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思北先把具體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記者一麵引導著話語,一麵記錄彈幕上的問題。
陳慧低頭在念著網上的問題:“有網友提問說,想知道那天晚上你為什麼要喝酒?”
“這是我的工作, ”葉思北斟酌著用詞,“工作需要, 我不該喝嗎?”
陳慧看了一眼屏幕,繼續問:“那你喝酒前, 沒有考慮過你的安全問題嗎?”
“我考慮了。”
“那為什麼還喝呢?”
聽到這句話,葉思北沉默下來,她想了好久, 她抬起頭, 突然反問:“你們晚上出過門嗎?”
陳慧愣了愣, 她繼續追問:“你們大學唱過KTV嗎?你們自己一個人麵試過嗎?你們人生做過危險的事嗎?那時候你們考慮自己的安全嗎?”
“沒有人會不考慮自己的安全,可我們人生總會有一瞬間, 寧願冒險也要做一些事。”
陳慧點頭:“的確。”
“所以我不明白,大家為什麼要在這件事裡問這些問題, 我感覺它隻有一個作用,就是在和我說,是我自己沒保護好自己,我活該。”
葉思北看著陳慧, 停住聲,陳慧聽著她的話,似有動容,葉思北控製著語調,她緩了很久, 才繼續說下去:“所以我一開始沒有報警,因為我不敢。”
“我今天做這個專訪, 就是想告訴大家,你可以在平時告訴一個人如何保護自己,但不該在受害者受難時去問她做過什麼,她不管做了什麼,都不是受害的理由。”說著,葉思北抬眼看陳慧,眼裡是帶了幾分隱約不確定的詢問,“不是嗎?”
陳慧看著她的眼神,她點頭:“對,無論她做過什麼,都不是受害的理由。好了,”陳慧拍了拍手裡的本質,低頭看下一個記錄下來的問題,笑起來,“你接下來的願望是什麼?”
聽到這個問題,葉思北想了想:“我希望,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其他受害的人,大家能給她們更多的鼓勵,支持她們站出來。”
陳慧抬頭看她,葉思北有些擔心大家覺得她講大道理,但她最後還是開口:“讓她們明白,無論她是誰,她做過什麼,有怎樣的過去,她都可以大聲指認,誰是罪人。。”
“性不可恥,受害者更無錯,讓受害者沉默,懲罰不了壞人,也保護不了好人。”
葉思北說,轉頭看向鏡頭:“我們保護好人,最有效的辦法,就是讓犯罪的人受到懲罰,不是嗎?”
這世上沒有一個地方,是因為女性隻露出眼睛降低的犯罪。
可每次在案件發生後,卻都有人詢問受害者穿什麼衣服。
這世界上很多地方都意識到,裝更多的監控,對女性更寬容的文化氛圍,都有可能會有效降低犯罪的發生。
可每次案件發生後,卻很少有人詢問,那個位置為什麼沒有安裝監控、誰讓受害人喝酒、我們可以為受害人做點什麼。
葉思北的訪談結束後,陳慧和其他工作人員一起送她離開電視台。
出門時,陳慧握住她的手:“葉小姐,雖然案件審判還沒下來,我不好多說,但我還是很感謝你能站出來。我相信你會鼓舞更多的受害人,也相信,未來的葉思北,會有更好的選擇。”
聽到陳慧的話,葉思北低頭笑了笑:“如果未來的葉思北能有更好的選擇,那也是因為,這世界上有許許多多如陳記者這樣的人。”
做完直播後,沒有多久,葉思北就聽到了她案子重審的消息。
這一次警方拿到了很多關鍵證據,林楓和張勇都開心很多。
有一天,葉念文來找葉思北,他高興和她一起吃飯,一麵夾菜一麵告訴她:“姐,你知道嗎,趙淑慧撐不住,把範建成給供了。”
葉思北愣了愣:“她供了什麼?”
“其實她當初拿到不止那段音頻和那張照片,她拿到的是一個U盤,那個U盤裡……”葉念文遲疑了片刻,才開口:“不止一個受害人。”
不止一個受害人,可那麼多受害人裡,卻隻有她報了警。
葉思北一時反應不過來,葉念文繼續說著:“就連那個陶潔,原來一開始,也不是自願的,不知道怎麼搞成長期關係了。”
“你怎麼知道的?”葉思北緩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葉念文機敏一笑,“我去勸的。”
“我就覺得範建成不可能是初次作案,我就約她出來,告訴她,反正這個案子最後是會有結果的,她如果主動交出證據,那是立功,可以減輕處罰。要是她一直幫範建成藏著,那就兩口子一起進去了。然後我又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把你拍那個,陶潔和範建成私會的視頻給她,又分析以後範雯雯的悲慘境遇,讓她能爭取就爭取,最後她就崩潰了。”
“你挺厲害的。”
葉思北笑起來,葉念文揚了揚下巴:“那可不是嗎?我可是個律師。”
葉思北想了想,有些猶豫:“不過,就算有證據,那些女孩子……”葉思北遲疑著,“會站出來嗎?”
“我不知道,”葉念文搖頭,“不過,你站出來了,這就是開始。”
葉思北聽到這話,不由得笑起來。
吃完飯後,送著葉念文出門,等晚上,她坐在電腦麵前,突然聽見“叮咚”一聲,顯示有人給她發了郵件。
她打開郵件,發現是一封長長的感謝信。
“葉思北你好,
寫這封信,是想向你道謝。我知道你不認識我,但沒有關係,我知道你。
我也曾經是富強置業一名員工,也是範建成曾經的獵物。那時候我隻有二十一歲,還未從中專畢業,範建成還隻是經理,我在假期來到富強置業,當一位實習生。
他人很好,對我十分關愛,實話說,那時候的自己,對這位上司,在深處的確有那麼了仰慕。但我知道他已婚,所以我一直藏著自己的感情,決定在開學之後離開,徹底斷了這份感情。
然而就在我離職之前,他說要和我吃頓飯,作為送彆,我深知自己不該和一個已婚上司吃飯,但當時鬼迷心竅,我以為他不知道我的感情,我就想最後和他吃最後一頓飯。
我們一起吃燒烤,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哭著和我說自己的生活不順,我看他酩酊大醉,想送他回家,但他的手機卻沒有電,他和我說,他自己去酒店睡一晚就行了。
於是我送他去了酒店,我為他辦了房卡,送他進屋,我以為,我可以出門離開。
可是沒有。
我一直以為他是一個溫柔有禮的前輩,但那天晚上,他掐著我的脖子,抓著我的頭發把我的往牆上撞,我覺得我會死去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錯得徹徹底底。”
“第二天,我狼狽逃離,我想過報警,但我不敢。我甚至不敢告訴我的父母,因為我無法和任何人解釋,我為什麼會在那夜和他吃飯,為什麼會送一個醉酒的男人去開房。我知道我犯了錯,或許我所遭遇的一切,都是我活該。
我曾經無數次告訴自己,我是自願的,我也喜歡他,可我在每一晚的夢境裡,重複著當年的境遇,我都清楚知道,那一刻,我不願意。
這麼多年,我一直在自責,在懲罰自己,每當我想起當年,我都覺得自己如此惡心。
我如今年近三十,生活一塌糊塗,我母親一直追問我為什麼始終不結婚,我也無法回答。
我以為這一生就是這樣渾渾噩噩,直到現在遇見你。
我很後悔,如果當年我及時報警,或許就不會有你的悲劇,在這裡,我對你說一聲對不起。
而我也很感激你,謝謝你,告訴我,我做任何事,都不是我受害的理由。
今天早上,警局給我電話,詢問我當年的事情,我在電話裡哭得狼狽,我甚至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明天我會去警局做筆錄,我希望,等我看見他被送進監獄那一刻,我可以放過自己。
我可以把這九年抹去,從二十一歲開始,重新生活。”
葉思北看著這封信,她擦過眼淚,回了那個女人。
“我們都可以。”
越來越多的證據出現,越來越多的被害人湧出。
一切似乎是重頭開始,又並不一樣。
那些時日,葉思北一麵配合著警察辦案,一麵打聽著秦南的情況,同時著手開始準備搬家和找工作。
按照葉念文的分析,秦南大概率要判刑,這對於她政審有很大的影響,她也就放棄了考公務員的打算,重新向省會投簡曆,乾自己會計的老本行。
葉領試探著問過她,如果秦南真的坐好多年牢,要怎麼辦。
他坐牢出來之後,很可能會失業,找不到工作,有可能要靠她養。
葉思北吃著飯,聽抬眼看葉領:“那您覺得我該怎麼辦呢?”
葉領一時語塞,葉思北吃著飯,轉頭看向葉念文:“葉大律師,你要加油啊,以後姐姐得靠你接濟了。”
葉念文一聽葉思北的話就頭大,他點頭:“行,我這就給你要飯去。”
一家人笑起來,葉思北吃完最後一口飯,看向葉領:“爸,你放心,到時候我就帶秦南去要飯,餓不死的。”
時間一天天過去,從深秋轉到冬天。
南城冬天很少有雪,但卻是一種北方難以理解的濕冷。可葉思北還是堅持六點起床。
秦南不在,她反而過上了秦南期望她過的日子。
秦南希望她能多運動,她就每天早上起來跑步,有時候會拿秦南的拳擊手套,自己對著空中練拳。
她從網上學會了自己綁手套,學會了很多要領。
除了運動,她還養了一個習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些時間裡,她最後一次見到秦南前收到了他的信,她也開始喜歡和她寫信,每天晚上,夜深人靜,她一個人坐在書桌前,就開始給秦南寫信。
她告訴秦南她每天發生的事,比如說她給省會好幾家公司發了簡曆,她開始備考CPA。
寫CPA的時候她頓了頓,又覺得秦南或許看不懂,就改成了注冊會計師。比如說她學會了做新的菜,比如說她看見了冬天第一場雪,堆了個小腿高的雪人。
除了寫信,她有時候也在夢裡見到秦南。
夢裡的秦南,有時候是孩子,站在父親麵前被人壓在地上,奮力大哭;有時候是少年,在她對麵那個班上,隔著玻璃看她,而這一次,她在夢裡回頭。
做夢做得多了,偶爾會半夜醒過來,她躺在床上,看著月光照在地毯上,她就會想起之前秦南躺在地上,背對著她,說的那一句:“我不知道什麼是喜歡。不過有一個人,我一直希望她過得好。”
她想起那個背影,從夜裡坐起身,點了支煙,站在陽台。
她其實該早點察覺的。
她想。
在秦南每次和她談論過往,說起那個年少的姑娘,說起自己看著父親被打斷肋骨不敢報複的無力,抱著她在浴室說出“我愛你”,在學校天台上擁抱著她告訴她,他就喜歡不把人生托付給任何人時,她就該察覺到,秦南從來不是無堅不摧。
他也在某個地方,等著她領著他走出來。
不過還好,她站在陽台,看著天空落下雪粒。
一切都還來得及。
2018年過得很快,葉思北找到工作時,已經是一月底。
老板是個精英女性,她從網上知道葉思北的事情,看到葉思北簡曆後,就立刻聯係了她,並答應她,等年後再來上班。
與此同時,葉思北也終於等到了開庭的消息。
葉念文拿法院傳票過來,葉思北看見之後,發現傳票有兩張。
“姐,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葉念文甩了甩手裡的傳票,葉思北抬眼:“好消息?”
“要開庭了。”
“壞消息?”
“姐夫和你一起開庭,你可能接不了他了。”
沒想秦南是一起開庭,葉思北愣了愣,葉念文解釋:“可能是年末法院清倉過年?”
葉思北被葉念文逗笑,她想起來:“楚楚呢?”
葉念文麵上黯淡了些:“應該是和趙淑慧在同一天並案處理。”
葉思北想了想,她拍了拍葉念文的肩膀:“一起等人就好了。”
“姐,”葉念文聽葉思北的話,遲疑著,“你……真的不介意楚楚了嗎?”
“她過去為我出頭這麼多次,我沒有說過謝謝,”葉思北想了想,“她也付出了應該有的代價,我不怨她。”
葉念文應了聲,沒有多說。
2019年2月2日早上,再審開庭。
那天早上,葉思北起床之後,她按照慣例去拿自己的運動衣,然而在打開衣櫃,看見她衣櫃裡堆放了許久的裙子時,她腦海中閃過一審那天,秦南答應她,要給她買的裙子。
她看著衣櫃裡的衣裙,許久後,她取出了一套淺色係的裙裝,她對著鏡子,認認真真化了妝,拿出帶著珍珠點綴的項圈,為自己紮起低馬尾。
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看著女人平靜堅定的目光,她告訴自己。
無論輸還是贏,從今天開始,她要每一天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想怎麼生活,都是她的選擇。
還和上一次一樣,林楓和葉家人一起來接她,他們一家人坐著林楓的車來到法院,到法院門口,葉思北老遠就看到了很多記者。
除了記者,這一次還多了很多其他人,他們大多是一些年輕人,不知道從哪裡來,手裡扯著橫幅,寫著“葉思北加油”。
或許是因為葉思北接受過訪談,該說的都說得差不多,她大大方方從人群走過,記者反而平靜有秩很多。
葉思北目光從那些年輕人臉上掃過,看見姑娘們衝她大喊:“葉思北,輸贏不要緊!彆怕!”
她笑起來,她點頭致謝,和葉念文等人一起走進法院。
法院早有很多人提前來等著,葉思北跟著葉念文到法庭門口時,看見了很多陌生的女人,她們都朝她看過來,雖然沒有介紹,但那一刻,葉思北卻知道了她們是誰。
她們都是曾經沉默的、在這個世界上仿若消失了一般的受害者。
範建成沒有提前到場,範家人似乎預料到結局,也沒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