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青魚巷的歌謠,是曆來船夫漁人所傳唱而來,寓意太平豐收。”
“夫人可識這中文歌唱之方法?”
“略懂一二…”惠子走到客廳中間,不知何處傳來了花鼓小琴的樂聲,她舞動起來,婀娜多姿,時而抬手望天,如吹笛引月,時而放手低頭,如采花輕嗅,各色舞姿,剛柔並濟,引人入勝,緊接著,惠子用戲腔唱起歌謠,憂傷中帶著一絲熱烈,絕望中藏著希望,但仔細一聽,這歌詞中似乎又另有深意
高月照歸魂,孤燈喚鬼生,萬帆儘掃夕陽落,何故為此爭?
黑霧號悲風,白雪夜催冷,春夢方休螢火來,亡靈複又生!
……
最後一詞唱畢,餘音嫋嫋,詩中的意境久久未散,客人們無不拍手叫絕。
“我聽聞這青魚人的先祖是楚人,這楚人好鬼,今日從辭中聽得,實在佩服。”囚先生說罷笑了笑。
餘師傅又說“我十年前來這聽過一位老漁夫唱過,那種沙啞確實令人深思,如今聽了夫人的唱法,似乎又從這詞中領略到了不一樣的東西,這確實體現了……”餘師傅向大家闡述著自己見解,他看了一眼思孑,思孑忽地從他眼裡看到十年前的景象,餘師傅眼裡除了這景象之外似乎還看見了一些話,這話可能是當時惠子在唱的時候就藏在心裡的了,大意是歌詞中的“何故為此爭”應該是夫人自己編的,十年前餘師傅看見的那位漁夫唱的是“載得滿船豐”,這樣一看,思孑才明白這原詞中的意思確實是祈禱豐收,而惠子這樣唱的意思不過是想調解如今這樣爭鬥的局麵罷了,思孑回過神來,餘師傅正說到“這確實體現了不同的人對同一樣事物的兩種看法。”
思孑又轉過頭看看惠子,惠子眯著眼笑著,點頭致謝說道“幾位先生過獎了,技藝拙劣,不敢受此誇讚,莫先生所說的青魚人好鬼,這點不假,且看這大廳內的各色家具,再到各個房間內燈飾壁畫,都是請鬼士來此施法設咒,魂魄鬼怪在此地人家看來,都是故人的念想,它們保衛著青魚。”
惠子一邊說著,一邊走向座位,坐下後輕輕提起茶壺,感覺裡麵的茶與水已經相融得差不多了,卻將茶倒在茶幾上,說道“青魚東方的大海裡每日被奪去性命的人與生命(這裡說的是海生生物)數不勝數,它們化成看不見摸不著的魂魄鬼魅,在高高照耀著的月亮下憤然呐喊,在遠行船隻的燈光下祈求複生,他們枯萎的軀乾隨寒風消逝,與冰川一齊融化,在新的一年裡,複生成新的海魚飛鳥,在青魚巷中得以重生,造福著這裡的村民,成為青魚裡亙古不變的一部分,這才算是青魚自古以來祈求的和平與豐收,隻是...”
“隻是?”三少爺看著惠子,問道。
“不談也罷,女人又有何地位坐在上席與諸位談論國事?”惠子低下頭,想著自己如今能坐在上席的位置,隻是因為自己是家裡的女主人,與女人地位並無關係,現在如此,以前更甚,思孑看見惠子白淨的臉龐,在她低下頭時看見她衣領沒有完全遮住的傷疤,他想起了勾月,想起了曾經在那些保姆眼裡看到的那些虐待,他又轉過頭看著三少爺,三少爺正笑嘻嘻地說著“非也,這男女平等已經是世之所趨。”
三少爺的眼裡閃著金光,這話從他嘴裡說出來頗有些諷刺,三少爺可是華北出了名的闊少,玩弄女性,無惡不作,都隻因這色心作祟,三少爺隻當這是消遣,對那些漂亮女人沒了興趣,就毫無憐憫地拋棄,女人們為了他發了瘋一樣,本以為能夠過上富裕奢華的生活,到頭來,卻都隻剩下悲慘……
“世之所趨?若是這真成了現實,那倒真是個好人間了。”
在座之人沉默許久,皆有所感,思孑不敢說話,這三少爺眼睛好的很,要是現在思孑站出來說話,恐怕會被認出來自己與穀生的關係。
這時候屋外傳來了匆忙的腳步聲,畢竟這房子是依著惠子的意願裝修的,木質的牆壁使得房間的隔音效果不好,那人大聲說道“惠,快來。”
安炳申拿著倆大袋,正往廚房走,把惠子叫過來是買了些水果給客人們享用,讓惠子拿過去,那些水果已經提前洗好了,惠子走過去,微笑著接過水果,安炳申憨憨地笑,隻道辛苦夫人了。
……
等做完飯菜,全都放到了桌上,在場的人圍著桌子開始閒聊,思孑看看四周,才發現不說話的人還挺多的,其中之一是段瑞華,這段瑞華似乎總有要撕掉麵具站起來破口大罵的衝動,儘管外表冷靜至極,另外一個沉默不語的就是三少爺身旁的那位保鏢了,這保鏢一身黑衣,身體肥碩如牛,特彆是那強壯的臂膀,仿佛隻一拳,就能把人打成重度傷殘,他越是不說話,思孑越覺得那人的身上有什麼東西不對勁,思孑好像也受了安炳申的影響,學著他撓撓頭。
安炳申忙招呼道“少爺多吃些肉,你看你瘦的,還有我親自做的魚,這魚大家吃了都說好吃。”
“是啊,莫公子可得多吃點兒,彆跟了囚先生和那田家的大肥蟲享儘榮華,最後竟瘦成這幅模樣,這話可說不過去。”
“還真是有勞三少爺關心了,犬子的身體我覺得並不算差,況且如今是機械代替人力的時代了,這大清朝的教訓你也知道。”
“這我不清楚,我隻知道…”三少爺拍拍手,那身後的保鏢往後麵走去走到一張破舊的椅子前麵,喝了一聲,一拳把椅子擊個粉碎,他接著說道“力量就是王道。”
“隻是…這健壯,不一定就有力量,就像這魚,他在水裡能往來翕忽,出了水,不就成了我的盤中餐了?”囚先生夾起一塊魚肉,看著魚肉說著。
安炳申趕緊說道“二位先生,這…這這,這魚是用在青魚巷最為出名的鯽魚經過四道傳統工序蒸煮而成,口感如何?”
“肉質鮮美細膩…”囚先生笑了笑,又說“果然是這青魚的名菜,段先生覺得如何?”
段瑞華聽了,輕蔑地笑了笑,用略顯低沉的聲音說著“出名又如何?這魚還差點火候,又少放了些許蒜頭…”
那安炳申忙仔細品味碗中的魚肉,那魚肉中確實多了幾分腥味,其餘的人也都吃了吃,並沒有吃出什麼異常,可見這段瑞華的舌頭靈敏得很,炳申正有些緊張時,聽得那段瑞華又說道“有名無實,算不得是好菜,白費了這魚的鮮美,有些東西要是出了大價錢想要,若是到後來發現這些代價白費了,可謂可笑,若是不知道這代價白費了,可謂愚蠢,其中道理,孩童亦知,囚先生以為如何?”
囚先生聽了稱讚段瑞華的見解,表示讚同,看著炳申慌張的樣子,趕緊看著他說道“炳申賢弟不必在意,我與段先生素來交好,他這人向來說話刻薄,你彆放心上。”
說罷向坐在身旁的段瑞華說“您也莫要嫌棄,您這舌頭算得上是嘗儘了四方各地的絕品美食,今日一來,也委屈您吃些家常便飯,待我敘敘舊交,咱們今晚就走,若是炳申賢弟願意賣我幾斤鯽魚,這一行也算有所收獲。”
那安炳申聽時鬆了口氣,等聽完知道囚先生的意思,又有些憂慮,趕緊說“今晚就走?不行不行,這外麵那些洋人還在四處搜尋,是要…”他突然停住,想著差點透露了什麼重要的信息,隻是他不知道,餐桌上那位一邊吃著魚肉一邊看著他的少年,已經從他停頓的那一瞬間看出了他欲說還休的話語,這話裡藏著那些法國人對他的威脅,與一名黑衣男子的安危,安炳申又接著說“這洋人搜查的時候,若是看見你們幾個恐怕要搜身,拘留個半日,幾位先生都是地方名人,怎麼能受此屈辱?待炳申明日讓下人去探探路,再行不遲,今晚……”
“我也認識些這邊的法國軍官,囚先生若當真要走,我可以送送您,保證您安全回府,囚先生意下如何?”三少爺開口說道,眼睛眯著笑,說罷又轉過頭去看著惠子,挑逗性地摸摸自己的下巴,惠子依然客氣地微笑著。
囚先生知道這三少爺話裡的意思,隻是笑著說心領三少爺的好意,推辭掉了,無奈的炳申在旁邊撓撓頭,看著惠子,惠外,那風鈴晃了晃,發出清澈的響聲。
“今夜有雨。”思孑突然說道,眼睛放空了的樣子,目光落在惠子的黑亮的眼眸上,惠子轉過頭看著思孑,思孑從惠子眼裡看見了,是真真切切地看見了,那個披著黑色大衣,雙目發紅的滄桑男子,正在屋簷下和炳申夫婦談話,那畫麵突然展開了。
......
“今夜有雨。”惠子說,掛在門口的風鈴晃了晃,發出激烈的響聲。
男子穿上黑色的大衣,把帽子扣在頭上,低聲說“我必須要走了。”
“這雨衣帶上,還有這乾糧,路上吃。”炳申拿著東西過來,小聲地說。
“這封信你帶上,若實在不行,你就逃到島國去,地址在信封的背麵。”惠子把信封拿出來,指著信封說道,那男子拿了東西,轉身往後院的小門走去,經過那漆黑的水池,水池裡各色的鯉魚似乎正懸浮在水池中一樣,一動不動地,死氣沉沉地,如這夜色,也像極了這隻身離去的男子。
炳申握緊拳頭,那風鈴晃得越來越劇烈,突然風停了下來,卡在喉嚨裡的話終於吞吞吐吐地從笨拙的嘴巴裡說出“穀生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