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秦南(弱者的堅持,就是這世上,...)(2 / 2)

餘生有涯 墨書白 24919 字 8個月前

“你們把他綁起來,”她指揮著人,“把他拖走!小孩子知道什麼!”

母親說完,旁邊人一擁而上,他掙紮,他嘶吼,就像當年的父親,被人死死按住,綁上,關進了一個臨時居住的屋子。

那個屋子很狹窄,據說也是一個工友的,過了兩天,他母親終於來見他。

工地願意賠錢,賠了五十萬,母親眉開眼笑,絲毫不見難過。

他看著母親,不由得問了句:“你不難過嗎?”

母親聞言,沉默下去,過了一會兒,她歎了口氣:“日子還得過啊。而且你爸吧……算了,不說了。”

算了。

他也這麼想。

他終於,可以把自己的父親,送回家了。

按著老家的風俗,人得完完整整下葬。

可當他見到父親時,父親已經按著大城市的法子,變成了一個壇子,他抱著壇子,坐上火車,回到老家。

回家之後,村裡開了個會,把五十萬分了下去,最後留了十萬給他們娘倆。

那陣子他不愛說話,他常常想著父親,有一天,他回頭看見自己書包裡的卷子,看見上麵的60分,他也不知道怎麼,就躲在被子裡哭了出來。

過了兩天,母親又要離開,走之前,她來看他,她帶了少有的慈愛,坐在他床頭,和他說著:“我記得你小時候喜歡吃大白兔,那時候太貴了,媽沒給你買過。昨天在超市裡看見,給你買了一包。”

秦南低著頭,他預感到什麼,但他一直沒說話。

母親坐了一會兒,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對我沒感情,我也不強求。當年為了給我哥結婚,嫁給你爸,嫁過來,就伺候著你奶奶,你奶奶去了,我又和爸出去討生活,一輩子都在為彆人活著。”

說著,母親抬起頭,看頂上的橫梁:“你哥走了多少年了?”

秦南愣了愣,他抬眼看母親,母親眼裡有著眼淚:“你哥走的時候,我差點也想走了,我覺得都是我和你爸窩囊啊,我們要有出息點,你哥能走嗎?但後來想想算了,人嘛,總得活著。算了,不說這麼多。”

母親看著他站起來,她走到他麵前,抬手放在他臉上:“媽今天走了,你以後,好好照顧自個兒,聽到了嗎?”

秦南沒說話,他看著母親,那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五歲那年,目送著父母離開的時刻。

隻是他不能再像五歲那年一樣大聲哭嚎,他看著母親,他預料到她要做什麼,他想挽留,又說不出口,好久,他哽咽出聲:“媽,我期末考,考了班上第三。老師說,我再努力一點,就可以上大學了。”

他們班是最差的班,他們學校是最差的學校,他們學校隻有年紀前二十才有可能上大學,他的第三,距離大學,猶如天塹。

他不知道他母親能不能聽懂,他母親愣了愣,隨後有些慌亂,她紅著眼,克製住情緒點頭:“好,挺好的。”

“時間了,”她慌忙轉頭,“我先走了。”

說著,她急急忙忙出門,他就看見,她坐上另外一個男人的摩托車,離開了家門口。

他回頭坐到床上,他才發現,母親坐過的地方,被子有被動過的痕跡,他伸手進去,摸到了一疊錢。

三萬塊錢。

從那以後,他再沒見過母親,又從彆人嘴裡得知,她早在外地,就和另一個男人好上了。他父親知道,但一直偽作不知。

父母以不同方式離開後,爺爺一夕之間老了下去,秦南上學那天,爺爺咳嗽著送他,他說:“我不去了吧?”

爺爺擺手,咳嗽著讓他離開。

他猶豫很久,終於才走出家門。

到了學校後,開學第一天,他下意識去尋找葉思北的身影,卻發現那個位置空蕩蕩的。

他有些不安,過了幾天,他忍不住去找楊齊羽,支吾著詢問:“老師,那個……那個……”

“什麼?”

“那個,高一七班,葉思北,”他鼓起勇氣詢問,“她好像好久沒來上課了。”

“唉,她家有點變故,家裡不讓來了,讓她去打工,我們還在她父母思想工作呢。”

秦南愣了愣,楊齊羽突然想起來:“你怎麼問這個?”

說著,楊齊羽笑起來:“你喜歡她啊?”

“沒有。”秦南一口否認,楊齊羽也沒多說,隻囑咐:“彆耽誤學習,就剩一年了。”

就剩一年了。

秦南走出辦公室時,忍不住想,就剩一年了,葉思北就堅持不下去了。他知道葉思北和他不一樣,他是父親交了借讀費買進來的,可葉思北,卻是靠著自己一路考上來。

他父親鼎力支持著他讀書,可葉思北卻是熬著父母的打擊、介懷一直堅持考上來。

她這兩年,每天起早貪黑,他曾經在打哈欠的路燈下見過她,她早已拿著書,在路燈下誦讀。

最後一年了。

再堅持一下,葉思北,就能走到他們本不該走到的世界去了。

那一天晚上,他一夜未眠,他想了許久,他想起自己的哥哥,想起自己的父親,想起自己的爺爺。

他人生裡,從未見過一個人,擺脫自己應有的宿命。

他想看一次。

哪怕一次。

反正,他也考不好的大學,也不想拖累爺爺。打工也有打工的前途,前些年一個叔叔,也開了店,也有了自己的事業,不比那些大學生差。

他掙紮了一夜,第二天,他走到教務處。

他辦理了退學手續,然後找到楊齊羽,他將兩萬塊錢交給楊齊羽:“老師,麻煩你去葉思北家,就說有個人捐助她。”

楊齊羽愣了愣,下意識問:“你哪兒來的錢?”

“老師,”秦南認真看著他,“我退學了。謝謝您的照顧,”秦南鞠躬,“以後如果我有出息,我會回來看望您。”

說著,他毫不猶豫離開。

楊齊羽愣了愣,追著秦南出去。

“秦南!”他在後麵喊,“你會後悔的啊秦南!”

他沒回頭,他不敢。

因為他也不知道,楊齊羽的話,是不是真的。

後來他拿著一萬塊,去了沿海,學汽車修理。

走之前他最後去了一次學校,他沒進去,就站在門口,等了好久,終於看見了葉思北。

她和以往沒有什麼不同,目光清澈又堅韌,心無旁騖走向自己向往之處。

他在暗處看了很久,慢慢笑起來。

然後他坐上火車,搖搖晃晃,去了新的地方。

進入了成人世界,他才知道原來學生時代,這個世界對大家有多溫柔。

一開始,他會想,自己努力工作,攢錢,等以後開店。

但當他開始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以上,拿著微薄的工資,睡在狹窄的床鋪上,周邊彌漫著煙味和方便麵味時,他什麼都不想,他就想好好睡一覺。

慢慢的,他開始過一天,是一天。

能偷懶就偷懶,因為,太累了。

直到有一天,到處封路,他滿身機油,提著手板問發生了什麼,同事滾著輪胎,漫不經心:“好像是高考吧?”

他愣了愣,久違的清醒突然充盈了他的腦海,那天晚上,他打電話給楊齊羽,他問:“楊老師,葉思北高考了嗎?”

楊齊羽似乎有些難過,他應聲:“啊,高考了。”

“她成績還好嗎?”

“好的,應該能穩在一本線。”

“那就好。”

他在黑夜裡重複了一遍:“那就好。”

等第二天,他早早起來,他給老師傅端茶倒水,積極乾活兒,有不懂就問,他滿腦子想著,學好技術,以後才能當老板。

後來很多年,他一直這樣。

走著走著,會忘了自己最初想乾嘛,然後偶爾會在看見路上那些歡笑的學生,遠處的高樓,還有提著名包開著豪車走下車的精致女人時,突然想起年少那個姑娘。

他會偷偷給她打一個電話,聽著她遠方的聲音,隨便說點什麼,他都能會鼓起極大勇氣。

你看,遠方有一個人,她經曆著同你一樣苦難的人生,可她從未放棄,你怎麼能放棄呢?

她可以得到她想要的生活,你也可以的,秦南。

隻是這樣的安慰,隨著年歲漸長,越來越無用。

他開始清楚知道有些鴻溝似乎一生無法跨越,有人在深溝,有人在高樓。

他開始忘記葉思北的模樣,但也不知道是什麼慣性,他會間歇性的,還是努力一下,振作一點。

最後,他終於攢夠錢,回到南城,開了一家修車店。

修車店生意很穩定,他的日子不鹹不淡,爺爺身體越來越差,開始催促他結婚。

於是他開始奔赴南城一場又一場相親,他想,這就是他的人生了。

他的確比他該有的命運好上一些,可這“一點點”,卻還是讓他覺得,好像沒有什麼改變。

他好像一直在年少時,麵對這個世界,毫無還手之力。

他遵從著世界規則,四處相親,然後一場大雨裡,他隔著玻璃窗回頭,就看見了葉思北。

姑娘目光溫柔中帶幾分笑,但早已失去當年那份銳氣。

他們隔著玻璃窗看了很久,他突然想知道,這些年,她過得好不好。

於是他提步走進去,他準備了很多話,半天,也不知道怎麼開口,反而是對方笑起來,主動打招呼:“你好,認識一下?”

那是他和葉思北的重新相識。

他一直以為,考上大學的葉思北,應該會離開這裡,會去大城市,會過上更好的生活。

然而對麵那個人,卻告訴他,她一直待在家裡,沒有工作,她一路磕磕巴巴,小心翼翼和他說話,時時偷看他,似乎是怕他不高興。

和當年記憶裡那個姑娘,完全不一樣。

他說不出是什麼感覺,他告訴自己,這才是真實。

年少是他一場奢望,誰會因為偶然的一點轉折,就改變命運呢?

身在泥潭,便誰都不能離開。

可那天不知道為什麼,他還是覺得難受,他去找到楊齊羽,哽咽著告訴她。

老師,我後悔了。

他後悔了。

不是後悔將那個改變命運的機會讓給葉思北。

他是後悔,人不該有希望,更不該將希望交托給另一個人。

他宿醉一夜,第二天醒來,便清醒了。

其實葉思北沒做錯什麼,是他奢望太高。葉思北是他接觸過的所有相親對象裡最好接受的,於是他再約了她。

他們禮貌約會,按著南城的步驟,相親,提親,在他爺爺臨走前,順利成婚。

婚後不久,他爺爺就走了。

走的那天,他晚上坐在老家門檻前哭,葉思北猶豫了一會兒,坐到他身邊來,她抬起手,將他抱住。她說:“沒事兒了,有我呢。”

那一刻,他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依戀。

然而這種感情並沒有持續很久,他就發現葉思北總回家,每次去葉家吃飯,葉念文都像個大爺一樣坐在屋裡,葉思北就得去做各種家務,一家人一起吃飯,葉念文要起身添飯,黃桂芬都得說句:“把碗給你姐。”

他們一家似乎習慣了這種模式,有次他忍不住發了火,葉思北便覺難堪,等回家路上,她一直低著頭,他忍不住提了聲:“下次他們要再使喚你,你彆回去!”

她悶聲不說話,這種樣子,讓他莫名煩躁,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他隻覺煎熬。

他吼她:“你說句話啊。”

她就低著頭:“對不起。”

他們的爭執在方方麵麵。

他一直在努力克製自己的情緒,可不知道為什麼,麵對葉思北,他總有種說不出的焦躁。

他好像可以允許這世界上所有人軟弱,唯獨不能允許葉思北。

每次他聽見葉思北的“對不起”,他就想發火,但他又怕嚇到她,隻能衝出門去,自己點根煙消化。

而她對這一切習以為常,有的時候,他甚至會有一種錯覺。

其實她根本不在乎。

她說對不起,隻是想要平息這件事,想把這些事糊弄過去,敷衍過去。

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成這個樣子,可又覺得,成這個樣子,也是理所當然。

他不也是嗎?

他一直在忍耐,葉思北永遠要加班到很晚,總是在給家裡補貼,他們爭執,吵架,他氣急了的夜裡,背對著她不說話,她伸出手,輕輕從後麵抱住他,他又莫名覺得,是他不對。

日複一日,他的耐心漸小,直到有一天,他發現葉思北背了信用貸款。

那一刻,他突然覺得人生無望,他閉上眼就可以想到未來,未來就是葉思北不斷接濟葉念文,他們家一團混亂,他們一直爭吵,吵到麵目猙獰,最後,葉思北可能變成她的母親,而他,就變成他父親,或者他的叔伯。

想到這樣的未來,他終於做下決定。

他去找了律師,寫了離婚協議,交給了葉思北。

他搬回店鋪,一夜一夜無眠。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回頭,他不能讓自己的人生,變得越來越像他父親。

然後他幫張勇查案,聽趙楚楚回憶葉思北。

他聽著過去的葉思北,他很想讓趙楚楚閉嘴。

他比誰清楚曾經的葉思北是什麼模樣,所以她怎麼可以變成這樣呢?

可當他看見葉思北的錄音,聽見葉思北的話,他才發現,葉思北不是神。

她和他哥哥,和他父親,和他,沒有什麼不同。

血肉之軀,不堪重負。當年有楊齊羽、有葉思北、有他父母、有爺爺一路幫他。

憑什麼,他要要求葉思北,一人獨自前行?

他是他丈夫,他本來就該幫她一把,就像當年楊齊羽,他的老師,也幫過他一把。

彼時他不明白這期間原因,也未曾深想。

等後來想起,他才明白,從他承認葉思北可以軟弱那一刻,葉思北在他心中,終於從神,變成了人。

他陪著葉思北一起報警,一起承受所有,一起起訴。

把當年葉思北教過他的,重新教會葉思北。

葉思北搖搖欲墜,其實他也早已負重不堪。

隻是葉思北當年不曾倒下,如今他也不允許自己倒下。

葉思北比他承受得更難,他怎麼可以倒下?

然而最終還是走到了一審敗訴,看見葉思北跪在雨裡嚎哭時,他清晰認知到,他還在當年那個地方。

他看著父親被人壓在地上那一刻,他永遠,永遠,走不出來。

可走不出來又怎樣呢?

就如同他母親所說,人嘛,總得活著。他認命。

可他看見了葉思北的準備,在意識到葉思北要做什麼時,他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閃閃發光的姑娘。

他發現,其實葉思北永遠是葉思北,她靈魂永遠不屈。

她不認命,她永遠追求著自己要的世界規則,黑白分明。

他好像回到了當年知道葉思北要退學那一夜,他想了好久,最後,他還是得出了一樣的答案。

他代替她去,他看著範建成跪下那一刻,他感覺自己好像和葉思北的靈魂――或者說,他這麼多年,夢寐以求的自己,終於融合在一起。

他不是不可以反抗,他可以。

但那一刀沒有下去,葉思北朝他伸出手。

他看著葉思北,聽著葉思北說她的不在意,他似乎又回到了十七歲的時候,他想,葉思北可以做到,他也可以。

而想到可以和葉思北到老,想到他有一個家,他突然發現,他好像,已經得到,他想要的人生。

他走向葉思北,也是從年少那場噩夢中走出來。

哥哥在火盆邊說:“這日子過得有個球意思?”

他終於可以回頭,看向哥哥:“有的。”

堅持走下去,十年,二十年,有一天,你總能走到你想要的人生。

弱者的堅持,就是這世上,最強有力的抗爭。

這一條路,他和葉思北各自走了二十八年,終於走到了儘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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