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不住經常埋怨葉思北,葉思北年紀雖小,但很聰慧,她每次埋怨,這個孩子都要頂嘴,有時候她說不贏孩子,一怒之下,乾脆就動手打她。
她每天白天忙忙碌碌,回家就要看雞飛狗跳,葉領離職之後,就奔著她吃飯,這讓她更是煩躁不已。
可她能埋怨的,也就隻有葉思北。
她責問葉思北為什麼不帶好葉念文,葉思北反就問她,你為什麼不帶好我?
黃桂芬不能理解,一個大姐,帶好自己的弟弟,讓著他,為他犧牲,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她就是這樣過來的,葉思北怎麼就這麼自私呢?
可打也打過,罵也罵過,她把自己母親那一套搬出來給葉思北聽,葉思北卻都不信,不接受。
國家推行九年義務教育,葉思北不得不去上學,她聰明,成績很好,每次她拿著卷子興高采烈回家,她不知道怎麼,就不喜歡看葉思北那副炫耀的樣子。
總忍不住要說她幾句,可等夜裡,葉思北睡著了,她坐在床邊,看孩子旁邊桌上三好學生的獎狀,她又忍不住看一眼,又一眼。
覺得這孩子真出息,比她媽,強多了。
從改革開放以後,國家發展得飛快,生活變化巨大。
尤其是2001年後,中國加入WTO,周邊人開始用上call機,大哥大,每家每戶,也有了電視機,DVD,裝上水管,有些人家還用上馬桶,浴室……
和經濟一起翻天覆地的,還有人的觀念。
越來越多的家庭分裂,離婚,一開始,離婚的女人還被唾棄,慢慢的,大家也開始習慣。
獨生女家庭對獨生女的付出,讓許多女孩子看到了一個女生不同的生活,時代讓更多的人,意識到了生活的不公。
葉思北考上高中時,十六歲。
按照以前黃桂芬的想法,她早就讓葉思北去打工了,畢竟女孩子不管讀多少書,最後還是要嫁人,要好好照顧家庭,養育孩子。
可看見葉思北高興的樣子,她也不知道為什麼,這些話她說不出口。
夜裡她試探著問葉領:“思北長大了,讀書也沒用,讀下去還浪費錢,你覺得呢?”
葉領靠在床頭,接著昏暗的燈光看報紙:“現在能讀就讀,多讀點書也好。”
聽到這話,黃桂芬心中那種莫名的負罪感放下來,是葉領讓葉思北讀書,不是她。女孩子是不該讀書的,就像她一樣,應該早點出來,為家庭做貢獻。是葉領放縱的葉思北,她沒錯。
葉思北上了高中,她每天高高興興的。但為了支付她每個月多出的生活費,黃桂芬省吃儉用,孩子不在的時候,她和葉領兩個人,從不吃肉。
他們節約用水,衣服幾年不買一件新的。看見一條喜歡的圍巾,她看了又看,最後都沒買。
這樣的生活,讓黃桂芬很焦慮,煩躁,於是看見葉思北百事無憂的模樣,她就忍不住想說她幾句。
葉思北高三那年,葉念文初中考高中失敗。
葉領和她商量了一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把葉念文塞到一個好的高中去,於是和左右借錢,湊了五萬,給他交了所謂的“校園建設讚助費”,送他進了南城最好的高中。
他們怕給葉念文壓力,不敢多說,但這錢,終究是巨大的壓力。
夫妻左右商量,終於在葉思北開學前夕告訴她:“要不你去打工吧。”
讀了高中還有大學,都是要花錢的事兒。葉思北去打工,家裡就多個人一起還錢。
葉思北聽了這話,就愣了,她有些茫然:“我都讀到高三了,為什麼還要去打工?”
後來,她哭著求他們,她說自己成績很好,一定可以考個大學。
她的哭聲讓黃桂芬終於爆發。
誰不是可以有個美好未來呢?憑什麼她是大姐,她可以犧牲,葉思北不可以呢?
大家都是這麼過來,每個人都是這樣痛苦的人生,她怎麼就這麼不懂事,她就可以爭呢?
那晚上,家裡吵得厲害,葉念文就躲在自己房間,他用耳機塞住耳朵,大聲的放著音樂,聽MP3裡歡快的旋律:“向天空大聲的呼喊說聲我愛你,向最美的星星說聲我想你……”
葉思北在外麵哭,黃桂芬哭,葉念文哭。
有的是哭過去,有的哭未來。
最後葉思北終於被迫決定退學,然而就在退學前夕,他們學校的老師來做動員工作,說葉思北成績很好,有人願意捐助她,可以繼續讀下去。
葉思北高興得哭出來,她立刻就跟著老師回學校。
在葉思北走後,葉念文坐在房間裡,他聽見自己母親,在客廳裡小聲嗚咽出聲。
或許隻有困難解除那一刻,父母才願意去麵對,自己的錯誤與無能。
從那以後,葉思北和這個家,似乎就有了一層隔閡。
她拚命在逃離這個家,這個城市,而麵對女兒的逃離,隨著年歲漸長,黃桂芬越來越害怕。
她害怕葉思北離開,她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出於擔心,或許是出於抗拒女兒對自己的不喜,又或許,是內心深處,人性那一點點自私。
養兒防老,她老了,她就開始害怕,自己老了之後,該怎麼辦。
她的母親,最後是她和妹妹送走的,她的弟弟雖然在外賺錢,但是根本不懂得如何照顧人,她不敢想象,如果沒有葉思北,以葉念文的脾氣,怎麼照看他們?
葉念文已經習慣父母的付出,他甚至沒想過回報。
於是她和葉思北拚命對抗,她脾氣越來越暴躁,葉念文說她煩,不懂得與時俱進;葉領說她小氣,說她愚昧;葉思北說她從不關心她,不愛她。
每個人都在討厭她,嫌棄她。
可她又的的確確,為他們所有人,奉獻了一生。
隻是給葉念文葉領的多一些,給葉思北的,少一些。
等後來,葉思北出事,她接到電話那一瞬,腦海裡就想起年少時所有的見聞。
那個報警跳河的姑娘,那些被指指點點的姑娘。
性算不了什麼,隻要不被人知道,那和被人打一頓,被狗咬一口,有多大區彆呢?
她這一生,見過各種人情冷暖,十年浩劫,九十年代下崗潮後帶來的動蕩,性本身,在這人生漫長的時光裡,在生死,在貧窮,在困難麵前,並不算什麼。
可怕的是,你是個異類。
葉思北這一代人,生於90年代,被譽為跨世紀的新一代,他們記事開始,就是香港回歸,中國加入WTO,國力蒸蒸日上,經濟社會文化全麵開花。
這一代追求個性、獨立,以特立獨行為榮,永遠不能理解,對於黃桂芬這一代人而言,異類是多麼可怕的含義。
兩代人被時光打磨後徹底不同的世界觀,終於在這一場災難中尖銳爆發。
她用自己的方式保護女兒,可最後,女兒卻告訴她,她的保護,才是對她最大的打壓。
當女兒告訴她“你老了”那一瞬間,她其實有些茫然。
那天晚上,她打開了網絡,她看見那麼多人罵葉思北,可罵她的人裡,又有那麼多人,支持著她。
那一夜,她夢中好似回到故鄉,大雪紛飛之中,年少的她跋涉於風雪,她捏著雪球,打雪仗,堆雪人,那時候,她從不知道,自己與男人,有什麼區彆。
她的女兒已經沒有退路,她得站起來,如果她都不支持葉思北,葉思北怎麼辦呢?
她陪著葉思北一起打官司,一起走到最後,有那麼一瞬,她覺得自己陪著的不是葉思北。
當葉思北決定離開南城時,當她看見葉思北坐在車上,遠離家鄉。
她看見光落在光落在葉思北的車上,她恍惚看見了年少的自己。
葉思北,你走吧。
或許這一生,我沒有辦法學會純粹的愛你,可是媽媽希望,你能活得比我好,你能學會,坦蕩地愛自己,純粹地愛你的孩子。
不負於時代,不負於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