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0章 意義是什麼?
即便知道海東青可能命不久矣,任七也沒對他說些什麼。
既不打算提醒,也沒有在剩餘日子裡對他說話好聽一些的想法。
因為人的性命本就是有限度的,既然會出生,也必定會有死亡的一天。
事實上一百歲才死,或者是剛出生就夭折,差彆在彆人耳朵裡聽起來也沒那麼大——一個人死了而已。
即便是在平時,彆人聽見一個不相關的人死了,也隻是這樣一聽而已,不會有問他幾歲和生平的想法。
而如今是亂世,參軍被打死的,逃荒路上餓死,病死的,被兵禍殃及的,各種各樣的死亡已叫人們本能之中關於恐懼死亡的那條神經徹底麻木了。
所以就算海東青在十六七歲如花的年紀死亡,或許是一件叫人惋惜的事情,可在任七看來,他隻是運氣不好,或者說運氣很好,比彆人早些走完了旅途而已。
每天都有人在死,不是“多他一個不多”,也不是“少他一個不少”,而是他死不死,什麼時候死,都是無關緊要的。
加上任七本就是一個沉默的劍客,他一向寡言,幾乎把所有的心思藏在肚子裡,不到必要的時候,一句話都不會多說。
因此這一路上他隻是沉默的走著,偶爾對海東青投去若有若無的注視。
“你看我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個死人一樣。”
海東青折下一根樹枝,斜了任七一眼。
“就跟你打獵的時候差不多?”任七反問道。
“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海東青將枝條上的嫩葉含進嘴裡,似乎在輕輕咀嚼,又像在吮吸什麼,津津有味。
“我打獵的時候,即便那獵物已經落入了陷阱,我也會死死盯著它,直到它斷氣為止。
因為這些畜生是籠中的困獸,求生的欲望早就壓過了那本來就不多的智慧,所以它們一旦發現自己落入陷阱,便會不顧一切地掙紮,甚至為了掙脫而咬斷自己被夾住的腿,暴起傷人。
所以我麵對這些畜生的時候,從來不會放鬆警惕,一定要等到它們斷氣了,我才會上前。
之前我聽說過有些山裡的同行,便是在以為那些猛獸已經被製服的狀況下,貿然靠近,反而被咬斷了喉嚨的。
然而你看我的眼神,不是那種盯著獵物的眼神,反而像是去探望一個病人,那個人說起來跟伱沒什麼關係,你隻是跟著彆人過去看一眼而已,也不打算跟他講話,甚至看不看得到也沒有什麼關係。”
“你的形容頗為逼真。”
任七看他一眼,“從哪本武俠上看來的?”
“不是什麼武俠。”
似乎是嘗到了一片苦澀的葉子,海東青嫌棄地將樹枝丟到一邊,又從嘴裡吐出一點碎末。
“我父親病重的時候,村裡那些人就是這樣來遠遠看一眼的。”
“這件事你記了很久?”任七問道。
“已經很模糊了。”
海東青喃喃道:“我父親的臉,村子裡的那些人,我差不多都給忘了。”
“我看你年紀不大,記性卻不太好。”
“你的記性就很好嗎?”
海東青看他一眼,“一路上那麼多個夜晚,所有人都聚在篝火邊上的時候,我就從未見過你談起以前的事情,難不成你是全都忘記了?”
“有什麼好講的?”
任七臉色不善,“都是些過去的事情了而已,我三十多歲,再過幾年就四十了,記不清楚事情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這世上奇怪的事情多了去了。”
海東青忽然將話鋒一轉,冷不丁問道:“所以,你是認為我真的要死了?”
任七並沒有直接回答他。
“我見過許多的死人,甚至比我見過的活人還多,這其中一大半是我殺的,另一半是彆人殺的,或者在我到來之前已嚇死,病死,喝毒酒上吊的。”
“所以,你是說我跟這些人的麵相差不多咯?”
海東青笑笑,“其實不用你說,越靠近白雲山,我就越有種再活不過這冬天的奇怪感覺,不是疑心病,而是心裡覺得已經可以將它認作事實的聲音這樣告訴我的。”
“那你還來?”
任七看他一眼,“我看你也不像那種,為了赴千裡外的約會而把自己脖子抹了的人。”
“你是在變著花樣兒說我讀書少啊?”
海東青翻了個白眼,“我就是想走,你們……你們兩位絕世高手在這裡,我也走不掉。
但實際上我也不想走,越靠近長白山我心裡想走的念頭也就越少,越弱。”
他又將一根樹枝拈在手裡,卻不湊到嘴邊,隻是在手裡把玩著。
“似乎在我的身上,有某種責任,那些道士把這個叫做什麼來著?”
“天命。”任七說道。
“沒錯,就是天命,我越來越感覺,不止我的死亡會是天命,就是我的出生,似乎也是天命的一種,命中注定的。”
“你以為自己是很獨特的人?”
任七看著他,終於還是開口道:“也許你可以放棄那些幻想。”
“什麼幻想?”
“我是說,壓根就不存在什麼天命,你也不是什麼武俠,誌異故事裡特彆的人,天選的主角,你隻是得了絕症,生命即將走到儘頭而已。”
“你說我得了絕症?”
海東青瞪大眼睛,心裡隻有疑惑。
“沒錯,絕症這東西不像急病,不會說你哪天突然就吐血,或者七竅流血爆亡,而是逐漸衰弱下去。
我記得在宮裡見過一個太監,正當壯年,是宮裡的總管,即便我們這些大內侍衛也不能輕慢了他。
他身強力壯,一身橫練功夫入了宗師境界,又不知道從哪裡搞來了滋補的藥方,使得他就連走路似乎都帶著一股叫人無法匹敵的勁力。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有一年總說覺得自己胸口癢,找遍宮裡的禦醫,玉京外的江湖郎中,都沒解決這毛病。
他倒是不痛也不吐血,甚至還是照常的吃喝,隻是人眼看著漸漸就瘦了下去,皇帝賜給他的,外麵那些官員送他的百年人參他能當飯吃的,可似乎怎麼也補不回來,終於還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