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源起之時(1 / 2)

讀心犯 周劫 9839 字 9個月前

“我聽聞莫先生是個冷血的人,今日得閒願意與我來這兒垂釣,真是意料之外。”

兩個人走在唐山北邊的古橋上,稍微高大一些的莫先生拿著水桶,另外一位少年則扛著兩根魚竿,他提了提背袋,放慢腳步等待先生。

“隻是活得清楚,說得直白。”先生慢慢說道。

“我認為活得清楚是一個人的本事,也是生活的基本,但是說得直白不是好事,這世上沒太多老實人,他們說話拐著彎,讓人覺得神秘,就算是狠話,也不至於讓人難受,但說話若是直著來橫了去,擱誰耳朵裡都得碰出血來,說得直白,不如說得好聽,就算你知道了對方的意圖,還得先順從,再反對,這樣,曖昧些,也容易接受,當然,對那些惡棍流氓那倒不必,隻管打一架就行。”

少年笑了笑,隻當自己是自言自語,莫先生看了看他,總覺得這話值得思索,他點頭應允後便沒有再說話,二人走下石橋的台階,拐個彎,走了好一陣子,才終於到了約定的釣魚地點。

小河的水流十分緩慢,下午的日光讓微涼的氣候變得宜人,河水反射著橙紅色的天空,候鳥從巨大雲彩形成的天空城堡底下飛過,微風吹動,岸邊的雜草搖曳,古橋底下河流的波紋晃動著,倒映出幾個老年人的身影,他們看見遠處的兩個年輕人,嘴裡念叨著怎麼今天多了個人。

“魚是不會思考的,但人會,所以人總能釣得到魚。”

莫先生拿出水桶放在兩塊石頭麵前,他坐在石頭上,說道“這麼說來,魚才更會思考,這河流一日有多少魚兒從中遊過,也隻有那麼一兩隻被我們抓住,那剩下的遊走的,那可就比我們思考的更多一些。”

“先生說的是,穀生是直性子,想的是什麼就是什麼。”

穀生說話間把魚竿遞給先生,他們放線釣魚。

穀生又說“也不見得每個人都會思考,很多人來釣魚,呆坐一整日甚至一無所獲。不過人確實要比這動物思考得多一些,懂得自省與敬畏才稱得上為人。”

先生看著遠處的浮標,他的視野似乎因為穀生的話變得更開闊,他慢慢地說道“生而為人,想要在這亂世中有立足之地,除了有自己的一番本事,還要思考得比世人更深一層,唯有如此,才不至於成了彆人手中的收獲,成了這池中物。”

剛潛遊到岸邊的魚兒感受到了震動,一個飛竄,又折返回到深處。

穀生指著遠處的旗杆,上頭是這附近漁船的停靠點“考慮過甚亦不善,多疑隻會導致一昧的躲避,對於下遊處拉網的船夫,這魚兒盲目飛奔興許正中下懷。”

他看著平穩的河流,岸邊的石子上忽然停了一隻烏鴉,它四處張望,像是特意前來圍觀的聽眾。

先生看見烏鴉,他便接著說“即使是考慮到了下遊的漁網,它飛升越過,亦會成了這飛禽的獵物。”

“確實如此,亂流之中,可謂生之險峻,活之煎熬,縱使跨過山川奔入海洋,亦不可確保安穩。”

穀生的心裡感慨萬千,心裡第一次有了一種“無論如何也逃不出這人生”的想法。

他想起自己這麼多年來看見過的高官商人,哪個不是為了財富利益爾虞我詐的,他們似乎隻有眼前得失,從不考慮任何他人、社會甚至國家的利益,為了絲毫的利益有的甘願成為錢的奴隸,有的甘願固步自封,有的出賣身體與靈魂。

他沉默良久,忽地自顧自地說了一句

“海洋之中凶獸怪物可謂數不勝數,放在當今天下,也正如割據大清的各國勢力,現今這魚兒的暫時喘息,隻是在往鯊魚的嘴裡鑽罷。”

先生跟著歎了口氣,穀生咬著牙,他的手微微顫抖

“國力衰弱,那些人卻還在為幾斤幾兩爭吵不休,絲毫沒有為亡國而做實事,以後若是成了賣國賊給抓了去,當是活該!”

咬牙切齒已不足以說明穀生眼裡的恨,他心裡像是有個炸藥寄存著,馬上就要爆發一般。

先生立刻嚴肅地說一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但從商之人亦不可一概而論,他們自有商人的活法,曆朝曆代,商業之所以延續至今,還在於其中業者能識時務,這牆頭草的種子隻要能隨風而去,尋一個安全的牆頭,再次生長就不成問題,對於國事看得比較輕。”

先生以為自己解釋得很清楚,他看著穀生,想讓他對經商有正確的認知,隻是此時的穀生已然無法正確地解讀。

“商人就可以不講道義,就可以忘懷國家?那我確實不是當商人的料,生在田家,卻難為田家掙到一分一毫,真是孽緣。”

這話裡的不屑和不滿爆發出來,他有些激動,甚至不小心拉動了竹竿,原本靠近誘餌的小魚受了驚嚇,慌忙在水中遊走。

“田家的基業龐大,要為田家出一份力,是件易事,但是想要為田家造勢,以提高在商圈的地位,絕不是靠一己之力就能完成的,所以少爺並不必為自己的處境而自責,你隻需……”

“我不像先生這般看得通透,我亦做不到活得冷酷,對於一切流言蜚語,我雖問心無愧,但絕不屈服,即使是為了田家,我也做不到使自己的原則讓步。也正因如此,我隻是責怪自己的無法改變,我恨的,是大家都看得明白卻不願承認,我成了眾矢之的立在真相麵前,身後的人卻寥寥無幾。我不相信一個人的力量是微薄的,即使如此我也甘願。”

那隻烏鴉忽地騰地而起,穀生發紅的眼裡進了一抹黑,他頓時回過神來,他笑自己又開始自說自話,冷靜些後他接著說“我看那些人舉起雙手,豎起耳朵,像極了紅眼的野兔,哪個都是讓人擔憂的主!”

“你擔心這野兔還能吃人?”

先生一邊說一邊觀察穀生的心情,見他語氣漸緩,甚至還有些孩子氣地抱怨著,他明白穀生是願意向自己袒露心扉的,於是他順著他的話答應著,手裡端起魚竿,浮標往下一沉,他立刻一個提竿!魚兒順勢而出,先生拿住魚線,把魚嘴輕輕剝離,放入水桶之中。

穀生看著囚先生從容的樣子,眼睛發著光,心裡的話又滔滔不絕了,他吸一口氣,鼓著乾瘦的腮幫子,呼了一口氣說道

“這野兔雖不能吃人,但足夠使我惡心,讓我心慌到發昏!您可知千年前人們如何定罪?我聽聞法源於禮,卻不怎麼明白,我爹常說皇上認為無禮,那便是罪,但如今大清岌岌可危,這罪又如何定奪?那些談生意的人不願見我,身邊的兄弟甚至仆人都不願與我談話,他們害怕我,特彆是不願見著我的眼睛,怕有什麼秘密給我窺探到,怕自己也成了我口中肮臟淫亂的赤身之人。他們說我有罪,說讀心的人都是讀心犯!我怕了,我待在牆角自己思索,我並不覺得自己有罪,我隻做自己覺得正確的事情,做我應當去做的事。拆穿騙局也好,指正錯誤也罷,這些不都是那些心腸狠毒之人的罪嗎?”

“這年頭,確實亂極了,貪官如今的重責便是管理稅收,條約罰的稅錢還得從百姓身上搜刮,他們一層一層地榨取,為了保護自己,心都是黑的,彼時當官的如此,那些商人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了,他們的本事本身就是秘密,隻是與少爺的本事恰好相克,咱們身邊的野兔,也隻是跟風來唬您罷了。本事隻要用得好,都必然有一番作為,但少爺你不一樣,若是隻把作為用在這與田家相關的商圈裡,某以為少爺的眼睛是大材小用的。殺牛的大刀放在螻蟻麵前,自然是令人厭惡,讓人望而生畏的。”

“那先生也怕我這眼睛?”

“某這輩子沒做過虧心事,能到今天這一步都是踏實嚴整,若是少爺有興趣,大可打開某的腦門看看裡頭的奇聞逸事。”

穀生笑了起來,他心裡對先生的欽佩是更上一層樓,他把竹竿拉了出來,發現上麵的魚餌已然被吃了去,他便再從袋子裡那些魚餌裝上,先生為自己博得少爺一笑而高興,他繼續說道“我常以為讀心是天賜的禮物,直到我認識了少爺,方從中領悟事物總有兩麵之道理……”

穀生似乎明白了先生的用意,他興奮地點了點頭,打斷了先生的話,道“不愧是先生,對事物的理解總要比他人先進得多。先生也許打聽過,如今我也隻得在父親的庇護下才得以苟活,因為我的名號,在您來到田家以前,已是多次陷入絕境。許久以前我便確信,世人皆擁有與您這樣的智慧與體會之時,當是我亡故之後的時日了。”

先生看穀生突然冷淡了許多,他有些著急,穀生隻是搖搖頭,他明白先生的用意,先生見狀也不便多言。

二人靜坐著,有時簡單地聊聊近來發生的事情,有時互相指教釣魚的技巧,漸漸地,水桶便裝滿了。

遠處的山頭升起炊煙,山裡的人家正在燒火做飯,他們起身離開,穀生扛著魚竿走在前麵,他欣慰地笑,先生披著灰黑色的大褂,帶著黑色的帽子,慢悠悠地在後頭走著。

他們上了石橋,穀生回過頭說道“先生以後自會明白,若是可以我想請先生幫個忙。”

“少爺說便是了,某當竭力相助。”

這個十八歲的少年儘力地擺出笑顏,他嘴巴一張一合,先生的眼淚卻掉了下來。

他看著少年蒼白的臉還有那無邪的笑容,心裡一陣刺痛,他暗自發誓。

……

急促而深刻的誓言總是貫穿世人的一生,他們守護人們的脆弱與無奈,給人以活下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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