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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關三日,第一感想是睡得真香。
宮霧把心法口訣都記得很牢,本來都做好了跟心魔決一死戰的打算,一入定後便放鬆下來,靈息運轉大小周天,睡得很是安神。
至於什麼心魔,確實沒見著。
第一日睡了大半天,已然有點餓,但還能靜下來繼續辟穀悟道。
第一天便是純睡覺了,還開始做許多個夢。
師父師兄都親口說過,倘若得見心魔,會是許多誘惑逼她抉擇或逗留,不可能是某一段記憶的完整複刻。
可惜,做夢和曆練破階沾不上關係。
第一日的夢,讓她又回到尚未覺醒前的平凡日子。
“——宮霧!來掃地了!”
她是無數不開竅的弟子之一,本分地做工乾活,為那些得道修仙的弟子們鋪平道路。
師兄師姐們聞朝舞劍時,她在灑掃門庭。
師弟師妹們相繼歡喜地正式拜師時,她在晾曬藥草。
但事實是,開悟晉升的總是少數。
榛苓宮和綿德宮裡合計收了上千名弟子,每滿十八歲放出一批,再不斷填滿空額。
每年能脫穎而出的低階弟子,不過數十人,可謂百裡挑一。
許多人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十七歲都沒有摸到隱元邊緣,已有絕望之感。
“我也想修仙啊!我要成仙,我要長生,為什麼就是不開竅!!”
“我不想出去過普通生活,我想留下來,我要去六珈宮,拜東麓師尊做她的弟子!!”
“榛苓宮實在太擠了,我好討厭睡大通鋪,什麼時候才能升上去有自己的房間啊……”
在這樣的混亂情境裡,不得誌的弟子們每每看到宮霧,都會露出由衷的羨慕眼神。
她的命真好。
彆的棄嬰都是被撿去了綿德宮,慢慢撫養著學會說話寫字。
大家都是擠著湊合著住在一起,可她能和她師兄獨享整個曇華宮。
宮霧每日晨時問安以後便去綿德宮聽課悟道,晚間再自行回去沐浴睡覺,如此過了十五年。
她一度覺得,自己是不是太貪心了。
彆的師弟師妹都在爭搶著分同一個饅頭,可她有師兄親手煮的龍須麵,還隨時可以去找師尊問功法的細節。
可她也好渴望能破階升上去。
她不想做累贅,做米蟲,她想成為曇華宮的驕傲,能挺起胸麵對所有人。
每年最折磨人的時候,第一是年滿放山的一月,第一便是收徒的九月。
為了予人溫飽,月火穀都是過完年等天氣稍暖和了,再把成年的弟子們送出穀外,讓他們憑行醫種藥的本事自謀生路。
而秋收時刻,所有得幸開悟的弟子會被統一梳理名冊八字,和心儀的師父兩廂議定後,統一舉行收徒儀式。
有一年,送走的人特彆多。
兩三百個平庸普通的弟子深深望著山穀,不住地對著他們揮手。
“再見啦!”
“加油!你們一定要留下來!”
宮霧當時十一歲,緊緊牽著師兄的手。
師父閉關的那五年,是他們兩最難熬的五年。
她陷在惶恐自責裡,一句話都不敢說。
“你一定會留下來的。”少年姬揚扣緊她的掌心:“一定會。”
收徒時,場麵隻會更加讓人內心徘徊。
數十個新有所成的弟子們喜氣洋洋地站在高台上,不僅有六宮為他們大擺筵席,還有師祖親自出來祝賀扶頂,為他們戴上象征福德靈華的紫蘭手串。
從她開始有好勝心的七八歲起,每一年,每一年她都在這些盛大回憶的角落裡。
編織花串、擦洗碗碟、擺放供品、烹飪菜肴……
前前後後,大約這樣煎熬了八年。
始終不成,如何都不成。
每年過生日時,她心裡的希望都滅一寸,渺小願望越來越模糊。
我好想留下來。
我好想成為那個不一樣的人。
夢在饑餓裡倏然中斷,宮霧晃了一下,發覺自己打著坐睡著了。
她揉了揉臉,仰頭望見月色如水。
也許是聽見了調整坐姿的動靜,守在屏風外打坐調息的塗栩心慢悠悠說:“醒了?”
宮霧心虛道:“師父!”
“我都聽見了。”塗栩心打了個哈欠道:“呼吸綿長成那樣,睡得挺香啊。”
她強笑一聲,肚子不爭氣地咕了一聲。
“我坐了兩天,實在沒看到什麼。”宮霧隔著屏風低低道:“好像閉關是沒什麼用。”
“餓了?”塗栩心爬起來:“走吧,去小廚房。”
“不太好吧?”宮霧躊躇著沒動:“不是說閉關都得三天起步,我這還沒到時辰。”
塗栩心揣著袖子道:“那你再睡會兒?”
小姑娘麻溜起來:“實在睡不了了。”
連睡兩天,像是把這輩子缺的覺都一口氣補完。
姬揚已去睡了,但廚房溫著他親手做的麵,大致是靈力加持的緣故,麵不坨不糊,完全像剛做出來的一樣。
去小廚房的路上,宮霧講起自己的舊夢,緩步跟在師父身後。
“每次一想到以前,真覺得害怕。”
“看著好朋友們一個一個離開,或者目睹身邊的人突然升到新宮裡,隻留我一個人停在原地。”
“那時候……真想竭力抓住些什麼,不想認命。”
塗栩心腳步停頓片刻,輕輕嗯了一聲。
宮霧發覺了什麼,止住話題。
師父,修仙的寂寥也是這般嗎?
你會不會想念飛去天上的師姐?
次日一早,姬揚晨起練功,瞧見師徒兩在廳前等他。
一人在吃糕餅,一人在喝茶,顯然是半夜沒睡。
姬揚明知故問:“打坐好玩嗎?”
宮霧長歎:“不適合我。”
“你簡單吃點,我們掏羅盤了。”塗栩心拍拍桌子:“早點去早點回,晚上還要去老嚴那蹭飯。”
姬揚快速料理完,三人圍坐在桌邊,一齊掏出各自的嵌寶八花羅盤。
塗栩心手裡那隻明顯被盤得發舊了,花紋都有些褪色。
“今日太陽不錯,適合出去踏個青。”師父敲敲桌子:“來,三,一,一。”
三人均是雙指合於印堂前,拾靈傾注於盤。
寂靜裡,三個羅盤的指針開始疾疾旋動,忽左忽右。
塗栩心手裡那隻率先停下,指針落在白雀花前,判詞為「平平」。
姬揚和顏悅色道:“確實適合單純踏個青。”
某人臭著臉把磁盤掀旁邊去了。
“不中!”
宮霧忍笑道:“師父,是不是你手上那個太舊了,不靈呀?”
“這是第十七隻。”塗栩心撐著下巴道:“明兒我就去弄個新的,還就不信了。”
接著,是宮霧麵前的磁針緩緩停在水仙花畔,判詞為「幻海」。
“有了!”塗栩心支棱起來:“謔——嗬!”
又過許久,姬揚麵前那隻羅盤才停在金茶花前,判詞為「珍異」。
今日他兩各有靈緣,還都是稀奇物。
八花之中,最稀奇的便是這「珍異」,居然叫他們給碰上了!
宮霧仔細看了看兩方結果,好奇道:“師父,世上真有金茶花嗎?”
“聽說在桂州蘭山一帶。”塗栩心懶懶地說:“就算有,肯定也被皇帝老兒給圈起來了,我們未必能碰得見。”
他用指尖點了點她麵前這隻羅盤。
“今日考一考你,水仙的藥性是什麼?”
宮霧沒有多想。
“清熱悅神,解毒辟穢。”
“毒性呢?”
“……麻痹痙攣,昏睡虛脫。”小姑娘反應過來:“難怪它被繪在幻海兩字的上麵。”
“不過,幻海裡頭是什麼?”
“是夢境。”姬揚垂眸道:“或真或假,但幻心沉海。”
“聽說,有許多人會在裡頭遇到一場美夢,難以離開。”
“此話不假。”塗栩心抱臂道:“我有一哥們,以前四處重金收購幻海秘境,為了找到他的親弟弟,救人出來。”
宮霧啊了一聲,重點聽錯。
“原來秘境還可以賣?”
“溯舟手上這個珍異秘境,可以在黑市賣到上千黃金。”塗栩心笑了一下,又歎息道:“我那朋友,後來真在秘境裡找著了弟弟。”
“他那弟弟在夢裡做了縱橫天下的皇帝,已經娶了三宮六院,連孩子都生了一大把。”
“他哥哥無論如何都勸不回他,那人寧可死在夢裡,最後不了了之。”
俗語裡的黃粱南柯,大多如此。
“居然有人寧可活在夢裡。”宮霧納悶:“夢裡一切都是假的啊,他不要他的父母親友了?”
“哪還顧得上這些。”塗栩心總結陳詞:“所以,輕易不要進這個秘境。”
“排除這個以後,咱們就隻剩溯舟那個可以去了。”
“慢。”姬揚忽然開口:“小霧,你手上的這個,留一下。”
“等去完珍異以後,我打算進去試一下。”
師父皺眉道:“你可想好後果。”
“嗯,我想試試。”
“行。”宮霧把自己的那一隻羅盤小心放好:“那,我們走吧?”
三人略作收拾,各自帶好佩劍鶴傘,由姬揚以靈力點畫成陣,掐訣燃咒。
不過多時,空曠廳堂前湧出一陣淡金色霧氣,好似日照浪川般璀璨生光。
塗栩心讚道:“真是漂亮!”
他率先踏進煙霧深處,不過多時,從煙霧底下伸出半隻胳膊出來。
“小霧,你扶著一點,下頭很高。”
宮霧臨時有點緊張,雖然蹲著接過師父的手,一落腳下去還是踩空了,冷不丁落進師父懷裡。
塗栩心哎喲一聲,把小徒弟仔細放好。
“你吃胖了啊。”
“師父!!”
塗栩心又踮著腳伸手,大大方方道:“來,溯舟,師父抱。”
姬揚:“……你走開。”
塗栩心登時將手收回去,捂回懷裡:“罷了我傷心了。”
姬揚坐在秘境邊緣,試探著跳到地上,落得很穩。
他們此刻才看向眼前事物,均是驚歎出聲。
尋常世間,絕無此逸仙之景。
-2-
他們三人均是立在綠茵草野之上,但地形很是獨特。
準確形容的話,是站在一個環形孤島上。
背後是江流湧動,渺渺煙波裡看不見遠方的岸。
而他們的麵前,是由水潭環繞的玉露梅林。
尋常梅子均是枝葉澄碧,熟透了會轉成深黃泛紅,咬起來仍能酸掉牙齒。
梅子能止咳化痰,保肝利膽,平日既可做成零嘴兒,也能當作一味藥。
但在世外之地,有一種極稀有的玉露梅樹,葉子深青,果子好似金玉。
取它做藥,哪怕僅僅是用些枝葉,都能緩釋肺癆咳血之症。
如果能取到幾枚新鮮的果子,那更是賽過人參靈芝,大有延年益壽的功效。
每年師父跟著師祖去夜鴆山裡采藥,都會把戰利品取來給兩個徒弟瞧一瞧新鮮。
宮霧隻見過幾回玉露梅的葉子,聽說那果子極難結成,更彆說被采藥人輕易碰見。
此時此刻,他們隔水遙望,瞧見日頭下一片梅林好似在閃著光。
無數梅果結得正好,在深青葉麵的映襯下好似金玉雕成的瑰寶。
宮霧前行幾步,看得更加清晰。
好似麥芽糖凝成的糖果,每一顆梅子都晶瑩剔透,能隔著果皮看見裡麵的核。
她下意識數起這梅林裡有多少棵樹,但數到最後隻能大概估計,起碼是上百株。
“師父,”她返回去晃塗栩心的袖子:“你之前說,夜鴆山裡的玉露梅,有幾棵來著?”
“兩,兩棵。”塗栩心乾巴巴道:“你師祖年年念叨,說看不到這梅樹開花,生怕它們都是同性,將來絕種就再也找不到了。”
夜鴆山裡的兩棵孤樹,又怎麼會想到異界山水裡,還有這樣一片偌大的玉露梅林?
姬揚平日算是最淡定的性子,此刻也看得恍然。
三千世界,無奇不有,竟還有這樣的地方。
塗栩心已經呆了大半時間,像是不敢貿然過去。
姬揚有意先采一枝確認情況,一使氣力,發覺情況不對。
“師父,你飛得起來嗎?”
塗栩心試了下,道壞了。
“這裡估計是有什麼氣場限製,靈力不起作用。”
他們沒法禦劍飛過淺潭,隻能涉水過去。
念頭一定,師父拿了銀針往清冽水潭裡探了一下。
秘境裡的諸般事物,大概率都有奇毒。
銀針剛一碰著水麵便變得烏黑,毒性勝過□□。
“麻煩了。”塗栩心苦道:“一但進了秘境,就不能臨時掉頭回去拿東西再進來。”
性命要緊,這滿林奇珍也要緊,他都放不下。
宮霧蹲在潭水邊,挽起袖子摸了一把水。
沒感覺。
倒是袖角不小心碰到了水麵,登時被毒蝕得乾乾淨淨。
……秘境怎麼都是這德性!
她摸了摸缺了一角的袖子,有點心疼。
旁側兩人已經看得驚異不止。
“你皮膚沒有事?”
“你不覺得痛?”
“是,我忘了說。”宮霧又摸了一把水,平緩道:“我現在大概是百毒不侵了。”
連著死了又死,再泡進萬噬池裡估計都沒有反應。
塗栩心不信邪地拽了根野草,一探進水裡,碧草便被毒的腐爛發黑。
可宮霧現在把手掌都按在水底了,還是一點事都沒有。
“好厲害……”師父由衷羨慕道:“你這體質去嘗百草都行啊。”
宮霧笑著點點頭,起身說:“那我脫掉鞋襪過去了。”
姬揚神色一滯,沒等她彎腰就快速背轉過身,塗栩心也會意避開。
他們兩背對著宮霧,又怕她出事,遙遙叮囑著小心點。
這江麵一望無際,也不知道裡頭有沒有什麼怪魚。
宮霧把鞋襪都裝進藥簍裡,挽著衣袍踏過潭,走得很是輕鬆。
水麵掠過她的半截小腿,並不算深。
致命毒性根本不起半點作用,她好似兒時踩過溪水一般,轉瞬就到了對岸。
走得越近,越能聞見玉露梅散發的淺淡香味。
聞起來都甜甜的,應該很好吃。
不過……這麼多,藥簍好像裝不了多少。
宮霧用粗布擦乾淨腳踝小腿,穿戴好鞋襪以後招呼道:“可以轉過來啦!”
師徒兩仍然是刻意等了一會兒,確認她全都穿得妥當了才轉身過去。
宮霧置身梅林之中,感覺天上王母的蟠桃林大概也是這樣的仙景。
她試探著摘了一個,在冰涼梅果落入手心時等了一下,確認沒有什麼異象。
這荒無人煙的珍奇之境,確實沒有任何人煙痕跡。
他們的到來也僅僅是驚鴻一瞥,往後也無法再尋回來。
“我嘗一個!”她遙遙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