隨便打個坐都能碰到。”
說到這裡,塗栩心很惋惜地敲了敲宮霧的腦袋。
“你腦袋裡空空蕩蕩,我覺得難。”
宮霧捂著頭小聲道:“我還沒試呢。”
“第三種,就是憑借秘境的助力。”塗栩心掏出羅盤,推到桌子中央:“各類秘境皆有裨益——除了平平。”
他這個天下第一倒黴蛋,每年能搖到其他秘境的機會少之又少。
好不容易搖著一回,還是大凶之中的大凶,斷然不可能冒著性命危險進去試。
“所以……小霧,你怎麼選?”
宮霧正襟危坐,已有打算:“閉關。”
我想親眼見見,我的心魔長什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