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暴躁一老頭。”
聽完卡拉-劉易斯的複述,韓易忍俊不禁。
“想不到他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
“想不到?”
卡拉本就明亮的灰綠色眼眸變得更大了些。
“你知道他是從哪兒來的吧?”
“康普頓,當然。”
韓易將燦爛的笑容收斂成一道淺淺的弧線。眼神交彙時誇張上揚的眉弓、與人談話時總是翹起的嘴角,和像裝飾物一樣持久掛在臉頰兩側的酒窩,笑聲爽朗的Dr.Dre,在韓易的記憶裡,永遠都是這樣一副和藹可親的模樣。就像是一位剛剛結束一生按部就班的朝九晚五,搬到你家隔壁養老,天不亮就起來澆花遛狗,看到你總是中氣十足道一聲早安的黑人大叔。
平日裡不去深究,可韓易心如明鏡——這份與世無爭的怡然自得,是被三十年的紅氣滋養起來的。耀目的金錢與星光把他托舉到了好萊塢的雲端,讓他有足夠的閒情雅致,以平易近人的友善態度去俯視山腳下仍在奮鬥,且與他毫無瓜葛的芸芸眾生。
但這不是原原本本的Dr.Dre,隻是一尊被塑封定型,供世人評說的神像而已。
那個真實的、粗糙的、有血有肉的安德烈-羅梅爾-楊,從來就沒有消失。他隻是因為攀登的路途太過艱險,因為那具傷痕累累的軀殼太過駭人,會讓那些打小就出生在山巔之城,從未曾切身體會過黑暗與混亂的合作夥伴們心生畏怯,而暫時躲在神像後陷入了沉睡而已。
在恰當的時候,真正的安德烈-楊會睜開眼睛,重新用狠戾而充滿戒備的眼神審視這個世界。也隻有那時,人們才會意識到,雖然身在歌舞升平的貝弗利,但Dr.Dre的根,卻永恒地紮在槍林彈雨的康普頓。
那個讓他從各種意義上,成為男人的地方。
“我知道他來自康普頓,但是他給我的感覺……跟其他從康普頓出來的嘻哈明星不同。”韓易沉吟片刻,才繼續說道,“每當我跟他聊天的時候,就好像站在我麵前的人不屬於洛杉磯南部一樣。”
“那屬於哪裡?像卡拉巴薩斯這樣的富人區?”
“倒也沒那麼誇張,安德烈肯定沒有卡拉巴薩斯那種裝腔作勢的味道,但是……給我的感覺,他至少應該是在銀湖、西好萊塢,或者至少是洛斯菲利斯這種中產階級社區長大的。”
“因為這就是事實啊。”
“真的?”
“沒錯,安德烈就是一個在中產階級社區長大的孩子……那個時候的康普頓,就屬於中產階級。”
與嘻哈音樂裡那個似乎從創建以來就一直被瘋狂和病態籠罩的罪惡之城不同,六十年代的康普頓,其實是一個安逸祥和的黑人中產階級社區。1965年出生的Dr.Dre,幸運地在至關重要的成長階段,享受到了一個和諧美滿的家庭生活。
那個年代的康普頓,街區乾淨整潔,鄰裡間互相扶持,社區裡的孩子們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街頭巷尾玩耍,未被暴力和貧窮侵蝕。人們的注意力都放在如火如荼的民權運動上,殫精竭慮為同胞同族爭取更大的權益。小小的安德烈-楊無憂無慮地在這片土地上奔跑,對光明的未來滿是憧憬。
“這就是他為什麼看起來會如此純真可愛的原因吧。”
“純真可愛?”雖然知道韓易是在開玩笑,但卡拉還是被新老板誇張的措辭逗笑了,“你真的是在談論Dre嗎?”
“是呀,從我的經驗來看,他就像聖誕老人一樣。”韓易攤開手,笑道,“聲音低沉,笑聲不斷,從不生氣,每次來訪都會帶來很多禮物。各種各樣的禮物。”
“那是因為在你麵前,他不需要像他在康普頓時那樣,隨時隨地都保持警惕。他已經很長時間不需要那樣做了,特彆是在他跟吉米創立了Beats之後……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不是30年前街頭那個強悍的混蛋了。”
七十年代中至八十年代初,安德烈-楊逐漸由孩童蛻變為青少年的這幾年裡,康普頓的風貌驟然發生了劇變。毒品的泛濫、幫派的崛起,以及經濟的衰退,將昔日寧靜的中產階級社區撕裂成暴力與混亂的溫床。年輕的安德烈不得不在這樣的環境中學會保護自己,學會如何在街頭的槍聲中隱蔽生存。1976年,安德烈開始就讀康普頓的先鋒初中,但很快便由於日益猖獗的幫派暴力事件,不得不轉學到郊區更安全的羅斯福初中。
為了躲避如病毒般肆意蔓延的瘸幫和血幫勢力,安德烈一家經常搬遷,康普頓、卡森、長灘、瓦茨和中南社區,足跡遍布當時洛杉磯幾乎全部的黑人社區。不過,安德烈青少年時期呆得最久的地方,還是位於康普頓伍德利機場旁邊的新威爾明頓阿姆斯住宅區,這是他祖母的居所。
而之所以大部分時間會跟祖母一起度過,是因為他的父母,在外部大環境的劇烈更迭中,也失去了對內部小環境的掌控與平衡。四年的長期分居之後,西奧多和維爾納-楊完成了離婚手續,雙方也都在隨後的幾年時間裡多次再婚。
兄弟姐妹越來越多,其中一部分甚至跟他毫無血緣關係,在家庭生活中愈發被孤立的安德烈-楊,無可避免地被推向了康普頓如戰區般硝煙彌漫的街頭。雖然功成名就之後,Dr.Dre多次否認他有參與過任何幫派活動,但白紙黑字的轉學經曆,卻將他的這一麵展露無遺——1979年,安德烈在康普頓的百年高中就讀,由於成績不佳,被迫轉學到洛杉磯中南部的弗裡蒙特高中。在那裡,經常缺課的安德烈還是無法繼續學業,隻能到切斯特成人學校攻讀電台廣播的職業學位,但即便在這樣一個幾乎沒有任何門檻就可以畢業的繼續教育機構,幾乎從不出現的安德烈,也隻讀了不到一年,就主動輟了學。
“這麼長的時間不在學校,安德烈又去哪裡了呢?”卡拉言簡意賅,用寥寥數語粗略概括了安德烈的青少年時代之後,便意味深長地看向了韓易,“你怎麼看,易?”
“你想說他一直在參與幫派活動。”
“我不是想說什麼,但這是事實。沒什麼可羞恥的。Dre可能永遠不會成為任何幫派的成員,但黑幫生活成就了他現在的樣子。彆忘了他的稱號是什麼——黑幫說唱之父。”
Dr.Dre自己不說,也鮮少有人願意主動招惹這位大佬,讓他把不光彩的過往全都抖落出來。官方的回答,從始至終隻有一個,“安德烈在高中的剩餘時間裡,專注於社交生活與娛樂”。
而作為他這一係列“社交生活與娛樂”的直接結果,Dr.Dre認識了從小在幫派環境裡長大的Ice?Cube,從而結識到真正屬於瘸幫核心成員的Eazy-E,然後共同成立了那個叫囂著要“殺死警察”,被FBI直接公開警告並監視的說唱組合.A.。
接下來,他收至麾下的門徒Snoop?Dogg,也是瘸幫成員,九十年代初還因為涉嫌參與一樁謀殺案被告上法庭。就連徒弟的徒弟50?Cent,亦是來自同一幫派的硬漢。
“被人連射九槍麵不改色的那種。”韓易適時補充道。
“是的,他很強悍……強悍又有趣的家夥。”
“你當過他的經紀人嗎?”
“50?Cent?”
“是的。”
“是的,我做過。畢竟,他是埃米納姆幫的一員,所以他需要我幫他抬一抬身價。”
“有沒有想法……讓他再重回伱的客戶名單?”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我想做的事情……你知道我曾經也是蕾哈娜的經紀人嗎?”
“這個我知道,在關於你的新聞報道裡讀到過。印象深刻。”
“是的,在理想世界中,我希望所有客戶都能和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我是一名演藝經紀人,我不會乞求客戶的信任,我隻通過為他們提供儘可能多的演出和最高的報酬,來贏得他們的忠誠。”說到這裡,卡拉深吸了一口氣,“當然,客戶如何選擇代理經紀人還有很多其他因素……比如說,如果Dre讓他跟我們簽約,我相信50是不會拒絕的。”
“他一直都有那樣的權勢。”
所以,雖然平時不顯山不露水,身邊的安保人員看上去還沒他壯,但是必要時刻,Dr.Dre仍舊可以通過非常規手段,來解決一些看起來棘手的問題。
韓易不禁想起了他第一次見到Snoop?Dogg的場景。瘦高瘦高的小老頭看上去很逗趣,說話輕言細語,整天出沒在喜劇電視節目裡,搖頭晃腦的動作活像《瘋狂動物城》裡的閃電,但家裡卻養著一批幫派成員,一言不合就可以拔槍頂在人太陽穴上,隨時做好背罪跑路的準備。
其實很多功成名就的嘻哈巨星皆是如此,他們的物理生命被幫派暴力扭曲摧毀,但他們的藝術生命卻在每一滴迸射而出的滾燙血液裡淬煉升華。吹牛老爹自不必說,光是自己手裡的人命兩隻手就已經數不過來,在西海岸跟他打擂台的死對頭Suge?Knight同樣也是血債累累的狠角色。還有德雷克派人暗殺XXXTentacion、李爾-維恩因非法持槍鋃鐺入獄、威茲-哈利法走私毒品被捕,還有在無數幫派紛爭中死去的那些著名說唱歌手……
嘻哈音樂的世界裡,光有實力、名譽和金錢還不行,甚至有的時候連來自行政層麵的官方支持也略顯不足。想要真正在這個圈子裡吃得開,獲得人人敬仰的“街頭名號”,就必須得組建一支絕對忠誠的黑暗軍團。
隱匿於暗處,隨時幫老板解決麻煩。
這便是韓易之所以會反複多次跟身邊人講,他對嘻哈音樂會保持敬而遠之的態度,甚至想方設法幫助宥真剝離開來,不過多牽涉到人予管理旗下說唱歌手的具體管理工作中去的根本原因。他們把控不了這些藝人的職業生涯和生命軌跡,這是個對於外人來說根本無法完成的任務,也是一個不管怎麼涉足都是死路一條的禁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