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揚,情況不對你就趕緊回來,凡是從長計議。”
師徒簡略道彆,各自離開。
姬揚立在劍上,任由長風流雲吹拂而過,鬢發微亂。
線索越多,越令他不安。
紙團兩處,一是百花穀前的一處榕樹,二是張家河前一處破廟。
他此刻連宮霧在哪處妖界都猜不透,心中默念幾句,如擲筊般把紙團顛了兩下。
有一處恰好停在手心裡,是那處破廟。
姬揚飛身而去,不作顧慮。
他飛得又穩又快,這幾日便如同辟穀入仙一般,不再需要睡眠飲食諸般種種。
約莫過了三四天的光景,姬揚飛身一落,按紙團的寥寥字句找到西方述州,問村人打聽到了張家河的位置。
破廟並不顯眼,如同田野間供人落腳的一處草庵。
他在夜色裡推門而入,在濃重灰塵裡看見座上殘像。
按鄉野舊俗,一般會供奉土地城隍之類的土像。
但眼前殘像已被侵蝕大半,連原身都看不清是妖是神。
青年撩袍便跪,按紙上言磕了四個頭。
角落裡忽然有聲音道:“你要進去?”
姬揚一怔,看向枯草堆裡,發覺有個抱鐵叉的小孩窩在裡麵。
“嗯,我要進去找人。”
“你還這麼年輕,不該進去。”小孩道:“你後麵跟著什麼東西?像是追了你一路,現在才剛剛夠著。”
姬揚倏然起疑,猛然側身,穿過門扉看見一抹紅痕,但速度太快,看不清是什麼。
他本欲把宮霧畫像展開,問一問這小孩是否見過。
但眼前人身份未知,連童稚樣貌也是假扮,未必是善類。
姬揚取出四炷香,一拂手點燃,意欲放在案上香爐裡。
小孩歎息道:“你真要進去?”
“裡麵是何地?”
“無窮苦海。”小孩重複勸道:“我見你麵善心純,怕你是找錯了地方。”
談話間,那紅痕摸索著竄至近處,狐耳在野草間輕輕一抖,意欲抬頭。
小孩似不經意地把草叉往門外一擲,竟將那小狐狸釘死在草庵之外,連慘叫都一並扼在咽喉裡。
姬揚仍在沉思猶豫,低喃道:“無窮苦海?”
師父分給他的兩個紙團,怎麼會有指路這裡。
是師父在騙他,還是狼妖在騙他?
小孩見他猶豫,舔了下嘴唇道:“你慢慢想罷,天色一亮,這破廟便鎖門不開了。”
“我要去妖界找人,”姬揚轉身看他:“閣下是?”
小孩搖一搖頭:“我什麼也不是。”
“我也什麼也不知道。”他拍拍手,陷進草堆裡躺好:“等會天亮了,我要出去買油餅吃。”
姬揚手中線香已燃燒過半,漸漸有熄滅的跡象。
他不動聲色道:“閣下可知,百花穀前一榕樹,是何家的地界?”
小孩想了想,如實道:“像是猿猴們尋的住處,裡頭無甚仙家,僅有些粗笨妖精。”
姬揚退至庵外,僅差一步就能看見那狐狸的屍身。
他回頭再度望向草庵裡的殘像,把香拂滅。
“多謝提醒,有緣再見。”
小孩並不留他,晃了下腦袋表示聽見了。
等青年禦劍飛遠,那小孩才四肢並行著爬到荒草深處,一口咬在狐屍上拽開腦袋,把腦髓吸得嘖嘖有味。
正如那詭怪男孩所言,姬揚親身轉去了百花穀前,憑密鑰進了妖界一隅。
榕樹滋生數千氣根,四處都有猿猴攀爬鳴叫,連會人語的小妖也難以尋見。
……小霧不太可能被這種智力的妖怪掠走。
有老猴子遲緩而出,幾句話問非所答,還不住摸他手上靈劍,鼻涕都快掛上去。
青年低歎一口氣,退出這裡,重回先前那一處草庵前。
他先前一麵在觀察草庵各處,一麵在憑餘光打量那男孩的氣脈。
像是生得半人半異,有說不出的古怪。
但至少……先前他說的都是真話。
師父是極倒黴的運氣,便是摸了一半紙團去,大概率也是不中。
排除那吱哇亂叫的猴穀,便隻剩眼前一處。
青年心意已決,孤身飛回張家河邊。
重回此地,路邊隱隱有小獸被開膛破腹,吃得已是看不清形貌,看得姬揚眉頭微皺。
男孩鼾睡草裡,手上仍抱著那草叉。
他有意喚醒他,但男孩睡得人事不省,咕噥幾句又翻身睡去了。
四跪,四香,四拜,四禮。
姬揚依言而行,一躬身再抬頭起來,已身入異界深處。
他竟隻身站在血色河岸,腳邊都是累累屍骨。
遠處有鬼船行在江上,數百奴仆執韁牽拉,半身活似浸在血泊裡。
這哪裡是什麼狐狼妖界,分明是魔界深處!
姬揚心頭一凜,回身再退,卻發現密鑰入處原地消散,己身已是困在此地!
他本能握緊利劍,還未收斂氣息,便已有魔守眼尖地看見他。
“喲,那裡怎麼有個人啊?”
話音一落,數十個魔人一湧而上,伸出許多隻手臂來抓他。
姬揚本已虛耗數日,一路不眠不休疾行不斷,此刻再戰便是透支靈海。
他一咬牙揮劍騰空猛然一揚,頃刻殺滅大半不成人形的混沌之物!
魔守的兩隻腦袋都齊齊盯著他,同時往右邊轉了一下,厲聲道:“捆仙繩!還等什麼!”
青年疾行而前,沒等他手下嘍囉取來法器,一劍齊斬魔守雙首。
那看守呆滯幾秒,像是不信自己就這麼死了,好一會兒才踉蹌著倒下。
沒等姬揚再補殺一刀,已有數個怪形怪樣的魔物哄搶而上,掏挖出那看守的內丹心肺,血淋淋地就此吃下!
有道人執劍闖界,消息即刻便報到了萬丈之高的天魔殿上。
殿內拱頂皆是白骨鑄成,地麵乃是整塊的寒魄鎮怨石,有老人執卷淺讀,似是入神。
此等小事,本不該傳報此處。
“尊上,有長老疑心是悲骨淵意欲犯我魂闕,派了個愣頭青殺將過來,已是折損數十下士!”
旁側有高階魔使應聲道:“尊上,悲骨淵近日張狂到不把您放在眼裡,倘若真讓他們尋到那女娃娃煉丹吃了,隻怕……”
老人一抬眸,兩側魔使即刻噤聲,深恐冒犯。
“他在哪裡?”
“那小子隻身逃去哭靈窟了,像是……不認路。”魔使自己也犯嘀咕:“難道是走錯了?”
老人收回目光,又翻一頁:“既然他親身飼喂孽獸去了,不管也罷。”
她看得枯燥,把話本扔到一旁。
魔使登時齊齊跪下。
“屬下若有打擾,請尊上賜罰降罪!”
“再去找些讀本來,”老人打了個哈欠道:“實在找不到,便挑幾個說書唱戲的抓來,待孤聽乏了你們再隨意分吃。”
“是!!多謝尊主!!”
宮霧再睡醒時,已有雪靈芝連根帶土放在供盤上,旁側堆滿了她先前索要的一並器具。
每樣均是額外考慮了用時折損,備得既精又全。
她揉了揉眼睛,習慣性找那個每日都守在她身邊的小狐狸。
“那小家夥呢?”
“攀崖時死了,”老狐狸尾巴一擺,喚另一個小狐狸過來陪她:“恩人還需要些什麼?”
宮霧跟著一愣,心想難道這些狐狸也修了無情道不成。
她定定走神很久,快速搖了搖頭,起身去熬煮藥汁,剪草剔根。
幾隻小狐狸隨時伺候在旁邊,偶爾需要幫忙時會幻成人形,動作極利索地打著下手。
宮霧偶爾會回頭看著他們,陌生到久久無語。
當天夜裡,那生痂肉團便被浸泡到溫熱靈湯裡,由狐子狐孫們晝夜輪替看守,保持溫度不變。
她始終沒有等到師父師兄的消息,一度惶然到想再出去看看,又怕招來更大禍患。
直到三日過去,有另一隻老狐狸匆匆前來。
“恩人,有消息了!”
宮霧看出狐狸毛色花紋都不對,下意識問:“先前那隻呢?”
“換密鑰時暴露行蹤,被仇家給殺了。”老狐狸聲音沒有太多起伏,仍專注於眼前的事:“關於恩人親屬的事,兩方都傳回了消息。”
宮霧深深吸氣,仍是未適應他們這樣的駕輕就熟。
親眷之死,竟然能如燈滅油枯般說得自然。
——那又何必執念這老祖宗的死活,還害死那麼多條性命隻為了救他?!
“恩人師父先是匆匆回穀裡報信,然後意欲奔赴外界尋找恩人下落,已被信鳥設法攔下,知道恩人一切安好。”
狐狸略去族中幼女的折損,遲疑道:“但……恩人師兄誤入魔界,一時半刻回不來了。”
“溯舟!!”
宮霧倏然起身,再也顧不上更多:“我去找他!!”
話音未落,她身後鼎爐裡水起波瀾,探出濕漉漉的一隻狐狸爪子。
內裡傳來男人的低沉聲音,極是懶倦。
“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