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雛鳥原是青鸞,因啜飲蟲髓的緣故,漸漸將沙蟲魔息度化得遍體玄黑,叫旁人看了,定說這是隻陰翥。
它驀地抬首,眼神仍是純淨天真,見姬揚在刻畫靈契,一蹦一跳地過去應了。
近百天裡,鸞蛋乃是長期受了他的靈力照拂,其實早已歸服。
待靈契結成,姬揚低聲叮囑它不要高飛,避免招來魔使的追殺。
青年握著蟲丹想了又想,終是仰頭咽了。
趁著此刻還算安全,他還有克化轉圜的餘地。
千年蟲丹生得圓潤冰涼,好似硬生生吞下了一顆金珠般,墜得喉腸發痛。
姬揚闔著睫毛,已做好入魔的準備。
乍一入腹,便有無數狂氣嘶吼發散,如血色颶風般刮向他的靈海!
“好痛,好痛哇!!”
“你是什麼怪物,你不要吃我!!”
“蟲,是蟲子,蟲子!!”
那沙蟲千年裡吞噬的大小生靈,均有凝滯不散的痛苦冤屈隨魔氣凝在丹內。
有絕望嘶吼,有痛哭憤恨,便是尋常鳥獸臨死前一樣也怨氣衝天,此刻瘋狂反噬著他的靈台!
若不是剛才無情道心又固一痕,他的魂魄均會扛不住這般重擊,被衝垮到四分五裂的地步,最後淪得情態瘋魔,徹底失智。
姬揚以元神靜立靈海深處,一仰頭便能看見漫天殘魂淒厲慘叫,仍是平靜無瀾。
狂潮般的怨靈侵襲居然撲了個空,此刻更是恨意加劇,要在此活撕了他!
青年緩緩抬眼。
既入無情,緣何動容。
來自蟲丹的磅礴靈氣源源不斷灌入他的體內,如千鈞之力般將肉身都硬生生抬至半空,巨蟲吞噬的數般功法龐雜到常人已承受不住的程度。
姬揚平順氣息,任萬般修為川流激蕩,浮在半空雙手結印,以結界扣住周身溢散的滾滾靈氣。
今日便是留不住,也必然要留。
他要活著找到小霧,帶她回家。
連幼鸞都倏然一驚,拖曳著長長鳳尾飛到靈主懷中,好似沐浴般歡鳴一聲,在豐沛靈息裡伸展雙翼,以乘接住這無窮無儘的好東西。
二十歲的肉身凡胎想要接下如此巨量的修為,隻能強行控製著周身邊耗邊用,儘可能留住大多數。
青年還未為自己結下法陣,自己已從九品升至六品有餘,一麵在劇烈損耗,一麵又同時在快速吸收。
他一時間要運功掐訣穩住諸般細節,又要設法護住五臟六腑,使它們不因反複的衝擊承載潰破消融。
瞬時,又有哭訴悲泣的魔音貫穿靈海。
“我好苦哇!!”
“我好苦的命啊!!!”
有嬰兒哭泣,有男人嚎啕,有沙蟲咀嚼屍身時骨骼一寸寸斷裂粉碎的刺耳鳴響。
姬揚仍是靈台清明,垂眸行息時竟顯出幾分安然從容。
心既沉定,長幡不動。
千萬般的淒厲心魔呼嘯而過,於他而言都不過是一縷浮煙。
青年微微揚眸,看向麵前在狂亂靈風裡騰轉的年幼黑鸞。
他身上異氣很淡,若是再自淨心法許久,能驅散到幾乎沒有。
蟲丹所給予的衝擊考驗,當下漸漸穩了。
沒有倏然入魔,沒有被奪心智,修為還能驟登數品,均是與這無情道撞了緣分。
如若有情,此刻恐怕已哀極而亡。
可姬揚仍深深記得,斷哀那日,她是如何死在自己劍下。
“……我恐怕要在此地修行數十日。”
青年長發飄散,呼吸平穩,低聲開口道:“辛苦你留在這裡陪我。”
幼鳥正以周身承接著結界裡的磅礴靈息,身形比方破殼時更大上幾寸,此刻正在做同樣的事。
“給你取個名字吧,”姬揚雙手動作不停,快速結下數個法印穩定靈陣,仍有空思考彆的:“她的小豹子叫花橘,你叫玄枳,好麼?”
小枳飛落他的肩頭,乖巧應了。
一人一鳥,在魔界至暗處就此隱匿,靈痕蹤跡皆被風沙吹散消儘。
無獨有偶,在邈虛洞府內,宮霧也渡過著漫長而又單調的數月時間。
師父每個月修書一封告知詳情,她也偶有回信。
更多時間裡,她不是在幫胡豐玉針灸療傷,就是在自行打坐練功,鞏固數生數死後快速增長的海量修為。
胡豐玉不僅雙腿萎縮,需要憑輪椅行動往來,全身各處筋脈也虛弱到離譜的地步。
他能從奄奄一息的狀態回複到如今能說能笑的樣子,已是極為不易。
偏偏又怕痛,禁不住半點用力牽拉。
宮霧原先是教他的狐子狐孫怎麼給他做複位康健的術勢,一幫小狐狸戰戰兢兢地都不敢碰他,老祖宗一皺眉更是噗通跪下來,連連認錯道歉。
……這還康複個毛。
宮霧對這狐狸祖宗並不留情,每天架著他的胳膊牽拉劃圓疏通經脈,一動手狐美人就蹙眉喊痛。
“我還沒使力。”小姑娘平靜道:“你肩周血液未通,是不想要了?”
胡豐玉好似嬌花眠葉一般,輕飄飄道:“你溫柔一點。”
她散淤活血的手法均是師承程集,後者一樣看著是溫溫柔柔的大姐姐,一提骨頭能把老頭子都痛得吱哇亂叫。
……我已經很輕了。
宮霧又要動他胳膊,狐狸祖宗苦著臉求情:“再輕一點,痛,痛,嘶……你慢點。”
“那我不治了。”宮霧撒手:“你就這樣吧。”
胡豐玉長眉久低,不情不願把胳膊放她手裡。
小姑娘紮了個馬步,運氣提神一肘子頂了上去。
“痛痛痛嗷嗷嗷嗷!!”
“就要懟到這個地方!”宮霧壓住他肩膀又是一轉,皺眉道:“就痛一下!”
卻聽極脆的哢一聲,一人一狐陷入僵持。
宮霧:“……!”
“骨折了。”胡豐玉拿眼尾瞥她,細聲細氣道:“你乾的。”
你胳膊是紙做的嗎!!
她費勁巴拉地醫他一個,眼看著洞窟外天亮天暗,時間輪轉。
十一月七日的生辰,頭一回隻能收到師父的信和禮。
竹筒一展,落下八枚蝶花糖。
宮霧背過身,拿著糖看了很久很久。
明年二月十五是師兄的生辰,她還不知道能不能見到他們。
她的日子淡如白水,狐狸祖宗也並不好過。
被吊掛受刑二百多年,還不如學大羅金仙哪吒一般尋了蓮花藕荷重新托生。
一人一狐都在苦熬著時日,有時候修行複元累了,會說起舊日。
狐狸祖宗每每感慨,都僅會懷念一個故親。
他的結發妻子何氏。
仙狐年壽太過,漸漸連父母的模樣都忘得模糊。
他與妻子一同在虹陵修道,奈何妻子停在玉衡境裡,活了四百歲便故去了。
而他一路攀升,獨與妻子繁衍出整個虹陵胡氏,把宗族一脈帶入尋仙覓道的正路裡。
最後子孫繞膝,門客如雲,卻好像隻剩下他一隻白須狐狸。
胡豐玉一提到亡妻,合宮上下的狐狸都會靜悄悄地聽著,借此敬拜一番太祖奶奶的恩情。
除此之外,便是懷念虹陵的草木花鳥,以及從前平和安寧的一切。
一旦年紀大了,老家夥總會絮絮地回憶過去幾百年的瑣碎舊事。
他偶爾也會問宮霧,當下在想誰。
宮霧笑一笑,回答都一樣。
“在想師兄。”
“你講講他吧。”
她點點頭,一麵在搗著藥杵,一麵低聲講小時候的故事。
師父閉關隱去的那年,她十歲,師兄十四。
臨走前,師父囑咐過,這一閉便是年起步,晚則二十年,他們一定要好好照顧對方,等他回來。
小姑娘眼淚汪汪地送師父進了內宮,銅門合上了都舍不得走,一直在門前站著。
東麓師尊來勸過,綿德宮主來哄過,她就是擰在那裡,天黑了都不肯走。
“小孩嘛,”胡豐玉聽得動容:“犯倔就那樣,不會講道理的。”
“我師兄那天沒去送他,”宮霧說:“估計也在悶悶生氣。”
她等了又等,夜深裡仍站著不走,直到姬揚提燈過來。
姬揚沒有勸她,反而是抱來兩卷被褥,同她一起睡在內宮殿前。
不聲不響地,就這麼靜靜地陪著。
“我後來想,我當時是知道師父不會出來的。”
“那你還一直等?”
宮霧低頭看著藥杵,許久說:“這大概是小孩子表達傷心的一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