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不是約會的約會(下)(1 / 2)

“這地方怎麼會是你的推薦餐廳?”

芭芭拉低頭看著麵前卷邊烤到焦黑,份量大到餐盤隻能容下三分之二的意式臘腸披薩,眉毛一邊上挑,一邊皺起。

“我的意思是……你怎麼會在這種餐廳吃飯的?”

“這是披薩。”韓易將右手舉到半空中,五根手指聚攏在一起,模仿意大利裔的口音,“紐約披薩。誰會不喜歡吃——紐約披薩?”

“不,不,披薩這部分我能理解。”

芭芭拉-帕文同樣將手舉高,伸出食指,劃了個圈。

“我不能理解的,是這個部分。”

“哪個部分?”

韓易的視線隨著芭芭拉的動作四下打量了一轉。

“我沒看出什麼異常啊。”

“第一,我們在這家餐廳的……外麵。隻有一個桌子,沒有座位。”

韓易選擇的這家披薩店,跟紐約1900家披薩店中的絕大多數一樣,以外賣為主,沒有堂食區域。店家在門外放了三張高腳桌,供懶到連披薩都不想拿回家,或者餓到實在走不動路的顧客使用。

“第二,我們頭上是鋁板搭的雨棚,旁邊是……不知道臨時還是永久的金屬柱子。看不出來是為了防止披薩店的香味飄上去,還是為了阻擋這棟起碼有一百年的老樓掉瓦片下來。”

“臨時的。”韓易回答道,“上次來的時候,沒這個棚子。”

“第三……”

還沒說完,芭芭拉-帕文就開始忍俊不禁,肩膀聳動,直到笑得花枝亂顫。

“旁邊就是一家中餐館!”

循著芭芭拉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家燈牌是紅色、海報是紅色、中文logo毫無疑問也是紅色的餐廳映入眼簾,就在他們旁邊不到十英尺的距離。

中國湘。

“我想知道,在什麼情況下,你會來這家……”

芭芭拉向後退了半步,打量著綠色背景,紅色字體,設計醜到駭人聽聞的招牌。

“99美分新鮮披薩店?”

99美分的字體是中號,披薩店的字體是大號,新鮮這個詞的字體,則是超小號,似乎是店家生怕顧客用這個詞來怪罪他們虛假宣傳。

“你得是有多餓,才不願意再多走兩步,去……a Xiang?並不是說中國人就非得吃中餐,而是那家餐廳明顯看起來要好很多。”

“好吧,故事是這樣的……”

韓易一邊給芭芭拉麵前的披薩加芝士碎和用於提味的辣椒片,一邊含笑敘述著他的經曆。

“2013年,我跟我的室……朋友,到紐約來旅遊。那是我第一次來紐約,什麼都特彆好奇。來之前,我做了大量的攻略,包括要在紐約吃什麼、玩什麼、看什麼,什麼才是最正宗的紐約客體驗,哪些細節隻有本地人才會留意。你明白嗎?不管去哪裡旅遊,我都不想當遊客,因為遊客看到的城市是空洞的。也許光鮮,但絕不會有靈魂。”

“本地人看到的,全是地獄。”芭芭拉打趣道,她比韓易在紐約呆的時間長得多,所有讓紐約客發瘋的事情她都經曆過。

明明在高檔公寓裡,半夜卻有床蟲往身上爬。

每到夏天——比如現在——濕熱的空氣蒸得人,還有街邊無處不在的垃圾臭不可聞。

清早起來趕地鐵,排隊上車的老鼠比人還多。

上了地鐵,發現空調壞了,接下來的半個小時都要在擁擠的車廂裡聞身邊的人昨天吃了什麼。

14街有輛車趴窩了,所以半個小時的通勤變成了一個半小時。

好不容易叫到一輛黃色出租車,司機卻拒絕離開曼哈頓……

自第一個開拓者靠岸以來,已經有392年曆史的紐約,就像一台老到開機都費勁的odore 64,靠一堆屎山代碼堅持到現在。

彆說修複了,碰一下外殼都會死機。新居民能做的,就是捏著鼻子、捂住耳朵、閉上眼睛,拚命適應。

“是啊,紐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地獄,不然為什麼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叫地獄廚房?”韓易很認可芭芭拉-帕文的說法,雖然最喜歡的城市就是紐約,但韓易很清楚這裡究竟是什麼樣子,“不過,我覺得年輕人必須得到紐約來體驗一下。感受一下真正原始的、野蠻的、毫無約束的、黑暗絕望卻又生機勃勃的現代社會是什麼樣的——紐約就是現代社會的初號機。”

“帶著這樣的想法,我第一次踏上了紐約的土地。什麼地方我都想去,什麼東西我都想體驗一下。我的朋友同意這句話的前半段,我們連地鐵都沒怎麼坐,靠走路逛遍了曼哈頓,除了地標景點,比如帝國大廈、華爾街還有中央公園之外,我們還跑到每個住宅區去逛了一圈。炮台公園、切爾西、翠貝卡,當時好像還不叫億萬富豪街的西57街,當然還有上東區。”

“不過,我們愛好不同,在想體驗的東西方麵總有分歧。我喜歡音樂劇,但他連音樂都不怎麼聽。所以,我們決定不勉強彼此。到紐約的第三天,莪們臨時起意,晚飯之後各自活動,他帶著單反相機去時代廣場拍照,我去看我的《摩門經》,晚上再彙合,畢竟距離不遠。”

“但不幸的是,因為是最後一刻才做出要去看音樂劇的決定,我沒有提前買票。”

“那就糟糕了。”芭芭拉遞給他一個深表同情的眼神,“哪怕是現在,不提前買,《摩門經》的票也不好拿到。”

“是啊,而且那天我運氣特彆差,他們每天都會在尤金-奧尼爾劇院開放現場票。但等我趕到那裡的時候,最後一個人都已經拿著票離開兩個多小時了。我在售票窗口的等候名單上登了記,你猜排到多少號?”

“多少號?”

“第159號。”

“這要是還能排到票,那真能算得上是個奇跡。”不管是演講還是講故事,說英文的韓易語言平實,但敘述節奏和神情語調都相當到位,感染力十分卓越。芭芭拉-帕文已經完全沉浸在了他所描繪的那次旅行裡,隨著韓易講出他在等候名單上的號碼,匈牙利姑娘不由自主地輕聲歎了口氣。

“沒錯,所以我當時心情特彆不好,一直在責怪自己,為什麼不早點做打算,為什麼要等到來了紐約再在現場買票。明明《摩門經》是我最想看的音樂劇,為什麼要因為疏忽大意,或者純粹的懶惰,讓這次寶貴的機會白白溜走。”

“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一旦難過起來,乾什麼都提不起興趣。我不想去時代廣場找朋友,呆在那裡看他找最好的拍攝角度,所以,就漫無目的地沿著第八大道閒逛,從第49街走到了第42街。”

“我記得很清楚,第八大道和第42街交彙處的左邊,有一家AMC電影院。站在那個路口,我思考了好久,要不要進去把《饑餓遊戲》的第二部給看了,我記得好像叫……《星火燎原》。”

“好懷舊的名字。”芭芭拉捂著嘴笑,“沒想到已經過去三年了。”

“是啊,三年了。”韓易點點頭,“那個時候,我還以為詹妮弗-勞倫斯會是下一個克裡斯汀-斯圖爾特。”

“哇噢,你好刻薄。”

“如果你能理解我說的意思,說明你跟我一樣刻薄。”韓易衝她擠眉弄眼,“Anyways,我當時差一點就進影院了。我想的是,隨便看一部電影,消磨一下時間,等那個朋友拍完照片我們再去吃正經的東西。我很喜歡AMC的雞柳,拿來墊墊肚子完全沒問題。”

“我也喜歡它們!”芭芭拉舉手示意,“特彆是跟燒烤醬搭配。”

“AMC的燒烤醬,一點也不輸給專業餐廳。”能夠在這種平民美味上跟芭芭拉達成一致,讓韓易很是開心,畢竟很少有人會理解他一些奇怪的飲食習慣。比如打死不吃巧克力,比如居然喜歡電影院裡提供的雞柳,“但那天,我最終還是沒有選擇進AMC。因為我覺得千裡迢迢跑到另一個海岸的另一個城市,一個人看電影,實在是一件過於悲哀的事情。”

“於是,在那個路口,我選擇了AMC影院相反的方向——右轉。這家店,恰巧就在那裡。”

“恰巧就在步行兩百米後的那裡。”芭芭拉糾正他。

“沒錯,但是你不可能真的讓我吃漢堡王或者Dunkin' Donuts吧?那邊就隻有這些東西。”韓易指了指芭芭拉身後,故事裡的他走來的方向,“當我走到這裡的時候,就像你猜的那樣,我第一眼看到的確實是中餐廳,但那個時候裡麵已經坐滿了食客,還有人在外麵等位,我不想去湊那個熱鬨。於是,自然而然地,我注意到了它旁邊的這家99美分新鮮披薩店。”

“我當時想,一個紐約客,傷心沮喪的時候,會不會也隨便推門走進一家披薩店,要一份意式臘腸披薩,囫圇吞下去,然後離開這裡,繼續頑強戰鬥呢?”

“這個,應該也是我想體驗的紐約生活中的一部分吧?”

“我乾過這事。”芭芭拉-帕文再次附和,“不過隻有在喝醉的時候。”

“那我想我那天應該也是喝醉了……精神上。闖進店裡,要了一個玻瓶可樂,一塊意式臘腸披薩,撒了點芝士粉、辣椒片,然後……shit,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披薩。”

說到這裡,韓易拿起自己的那塊披薩,送進嘴裡,狠狠咬了一大口,發出代表滿足的咀嚼脆響。

“不需要很華麗,紐約披薩本來就不華麗,油必須流得滿手都是才算正宗。這塊披薩完全滿足了這些要求,滋滋冒油、樸實無華,臘腸不多不少,芝士厚厚一層。給人一種,烤披薩的小夥子完全不關心你的衛生狀況,更不關心你死活的美感。因為他,要淩晨兩點鐘才能下班。”

“我想……你剛剛準確描述了所有紐約客的精神狀態。”芭芭拉笑得前仰後合,差點把桌子撞倒。

“我都說到這兒了,你還不趕緊嘗一口?”

“Hmmm……”

將韓易調好味的披薩送進嘴裡,芭芭拉給出最中肯的評價。

“我想這就是為什麼他們說,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覺得最好吃的紐約披薩店。因為每一家的味道確實都相差不多,隻要夠鹹、夠油、夠多芝士,就會有人喜歡。”

“每種當地人司空見慣的本地美食都是這樣的,炸雞、熱狗,還有你們那邊的goush,和我們那裡的……麵條,或者彆的什麼東西。”作為披薩老手的韓易,把餅子折起來大快朵頤,少許油脂被擠了出來,順著折痕向韓易嘴裡緩慢滑去,這塊披薩有多油膩、多不健康,可見一斑,“它們提供給我們的,是生活的慣性,和慣性帶來的舒適。”

“就在這塊披薩入口的一瞬間,我感覺我變成了一個紐約客。聽上去好像有點傻,但這就是我當時的感覺。我在最像紐約客的狀態下,吃了最紐約的垃圾食物,and I don't give a fuck。”

“心情一下就變好了,因為……真正的本地人,怎麼可能為了《摩門經》買不到票就失落呢?”

“真正的紐約客,了解這座城市的每個門道。對他來說,這座城市永遠不會對他說不,任何困難,他都認識能解決他的那個人。”

“讓我猜猜。”故事配餅,越吃越有味道的芭芭拉含糊不清地說道,“你衝回劇院,給了售票處那個人五十美元,讓他把你的名字放到等待名單的第一位……New York style。”

“沒。”

韓易乾笑兩聲。

“我在Stubhub上花兩倍價格買了張高價票,New York style。”

“這是我聽過最悲慘的故事結局。”

“嘿,我查過了,紐約人也是這麼買二手票的。”

“行吧,你怎麼說都好。”雖然是可口可樂的代言人,芭芭拉-帕文卻很久很久都沒喝過它了。她學著韓易的樣子,頭不動瓶動,灌了一大口,然後難以自抑地、形象全無地打了個飽嗝。

“上一頓晚餐很好聞。”韓易一邊在鼻前扇風,一邊調侃道。芭芭拉非但沒有害羞,反而還朝他鬼馬地吐了吐舌頭。

“你說,我在這裡住了這麼多年,為什麼就沒有遇到這些瑣碎有趣的小故事?參加的派對,遇到的名人倒是挺多,但從來沒有一塊披薩吃出過回憶和感悟。”

“因為我隻是來旅遊的,而你是來征服的。”

韓易想了想,回答道。

“我在探索紐約,而紐約在服侍你。”

“你……”

聽見韓易最後這句話,芭芭拉的眼眸裡迸出彆樣的光華。剛才來99美分新鮮披薩店的出租車上,芭芭拉在手機上給韓易看了巴拉頓湖的照片。

照片裡湖水的顏色,與她的瞳孔一模一樣。

深邃與純真同時顯現的那種奇妙。

“你的嘴,易……我終於知道,那三個姑娘是怎麼迷上你的了。”

“我們又回到這個話題了。”韓易仰天長歎,“我以為剛才那個故事已經讓你忘掉它了。”

“今天你逃不掉的。”

芭芭拉的食指和中指分開,對準自己的眼睛。

“Spill the beans,dler Bing。”

“長話短說,我讓她們知道了我對她們都有感覺,她們也知道了各自對我的感覺,現在我們像一個特彆奇怪的西部牛仔對決場麵。三個人摸著槍套,麵麵相覷,不知道自己有幾顆子彈,不知道那些子彈有什麼用,更不知道該不該開槍,衝誰開槍,開了之後會發生什麼……差不多就是這樣,我說完了。”

“等等,等等,阿姆,慢點。”

芭芭拉被韓易極快的語速和一大堆似是而非的比喻弄得暈頭轉向。

“慢下來,仔仔細細,從頭開始講。現在才七點過,我們有足夠的時間把每個細節都過一遍,這樣我才能幫你分析。”

“可是我沒有請你幫我分析。”

“相信我,你需要我的分析。你這團……未知的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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